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

作者簡介：

趙偉民，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洛陽文學(xué)院特約創(chuàng)作員。作品散見《牡丹》《奔流》《大觀》《小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百花園》《天池》等文學(xué)刊物，著有小說集《夜色朦朧》《有風(fēng)的夜晚》等。

過去十幾年了，誰還在乎真相如何，說不定大家都忘了。自從在衣柜抽屜里翻到那把鑰匙后，電話里劉勝利的這句話就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遲遲不愿退去。

那時候，我在一個只有三十幾人的機械廠當(dāng)會計。廠是公家的，廠長由一個縣領(lǐng)導(dǎo)兼著，平日里廠內(nèi)大小事務(wù)都有第一副廠長徐亮負(fù)責(zé)。徐亮是事實上的“一把手”。

那年，大雪節(jié)氣剛過，老天爺像是要完成使命一般，一大早就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午后雪停日現(xiàn)，劉勝利敲鑼打鼓地吆喝工人們到院子里參與義務(wù)掃雪。掃雪這事，以前都是廠辦主任：吳盈盈通知的，她那天剛好在縣城培訓(xùn)，就讓保衛(wèi)科代勞了。工人們剛吃完午飯，擠扛著在車間的山墻根嘮嗑，聽見劉勝利吆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著手，揣著袖，半天才慢騰騰地往院子里挪。

忽然有人指著50米開外的辦公樓喊，看！快看，著火了！好大的煙！

一樓最西邊，是信訪室。有人小聲插嘴。

透過窗玻璃能看到屋里上下跳躍的火焰。保衛(wèi)科的人嘰嘰喳喳跑向辦公樓。大廳煙不多，只有薄薄一層懸浮在天花板上，我也跟著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上去。西邊樓道一團(tuán)團(tuán)灰蒙蒙的煙霧上下翻滾。黑煙從信訪室門縫里擠出來，拖著長長的尾巴，張牙舞爪地向人們撲來。劉勝利帶著大家沖上去，他抓起樓梯口的滅火器，抬起胳膊，用袖子捂住鼻子，弓著腰沖進(jìn)煙霧，一腳踏在門上。

“哐當(dāng)！”劉勝利打了個趔趄。奇怪，門竟然沒鎖。

信訪室里火光沖天，木質(zhì)桌椅在火光中噼里啪啦炸響，像點燃的爆竹。劉勝利屏住呼吸，舉起滅火器，“噗嗤嗤”?；饎荼粔合氯ピS多，他剛要掂起另一個滅火器，火苗“噌”的一下躥起老高。他下意識往后一退，奪門而出，半蹲著正要緩口氣，屋里火勢像是被澆了油，越來越大，頭頂?shù)暮跓熞卜e了一米多厚。我和幾名工人見狀都捂著鼻子跑了出去，他心中一慌，也跟著跑了。

有人撥通火警電話，有人打給了廠領(lǐng)導(dǎo)。更多人干巴巴地瞅著騰空漫開的黑煙，議論紛紛。

信訪室咋就著火了呢？那里邊存著好多員工檔案呢！

就是，就是，門都沒鎖呢。

聽保衛(wèi)科的人說，不知道誰把電爐子踢到皮沙發(fā)下面，把沙發(fā)烤煳了，才起火的。

咦，蓄謀放火啊，這下宋主任可惹大禍了，嘖嘖。一個女的“滋溜”吸了一口氣，眉毛上揚，眼睛驟然睜大，似乎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話音一落，剩下幾個人互相扛了下肩膀，不再言語。

十幾分鐘后，兩輛消防車嗚哇嗚哇叫著開進(jìn)廠區(qū)，在辦公樓前還沒停穩(wěn)，從車上蹦下來4個消防員，他們接好水管對著窗戶噴水?；饎荼粔毫讼氯?，竄上了天的黑煙像一條烏龍，盤繞在人們頭頂。另外兩個消防員戴上面罩，沖進(jìn)辦公樓，對著辦公室澆水，直到積水遍地，黑煙才徹底消失。

滅火過程在全廠工人的注視下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大家伙兒似乎忘了開工時間。當(dāng)廠房的大鐘敲響下午2點的時候，徐亮開著新提的桑塔納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廠區(qū)門口。

我連忙跑過去迎他。

剛子，咋回事？誰的辦公室著火了？徐亮推開車門就問。

是宋主任的信訪室。我應(yīng)了聲，接過公文包跟在徐亮身后小跑。

宋志超，他在哪兒？聽說是信訪室的電爐子烤煳了皮椅子是嗎？我剛要說是，轉(zhuǎn)念一想，這都是猜測，猜測的話是不能亂說的，于是我咽了口唾沫，把話又吞了回去。

徐亮見我不吱聲，便上前探著身子往大樓里瞅。

消防員們已經(jīng)在收拾裝備，一個胖胖的消防員和一個高個子消防員正在給劉勝利和宋志超做筆錄。看到我和徐亮走過來，一個看肩章大約是個副大隊長級別的消防員站在大樓前吆喝，你們誰是領(lǐng)導(dǎo)？

徐亮手一揚說，我，我是。

你得去趟消防隊。消防員說完又指著我說，還有你，等會兒你也去做個筆錄。

見工人們要圍過來，徐亮連忙擺擺手說，沒事啊，我去去就回來，去去就回來，大家回到崗位上繼續(xù)干活。

還干什么活！副隊長模樣的消防員對著徐亮大喝了一聲。他吩咐人把燒得變形的信訪室門關(guān)好，貼上封條，叮囑大家，在勘驗結(jié)果出來前，廠子要停業(yè)整頓，任何人都不能踏進(jìn)信訪室。徐亮張了張嘴，剛要問為什么，一個消防員提著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在他臉前晃了晃，說，就憑這個，讓你們停業(yè)整頓3個月不成問題。

我們都看得仔細(xì)，那是個燒焦了的電爐絲式取暖爐。這種電爐子全廠僅此一個。

廠區(qū)存放著各種油料，上級三令五申在廠內(nèi)不準(zhǔn)使用大功率電器，特別是容易產(chǎn)生明火的電熱絲式電爐子。然而，在不久前，廠辦主任吳盈盈竟光明正大地在辦公室烤起了這種明令禁止的電爐子。

機械廠本來是有鍋爐通暖氣取暖的，但一般在小雪節(jié)氣前后才開始燒鍋爐，可豫北的天，剛立冬就冷得要命，特別是一樓辦公區(qū)，夏天陰暗潮濕，冬天滴水成冰。廠區(qū)綜合辦正對著一樓大門，由于是窗口科室，不能房門緊閉，只能掛個棉門簾子擋風(fēng)，即便如此，這大廳的門每開一次，辦公室就灌進(jìn)去一股冷風(fēng)。吳盈盈雖然在里間辦公，但她經(jīng)常在外間坐著，烤電爐子的事，大家雖然心知肚明，但都裝作沒看見。

我所在的財務(wù)科在樓道最東邊，能曬到太陽，吳盈盈就老往我辦公室跑，有時候還端著電爐子跑過來嘮嗑。我說，吳主任，你這就有點過分了啊。她卻說，這電爐子是廠里特批讓我烤的，我是不是得走到哪端到哪兒啊？我竟啞口無言。不過，我也并非完全排斥。畢竟這種爐子除了取暖，燒水也方便。不忙的時候，嗑著瓜子，和吳盈盈插科打諢，聽水壺在爐子上發(fā)出嘶嘶的叫聲，也挺有趣的。

她的電爐子怎么會在信訪室？她和宋志超啥關(guān)系？有人私下議論傳進(jìn)我的耳朵。他倆的關(guān)系，我比其他人要知道得多一點，但也不完全清楚，我只好閉口不談。但主要原因還是徐亮，我可不想惹事。

仔細(xì)想來，徐亮只比我早進(jìn)廠一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到了副廠長的位置，可我還是小小的廠會計。當(dāng)然，我并不認(rèn)為徐亮的成功和他當(dāng)副縣長的舅舅有關(guān)。至于吳盈盈，我倆之前都在縣委招待所工作，又同年進(jìn)的機械廠，她說我胸?zé)o大志，就知道斤斤計較。我說是我選錯了崗位。我若選擇進(jìn)車間，說不定兩年都能干上車間主任，三年就能競選副廠長?？晌衣犃四赣H的建議，選擇做了會計。不過，徐亮也有其過人之處，他自己曾說，他最得意的事是干車間主任那年超額完成生產(chǎn)任務(wù)，除了戴著大紅花在表彰大會上做典型發(fā)言，縣里還獎勵了他一件深藍(lán)色中山裝和一支英雄牌鋼筆。從那以后，在正式場合他都穿中山裝。上衣口袋別著英雄牌鋼筆，筆帽在陽光下亮閃閃的，仿佛那就是身份的象征。我曾經(jīng)因此郁悶了好一陣子。為此，我還故意撕掉了幾個賬本。

吳盈盈說，她喜歡徐廠長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又帥又有魅力。而今突發(fā)火災(zāi)，廠子被責(zé)令停業(yè)整頓，工人們都回了家。我望著空無一人的廠房，想起吳盈盈前幾天的反常行為，心里竟暗暗欣喜起來，我甚至希望這事和徐亮扯上關(guān)系。一想到徐亮就要倒霉了，我的心里瞬間亮堂了許多。畢竟，我希望吳盈盈能跟我走得近一些。說不上好感或者喜歡，只是覺得，她若能跟我心意相通點的話，我枯燥無味的工作也多了些許樂趣和期待。

全廠上下，除了副廠長徐亮，喜歡和吳盈盈嘮嗑的人唯有信訪室主任宋志超了。宋志超年長吳盈盈10歲，很懂得憐香惜玉。他時不時地給她捎吃的買用的，但更多的時候是鉆到吳盈盈辦公室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徐亮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保衛(wèi)科長劉勝利叫到辦公室密談。徐亮和劉勝利都是四十出頭，也是前后腳進(jìn)廠的，在外人看來，二人關(guān)系很鐵。于是，只要看到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皮鞋擦得亮出人影、架著金絲眼鏡、腆著大肚子、手拎塑料袋的宋志超走進(jìn)辦公樓，劉勝利就會從保衛(wèi)科探出頭來，目光粘住宋志超，生怕一不留神跟丟了。若是宋志超進(jìn)了自己的信訪室則罷，若是看見他進(jìn)了吳盈盈辦公室，劉勝利就像逮小偷一般，緊緊褲腰帶，躡手躡腳，貼著墻根溜過去竊聽二人談話。時間久了，吳盈盈大約是意識到了徐亮對她的監(jiān)視，收斂很多。后來，宋志超約吳盈盈去吃飯，她不去。又給她送皮手套，她也不要。去她辦公室說話，她也不怎么搭腔。

有幾次，我去找吳盈盈說工作的事，看見宋志超尷尬地立在辦公室中間，兩手無處安放地揉搓著。一想起這個年近五十的老男人還如此不安分地躁動，我就想笑。吳盈盈似乎知道我憋笑的原因，就意味深長地對宋志超說，宋哥，你先去忙吧，我要和剛子說點事。宋志超看看我，又看看吳盈盈，悻悻走了。

我和吳盈盈說的都是正事。但宋志超似乎不這么認(rèn)為，他私下問吳盈盈和我到底什么關(guān)系，吳盈盈反問他說，你想讓我們倆什么關(guān)系？宋志超說，若沒有關(guān)系，他干嗎單獨給你買個電爐子？

他倆的對話都是吳盈盈告訴我的。

見我無動于衷，她眨巴著眼睛，掩著嘴說，剛子，你去給宋志超說說，干嗎單獨給我買個電爐子？嘻嘻嘻。

這個問題拋出之后，宋志超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火災(zāi)發(fā)生前的上周一，吳盈盈跑來找我，宋志超在后面跟著，劉勝利在遠(yuǎn)處盯著。

剛子，知道你在整票，來，把姐的發(fā)票也整整，姐這發(fā)票可是都簽過字的。吳盈盈說著，遞過來一摞長短各異的發(fā)票。

我是叫你大姐呢，還是小姐呢？我抬頭乜斜她一眼，隨口應(yīng)了聲，接過來發(fā)票一張張翻看。

好家伙，還有“宮廷足浴”的發(fā)票，這是誰去找“小姐”了啊，大姐？我嘻嘻笑著，抽出來幾張往她臉前一遞，說，這種票我可不敢給你報銷。

喲，我說小剛子，我的發(fā)票你都敢不接？吳盈盈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委屈，說話聲都被捏細(xì)了。

這票真的報銷不了，違紀(jì)的。我面無表情，但心里卻升起了無名之火。哼，憑什么你徐亮就可以讓吳盈盈聽你的話，我偏偏不給報銷。

喲，剛子，挺有原則的嘛！吳盈盈瞪了我一眼，屁股一扭坐在我辦公桌上。

我裝作不看她，自顧自拿糨糊粘貼發(fā)票，余光卻纏在了她的身上。

她搗鼓著我桌子上的算盤，擠眉弄眼。剛子，我記得徐廠長說，過了春節(jié)，就向上級建議，把你提到財務(wù)總監(jiān)的位置，那可是副廠長級別了啊，現(xiàn)在，你把徐廠長的發(fā)票挑了出來……這，不合適吧。她拉著長腔，聲音像是從鼻腔里爬出來的，膩歪歪地難受。

見我不搭理她，她晃著我的胳膊說，好了嘛，不報就不報唄，我自己去找他說，我下周去縣城培訓(xùn)，把電爐子送你烤兩天。

我隨著她晃動胳膊的節(jié)奏，往她身上輕輕碰了兩下。沒想到這一幕被跟著進(jìn)來的宋志超看到了。他站在門口，一手握著門把手，肥碩的大肚子把棉襯衣?lián)蔚孟褚幻婀摹?/p>

吳盈盈看著宋志超，四目相視片刻，她拍了一把宋志超的肚子，扭著屁股走了。吳盈盈剛走沒多久，劉勝利進(jìn)來，他披著外套，手指夾著一根沒點燃的煙靠在門框上，問我借火。我頭也沒抬，說我不抽煙。他問誰有打火機。我說你去綜合辦看看。他很不自然地干咳了兩聲，走了。之后，宋志超也跟著出去，還順手把門關(guān)了。

整完票據(j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拿起茶杯抿了口熱茶，頓感舒服了許多。我想趁徐亮在，把票據(jù)整理出來讓他簽字。

徐亮的辦公室門沒關(guān)緊，留著二寸寬的縫。吳盈盈正在徐亮面前描述著我是如何揀出發(fā)票，如何不給她報銷。她那陰陽怪氣夸張的聲調(diào)，讓我渾身難受。徐亮歪斜著躺在老板椅上，欣賞著吳盈盈的表演，嘴角一翹一翹，憋出僵硬的笑容。

我站在門口，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后在門框上敲了兩下。我看見徐亮的腦袋左右晃了下，大約是想從門縫里看看外面的人是誰。在看見是我之后，他調(diào)整座椅坐直身子，并沒有喊我進(jìn)去。吳盈盈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沒有看見是我），撩了一下頭發(fā)，繞開辦公桌，走到老板椅前，往徐亮身上蹭。

徐亮身子一躲，從老板椅上彈了起來，大聲喊道，進(jìn)來！

徐亮雖說喜好拈花惹草，但一直以來對財務(wù)管理還算正規(guī)。我走到跟前，他故作意外地把那幾張簽過字的足浴店的發(fā)票一張張看了個仔細(xì)，抬頭問，咦？剛子，這幾張票我咋沒看就簽了呢？說完，刺啦一聲，把發(fā)票撕了。

吳盈盈看著徐亮把剩下的發(fā)票逐一簽了字，便不再作聲。我離開的時候順便把門帶上了，但我并沒有急著走，而是站在原地。果不其然，房間里立馬傳來一聲呵斥：洗腳票咋了？招待客戶違不違反紀(jì)律？這剛子，還真是個榆木疙瘩。

好了好了，亮哥，待會兒我給你消消氣。吳盈盈對徐亮的輕聲細(xì)語如一群螞蟻在噬咬我的身體。

他倆之間肯定有事。我篤定地認(rèn)為。

那天下午下班后，見徐亮沒走，吳盈盈沒走，我就也沒走。等職工散去，樓道上空曠后，我虛掩著門，聽外面的動靜。不一會兒，聽見徐亮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我聽得出，腳步聲沒有出大門，而是上了樓。不一會兒又聽見綜合辦的門鎖了，響亮的高跟鞋聲傳人我的耳膜，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我躡手躡腳走出去，跟著上了樓，在四樓樓梯口，我聽見樓道深處一聲極其輕微的開門聲。

“咔嚓”，有人進(jìn)門后從里面上了暗鎖。

我大氣不敢出，貼著墻壁走到樓道上，在廠長休息室門口隱約聽見里面窸窸窣窣的聲音，豎起耳朵湊近一聽，里面發(fā)出的聲音嚇得我大氣不敢喘，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吳盈盈嬌喘的聲音交織著粗重的呼吸聲，像張大網(wǎng)籠罩在我的頭頂。

后來，再見到她時，我都不敢正眼看她，生怕她看出我知道點什么。但我心里明白，我不敢看她是因為我不甘心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

夢魘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

機械廠在城郊，吳盈盈家在城關(guān)鎮(zhèn)，只相距六七里地，一般情況下她騎自行車回家。夏天時候還好，下班的時候天還亮堂堂的，冬天就不行了，稍微走得晚點就得打上手電。有一次，快下班的時候才接到上級通知，讓徐亮第二天一大早去縣里開會，還要發(fā)言。徐亮和吳盈盈兩個人在辦公室查資料，翻檔案，忙乎了兩個多小時才整理出來發(fā)言稿。開會回來，徐亮說要犒勞吳盈盈，要請她去縣城吃飯，還說要帶上我。

吳盈盈喊我時，我第一直覺是他們要帶上我去結(jié)賬。誰知道，中午吃完飯在返廠途中出現(xiàn)了小插曲。

正值初秋，天朗氣清，溫度宜人。我們?nèi)齻€人都喝了點兒啤酒，沒開車，推著自行車步行。一路上，吳盈盈口若懸河，給徐亮講在招待所遇到的奇葩事，還時不時問我一聲“對吧”，讓我肯定那件事就是真的。她的笑如鮮花般嬌艷，雙眸楚楚動人。走了大約3里地的樣子，她腳步漸慢，雙臂下垂，歪著頭嚷嚷著說走不動了。我盯著她，見她滿臉紅暈，鼻尖滲出一層細(xì)碎的小汗珠，光潔柔潤的脖頸上，似乎能看見血在肌膚下的血管里流動。我腦袋一暈，連忙說是的，趕緊找地方歇歇再走。

徐亮見狀，找了個坡跟，席地而坐。吳盈盈在他身邊坐下，倆人離得很近。徐亮兩手撐著膝蓋，歪頭盯著吳盈盈看。還說就喜歡看她的眼睛。吳盈盈不說話，瞪大了杏眼盯著徐亮。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像一汪湖水，徐亮在里面撲騰撲騰地掙扎，仿佛一不小心就被淹沒了。

我站在旁邊像個傻子。我折了根樹枝在他倆中間晃。吳盈盈扭頭看我一眼，錘了徐亮一拳，起身咯吱吱笑著跑開了。徐亮起身仰臉伸長了脖子，“哎、哎”吆喝兩聲，也不去追，過了一陣子，走到我身邊，手往我肩上一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就是不說話。

我以為是徐亮喝多了，故意在吳盈盈跟前耍騷氣，后來才琢磨出，兩人可能之前就好上了。吳盈盈平日里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跟徐亮有任何關(guān)系，我也沒見到他二人有過私下交往，就對宋志超產(chǎn)生了極大的懷疑，特別是一想到他倆眉來眼去打情罵俏的樣子，我心里就不舒服。

不管吳盈盈是跟徐亮好了，還是和宋志超好了，對我來說都如雨打芭蕉。

我和劉勝利并排站著，望著辦公樓。

知道為什么吳盈盈的電爐子會在宋志超的辦公室嗎？劉勝利問。我說不知道。

你知道？我反問他。

吳盈盈說她去學(xué)習(xí)前把鑰匙放在辦公桌上了，可能有人拿了她的鑰匙，不過，我記得上周去綜合辦，電爐子可是在外間放著。劉勝利說。

不，不會吧。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吳盈盈里間門的鑰匙，是她走之前給我的。

看來，這個問題還是留給消防隊來問比較合適。劉勝利瞅了我一眼，我倆把目光同時轉(zhuǎn)向宋志超。

宋志超趕到時，消防隊已撲滅大火，但整個樓層的墻壁和天花板被濃煙熏得黢黑，水淹沒了整個樓道，辦公室里一片狼藉，無法挽救。一名消防員在廢墟里翻找到燒成黑疙瘩的電爐子，并標(biāo)注了位置后，拍完照，帶走了證物，在門口拉起警戒帶。

宋志超說，兩個小時前，他還坐在信訪室接待來訪的下崗職工，那些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了，他們吵鬧著要去找徐廠長。宋志超推說廠長不在，讓他們下午再來。還說那個時候信訪室沒有放電爐子。宋志超有些語無倫次。

你曾揚言要一把火燒了辦公樓，有沒有這回事？消防員問他。

怎么可能？宋志超雙手從褲兜掏出來，后退兩步，插進(jìn)去，右手又掏出來，摸了下鼻尖。

知道怎么起火的嗎？消防員問。

不知道，或許有人趁我不在，把電爐子放了進(jìn)來。宋志超拍著腦袋說。

那些下崗工人中有沒有可疑的？

不會，他們看著強硬，其實心軟得很，他們沒這個膽量。宋志超解釋。

可我們到的時候，門沒鎖，這是怎么回事？

我鎖門了啊，那些下崗工人可以證明的，哦，對了，我原本還打算帶他們到員工食堂吃飯，可他們不愿意去。宋志超做了個僵硬的笑。

徐亮就是這個時候開車進(jìn)入廠區(qū)的。宋志超和劉勝利剛被詢問完。

我之后也被叫過去做了筆錄。再次回到熏得漆黑的辦公樓下，看看頭頂灰蒙蒙的天空，又瞇眼瞅瞅刺眼的太陽.煎蛋似的太陽正在樓頂蹦跶，似乎稍有不慎就會滾落下來，引燃整個樓房。大樓共有5層，四層是休息室和檔案室，五樓是會議室。會計室就在廠長休息室的對面，也是個里外間，外間擺放有辦公桌椅和一臺舊電腦，方便我核對賬目和登記資產(chǎn)使用，夏天中午熱的時候，我也會在里面午休。我曾幻想過和吳盈盈在這間小屋里做點私密的事，但最終都沒能實現(xiàn)。

夜幕降臨時，我離開辦公樓，去了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的一個黃酒館，店主見我進(jìn)來，連忙抽開火爐的風(fēng)口，招呼我坐下。我要了壺酒，又點了兩個小菜，自斟自飲起來?；椟S的燈光下，我撫摸著那把光禿禿的精鋼鑰匙，笑著搖了搖頭，又放回口袋，問店家要了紙和筆。

我想給吳盈盈留封信，執(zhí)筆思索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思。

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都換了工作單位，大家偶爾也會碰面，但誰都沒提過當(dāng)年發(fā)生的一切。

是啊，有些事必將在流逝的時光中被遺忘。

那天，掛掉劉勝利的電話后，我把鑰匙又鄭重地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