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最近,突然對業(yè)已消失的纏小腳陋習發(fā)生興趣。比如,此一陋習始于何時?為何要纏足?有什么人不纏足嗎?面對此一陋習,為何那些大思想家如張載、朱熹、王陽明、李贄、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沒有反對?孟子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面對女童五六歲就開始纏足,從而不得不忍受巨大之痛苦,這些為人父者的惻隱之心哪里去了?
上網(wǎng)搜索未果后,買了高洪興先生的《纏足史》來讀。高先生經(jīng)過一番考證,認為“大量材料表明宋代確已出現(xiàn)纏足習俗”“《輟耕錄》說,纏足在‘熙寧、元豐之間,為之者猶少”“進入南宋,纏足風俗得到發(fā)展”。有宋一代,纏足者主要限于上層社會,從大城市蔓延出去,由北方傳到南方。“到了明代,婦女纏足風俗進入大盛時期……明初,朱元璋將與其對抗的張士誠舊部編為丐戶,下令浙東丐戶,男不許讀書,女不許纏足,是否纏足成為社會地位、貴賤的標志,可見當時社會對于纏足的推崇。”而到了清代,此一陋習則達到鼎盛時期。滿族女子是不纏足的,康熙三年曾下詔禁止元年以后所生女子纏足,然卻無法挽回風俗,四年后只好罷禁。
由此可見,纏足習俗北宋已有(或更早于此),南宋開始大行,至明代進入全盛期,清代達到鼎盛。到了清末出現(xiàn)“天足運動”,開始反對纏足。1901年,慈禧太后下達了勸禁纏足的懿旨。進入民國,繼續(xù)勸禁纏足。然直到“1950年禁纏令頒布后又經(jīng)數(shù)年努力才徹底禁絕纏足”。至此,這風靡了千年之久的陋習方告終結(jié)!
千年纏足史大略如此。雖其始已不可考,然始于統(tǒng)治者之喜好應(yīng)無可疑。其傳播路徑是由宮廷走向民間,由城市走向農(nóng)村,由富貴人家、知書達禮之家走向一般民眾。而一旦其成為風尚,則浩然而莫之能御,以至人們認為纏小腳光榮,不纏小腳可恥。非但如此,許多地方還舉辦所謂的“賽腳會”,最出名的當屬山西大同,每年在十二大寺廟中輪流舉辦,評選出第一、二、三名來,分別成為“王”“霸”“后”,當選者及其家人以此為榮。
那么,面對此一陋習,難道就無人質(zhì)疑與反對嗎?作者在第六章《天足運動》中也進行了梳理。在纏足風氣剛起之時的宋代,就有車若水表示質(zhì)疑:“婦人纏足,不知始于何時,小兒四五歲,無罪無辜,而使之受無限之苦,纏得小來,不知何用?”而理學家程頤及其后人也持反對態(tài)度。白珽《湛淵靜語》說,南宋末年程頤的六世孫程淮,他的家族婦女不纏足,不貫耳,進入元代還是如此。此后再不見有反對的聲音,直到清末,方有袁枚、李汝珍、俞正燮、龔自珍、錢泳等人站出來質(zhì)疑與反對。
而我上面所例舉的那些思想家,卻不見他們對此一陋習發(fā)出任何聲音。高先生在書中寫道:“相傳南宋朱熹在漳州做官時,為了改變當?shù)匾也涣嫉牧暁猓珜?dǎo)婦女纏足。此說既屬相傳,自然不便遽以為據(jù)。”當然,這僅僅是傳說了,但沒有反對則是肯定的了。此外,如王陽明、李贄、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也都不見對此有反對之聲。他們談天理人欲,論道與器,格物致知,講求知行合一,然對發(fā)生在人類近半數(shù)人身上之悲劇卻視若無睹,似乎這一切就是天經(jīng)地義一般。甚至包括那提倡“童心說”,反對假道學,駁斥婦女見短,提倡男女平等,以異端自居的李贄也無只言片語反對纏足,這又是為何呢?他一生生有四子三女,除大女兒外,其他子女都不幸夭殤了。那么,他的女兒是否也曾經(jīng)受裹腳之痛呢?唯一的解釋是,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問題,不認為這樣做不合理!
纏足之習俗,起于某些人之畸形審美觀;且婦女一旦纏足,不利行走,有利防閑,于約束女性、維護貞操大有幫助;再加上婚姻這道門檻,一名女子想不纏足都難。而她們的父親,即便是那些有思想者,在此巨大習俗面前,恐怕連質(zhì)疑的勇氣都沒有吧。否則,又如何解釋千余年間,除了一頭一尾外,幾乎聽不到反對之聲呢?
而大文豪蘇軾,居然還作了第一首專門吟頌纏足的詞《菩薩蠻》:“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穿宮樣穩(wěn)。并立雙趺困。纖妙說應(yīng)難。須從掌上看?!?/p>
看到這些滿口仁義道德、人心良知的理學家,卻對此一殘害婦女身心健康之陋習視若無睹,我真是無語了。假如孟子出現(xiàn)在明清,看到這些毫無惻隱之心、是非之感的讀圣賢書者,又該作何感想呢?
補:《纏足史》中不見有纏足者自己的聲音。昨日讀已故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先生的《費正清中國回憶錄》,在第二部分第四章中,引用了蒲愛德《漢族女兒》中所記載的一位農(nóng)村婦女關(guān)于纏足的自述:
他們在我七歲時才給我纏足,因為我熱愛奔跑玩耍。纏足之后我病得很嚴重,他們不得不將綁帶拿掉……當我九歲的時候,他們又一次給我纏足,這次他們必須比平常裹得更緊。我的腳疼痛難忍,有兩年的時間,我都是用手和膝蓋爬行。有時候晚上太疼了,以至于我無法入睡。我就把腳伸向母親,于是她將它們壓在身下以減輕我的疼痛,使我入眠。到了十一歲我的腳不再疼痛,到了十三歲的時候,我的腳已經(jīng)完全變形了。我看到大腳趾向下彎曲,只能在腳的內(nèi)側(cè)和下方才能看到,且聚集在一起。在腳的前部和腳后跟之間的裂縫,可以伸入兩個手指,當然我的腳確實變得很小了。
一個女孩的美麗與吸引力更多地取決于她腳的尺寸而不是她美麗的面龐。別人也不會問:“她長得好看嗎?”而是問:“她的腳有多???”一張平凡的面龐是上天給的,但是沒有裹好的小腳則是懶惰的證明。
費正清先生寫道:“只有滿族人、其他一些游牧民族的人、底層社會的船家女,以及從北部遷往中國南部的客家人,還有其他一些人,逃脫了纏足的噩夢?!倍罱K導(dǎo)致纏足陋習終止的因素,是“直到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隨著中國的變革者以及傳教士的促使,纏足的習俗才慢慢終止”。
他分析道:“纏足赤裸裸地證明了男尊女卑思想教化的勝利。我們該如何理解它呢?女性聽從母親的教導(dǎo)把自己束縛起來,形成這樣的意識:她們的地位弱于男性,不能逃跑,只能足不出戶?!倍鋭訖C,無非是“為了保持良好的形態(tài)供應(yīng)于婚姻市場”。此一判斷,就與《纏足史》中所描寫的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