王秀紅
(陽泉師范高等??茖W校,山西陽泉 045200)
設置矛盾沖突是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必要手段,通過矛盾沖突的設置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吸引觀者的注意力。吳敬梓的長篇章回體小說《儒林外史》繼承發(fā)展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模式并達到了傳統(tǒng)諷刺小說的巔峰,以章回體的敘事結(jié)構(gòu)很好地表現(xiàn)了社會中的對立沖突,也展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沖突。故事情節(jié)的相互獨立又互為背景,矛盾沖突的強烈對立,這一切都使得這篇小說頗具悲喜劇的韻味。
悲喜劇是17-18 世紀歐洲所流行的戲劇創(chuàng)作樣式,既有悲劇性又有喜劇滑稽諷刺效果?!度辶滞馐贰吩隗w裁創(chuàng)作上就是中國戲曲小說中悲喜劇的典型代表作。
《儒林外史》通過喜劇滑稽式描繪世人之象來暗示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以此展示出悲劇性,揭示了這些笑料背后的悲哀。魯迅評價《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盵1]既說明了《儒林外史》針砭時弊對官場科舉的黑暗現(xiàn)實進行了辛辣諷刺,又詼諧幽默、寓莊于諧,通過滑稽的人物形象、對比鮮明的故事沖突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之悲痛。吳敬梓從張靜齋給湯知縣關于禁吃牛肉的建議入手來反映現(xiàn)實官場的黑暗,并揭露官場中追求利益的本質(zhì),反映了回族百姓在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湯知縣和管轄范圍內(nèi)的諸多百姓都是回民,然而政府卻禁令吃牛肉,這引起了小縣城內(nèi)大批回民的諸多不滿,這些回民推舉了清真寺做牛肉的師傅去說服湯知縣,這些回民并給湯知縣共備了五十斤牛肉希望湯知縣寬松一下禁令,“瞞上不瞞下”即可,面對即將發(fā)生的種族與禁令的沖突,張靜齋的建議更是加深了這一沖突,他建議湯知縣在賄賂知縣的這件事上大做文章,“打他幾十個板子”[2]還要游街示眾以儆效尤,并且還要把奉送的牛肉堆在枷板上。然而張靜齋卻是個雙面派,他建議禮法可以有變通之處,然而面對回民他卻要求回民恪守禮法禁令,張靜齋對回民的態(tài)度要尊禮守法,沒有變通,張靜齋趨炎附勢、巴結(jié)攀附湯知縣的嘴臉躍然紙上,張靜齋前后不一的態(tài)度成為了滑稽的笑料,荒唐可笑的情節(jié)和滑稽的人物鮮明展示了官場之中的黑暗,湯知縣的做法并不是真正的貫徹落實禁令,而是在回漢沖突之下的緩和之計,并向朝廷表明自己的忠心和行動,在升遷的利益面前,被迷了心智,根本不想后果,盲目聽從了張靜齋的意見,然而張靜齋的建議并不明智,最終導致了送牛肉的人之死。后來,湯知縣到按察使那里請罪。然而官官相護,朝廷委派的按察使并沒有追究湯知縣做事昏庸無能,只是嘴上指責湯知縣做事“忒孟浪了些”,這表明的是在回漢沖突中朝廷并沒有看重回民性命,在審問過湯知縣后還給予了回民頭子“奸民挾制官府,依律枷責”的責罰。這一荒唐的情節(jié)展示的是現(xiàn)實中官官相護,不拿人命當回事,只知道盲目鎮(zhèn)壓,以自己的利益為重的悲哀社會情況?!氨矂〗豢楏w現(xiàn)在《儒林外史》里的各類人物身上:他們行為上具有喜劇性,而思想實質(zhì)上卻具有悲劇性”。[3]這些官吏魯莽的行為危害鄉(xiāng)里,令人發(fā)笑,然而反應的是百姓遭受苦難的殘酷現(xiàn)實。
《儒林外史》重點描述的便是知識分子形象,這些知識分子迂腐不堪,渴望通過科舉入仕,在對功名利祿的極度渴求下攀炎附勢,這些描述使得深受科舉制度荼毒的知識分子形象躍然紙上,人物塑造更為真實,也使得這些人物更加具有諷刺意味。《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儒林外史》所傳人物,大都實有其人。”[3]《儒林外史》的文本核心就在于這些個性鮮明的君子與偽君子、小人與惡人,他們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真實的文學世界。這些人物形象愈矛盾愈沖突也就愈加飽滿愈加有真實性,這些人物形象都是集眾知識分子的特點為一人,而進行典型化的藝術創(chuàng)作,真實之外也就具有極為強烈的諷刺意味。《儒林外史》中范進的中舉并不是由于其文章,而且與主考官王冕“同病相憐”的命運所造成的結(jié)果。正是這種荒唐的考核,使得朝廷選拔了一批又一批與范進、王冕相類似的“偽君子?!彼麄兒翢o文采,并且虛偽貪婪,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代表。[4]
范進和周進正是封建時代千千萬萬個熱衷功名的下層知識分子的模型,他們將青春全耗在科舉上,只為了求功名,死讀書,即使自己屢考不中,也不愿干其他的活計養(yǎng)家糊口,以至于處在一個物質(zhì)欠缺,靈魂扭曲的狀態(tài)?!度辶滞馐贰分械亩派偾?,本來家境優(yōu)渥,有著良好的環(huán)境去參加科舉考試,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不參加科舉,他清高自傲,是書中為數(shù)不多可以將科舉制度看得清楚透徹的真名士??墒撬麉s越來越落魄。有強烈對比的還有老好人馬二先生,他飽讀詩書對八股文研究深入,然而在游西湖時,真山真水的景致不懂得欣賞,反而一路上被吃的迷了眼,游了半天西湖,也只能想出一句套話,由此可見,馬二和書中其他知識分子一樣,精神世界都一片荒蕪,都是被科舉異化了的迂腐不堪的讀書人。
考取功名之后生活的富裕,放棄了功名利祿之后生活的艱難貧困和人情的淡漠會使讀書人的精神極度壓抑甚至扭曲,而對功名利祿的渴望也刺激著讀書人人格的矛盾,這樣的讀書人,做官之后難免會利用職權(quán)滿足自己的物質(zhì)需要,也彌補之前自己在眾人面前丟失的尊嚴。官官相護、追名逐利、讒言善媚的官場,不僅是杜少卿不愿意做官的重要原因,也是范進、張靜齋、湯知縣等不學無術又追名逐利之人的歡樂場,這是科舉制度弊端的鮮明體現(xiàn),科舉制度并不能選拔出品德高尚且有才學之人,反而是一群奸佞小人上升的渠道。科舉制度將一些原本具有良好品質(zhì)的人變成了道德敗壞的惡人。
明清社會以儒家封建倫理為代表的倫理綱常逐漸走向僵化,穩(wěn)定社會的同時也給普通民眾帶來了災難,《儒林外史》在諷刺科舉制之外還將筆鋒直指傳統(tǒng)倫理綱常,以人性與封建倫理的對立沖突展示封建倫理的落后性,并對封建禮教進行鞭撻?!霸谛≌f的情節(jié)中常出現(xiàn)‘死’與‘名’相對立、沖突的關鍵時刻,不朽之名往往能夠戰(zhàn)勝死亡的恐懼而成為人生的最高目的。”[5]《儒林外史》通過設置“死”與“名”的對立沖突,展示了以封建禮教為最高精神信仰的荒唐和荒謬。
王玉輝是一個老秀才,平生志愿是寫三部書:字書、禮書、鄉(xiāng)約書。他的三女婿死了,三女兒念著不能連累公婆和爹媽,竟要隨著丈夫一塊去了,為人父母的,一般都是疼兒女的,哪有由著兒女死的道理,王玉輝卻不阻攔,并認為這是好事,可以光宗耀祖,有些贊揚之意,三女兒本就心存死意,聽父親如此說來,更堅定了殉夫的想法,任憑誰勸也不理。絕食了八天,去世了,王玉輝卻仰天大笑。作者借王玉輝女兒堅決不吃的態(tài)度諷刺了文化糟粕對人的影響和儒生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下的迂腐。王玉輝的悲劇,是封建理學中泯滅人性的部分給尚未泯滅人性而又篤信理學的一類儒生制造的命運悲劇。[6]在“節(jié)”與“名”、親情與人性的沖突對立之外,吳敬梓還設置了“孝”與真理的對立沖突,王冕、匡超人、魯小姐具有孝順的良好品質(zhì),對于父母之言言聽計從,即使是錯誤的教誨也深信不疑且絲毫沒有反抗,魯小姐在家庭教育之下就將八股文奉為經(jīng)典,將自己的家庭也推向了畸形的科舉之路。
吳敬梓通過對沖突的設置,著重諷刺了官場的混亂不堪、科舉制度對人們心靈的扭曲,世態(tài)人情愈來愈涼薄。吳敬梓諷刺的藝術是客觀的,他寓莊于諧,刻畫可悲可喜的普通小人物,使用客觀冷靜的描寫,在沖突的人物形象設置中讓人物自己說話,自己表演,不僅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自我性格,也酣暢淋漓地展現(xiàn)出高超的諷刺藝術。吳敬梓也善于用悲喜劇交融的風格來表達諷刺,比如范進中舉,讓觀眾在發(fā)笑的同時感受到悲涼,從而強化了諷刺藝術。吳敬梓的諷刺也善用對比沖突,讓人物在前后言行不一的窘迫中暴露出真實的自我,即使作者不著一詞,人物的窘態(tài)已經(jīng)顯露,諷刺意味反而更加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