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瀝丹
《論語》由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整理而成,由于其論述省略掉了故事背景,并且由于時代巨大的變遷,因此,對于一些頗有爭議的篇章我們很難真正還原所謂“子曰”的真實意圖[1]。但不可否認的是《論語》仍舊是我們了解儒家女性觀的最直接、最重要的來源。
孔子對于女性的論述最受人矚目的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論語·陽貨》),對這句話最廣泛的解釋是只有婦女和小人難以對付;親近了,不謙遜;疏遠了,又埋怨。因?qū)⑴优c小人并列,這句話備受現(xiàn)代女性所詬病。
1.理學家朱熹的解釋
朱熹是儒學的集大成者,開創(chuàng)了孔孟之后儒學的又一座高峰,他的理學成為元、明、清的官方哲學,其《論語·集注》中對這句話的注解是“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1)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九。意思是,對于臣子和小妾這些小人,有修養(yǎng)有道德的人要莊重嚴肅地對待他們,慈祥和善地供養(yǎng)他們。將“難養(yǎng)”的背景設定在家庭環(huán)境當中,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家庭結(jié)構(gòu)與社會意識,同時也不難看出女性的依附性地位與獨立人格價值的缺位。
2.五四運動以來的批判
五四運動以來,近代的社會動蕩伴隨著激烈的思想震蕩,隨著傳統(tǒng)家族的解體,越來越多的女性聲音浮現(xiàn)于歷史地表之上,“三綱五?!北唤鈽?gòu)、被批判、被鞭撻[2]。如果說在明清時期,立足于家庭的觀點,人們對于女子“難養(yǎng)說”持有的理解、寬容與溫情的話,那么在女性越來越多地參與到社會分工當中、獲得了正當?shù)恼螜嘁媾c經(jīng)濟權益的時代,將女子刻畫為“難養(yǎng)”便自然會遭到女權主義者的攻擊了,也無法獲得普遍的理解。
3.現(xiàn)代學者的解釋
現(xiàn)代以來,在傳統(tǒng)文化復蘇大環(huán)境下,學者或從性別差異、心理學等角度對“難養(yǎng)”說進行了闡釋,但是部分新解顯得刻意標新立異、難以服人。例如有些學者認為“女子”特指南子[3]、“妻子和兒子”等。另有些學者將“小人”理解為“小孩子”,認為“遜”意為“不聽話”,“怨”意為“哭號”。[4]
4.前人詮釋理論的總結(jié)
從詮釋學意義上來講,不同時代的詮釋未必更加接近原意,卻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時代的思潮與闡述者所處的社會結(jié)構(gòu)。對孔子女性觀的詮釋也是如此。以朱熹為代表的儒學家的闡述是基于封建時代的經(jīng)濟社會基礎,以男性家長為中心的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gòu),女性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經(jīng)濟上的依附也伴隨著人格上的依附與性格上的依賴,“女子難養(yǎng)說”成為封建時代的女性觀。在近代以來,女性有了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與社會地位,卻未有相應的詮釋以響應時代的變化。
1.“怨”與“不孫”的文本梳理
“怨”“不孫”自然都是帶有貶義的語詞,但是我們也需要立足于文本本身來探尋,一個人需要達到什么的修養(yǎng),才能夠超越于“怨”“不孫”這樣的品格,以《論語》本身來考察,全文二十章,“怨”一共出現(xiàn)了20次,“不孫”出現(xiàn)了5次,不難看出,這兩個詞在刻畫品格修養(yǎng)方面有相對重要的地位。
2.超越于“怨”與“不孫”的人格
“無怨”與伯夷、叔齊具有較為緊密的關聯(lián),與此相關的篇章分別是《公冶長》篇里,有“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的話,意思是伯夷、叔齊不是總記著以前的恩恩怨怨,所以他們的怨氣就很少;以及《述而》篇里子貢問孔子,“‘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意思是他們追求仁義,最后也得到了仁義,那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們知道伯夷、叔齊是古代的仁人君子,是論語中的賢人,也是司馬遷《史記》七十篇列傳中居于首位的仁人君子,樹立了君子“無怨”的標桿。
關于與“不孫”相對立的人格,可以參見子貢在《陽貨》篇所述的“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币馑际亲迂曉鲪撼u別人而自以為聰明的人,憎惡不懂謙虛而自以為勇敢的人,憎惡揭人陰私而自以為正直的人。在這里“不孫”可以理解為不知禮節(jié)、不懂謙虛的行為,而超越于這之上的是,知禮節(jié)懂謙遜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儒家的視野中,每個人都在道德的圖譜占據(jù)一定的坐標,距離“仁”的境界有或遠或近的距離,反觀自省,不論是男子還是女子,可以被評價為君子的寥寥無幾,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怨”與“不孫”是我們?nèi)粘I钪谐R姷男睦?,也正是我們不斷增強修養(yǎng)的基礎,而非是與生俱來的品質(zhì),正如論語《述而》篇所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以及《陽貨》篇所說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也就是說從本性上來說,我們都是相似的,并且只要自己愿意實行仁,仁就可以達到,只是受限于后天的教育、社會分工等等因素,不同的人在“求仁”的道路上能夠達到的境界是不同的。
在生理、心理或經(jīng)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xiàn)形象,決定這種介于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zhì)的人的,是整個文明,只是另一個人的干預,才能把一個人樹為他者[5]。她的觀點是存在主義的觀點,基于此,可以從歷史的、唯物主義的維度來理解女性的歷史性境遇與此中境遇下的人格,進而實現(xiàn)對孔子的女性主義的理解。
1.社會進化中的物質(zhì)性基礎
恩格斯在其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回顧了婦女的歷史,分析了女性的歷史性處境。他認為由石器時代轉(zhuǎn)向青銅器時代的過程中,生產(chǎn)力提高,私有制出現(xiàn),男人成為奴隸或土地的主人,也成為女性的擁有者。這是“女性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6],從此舊的勞動分工瓦解,形成了新的勞動分工,男性從事生產(chǎn)勞動,而女性卻被深深束縛于家庭勞動之中,在這種性別分工中,女性貶值。如果按照馬克思的生產(chǎn)理論,可以說在浩浩蕩蕩的文明演化史中,男性參與了歷史擴大再生產(chǎn)的循環(huán),而女性卻如同西西弗斯一樣,在家務中忙忙碌碌地簡單再生產(chǎn),維持人類的繁衍與傳承;由此,男性的命運依賴廣闊的外部世界,而女性的命運在極大程度上依賴于父親、丈夫與兒子。
2.孔子時代的女性處境
孔子所生活的時代——春秋末期正是生產(chǎn)力出現(xiàn)大變革的時期,是孔子所說的“禮崩樂壞”的時代。春秋末期的生產(chǎn)力變革伴隨著中國社會女性觀的大變革。如果說《詩經(jīng)》中的男女思想的典型特征是“思無邪”(《論語·為政第二》),那么自春秋戰(zhàn)國之后,在諸子百家那里,男女關系遭受摒棄,男尊女卑的觀念進一步強化。
《詩經(jīng)》反映了周代早期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情況和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情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國風·豳風·七月》)女性同男性一同承擔農(nóng)家勞作,雖然存在著性別分工,但是女性的勞作,對于生存仍然具有顯而易見的價值?!班滴覌D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國風·豳風·七月》)是共同苦難生活中男性對于妻兒的淳樸感情。
春秋時期,鐵具的使用使得農(nóng)作物的產(chǎn)量提高,剩余產(chǎn)品增加,男性的生產(chǎn)力水平大幅提高,在性別分工不均等的時代背景下,女性被囿于家庭生活之中,她們成為分散的個體,失去了話語權、表達權,男尊女卑的思潮逐漸強化。
女性在封建經(jīng)濟時代,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被囿于家庭生活當中,失去了與外在世界的聯(lián)系,無法直接掌握生產(chǎn)工具,無法實現(xiàn)整個社會的擴大再生產(chǎn)。在此過程中,她們承受著社會的固化的不均等分工帶給她的異化,使得她們與真實自我、本性和意識相分離,失去了個體的完整性、獨立性,造成了深刻的支離破碎感和無意義感。由此便造就了父權制社會文化下女性成為了失去精神維度的、異化的人[7]。
然而作為人所固有的對超越性的渴望終究是無法完全被抑壓的。在父權社會下,女性所要求的超越與目標全部維系于她所依附的男性身上,對于女性的道德要求是“賢良淑德”、無節(jié)制的順從,由此也造成了女性的心理缺口。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論述如下:
“任何生存者都不會放棄他的超越性,即使他指天發(fā)誓要放棄它……女人也必須設想出超越家庭和平凡生活的目的,但是,將在作為個體的妻子與世界之間起中介作用的是男人,他將賦予她的偶然的、前后不連貫的生活以人的價值。在與妻子聯(lián)合的時候,他不但獲得事業(yè)、行動和斗爭的力量,而且也為她的生存進行辯護:只有把她的生存交由他掌管時,那種生存才會有意義。這預示著她那方面要謙卑地進行自我克制。”(2)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2冊,第512頁。
在波伏娃的分析中,女性的處境使她成為“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女人的命運是體面的服從”,而孔子筆下的君子坦坦蕩蕩,具有獨立的人格,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君子之間的交往也如莊子所言“淡如水”,而女性在封建經(jīng)濟形成時期的依附性地位造成了她在人格上的依附、心理上的依附?!敖畡t不孫,遠之則怨”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她對自身的內(nèi)在性的不成功的超越。因此,孔子對于女性的描述與其說是一種歧視,毋寧說是一種經(jīng)驗性的描述。
女性在物種的進化中不可避免地踏上了這條危險而又輕松的道路,在波伏娃筆下,這條道路之所以危險在于女性會被引向被動、迷惘和毀滅,成為他人意志的造物,其超越將會受挫,其各種價值將會被剝奪,而性別間的共謀之所以會在世界范圍內(nèi)達成,也是這條道路雖然危險但是也包含著誘惑力與必然性。在這條道路上可以避免真正生存所包含的極度緊張,她既可以逃避經(jīng)濟上的風險,又可以逃避抽象自由所帶來的風險,況且這種自由的目的和目標還必須由自己來設計,而女性在進化過程中的貶值則是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生產(chǎn)力水平的制約所決定的。
一個時代的女性主義是凝結(jié)于生產(chǎn)力基礎之上的生產(chǎn)關系的表達,反映著其觀點所處時代的生產(chǎn)力水平,女性主義不是推動女性解放的最終動力,當然也不是造成女性受壓迫地位的根本原因[8]。因此,對于歷史上的女性主義,不論是歧視女性,抑或贊揚女性,我們都應當懷有一種相對平和的心態(tài)。
結(jié)合孔子所處的歷史時代的生產(chǎn)力水平加以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女性人格上的非獨立性是普遍的、必然的[9],“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是一種性格上的描述,這樣的理解才能夠?qū)⒖鬃拥囊浴靶韵嘟?,習相遠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仁德之道拼接為一幅完整的圖景,才能夠更加理性地看待我們的歷史性處境。
時隔兩千多年,重讀孔子的話,應當懷有一種理解與溫情,歷史的困境也是現(xiàn)時的困境,只是程度上的差別,誠如《共產(chǎn)黨宣言》所說“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今日依然存在著的女性的不自由的境遇也是全人類的不自由的反映,女性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超越仍然是“任重而道遠”的,只有實現(xiàn)了生產(chǎn)力水平的大發(fā)展,同時也只有女性牢牢掌握住“實踐”這個與世界交互的權利,男女真正平等的時代才會有可能到來[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