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論語·先進》篇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用兩個反問,拒絕正面回答子路提出的有關生死、鬼神的問題。
其實,遭到這樣對待的,不僅是子路??鬃幼隼蠋煟行〇|西是明確不說或不對一般學生說的,比如,子貢也曾經感嘆: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
孔子對這些玄妙而無實據的東西存而不論——至少是對大多數人閉口不談——憑自己的悟性去領悟吧。
孔子重視人后天修煉而成的道德品性。而對于天賦的自然本性,他覺得不好談,也不必談。道德品性通向人道,自然本性通向天道。人道親切,天道冷淡;人道迫切,天道迂遠。人道者,仁道也,仁者愛人,當然要談。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何必多談?怎能多談?所以,孔子談人道,不談或少談、慎談天道。
《論語·述而》篇明確說:“子不語怪、力、亂、神?!边@地方的神,不是鬼神的實體,而是鬼神之力的神奇。所以,正確的翻譯應該是“孔子不談論怪異、勇力、悖亂、神奇之事”。
一切非常態(tài)的東西,孔子都不談??鬃又灰覀兌WR。
一切太玄妙太神秘缺乏根據的東西,孔子也不談??鬃右覀冇欣硇浴?/p>
孔子擔心侈談這類東西,會讓人走火入魔,不僅胡說八道,還會胡作非為。
結果是:不相信自己的命運由自我的德行決定,反而把它付之于一些不可知的東西。這不僅是道德卸責,還會引起道德墮落。
所以——
孔子討論常態(tài)的東西而不談變異的東西——常態(tài)的東西是普遍適用的知識,我們必須掌握;變異的東西只是特例,不具備知識的普遍性。
孔子只談論人的品德而不談論人的勇力——德行是根本的,可以養(yǎng)成的,是決定一個人價值的關鍵。勇力是末節(jié)的,且往往是天生的,與一個人的最終價值關系不大。
孔子談論合理的東西而不談論混亂有悖常理的東西——合理的東西是我們判斷的依據和前提,是我們一切知識的基礎。有悖常理的東西雖然在某時、某地偶然存在,但恰恰是反知識反常識的,過多地談這些東西會損害我們的正常思維。
孔子談論人力而不談神奇——人的品行、行為、意向決定人的命運,而不是所謂的神奇、神力。人力實在而決定權在己;鬼神玄虛、無實據而決定權在他——不僅與人之幸福互不關涉,相信神力,還有礙人類道德的自我提升。
知道該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這也是智慧,甚至,是智慧的起源。
孔子做老師,雖然自稱“誨人不倦”,其實他并非有問必答,也并非百問不厭,比如他就公開宣布:“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保ā墩撜Z·述而》)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學習沒有主動性的,不教,還好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那可能是智商問題,不教,就有點歧視了。要知道,能舉一反三,不是一般的智商,連子貢這樣的人,也才能“聞一以知二”(《論語·公冶長》)呢。
所以,孔老師是有脾氣的老師,絕不像我們今天的有些老師,天天陪著學生做題目,用一個原理或公式來套做無數個古怪百出的題目。這樣的教育,機械地訓練孩子形成條件反射,孔老師是理解不了也耐受不了的。這樣的“誨人不倦”,有時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毀人不倦”。
前面,我們討論了孔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等等,那是《論語》中明確記載的。其實,除了這些明確記載的“子不語”,還有一個更大的、更值得我們思考的“子不語”,隱藏在《論語》的背后。
我們知道,《論語》的最早編寫者,是孔子的學生;《論語》的內容,也主要是孔門師生的問答。所以,讀《論語》,就可以知道孔門師生平時討論一些什么樣的問題,就可以知道孔子平時教學生一些什么東西。但是,孔子沒說什么?不說什么?也許是一個更有價值的問題。
孔子沒教或不教學生什么呢?
在《論語》中,我們看到了孔門師徒討論仁,討論禮,討論孝,討論事君事父,討論兄弟之道,討論修身之途,討論進德之階,還有朋友之義、學習之法等等等等。但是,我們就是看不到學生問孔子知識問題,看不到孔子教學生專業(yè)技術!
我這樣說,也有些絕對?!墩撜Z》中還真有個學生問了孔子一個技術問題,但是,孔子不僅拒絕回答這樣的問題,還痛罵這個學生為小人。這就是《論語·子路》篇中有名的“樊遲學稼”: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闭垖W為圃。曰:“吾不如老圃?!狈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孔子在痛罵樊遲為小人,拒絕回答他的為稼、為圃的知識問題之后,馬上揭出三個概念:禮、義、信。禮義信是什么?不是知識,更不是技術,而是——價值!
其實,人之一生,有三種需求,也因此有三種境界:謀生、謀智與謀道。謀生為養(yǎng)活自我,謀智為認知世界,謀道為認同價值。與之相應的學習或教育,則分別對應為技術(專業(yè))、知識和價值。謀生、謀智固是為人之所必需,而無價值約束之謀生,無價值操守之謀智,其災難性后果,今日之國人當有痛切之感。今日中國社會之最大危險,乃是很多人缺乏價值判斷力;今日中國教育之最大失誤,乃是專注于技術、專業(yè)和知識,而忽略了價值認同與價值判斷力的養(yǎng)成!
其實,樊遲曾經問過孔子不少問題,有一次他甚至一口氣問了孔子三個問題:“敢問崇德,修慝,辨惑?!保ㄌ岣咂返?、消除邪念、辨清迷惑)孔子夸他“善哉問!”(《論語·顏淵》)認為這才是善于學習者真正要關心的問題。林放問禮之本,孔子夸林放:“大哉問!”(《論語·八佾》)林放不問有關禮的具體內容,不問一定場合下具體的禮節(jié)、禮數和禮儀這些知識性問題,而是問“禮之本”——禮之背后的價值問題,孔子以為這才是有關“大”的學問,這才是“大人”要關心的大問題?!按髮W”者,學大也!大人之學也!
教育,至少要以教出好人為第一目標。
做人,至少要以做個好人為最低標準。
(源自《光明日報》)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