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發(fā)林
國際關系理論是對國際關系現(xiàn)實的規(guī)律發(fā)現(xiàn)和系統(tǒng)解釋,然而,國際關系是否具有跨時空客觀性頗具爭議,現(xiàn)實的變化需要理論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本文嘗試對國際關系兩大主流理性流派(現(xiàn)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進行合成,將解釋國家行為和國際關系形態(tài)的權力邏輯和制度邏輯融合起來,構建現(xiàn)實制度主義的新理論,以解釋國際關系現(xiàn)實的新變化,尤其是國際關系的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和國際秩序變遷。
主流國際關系理論構建了解釋國際關系形態(tài)的不同邏輯,主要包括現(xiàn)實主義側重解釋國際沖突的權力邏輯,新自由制度主義嘗試解釋國際合作的制度邏輯,以及建構主義的文化邏輯?,F(xiàn)實制度主義理論構建主要是在權力邏輯和制度邏輯的基礎上進行理論合成。盡管這兩種邏輯各有側重,但本質上并不是相互獨立和完全互斥的,而是存在不同程度的交集和重合,一些理論和經(jīng)驗研究也嘗試對其進行融合,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在權力或制度邏輯下對制度或權力加以考量,進行范式內(nèi)拓展。在制度邏輯下研究權力的代表性理論是新自由制度主義。在權力邏輯下的制度研究,具體表現(xiàn)為不同現(xiàn)實主義流派的制度觀。
另一方面,一些研究嘗試跳脫出特定理論范式的束縛,將權力和制度兩種邏輯不同程度地折中或合成。相關研究大致從理論的四個不同層級進行融合嘗試。在宏觀理論層面,自新現(xiàn)實主義與新自由制度主義論戰(zhàn)之初,理論對話和理論融合的呼吁便不斷。在具體理論層面,一些研究嘗試結合權力和制度邏輯構建具有一定范圍解釋力的理論,這較于宏觀范式層面的融合相對更容易。更多將權力和制度邏輯進行結合的嘗試是在分析框架層面。在概念層面,“制度性權力”對國際制度的權力屬性和權力的制度工具進行了概括和總結。
在上述既有理論融合研究的基礎上,本文嘗試進一步對權力邏輯和制度邏輯進行融合,并初步提出現(xiàn)實制度主義理論的構想。
現(xiàn)實制度主義(realist institutionalism)的概念和用法早已有之,但其所指卻多有不同。在較為有限的相關研究中,現(xiàn)實制度主義的主流用法是指將權力和制度邏輯進行融合的折中分析框架或理論,這與其概念的字面含義也是吻合的。但是,這些融合尚停留在分析框架和概念層面,缺少理論構建或理論化。沿襲了這種概念的用法和基本思路,出于以下幾點主要原因,本文試圖進一步將這種折中思路理論化:其一,國際關系不是跨時空的客觀事實,而是具有歷時性,在不同時期表現(xiàn)出不同內(nèi)涵和特征,由此國際關系理論需要與時俱進;其二,“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是當前國際關系形態(tài)的主要特征,片面強調沖突或合作的理論都無法全面解釋這種形態(tài);其三,解釋國際秩序變革的現(xiàn)實需求和推動國際秩序和平演進的規(guī)范性目標迫切需要理論創(chuàng)新。
基于此,現(xiàn)實制度主義嘗試回答的核心理論問題是:在表現(xiàn)為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的國際制度體系中,國際秩序將如何演進?這一核心問題包含以下背景性和支撐性問題:國際關系何以表現(xiàn)為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換言之,在經(jīng)濟全球化(復合相互依賴)和國際體系制度化的背景下,為什么國家間關系的合作性并未隨之增強(如新自由制度主義所認為),而是充滿了沖突與競爭,但國際關系也并未陷入無限的沖突中(如古典和結構現(xiàn)實主義所認為),而是呈現(xiàn)出沖突與合作并存的復合形態(tài)?如何理解國際制度的多重權力屬性?在國際制度體系中,大國國際制度競爭如何決定國際秩序演進的方向和方式?
現(xiàn)實制度主義對這一核心問題的回答是:在無政府性和制度性的國際體系下,對權力和利益的追逐是主權國家行為的最根本動力,國際制度性權力成為一種基礎性權力形式,國際制度具有多重權力屬性,大國間的國際制度競爭導致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并決定國際秩序演進的方向和方式。這一核心結論包含以下三個假定和兩個核心假設:
假定一:主權國家是理性且自利的單一行為主體,有追求權力的天然傾向。
假定二:國際體系是無政府性和制度性的。
假定三:國際制度是權力的對象、工具和來源,具有中性和非中性的雙重屬性。
基于上述三個假定,現(xiàn)實制度主義理論有兩大核心假設。
假設一:國際制度的多重權力屬性和國際制度性權力結構導致了國際關系的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
上述國際制度的三種權力屬性共同構成了“國際制度性權力”(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al power)的內(nèi)涵,而國際制度性權力是主權國家在國際制度體系中所追逐的重要權力。具體而言,國際制度性權力是指:國家在國際制度的創(chuàng)建、存續(xù)、變遷過程中影響國際社會其他行為體的觀念及/或行為的能力,其中,國際制度是權力的結果、工具及/或來源。在高度制度化的國際體系中,國際制度性權力的追逐和分配,以及由此形成的國際制度性權力結構決定了國際關系的形態(tài)。但是,相關理論對國際制度性權力的不同界定推導出了不同的國際關系形態(tài)。古典現(xiàn)實主義和華爾茲結構現(xiàn)實主義聚焦的權力是作用于國際制度的權力,國際制度多是權力的附屬品,由此,國際關系是沖突性的。新自由制度主義強調國際制度對無政府狀態(tài)的功能性緩解作用,國際合作是可能的,在復合相互依賴下,國際關系是偏合作性的??死辜{等新現(xiàn)實制度主義研究也一定程度承認國際制度的獨立性和功能性作用,但現(xiàn)實主義的底色決定了其對國際關系形態(tài)偏沖突性的判斷。強制度主義和理想主義都認為國際制度有高度的自主性,是權力的來源,對權力政治有很強的制約作用,甚至可以替代權力政治,因此,國際關系的形態(tài)是合作性的。現(xiàn)實制度主義的國際制度性權力定義融合了上述三種權力邏輯,認為在具體的國際關系實踐中三種權力邏輯并存,由此得出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的判斷。
假設二:大國間的國際制度競爭決定國際秩序演變的方向和方式。國際制度自主性越高,國家權力自主性則相應減弱,國際秩序變遷的沖突性則越低。反之,國際制度自主性越低,國家權力自主性則相應更強,國際秩序變遷的沖突性則越高。
國際秩序的核心支柱是國際制度,特定國際秩序是通過國際制度界定的。國際秩序的建立或改革在根本上表現(xiàn)為國際制度的確立或改變,無論國家使用暴力或非暴力手段,建立或改革國際制度都是必要的過程。因此,核心國家的國際制度競爭是決定國際秩序演變方向和方式的重要變量。演變方向是指秩序更加沿著誰的認知和偏好改變。在國際制度競爭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國家,其認知和偏好將更大程度上決定國際秩序的演變方向。演變方式是指秩序變遷的沖突性(或合作性)程度。國際制度競爭的優(yōu)勢來源于國家實力和能力,這從某種程度上回歸到了權力政治的邏輯上。但是,國家與國際制度存在三重權力邏輯,權力政治邏輯下將國際制度完全視為權力結果只是三重邏輯中的一種,權力政治邏輯關于國際秩序變革完全沖突性的判斷有失偏頗,國際制度還可以是國家行為的外在約束,可在一定程度和特定條件下制約國家權力。
在國際秩序變遷過程中,相關國家的國際制度競爭表現(xiàn)為三種權力的博弈,即作用于國際制度的權力、通過國際制度的權力和來源于國際制度的權力。在這三種權力中,國際制度自主性從低到高變化,而國家權力自主性則從高到低變化,兩者呈現(xiàn)負相關。國際制度自主性表現(xiàn)為國際制度身份、地位和影響力相對于主權國家的獨立程度,而國家權力自主性是指國家在國際社會實施權力所受到的外在約束程度。國際制度受國家權力的影響越弱,對國家行為的約束越強,則國際制度自主性越高,而國家權力自主性越低,反之亦然。國家權力自主性越強,國家間關系越可能陷入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高度沖突中,而國家權力自主性越弱,國家間關系越可能表現(xiàn)為理想主義的合作與和平。因此,國際秩序變遷的沖突性強弱在根本上取決于國際制度和國家權力的自主性,在具體形式上表現(xiàn)為國家在三種權力上的競爭,三種權力競爭同時存在,何種權力競爭的比重更大,將決定國際秩序變遷的沖突性強弱。
在上述核心問題、假定和假設的基礎上,現(xiàn)實制度主義的理論邏輯逐漸清晰。伴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深入,制度性成為國際體系的新特征,國際體系表現(xiàn)出了無政府性和制度性,國際關系呈現(xiàn)出沖突與合作并存的復合形態(tài)。在無政府性和制度性的國際體系中,國際制度性權力結構決定了主權國家的行為,行為的核心目標是追逐國際制度性權力和與此相關的多元收益。國際制度具有三種權力屬性,即作用于國際制度的權力、通過國際制度表達的權力和來源于國際制度的權力,這三種權力屬性構成了國際制度性權力的內(nèi)涵,但三種權力屬性會偏向于導致不同的國際關系形態(tài),正是國際制度性權力的多重屬性決定了國際關系的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主權國家對國際制度性權力的追逐在更長時期里又將改變國際制度性權力分配和國際制度體系,并決定國際秩序變遷的方向和方式。
就理論構建方法而言,現(xiàn)實制度主義是一種范式間合成的理論。本文理論構建的方法是理論綜合,最核心的綜合邏輯是將解釋國際關系形態(tài)的權力邏輯與制度邏輯相結合,尋找解釋國際關系復合形態(tài)和國際秩序演進的合成邏輯。具體而言,現(xiàn)實制度主義的理論創(chuàng)建包含了四種具體路徑:折中(主要吸取華爾茲式結構現(xiàn)實主義和基歐漢式新自由制度主義中的有用元素)、回歸(從既有相關制度理論中擬合出國際制度的三種權力邏輯)、批判(對相關理論的一些假設和邏輯進行了批判和創(chuàng)新)、合成(通過核心問題和假設等方面的詳細界定,將權力和制度兩種邏輯有機結合,嘗試形成具有內(nèi)核和內(nèi)在邏輯的理論)。其中,合成是最重要的路徑。
就理論層級而言,現(xiàn)實制度主義是在范式和宏觀理論下的具體理論?,F(xiàn)實制度主義是對新現(xiàn)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不同具體理論分支進行折中、回歸、批判和合成而構成的一種具體理論。
就本體論而言,現(xiàn)實制度主義具有個體主義的偏好,是一種體系理論,但也強調施動者與結構的相互影響?,F(xiàn)實制度主義將國際關系行為主體界定為主權國家,認為國際制度性權力結構會對主權國家的行為產(chǎn)生影響,但不會建構行為體的身份,行為體的個體特征繼承了新現(xiàn)實主義的天然權力欲望觀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多元利益觀。由此,現(xiàn)實制度主義是一種個體主義的體系理論。個體主義體系理論的常見特征是強調從結構到施動者的單向維度,將體系結構的特征視為外生的?,F(xiàn)實制度主義有所不同,其通過強調國際體系的歷時性和引入時間變量,加入了施動者對結構的影響維度。
就認識論而言,現(xiàn)實制度主義具有物質主義的偏好,是一種理性理論,遵循理性主義的結果性邏輯?,F(xiàn)實制度主義強調國際制度體系和國際制度性權力結構對主權國家行為的影響,具有明顯的物質主義色彩。這種影響是通過主權國家的理性選擇而實現(xiàn)的,遵循了一種結果性邏輯。作為這兩種理論的合成理論,現(xiàn)實制度主義強調國際制度結構對利益權衡和行動選擇的決定作用(即制度結構選擇)。由此,現(xiàn)實制度主義是一種個體主義和物質主義的體系理論。
現(xiàn)實制度主義的核心理論內(nèi)涵和理論屬性決定了其主要研究對象和議程。
其一,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的新變化。國際體系逐漸演化為一個國際制度網(wǎng)絡,國際制度成為國際秩序的核心支柱。二戰(zhàn)以來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具體表現(xiàn)為安全、貿(mào)易、金融等領域的國際制度。由此可見,相對于新現(xiàn)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誕生時的國際體系(20世紀70—80年代),當前國際關系的制度化程度顯著提高,國際體系的內(nèi)涵更為直接地表現(xiàn)為一個國際制度體系?,F(xiàn)實制度主義的一個核心研究議程便是對國際制度體系的形態(tài)、內(nèi)涵和特征的研究,如制度化是否會改變國際體系的無政府狀態(tài),增加國際體系的等級性?
其二,對沖突—合作復合國際關系形態(tài)的系統(tǒng)描述和解釋。經(jīng)濟全球化和國際制度化導致了國際關系形態(tài)的高度復雜化,出現(xiàn)了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這種復合形態(tài)是現(xiàn)實制度主義理論解釋的重要現(xiàn)象。根據(jù)本文的現(xiàn)實制度主義理論的基本假設和解釋邏輯,對具體案例中這種復合形態(tài)進行解釋,是現(xiàn)實制度主義研究議程的一個重要方面。尤其就中美關系而言,系統(tǒng)地分析其雙邊關系的沖突—合作復合形態(tài),避免整體主義的單一判斷,有助于更加客觀地分析中美關系,更加有效地管控可能出現(xiàn)的沖突,積極地推動合作和發(fā)展。
其三,國際制度的變遷路徑和自主性的度量。在國際制度競爭和國際秩序演進中,國際制度自主性是一個重要的變量,而國際制度自主性的生成機制和表現(xiàn)形式仍需要更加深入的探究。具體而言,國際組織在何種條件下能成為在國際社會中與國家并列的行為主體?國際規(guī)則何以對國家行為產(chǎn)生約束或體現(xiàn)特定國家的利益和偏好?國際規(guī)范如何轉播并引導國家行為?與自主性密切相關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國際制度的變遷路徑,相關研究多強調外部沖擊后的結構性變化和漸進變革兩種方式,且這兩種方式的具體機制尚不夠清晰。
其四,大國制度競爭與國際秩序變革。隨著國際政治經(jīng)濟實力格局的變化,國際秩序顯現(xiàn)出變革態(tài)勢,大國間的國際制度競爭及其結果將決定國際秩序演進的過程和結果?,F(xiàn)實制度主義理論將有助于分析和解釋中美制度競爭和國際秩序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