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小榮
2017年1月18日,家父張頷離我們而去,至今已五年多了?;叵脒^往,記憶之零星散葉,每每念及,堪堪如畫,心底充滿敬佩與溫存。茲將部分回憶摘錄如下,與親友共同緬懷。
家父說:“兩千年前,在戰(zhàn)國時期,我也能找到一份工作,因為認(rèn)識戰(zhàn)國文字。”也因此,人稱家父“古游人”。
家父曾對我講:“我的工作研究是考古學(xué)、古文字學(xué)、古天文學(xué)及古音韻學(xué)。對寫毛筆字、作詩、刻章,只是樂趣而已?!睂嶋H上他的愛好還有許多,比如打乒乓球、踢毽子,但最喜歡的還是音樂。我小的時候,家父因工作調(diào)動,全家由省委遷至文廟,住在大成殿右側(cè)偏后的四合院內(nèi)。夏天,全家人在院中老榆樹蔭下乘涼,擺起方桌,倒上茶水,家父則彈起月琴教幾個子女唱歌,記得有《漁翁樂陶然》《三弄》等幾首。
家父心善、慈祥,但也有嚴(yán)肅的一面,若說錯話辦錯事,他的批評很是嚴(yán)厲。一次我接了個電話,不客氣地掛了,他問是誰打來的,我說:“有人要你給他寫字,可連你的名字都說錯了?!彼浅獾溃骸安徽撍钦l,都是找我的,你不應(yīng)對人家失禮,好像咱家不懂禮數(shù)似的。你若不答應(yīng)人家可婉言謝絕。再不可這樣!”
家父一生勤儉,而且要求子女們生活上要“儉”,行為上要“檢”,即要勤儉,檢點。能吃的不挑,能用的不扔。還用猜燈謎的方式講“儉”字:“一人站立一人臥,兩個小人地下坐。家中還有一兩口,你說日子怎么過?”寓教于樂。
我兒子結(jié)婚時,家父將小夫妻叫到身旁,送給他們一副對聯(lián)作為結(jié)婚紀(jì)念物:“天地和而后雨澤降,夫婦和而后家道昌?!毙》蚱抻辛艘粚﹄p胞胎女孩,過“百天”時家父又寫了一副對聯(lián):“重孫百日家庭旺,曾祖耄年福壽長?!?/p>
張頷寫給孫兒孫媳的對聯(lián)
2015年4月18日,全家人搬進(jìn)萬水瀾庭小區(qū)新家,看到自己的臥室與舊家陳設(shè)相差無幾,家父自言自語:“混雞犬而亂放,各識家而競?cè)??!?/p>
家父終生手不釋卷,有躺著看書的習(xí)慣,一手捧書,一手執(zhí)筆,邊看邊批注,眼困了點滴眼藥水,休息養(yǎng)神后再繼續(xù)。每遇不識之字或不解之詞,當(dāng)即查閱典籍,從不輕易放過,由此也教我查閱《中文大辭典》。
九十大壽后,家父思維顯衰,行動緩慢,早晚穿衣脫衣困難,行動依靠助步車,或依墻扶柜。我每天端水喂飯,早晚幫他更衣解帶,十分了解他的心思。那年一冬未雪,天干氣燥,為調(diào)節(jié)家父情緒,我買了紙雪花貼于窗戶,家父臉上頓時洋溢起開心的笑容。
家父平時坐藤椅,頭靠墻,我便買了個氈質(zhì)汽車腳踏墊掛在墻上,以解決冷硬問題,家父說可在“二十四孝”中補一孝。
張頷的書法作品
家父生前經(jīng)常說起介休城“jia ban de nao huo huo”,實際上是“夾扁腦袋巷巷”,是一條兩家蓋房子留下的窄巷,在廟底街郭家巷附近,東西向,只能走一個人,二人對走就得側(cè)身而過。他童年上學(xué)天天經(jīng)過此巷,后來此巷叫成了仁義胡同。這里面有個緣由,說的是關(guān)于“張尚書回信”的故事,兩戶人家為蓋房發(fā)生爭執(zhí),一方給在朝廷任職的尚書寫信,希能壓制對方。尚書回信:“千里家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奔胰艘娦藕蟾杏|頗深,造墻時讓出一線,對方因此也讓出一線,從此這條小巷叫成了仁義胡同。
家父說:“解放前我是搞地下工作的,解放后我還是搞地下工作的?!蔽沂植唤猓骸敖夥藕笤趺催€在‘地下’?”他哈哈一笑:“考古挖掘古墓不就是搞地下的工作嘛?!?/p>
很多年前去四川出差,回來后有人問家父:“你也不去峨眉山玩一趟,多好的機會?!彼f:“空余時間是有的,但此行沒有安排上峨眉山的工作,我不能去,如去了那不是占國家的便宜嘛。”
家父在文廟大成殿掃地,看見自家的自行車支在門口,便順手推回家中。一進(jìn)門就喊:“誰騎了車子,放在大成殿也不騎回來!”家母見不是自家的,趕緊讓哪兒推的放到哪兒去。當(dāng)時家父是被監(jiān)督勞動改造對象,隨時都有人監(jiān)視,防止他搞破壞活動。因為他不會騎自行車,推車的動作就讓人產(chǎn)生了懷疑,幸虧能說得清,否則便成了竊賊。
2016年,柯文輝先生來家,家父問他多大年齡,他說83 歲。家父隨口說了段童謠:“一個老漢八十三,每天吃飯把門關(guān);蒼蠅含走一顆米,一追追到紅樓山;紅樓山上有座廟,搗動鐘鼓問老道;老道說你該破財,氣得老漢嗨嗨嗨。”家父時年96 歲,還能記得兒時的歌謠,但口齒已有些含混不清。
姚國瑾先生到家中探望,正好趕上高增德先生要走,家父相送。高說:“不送了,又不是外人。”家父順口說:“你不是‘外人’,但也不是‘內(nèi)人’?!?/p>
家父身體不好,不常出門,但是常有朋友們前來探望聊天,內(nèi)容多是文字、書刊、書法方面的事,有人說近期有某某書法展,有錯字、錯筆,老爺子說:“(這些人)只想天天向上,卻不知好好學(xué)習(xí)?!?/p>
2011年某一天,韓石山先生在夫人的陪同下來看望家父,聽到家父喘氣緊迫,順口問:“您氣短嗎?”家父說:“我是英雄?!薄霸趺词怯⑿勰??”家父說:“英雄氣短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p>
20世紀(jì)90年代末,文廟南墻外照壁下形成了收藏品市場,每到周末擺地攤買賣各種古董玩器的人很多。家父常出去看看,只是欣賞,看到好的他也買不起。一次看到地攤上擺的一幅古畫,真品贗品不說,只見畫面上蓋了很多印章。隨口說了一句:“怎么在畫上亂蓋章,可惜了畫?!睌[地攤的說:“你不懂。”家父說:“那也不能拿畫當(dāng)檢疫過的豬肉吧?!?/p>
“文化大革命”時期上行下效,文管會貼出“打倒劉靜山張頷高壽田”的標(biāo)語??山?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風(fēng)吹雨淋,十個字先被風(fēng)刮掉三個,剩下了“打倒張頷高壽田”,再后來大風(fēng)又把“打倒”和“田”字也刮掉了,僅留下“張頷高壽”。不知道確有其事,還是家父冷幽默,但確是家父親口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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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頷,著名古文字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1920年出生于山西介休,自幼家境貧寒,但因酷愛文史學(xué)科,博聞強記,苦學(xué)成才,曾任山西省文物局副局長兼考古研究所所長。其研究領(lǐng)域廣涉古文字學(xué)、考古學(xué)、晉國史及錢幣等,先后出版了《侯馬盟書》《古幣文編》《張頷學(xué)術(shù)文集》等著作,其作品把考古學(xué)、古文字學(xué)、歷史學(xué)融為一體,在中國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張頷先生在詩文、書法、篆刻方面也頗有造詣,在國內(nèi)外都享有極高的聲譽。(來源: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