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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活(二十八)

      2022-11-30 05:11:07列夫·托爾斯泰
      關鍵詞:聶赫留朵夫犯人

      《復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無情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驕奢淫逸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統(tǒng)治下的俄國社會的圖景。

      馬車載著犯人,經(jīng)過站崗的消防隊員身旁,駛進警察分局的院子,在一個門口停下。

      院子里有幾個消防隊員,卷起袖子,大聲說笑,正在沖洗幾輛大車。

      馬車一停下來,就有幾個警察把它圍住。他們從胳肢窩下抱住犯人沒有生氣的身體,抬起他的腳,把他從車上抬下來。馬車被他們踩得吱嘎發(fā)響。

      送犯人來的警察跳下馬車,甩動發(fā)麻的胳膊,脫下帽子,畫了個十字。死人被抬進門,送到樓上。聶赫留朵夫跟著他們上去。他們把死人抬到一個不大的骯臟房間里,里面放著四張床。兩張床上坐著兩個穿睡衣的病人:一個歪著嘴,脖子上扎著繃帶;另一個害著癆病。另外兩張床空著。他們就把那犯人放在其中一張床上。這時有一個矮小的人,身上只穿了襯衣、褲子和襪子,雙目閃亮,不停地動著眉毛,躡手躡腳地走到犯人跟前,瞧瞧他,然后又瞧瞧聶赫留朵夫,縱聲大笑。這是一個留在候診室里的瘋子。

      “他們想嚇唬我,”他說,“那不行,辦不到!”

      警官和一個醫(yī)士跟著抬死人的警察走進來。

      醫(yī)士走到死人跟前,摸了摸犯人雀斑累累的蠟黃的手,那只手雖然還軟,但已現(xiàn)出死灰色。他把那只手拿起來,然后又放開,那只手就軟綿綿地落在死人的肚子上。

      “完了,”醫(yī)士搖搖頭說,但顯然是為了照章辦事,解開死人身上濕漉漉的粗布襯衫,把自己的鬈發(fā)撩到耳朵后面,彎下腰,把耳朵貼在犯人蠟黃的一動不動的高胸脯上。大家都不作聲。醫(yī)士直起腰來,又搖了搖頭,用一根手指撥開一只眼皮,又撥開另一只眼皮,那兩只淡藍色眼睛已經(jīng)木然不動了。

      “你們嚇不倒我,嚇不倒我,”那瘋子說,不住地往醫(yī)士那邊吐唾沫。

      “怎么樣?”警官問。

      “怎么樣?”醫(yī)士照樣說了一遍,“送太平間?!?/p>

      “您得留點兒神。是不是真的完了?”警官問。

      “到這地步,錯不了,”醫(yī)士說,不知為什么,他拉拉死人的襯衫把他的胸脯蓋住,“我打發(fā)人去找馬特維·伊凡內(nèi)奇,讓他來瞧瞧。彼得羅夫,你去一下!”醫(yī)士說著,從死人旁邊走開。

      “把它抬到太平間去,”警官說,“你回頭到辦公室來一下,簽個字?!彼麑δ莻€一直跟住犯人的押解兵說。

      “是?!毖航獗卮?。

      那幾個警察抬起死人,又把他抬下樓。聶赫留朵夫想跟他們?nèi)ィ墒钳傋影阉麛r住了。

      “您該沒有參加他們的陰謀吧,那么給我一支煙抽!”他說。

      聶赫留朵夫掏出一盒煙,遞給他。瘋子揚起眉毛,急急地講起來,他們怎樣用種種提示法折磨他。

      “他們?nèi)几易鲗?,用妖術折磨我,把我搞得好苦……”

      “對不起,我還有事,”聶赫留朵夫說,沒有聽完他的話就走到院子里,想看看他們把死人抬到哪里去。

      那幾個警察抬著死人穿過院子,剛走進地下室的門。聶赫留朵夫想走到他們那邊去,可是被警官攔住了。

      “您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甭櫤樟舳浞蚧卮?。

      “不干什么,那就走開?!?/p>

      聶赫留朵夫服從了,向他雇的那輛馬車走去。車夫在打瞌睡。聶赫留朵夫把他叫醒,又坐上馬車到火車站去。

      馬車走了不到一百步,聶赫留朵夫看見迎面又來了一輛大車,由持槍的押解兵押送著。車上也躺著一個犯人,顯然已經(jīng)斷氣了。那犯人仰天躺在大車上,留著黑色大胡子,剃得光光的腦袋上覆著一頂薄餅般帽子,那頂帽子已經(jīng)滑到鼻子上。大車每顛動一下,他的腦袋就搖晃一下,撞在車板上。大車的車夫穿著大皮靴,在大車旁邊走著趕車。后面跟著一個警察。聶赫留朵夫拍拍他的車夫的肩膀。

      “瞧他們搞的!”車夫勒住馬說。

      聶赫留朵夫跳下馬車,跟著那輛大車走去,又經(jīng)過站崗的消防隊員,走進警察分局的院子。這時候,院子里的消防隊員已洗好車子,走開了。只剩下又高又瘦的消防隊長。他戴著鑲藍帽圈的帽子,雙手插在口袋里,嚴厲地瞧著一匹由消防隊員牽來的頸部膘很厚的淺黃色公馬。公馬的一條前腿有點瘸,消防隊長生氣地對站在旁邊的獸醫(yī)說著話。

      警官也站在這里。他看見又拉來一個死人,就走到大車旁邊。

      “從哪兒拉來的?”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問道。

      “從老戈爾巴朵夫街運來的?!本旎卮鸬馈?/p>

      “是犯人嗎?”消防隊長問。

      “是,長官?!?/p>

      “今天第二個了?!本僬f。

      “哼,真不像話!天氣也實在太熱了?!毕狸犻L說,接著轉(zhuǎn)身對那個牽著淺黃馬的消防隊員嚷道:“把它牽到拐角的那個單馬房里去!我要教訓教訓你這狗崽子,你把這些好馬都弄殘廢了,它們可比你這混蛋值錢多了。”

      這個死人也像剛才那個一樣,由幾個警察從大車上搬下來,抬到候診室。聶赫留朵夫像中了催眠術似的跟著他們走去。

      “您有什么事?”一個警察問他。

      他沒有回答,仍舊往他們送死人的地方走去。

      瘋子坐在床鋪上,拼命吸著聶赫留朵夫送給他的紙煙。

      “啊,您回來了!”他邊說邊哈哈大笑。他一看見死人,就皺起眉頭?!坝謥砹耍彼f,“我都看膩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是嗎?”他帶著疑問的微笑,對聶赫留朵夫說。

      聶赫留朵夫瞧著現(xiàn)在沒有被人遮住的死尸。死尸的臉原先蓋著帽子,此刻也暴露無遺。剛才那個犯人長得很丑.可是這個犯人面貌和體型都長得非常好。這個人體格強壯,正當盛年。盡管他被剃了怪模怪樣的陰陽頭,他那飽滿的天庭和那雙如今毫無生氣的黑眼睛卻顯得很美,還有那個不大的高鼻子和短短的黑色小胡子,也都生得很好看。他的嘴唇發(fā)青,唇邊掛著笑意。他的大胡子只蓋住下半截臉,在那剃光頭發(fā)的半邊腦袋上露出一只結(jié)實好看的不大的耳朵。臉上的神情平靜、嚴肅而善良。且不說從這張臉上可以看出,這個人在精神上原可以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如今被斷送了——單從他雙手和套著腳鐐的雙腳的細小骨骼和勻稱四肢的強壯肌肉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優(yōu)秀、強壯和靈巧的人類動物。作為一種動物來說,他在同類中也遠比那匹由于受傷而惹得消防隊長生氣的淺黃馬完美得多。然而他卻被活活折磨死了,非但沒有人把他當作人來哀悼,而且也沒有人把他當作被活活折磨死的會做工的動物來憐憫。他的死在所有的人心里引起的唯一情緒,就是厭煩,因為他的尸體眼看就要腐爛,必須趕快收拾掉,這樣就給大家添了麻煩。

      醫(yī)師帶著醫(yī)士在警察分局長的陪同下來到候診室。醫(yī)師是個矮壯結(jié)實的人,穿著一件繭綢上裝和一條裹緊粗壯大腿的繭綢褲子。警察分局長是個矮胖子,紅潤的臉龐圓滾滾的,像個球。他有個習慣,喜歡鼓起雙頰,然后再把氣慢慢吐出來。這樣鼓著雙頰,他的臉就顯得更網(wǎng)了。醫(yī)師挨著死人坐到床上,也像剛才醫(yī)士那樣摸摸死人的雙手,聽聽心臟,然后站起來拉拉自己的褲子。

      “完全死了?!彼f。

      警察分局長的雙頰鼓得滿滿的,又慢慢地把氣吐出來。

      “他是哪個監(jiān)獄的?”他問押解兵。

      押解兵回答了他,又提到要收回死人的腳鐐。

      “我會叫他們?nèi)∠聛淼?。感謝上帝,我們這里還有鐵匠。”警察分局長說,接著又鼓起臉頰向門口走去,再慢慢地吐出氣來。

      “怎么會這樣?”聶赫留朵夫問醫(yī)師說。

      醫(yī)師透過眼鏡對他瞧瞧。

      “怎么會這樣嗎?您是說,他們怎么會中暑死掉嗎?您看,整整一個冬天蹲在牢里,沒有活動,不見天日,突然給帶到今天這樣的大太陽底下,那么多人擠在一塊兒走路,空氣又不流通,怎么能不中暑呢!”

      “那么,為什么要把他們流放出來?”

      “那您去問他們好了。不過,請問您是誰?”

      “我是局外人?!?/p>

      “噢!……對不起,我可沒閑工夫?!贬t(yī)師說,又惱火地把褲腿往下拉拉,向病人床鋪走去。

      “喂,你怎么樣?”他問那個臉色蒼白、脖子上扎著繃帶的歪嘴病人說。

      這當兒瘋子坐在自己的床鋪上,不再吸煙,只是朝醫(yī)師那邊吐唾沫。

      聶赫留朵夫下樓走到院子里,從消防隊的馬匹、幾只母雞和戴銅盔的哨兵旁邊走過,出了大門,坐上他的馬車(車夫又在打瞌睡),向火車站跑去。

      聶赫留朵夫來到火車站,犯人們都已坐到裝有鐵窗的車廂里。站臺上有幾個送行的人,但押解兵不準他們接近車廂。押解兵今天特別操心。從監(jiān)獄到車站的一路上,除了聶赫留朵夫看到的兩名犯人,還有三個中暑死亡:其中一名也像前兩名那樣被送到就近的警察分局,還有兩名都是在車站上倒下的。押解人員操心的,倒不是在他們的押解下死了五個本來可以不死的人。這事根本不在他們心上。他們操心的只是依法辦理必要的手續(xù):把死人和他們的文件、雜物送到該送的地方,把他們的名字從押送到下城的犯人名冊中勾銷。辦這些事很麻煩,特別是在這樣的大熱天。

      八十年代初,有一批犯人從布狄斯基監(jiān)獄押送到下城火車站,一天里就有五名犯人中暑死亡。

      押解兵此刻正忙于處理這些事,因此在這些事沒有辦完以前,不準聶赫留朵夫和其他人接近車廂。不過聶赫留朵夫還是獲得許可走近車廂,因為他給了押解的軍士一點錢。這個軍士就放聶赫留朵夫過去,但要他談得快一點,談完就走開,免得被長官看見。車廂總共十八節(jié),除了長官坐的那一節(jié)以外,節(jié)節(jié)車廂都被犯人擠得滿滿的。聶赫留朵夫走過那些車廂窗口,留神聽聽里面在干什么。每節(jié)車廂里都是一片鐐銬聲、忙亂聲、說話聲,其中還夾雜著毫無意思的下流話,但出乎聶赫留朵夫的意料,沒有一個地方在談論路上死去的同伴。他們談的多半是他們的袋子、飲用水和挑座位問題。聶赫留朵夫從一節(jié)車廂的窗口往里張望,看見押解兵在過道上給犯人卸手銬。犯人們伸出雙手,一個押解兵打開手銬上的鎖,把手銬脫掉。另一個押解兵把手銬收集在一起。聶赫留朵夫走過所有男犯的車廂,來到女犯車廂旁邊。第二節(jié)車廂里傳出一個女人均勻的呻吟聲:“喔唷,喔唷,喔唷,老天爺!”

      “喔唷,喔唷,喔唷,老天爺!”

      聶赫留朵夫走過這節(jié)車廂,聽從一個押解兵的指點,走到第三節(jié)車廂窗口時,聶赫留朵夫的頭剛湊近窗口,就有一股充滿汗酸臭的熱氣撲面襲來,同時清楚地聽見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所有長凳上都坐著滿頭大汗、臉色通紅、身穿岡袍和短襖的女人,她們在大聲談話。聶赫留朵夫的臉湊近鐵窗,引起了她們的注意??看皫讉€女人住了口,向他湊過去?,斀z洛娃只穿一件短襖,沒有包頭巾,坐在對面窗口。皮膚白凈、臉帶笑容的費多霞坐在她旁邊,離這邊窗口近一點。她一認出聶赫留朵夫,就推推瑪絲洛娃,給她指指這邊窗口?,斀z洛娃慌忙站起來,拿頭巾包住烏黑的頭發(fā),紅潤冒汗的臉上現(xiàn)出活潑的微笑,走到窗口,雙手抓住鐵柵。

      “天氣真熱呀!”她快樂地笑著說。

      “東西收到了嗎?”

      “收到了,謝謝。”

      “還需要什么嗎?”聶赫留朵夫問,覺得車廂里的熱氣簡直像從蒸汽浴室里冒出來的一樣。

      “什么也不需要了,謝謝?!?/p>

      “最好能弄點水喝喝?!辟M多霞說。

      “是啊,最好弄點水喝喝?!爆斀z洛娃也跟著說。

      “難道你們沒有水喝嗎?”

      “送來過,都喝光了?!?/p>

      “我這就去,”聶赫留朵夫說,“我去問押解兵要點水來。我們要到下城再能見面了。”

      “難道您也去嗎?”瑪絲洛娃仿佛不知道這件事,快樂地瞅了聶赫留朵夫一眼說。

      “我坐下一班車走。”

      瑪絲洛娃一言不發(fā),過了幾秒鐘才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是怎么搞的,老爺,說是有十二個犯人被折磨死了,是真的嗎?”一個神情嚴厲的上了年紀的女犯人用男人般的粗嗓子說。

      她就是柯拉勃列娃。

      “十二個,我沒聽說。我只看見兩個?!甭櫤樟舳浞蛘f。

      “聽說有十二個。造這樣的孽,他們都沒事嗎?簡直都是魔鬼!”

      “婦女中間沒有人害病吧?”聶赫留朵夫問。

      “娘兒們身子骨硬朗些,”另一個矮小的女犯笑著說,“只是有一個要生孩子了。聽,她在那兒嚷嚷呢,”她指著隔壁的車廂說,那兒不斷傳來同一種呻吟聲。

      “您問我們還需要什么。”瑪絲洛娃竭力忍住嘴唇上快樂的笑意,說,“那么,能不能把這女人留下來,要不她太受罪了。哎,您最好去跟長官說說?!?/p>

      “好的,我去說。”

      “哎,還有,能不能讓她同她丈夫塔拉斯見一次面?”她瞥了一眼笑盈盈的費多霞,示意聶赫留朵夫說,“她丈夫就要跟您一起動身了?!?/p>

      “老爺,不可以同她們說話?!币粋€押解的軍士說。這不是放聶赫留朵夫過來的那個軍士。

      聶赫留朵夫就去找長官,想為臨產(chǎn)的女人和塔拉斯求情,可是找了好半天都沒有找到,也不能從押解兵那里打聽到長官在哪里。他們都很忙:有些正把犯人帶到什么地方去,有些跑去給自己買食物,或者把自己的行李放到車廂里,有些在伺候跟押解官一起動身的太太。他們都不高興回答聶赫留朵夫的話。

      聶赫留朵夫找到押解官的時候,已經(jīng)響過第二遍鈴了。押解官用他那只短手擦擦蓋沒嘴巴的小胡子,聳起肩膀,因為什么事在斥責司務長。

      “您究竟有什么事?”他問聶赫留朵夫說。

      “你們車上有個女人要生孩子了,我想應該……”

      “那就讓她生好了。等生出來再說,”押解官說,向他自己那節(jié)車廂走去,拼命擺動兩條短胳膊。

      這時候,列車長手里拿著哨子走過。緊接著響起了最后一遍鈴聲和哨子聲,從站臺上送行的人群中和女犯的車廂里傳出一片號叫聲。聶赫留朵夫跟塔拉斯并排站在站臺上,眼看一節(jié)節(jié)帶鐵窗的車廂和車窗里一個個剃光頭發(fā)的男人腦袋從面前掠過。接著是第一節(jié)女犯車廂,從窗子里可以看見里面的女犯,有的露著頭發(fā),有的扎著頭巾。然后是第二節(jié)車廂,從里面?zhèn)鞒瞿莻€臨產(chǎn)女人的呻吟。再后面就是瑪絲洛娃的那節(jié)車廂?,斀z洛娃同另外幾個女犯站在窗口,瞧著聶赫留朵夫,對他發(fā)出凄苦的微笑。

      聶赫留朵夫所搭的那班客車離開車還有兩小時。聶赫留朵夫原想利用這段時間到姐姐家去一次,可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些景象使他感慨萬千,精疲力竭,而一坐到頭等車候車室的沙發(fā)上,更覺得極其困倦。他側(cè)過身子,一只手墊在臉頰下,就立刻睡著了。

      一個身穿禮服,胸戴徽章、肩上搭著餐巾的茶房把他叫醒了。

      “老爺,老爺,您是聶赫留朵夫公爵嗎?有位太太在找您呢?!?/p>

      聶赫留朵夫霍地跳起來,揉揉眼睛,這才記起他在什么地方,想到今天上午發(fā)生的種種事情。

      他頭腦里留下的印象是:犯人的隊伍,幾個死人,有鐵窗的車廂和關在里面的女犯,其中一個在臨產(chǎn)的陣痛中,無人照料,另一個從鐵柵后面向他凄苦地微笑??墒谴丝坛霈F(xiàn)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張大桌子,上面放著酒瓶、花瓶、大燭臺和餐具,幾個機靈的茶房在桌子周圍侍候客人。候車室深處有個柜臺,柜臺里面的酒櫥前站著一個侍者,柜臺上放著各種果盤和酒瓶,旅客都背對外站在柜臺旁。

      聶赫留朵夫剛從沙發(fā)上坐起來,頭腦清醒了些,便發(fā)現(xiàn)房間里人人都在好奇地向門口張望。他也往那邊望望,看見一伙人抬著一把圈椅,椅上坐著一位頭上包著輕紗的太太。前面抬圈椅的那個跟班,聶赫留朵夫覺得很面熟。后面一個戴著鑲金絳的制帽,是聶赫留朵夫認識的一個看門人。圈椅后面跟著一個裝束雅致的侍女。她頭發(fā)鬈曲,身上系著圍裙,手里提著一個包裹、一個裝著圓滾滾東西的皮盒子和兩把陽傘。再后面走著的就是柯察金公爵。公爵生著兩片厚嘴唇,一個容易中風的肥大脖子,挺起胸脯,頭上戴著一頂旅行帽。他后面是米西和她的表哥米沙,還有那個聶赫留朵夫認識的外交官奧斯登。奧斯登脖子細長,喉結(jié)突出,神氣和情緒總是很快活。他一面走,一面鄭重其事地同笑盈盈的米西說話,但帶點戲謔的味道。最后是那個怒氣沖沖地吸著煙的醫(yī)生。

      柯察金一家人正從他們城郊的莊園搬到公爵夫人姐姐的莊園里去。那個莊園坐落在下城的鐵路線上。

      抬圈椅的仆人、侍女和醫(yī)生魚貫進入女客候車室,引起所有在場的人的好奇和尊敬。老公爵在桌旁一坐下來,立刻把茶房喚到跟前,向他要了酒菜。米西跟奧斯登也在餐廳里停下來,剛要坐下,忽然看見門口有個熟識的女人,就迎著她走去。原來她就是娜塔麗雅。娜塔麗雅在阿格拉斐娜伴同下走進餐廳,不住地向兩邊張望。她幾乎同時看見了米西和弟弟。她對聶赫留朵夫只點點頭,先走到米西跟前。不過她同米西互吻以后,就轉(zhuǎn)身對弟弟說話。

      “我總算找到你了?!蹦人愌耪f。

      聶赫留朵夫站起來同米西、米沙和奧斯登打了招呼,站住同他們談話。米西把他們鄉(xiāng)下的房子著火、逼得他們搬到姨媽家去的事告訴聶赫留朵夫。奧斯登乘機講了一個同火災有關的笑話。

      聶赫留朵夫沒有聽奧斯登說,卻轉(zhuǎn)身同姐姐談話。

      “你來,我真是太高興了。”他說。

      “我早就來了。”她說?!拔沂歉⒏窭衬纫黄饋淼摹!彼钢赴⒏窭衬日f,那個女管家頭戴帽子,身穿防雨布大衣,現(xiàn)出親切而穩(wěn)重的神態(tài),羞怯地從遠處對聶赫留朵夫鞠了一躬,不愿打擾他?!拔覀冊诘教幷夷??!?/p>

      “可我在這兒睡著了。你來,我真是太高興了?!甭櫤樟舳浞蛴终f了一遍?!拔覄偛沤o你寫信,剛開了個頭,”他說。

      “真的嗎?”她憂慮地問?!坝惺裁词??”

      米西和她的男伴發(fā)現(xiàn)姐弟兩人在密談,就走開了。聶赫留朵夫同姐姐在靠窗的絲絨長沙發(fā)上坐下來,沙發(fā)上還放著別人的行李、毛毯和帽盒。

      “昨天我從你家出來以后,本想再回去賠罪。但不知道姐夫會怎樣對待我,”聶赫留朵夫說,“我同他談得不投機,心里很難過。”

      “我知道,”姐姐說,“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

      娜塔麗雅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她碰碰他的手。她這句話的意思不明確,可是他完全了解她,被她的情意所感動。她原來想表示,除了她對丈夫的滿腔熱愛以外,她對他,對弟弟的手足之情,在她也是很重要、很寶貴的,他們之間的任何齟齬在她都是痛苦的。

      “謝謝,謝謝你……唉,今天我看見什么了!”聶赫留朵夫突然想起第二個死去的犯人,說?!坝袃蓚€犯人被害死了?!?/p>

      “怎么被害死了?”

      “就這樣被害死了。這樣的大熱天把他們押出來。有兩個就中暑死了。”

      “那不可能!怎么會呢?今天嗎?剛才嗎?”

      “是的,就是剛才。我看見他們的尸體?!?/p>

      “可是為什么要害死他們呢?是誰害死他們的?”娜塔麗雅問。

      “就是那些硬把他們押出來的人,”聶赫留朵夫怒氣沖沖地說,覺得她看待這事用的也是丈夫那種眼光。

      “啊,我的天!”阿格拉斐娜走到他們跟前,說。

      “是的,這些不幸的人遭到什么待遇,我們一點也不清楚,但我們應該知道,”聶赫留朵夫瞧著老公爵說。老公爵這時已圍好餐巾,坐在放有一瓶混合酒的桌旁,回過頭來對聶赫留朵夫瞧了一眼。

      “聶赫留朵夫!”他叫道,“要不要喝一點解解暑氣?出門喝一點再好沒有了!”

      聶赫留朵夫謝絕了,轉(zhuǎn)過身來。

      “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辦呢?”娜塔麗雅又問。

      “盡我的力量去做。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但覺得總應該做些什么。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做?!?/p>

      “是的,是的,這我明白。那么,你跟這一家人,”她微笑著瞧瞧柯察金,說,“難道真的就一刀兩斷了?”

      “一刀兩斷了。我想,這樣雙方都不會感到遺憾的?!?/p>

      “可惜。我覺得很可惜。我喜歡她。嗯,就算是這樣吧,可是你為什么要作繭白縛?”娜塔麗雅怯生生地說?!澳愫伪馗ツ兀俊?/p>

      “那是因為我應該去?!甭櫤樟舳浞蛞槐菊?jīng)地冷冷說,似乎希望不要再談這事。

      不過,他對待姐姐這樣冷淡,立刻感到羞愧?!拔覟槭裁床话研睦锼氲亩几嬖V她呢?”他想?!白尠⒏窭衬纫猜犅牶昧恕!彼蛄艘幌吕吓?,對自己說。有阿格拉斐娜在場,這就鼓勵他把自己的決心再對姐姐說一遍。

      “你是說我想跟卡秋莎結(jié)婚這件事嗎?說實在的,我決心這樣做,可是她一口拒絕了。”他聲音哆嗦著說。每次談到這事,他總是這樣的。“她不愿接受我的犧牲,情愿自己犧牲,而就她的處境來說,她犧牲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這種犧牲,如果這只是出于一時沖動的話。所以我現(xiàn)在決心跟她去,她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還要盡我的力量幫助她,來減輕她的痛苦。”

      娜塔麗雅一言不發(fā)。阿格拉斐娜用疑問的目光瞧瞧娜塔麗雅,搖搖頭,這時候,原來那一伙人又從女客候車室里出來,仍舊由漂亮的跟班菲利浦和看門人抬著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吩咐停下來,向聶赫留朵夫招招手,露出一副疲勞不堪的可憐相,伸給他一只戴滿戒指的白手,恐懼地等待他有力的握手?!罢嬉说拿?!”她指炎熱的天氣說?!拔铱墒懿涣?。這樣的天氣真要我的命?!苯又劻艘魂嚩砹_斯氣候的惡劣,又請聶赫留朵夫到他們家去玩,然后示意抬圈椅的人繼續(xù)上路?!澳敲?,您務必要來?!彼谌σ紊?,轉(zhuǎn)過她的長臉,又向聶赫留朵夫說了一句。

      聶赫留朵夫走到站臺上。公爵夫人的一伙人往右拐了個彎,向頭等車廂走去。聶赫留朵夫同搬行李的腳夫和背著袋子的塔拉斯一起向左邊走去。

      “喏,這是我的同伴。”聶赫留朵夫指著塔拉斯對姐姐說,關于塔拉斯的遭遇他上次已對姐姐講過了。

      “難道你真的坐三等車嗎?”娜塔麗雅看見聶赫留朵夫在三等車廂旁邊站住,腳夫拿著行李和塔拉斯一起走上那節(jié)車廂,就問。

      “是的,這樣方便些,我有塔拉斯一起走?!彼f。“哦,還有一件事要同你說一下,”他添加說,“我至今還沒有把庫茲明斯科耶的土地分給農(nóng)民,萬一我死了,就由你那幾個孩子繼承好了?!?/p>

      “德米特里,別說這種話?!蹦人愌耪f。

      “就算我把那些地都給了農(nóng)民,我也有一件事要說明,那就是我其余的東西都將傳給他們,因為我恐怕不會結(jié)婚,即使結(jié)婚也不會有孩子……所以……”

      “德米特里,我求求你,別說這種話?!蹦人愌耪f,不過聶赫留朵夫看出她聽了這話覺得高興。

      前面,在頭等車廂旁邊,站著一小群人,仍舊瞧著柯察金公爵夫人被抬進去的那節(jié)車廂。其余的人都已按座位坐好。幾個遲到的乘客匆匆走過,把站臺的木板踩得咚咚直響。列車員砰地關上車門,請旅客就座,請送客的下車。

      聶赫留朵夫走進被太陽曬得又熱又臭的車廂,立刻又走到車尾的小平臺上。

      娜塔麗雅頭戴一頂時髦的帽子,披著披肩,跟阿格拉斐娜并排站在車廂旁邊,顯然在找話題,但沒有找到。她連說一句:“寫信來。”都覺得不行,因為她同弟弟早就嘲笑過送人出門那套老規(guī)矩了。一談到財產(chǎn)和繼承問題,就破壞了他們的手足之情;他們覺得彼此疏遠了。等到火車開動,她只點點頭,現(xiàn)出惆悵而親切的臉色說:“嗯,再見,德米特里,再見!”這時,她心里反而感到高興。但等這節(jié)車廂一離開,她就想到她該怎樣把同弟弟談的事告訴丈夫,她的臉色頓時變得嚴肅而緊張了。

      盡管聶赫留朵夫?qū)憬阋幌蚝苡懈星椋矝]有對她隱瞞過任何事情,可如今同她待在一起卻覺得別扭,難堪,巴不得早點分開。他覺得當年同他那么親近的娜塔麗雅已不再存在,只剩下一個胡子蓬松、膚色發(fā)黑的討厭丈夫的奴隸。他清楚地看出這一點,因為當他談到她丈夫感興趣的事,也就是分地給農(nóng)民和遺產(chǎn)繼承等問題時,她的臉色才顯得特別興奮。而這一點卻使他感到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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