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 劉君紅[三峽大學,湖北 宜昌 443002]
19 世紀的美國社會正處于工業(yè)興盛發(fā)展期,物欲橫流,人心浮躁。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亨利·大衛(wèi)·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來到瓦爾登湖畔獨居,從生態(tài)主義文學先驅的視角,通過樸素優(yōu)美的筆觸描繪自然,審視內心,倡導與自然和諧共處,以達到精神的自我完善。程虹認為,風景、聲景和心景是自然文學的三維景觀,分別表征自然、社會與精神,三景相輔相成,衍生出獨特的美學價值。①因此,本文從自然、社會、精神三個維度來透視梭羅散文集《瓦爾登湖》(Walden,1854)的生態(tài)審美觀。②
世界是人與大自然的整體聯結,人是自然之子,與自然氣脈相通。梭羅在瓦爾登湖畔與自然為伴,觀察、傾聽、思索、記錄萬物有靈的純粹自然,生動描寫神奇靜謐的湖水、萬物復蘇的春天和自由奔放的野獸。
梭羅眼里的瓦爾登湖四季風光各異。冬風蕭瑟時,在結冰的湖面上漫步,欣賞冰面下玫瑰花狀的裂紋,浪漫滿懷;春光明媚時,山谷的融雪滴滴答答涓涓入湖,魚群戲耍在肋骨似的水波上,歡喜雀躍;夏日當空時,湖水清澈透明,水色由近及遠呈現出澄黃到淡綠再到深綠的漸變色,反射出五光十色的山谷風光;秋風乍起時,瓦爾登湖微波蕩漾,湖水清澈透明,讓人心曠神怡。瓦爾登湖是“大地的眼睛”,是“大地最珍貴最閃亮的鉆石”。梭羅不遺余力地贊揚瓦爾登湖的高度純潔,指出這種純潔與物質財富無關,與人類的金錢價值觀無關,“天地之間有一種存在,它較之我們的生命更為瑰美,較之我們的品德更為純潔”。在梭羅看來,瓦爾登湖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它將人類的思想深化,心靈澄清,同時這也是一個自我凈化的過程。瓦爾登湖掩映在山林之間,一片片松樹和橡樹倒映在湖面,風姿綽約。梭羅在此獨居兩年,表面上看是避世而居,實則是入世而呼。他秉持著自然生態(tài)審美觀,在描述湖邊四季人文風光的字里行間,呼吁人們回歸自然,保護環(huán)境。③梭羅對瓦爾登湖畔的春草尤為著迷,使用了“永恒的青春”“綠色緞帶”等大量生動的比喻和象征。一場春雨,青草更青,陽光明媚,萬物復蘇。青草沐浴春雨的滋潤后拔地而起,這場春雨不僅給生靈帶來生機,也給梭羅帶來啟迪:我們對生活的展望要著眼于“現在”,善于利用眼前的一切機會,切莫回望“寒冷的冬天”,也不必惋惜曾經失去的機會,因為眼前又是一個“明媚的春日”,一切的罪惡都會得到寬恕。梭羅尊重自然,融入自然,體會到萬物有靈的生態(tài)觀,才能讓他從春天復蘇的生靈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積極生活的態(tài)度,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在春天的呼喚下全部恢復生機,以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迎接春天。同時,梭羅懷著好奇之心觀察各類小動物,在他筆下,萬物都是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謹慎穿過矮橡樹叢的赤松鼠時而像葉子一樣風溜溜地飛過,時而像“怪盜”在木屋房頂亂竄;潛水鳥狡猾地捉弄捕魚人,發(fā)出幾聲怪笑;兩只螞蟻的執(zhí)著打斗,體現出“不戰(zhàn)勝,毋寧死”的英雄主義精神;野鴨躲避獵人飛到安全的湖心,追尋自由……湖畔自然的靈性之美召喚作者回歸原初的生命節(jié)奏。
《瓦爾登湖》是梭羅自然主義思想的集中體現,而這種自然主義思想主要由自然之美景、自然之生靈、自然之子嗣(人類)三個層次構成。梭羅被譽為美國有史以來的第一自然闡釋者,他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散發(fā)著生態(tài)倫理學的思想之光。④當今時代,還有多少人會去主動發(fā)現自然的美?人們忙于生活瑣事,無心探索自然,并認為自然早已被定義:樹木就是翠綠的,湖水就是碧藍的,春天就是溫暖的,兇殘的動物都是危險的,而弱小的動物就是可愛的。但梭羅告訴我們的是自然絕非輕易能被我們所定義,自然有靈,等待我們用善于發(fā)現的眼睛去尋找自然的奇妙:湖水也可以是五光十色的,春天萬物的復蘇如此盛大,野獸正期待著它們的拜訪者。
社會生態(tài)以生態(tài)倫理為根基,以社會發(fā)展為目的,實現人與自然的平衡發(fā)展。梭羅在瓦爾登湖畔感受自然與社會的變遷,思考人類行為與社會環(huán)境的交互關系。他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共筑命運共同體,同時也呼吁人與人相互理解,相互尊重。
梭羅與自然為伴,享受自然環(huán)境下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饋贈。他將瓦爾登湖比作陽光下晶瑩剔透的水晶,是比人心更純凈的大自然饋贈。梭羅闡述的不僅是瓦爾登湖的價值,更是自然的價值,自然雖然與我們同呼吸,但它們是純潔無辜的?!吧忠驯豢撤?,怎能希望鳴禽歌唱?”梭羅這一句話最直接地反映了保護自然的必要性。森林被砍伐,人與自然的平衡被打破,自然中有靈的萬物都要遭殃。表面一方獲利一方受害,但最終人類還是要買單。人類受惠于大自然,應保持對大自然的親近與敬畏,這與中國古代哲學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不謀而合。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與天地萬物共存于同一時空,理應澄心觀物,融入自然。就如同那些與環(huán)境和諧共處的村民一樣,我們的民族傳統意識中從不缺少對自然的親近與敬畏?,F代工業(yè)文明中人的不節(jié)制與掠奪不過是一時的瘋狂,只要我們重新意識到環(huán)境之于我們的重要性,追溯且復歸存在于人們集體潛意識中的環(huán)境主體意識,重塑天人合一的價值觀,我們還是可以擁有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未來。天人合一,構建真正平等、友善的人類自然命運共同體才是守護生態(tài)的最佳選擇。另一方面,梭羅雖在瓦爾登湖畔離群索居,但他尊重訪客,喜愛與朋友真誠地交流思想。梭羅心中有著洞察世事的智慧,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相反,他歡迎朋友的到訪,善待往來的鄰居,真心與他們交流。哪怕是吃掉他許多口糧的松鼠、野鴨、飛鳥,他也用戲謔又無可奈何的口吻記錄了這些生靈的聰明可愛。因為在梭羅的生態(tài)觀里,人與自然沒有絕對的主宰關系,相反自然更像一個你可以隨時傾訴的摯友。在梭羅看來,當他享受著四季的友愛時,任什么也不能使生活成為他沉重的負擔。人與自然生物一樣具有自然屬性,只是人類一直高看了自己的價值與實力,認為大自然任由自己控制,完全忽視了自己的自然屬性。但其實人與自然沒有絕對的主宰關系,而且人類應該明白自然與自己同處平等地位,應享受自然的友愛,與自然和平共處。梭羅有著嚴肅的表情和刁鉆的眼光,但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真實的梭羅是個幽默的人,并且對現實人生充滿強烈的悲憫。這種對天地人間的悲憫,滲透在字里行間,穿透歷史的面紗,至今依然熠熠生輝。在梭羅看來,互相尊重固然重要,互相真誠也尤為關鍵,我們永遠不應該虛偽地對待真誠。如果高貴與友情的精華已為我們所有,我們絕對不應該再讓我們的卑鄙來互相欺騙、互相侮辱、排斥彼此。梭羅的訪客中有一位哲學家深受其贊揚。二人常常一邊喝著稀粥,一邊談論人生哲學,一切都是那么平常,談話內容仿佛天馬行空一樣廣泛,兼容并包了一切。有時候,梭羅會帶著訪客在湖畔信步,談天說地,把塵俗拋在腦后,把世界放在心中,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真誠、這種思想的袒露才是最為可貴的。據梭羅描述,他們那天溫和地、敬重地涉水而過。這是人與人最真誠的相處,與城市中的鉤心斗角截然相反,這才是人與人最本質的相處模式。
可見,梭羅渴望生態(tài)工業(yè)革命,實現生態(tài)正義與社會正義的平衡統一,這是福斯特生態(tài)-社會雙重革命觀的體現,對于審視社會生態(tài)問題,推進工業(yè)社會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具有重要啟示意義。⑤19世紀上半葉,美國資本主義經濟飛速發(fā)展,人心浮躁,整個社會彌漫著“趕上瓊斯家”的攀比之風,人們被物欲俘虜,不在意生命的真諦。在浮華盛世中,梭羅憤慨于階級剝削和社會不平等,但苦于找不到出路。他對一味追逐物質財富、欲望泛濫的生存狀態(tài)感到厭煩和荒謬,不無諷刺地說道:即使是一個普通的農夫都認為他應該擁有與他相鄰的所有的土地,很多人本末倒置,一味崇尚物質生活,最終成為物質的奴隸。冬天散步時,梭羅看到骯臟棚子里居住的窮人們蜷縮在一起取暖,他為農夫們悲嘆惋惜,期待他們能得到吃飽穿暖的基本生活保障。在梭羅看來: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舒適享樂,非但沒有任何必要,反而是人類進步的障礙?,F代工業(yè)的發(fā)展改善了人的物質生活,卻不能改善人的精神生活,他對一味追逐物質財富、欲望泛濫的生存狀態(tài)感到厭煩和荒謬。對于迷失于物質生活的中產階級,梭羅希望有朝一日他們能覺醒,能在躁動的社會背景下追求心靈的富足,成為精神的貴族。
精神生態(tài)是地球生態(tài)系統的變量之一,人類精神與自然精神的極致融合是生態(tài)烏托邦的境地。精神生態(tài)審美指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生態(tài)給予個人心靈的富足和精神的啟迪。魯樞元指出:精神生態(tài)研究具有重要的歷史使命,尤其在人類進入工業(yè)時代之后,精神生態(tài)是用以改善人與自然關系、促進人與自然和解的重要紐帶,是建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橋梁。⑥
梭羅在瓦爾登湖畔與自然對話談心,從山光湖色的每個角落探索人生真理,言辭之間表露出崇尚極簡生活和尊重他人勞動的精神生態(tài)審美觀,他憑著一把斧頭,在湖畔打造自己的獨居天地,他的極簡是將自己置身于世外,深深地扎根于自然,由內而外地簡化自己,也將宇宙的規(guī)律簡化,同時了解什么對自己最重要,然后專注地去追求,從而獲得幸福,更從容地享受生活的真諦,“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他在簡單的勞動中將聲名拋諸腦后,將富貴視為浮云,全身心享受淡定充實的人生。他種豆,然后收獲豆子;他閑坐,感受光陰的流逝。梭羅認為:感受光陰的流逝,也是一種收獲,一種對時間的感悟,對生命的思考。簡單生活,從而獲得精神自由和屬于自己的幸福感,這便是他極簡生活的意義所在。當然,梭羅并不倡導人們都摒棄世俗,過隱居生活,而是鼓勵人們在凡俗物質生活里,能認清人與自然之間生命意義的內在性以及生命整體關系,能始終善待自然,與自然和諧共生,最終實現人在自然中的詩意棲居。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找到一片瓦爾登湖,但是,所有人都可以建造心中的瓦爾登湖,保持內心的波瀾不驚,實現內心的平和喜悅。
在梭羅眼中,農事是一件特別神圣的藝術。農夫就像藝術家,除了關心莊稼的收成好壞,更重要的是在勞作過程中,把土地當作畫布,縱情潑墨,發(fā)揮自己的想象。這是梭羅對勞動的深刻解讀,土地塑造著農夫勤勞能干、艱苦奮斗的品質。土地不言一詞,卻教給人最基本的生存法則,因此,人們沒有理由看不起勞動,而應該珍視、尊重并熱愛勞動。梭羅反觀當下,擯斥人們對于“農活兒就是文化程度低、身份地位低者從事的工作”的極端想法,反對把農耕作為衡量人格價值的標尺。梭羅旁征博引地贊美土地,因為土地不僅意味著農民的辛勞和莊稼的收獲,也象征著田間藝術和美好品質。梭羅的鄉(xiāng)間生活既不同于隱士逃遁世俗凡塵,也不同于城里人偶爾逗留鄉(xiāng)間獲取片刻“刺激”,而是在瓦爾登湖特有的原始魔力中感悟生活的本質。他在小屋書寫、會友、發(fā)呆,一如農夫的質樸勞作,扎根于現實的生活。
梭羅的精神生態(tài)審美還表現在他熱愛孤獨、享受孤獨。對于梭羅而言,與孤獨為友,與自然為伴,不是痛苦,而是在享受一種悠然沉醉之美。梭羅用一個形象的比喻舉例說:人們就像大海上的航海家,大多數人的思想虛無縹緲,為適應世俗而拋棄其獨立性。內心堅定的信念是人生的導航儀,引領梭羅暢游瓦爾登湖的仙境。無獨有偶,海德格爾也倡導人類應該“詩意地棲居”。“詩意”即創(chuàng)造,即以一種寧靜、自在的狀態(tài)與你所身處的世界相融合。可見,海德格爾和梭羅都反對把人思考成世界的中心,而是倡導人處于世界的整體聯系中,應該在世界中作為過客居住,珍惜萬物生靈,而不是操控地球。當梭羅靜觀風物變化、享受孤獨閑暇時,他拓展了自己精神生命的寬度,這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契合中國傳統哲思的最高境界。
本文從自然、社會、精神三個維度展現了《瓦爾登湖》所呈現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圖景。梭羅用質樸的語言描述風景,用細膩的筆觸刻畫心境,帶領讀者領略瓦爾登湖的美景,啟發(fā)讀者反思回歸自然的意義,正如吳偉萍在《梭羅作品的生態(tài)哲學思想》中所言:“是讓人類走出精神困境、重建詩意棲居地的必經之路?!雹呖傮w而言,從自然生態(tài)審美角度,梭羅同生靈同呼吸,感受到了萬物有靈的美好真諦;從社會生態(tài)審美角度,梭羅贊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思考人與人的交際法則,并批判社會的奢靡之風;從精神生態(tài)審美角度,梭羅達成由生活的極簡到對勞動的敬意,再到對孤獨的深層次理解。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不是簡簡單單的湖水,而更像是一面鏡子,反射大自然的光輝,將生態(tài)美學的意蘊映射進人心。
①〔美〕梭羅:《瓦爾登湖》,許崇信等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
② 程虹:《自然文學的三維景觀:風景、聲景及心景》,《外國文學》2015年第6期,第28—34+157頁。
③陸杰榮,郭忠壯:《論梭羅生態(tài)中心主義思想的形上境界與理性實踐》,《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14—21頁。
④ 〔美〕羅伯特·理查德森:《梭羅傳》,劉洋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
⑤ 石晨:《顛覆與重建:生態(tài)正義與社會正義的統一 ——福斯特生態(tài)革命觀解析》,《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20年第1期,第123—128頁。
⑥ 魯樞元:《我與“精神生態(tài)”研究三十年——后現代視域中的天人和解》,《當代文壇》2021年第1期,第4—18頁。
⑦ 吳偉萍:《梭羅作品的生態(tài)哲學思想》,《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54—57+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