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嬋娟
(廣西教育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3)
清代兩廣地區(qū)(包括海南)傳統(tǒng)教育發(fā)展迅速。廣東“教育方面,府州縣學體系完備,社學、書院遍及城鄉(xiāng)各地”[1]1064。清代全國有書院4365所,廣東建有書院531所,廣西272所,云南238所,安徽200所,重慶176所,貴州133所,甘肅103所(1)參見高麗萍《清代甘肅書院研究》,西北師范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張曉婧《清代安徽書院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吳洪成、郭春曉《清代重慶書院探析》,《南昌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第109~121頁;古永繼《清代云南官學教育的發(fā)展及其特點》,《云南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第92~96頁;龐思純、鄭文豐《明清之際的貴州書院》,貴州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海南地處南荒,也有書院42所。[2]334清代廣西共設置府、州、縣學84所,其中69所是興復前代的[3];書院數量也大增,僅是有可靠文獻出處的就達272所。[4]與府、州、縣學及書院建設相對應,清代兩廣地區(qū)出現(xiàn)了大量的學記碑,其碑文體例屬于學記體。學記體創(chuàng)自中唐梁肅,興盛于宋代。[5]目前學界對清代兩廣地區(qū)的學記缺乏研究,筆者嘗試論之。
筆者從兩廣各地方志及各類文獻輯出清代學記碑文413篇: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年間分別為10、118、34、87、28、33、8、13、26、1篇,時間不明者55篇。按照古人新建或重修學校多撰寫記文的做法來推斷,清代學記碑文遠不止此數量,但這些存世學記文也能讓我們了解清代兩廣地區(qū)教育之情形。從學記文章數量來看,清代兩廣可以媲美前朝。目前學界輯錄出前代學記數量為宋代400余篇,金代76篇,元代630余篇。(2)參見劉成國《宋代學記研究》,《文學遺產》2007年第4期第53~60頁;鄭軍帥《金代學記研究》,遼寧師范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周倩《元代學記研究》,四川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清代兩廣地區(qū)的學記有其代表性意義,從中可見,清代兩廣地區(qū)不僅傳統(tǒng)教育興盛,而且引領了近代新學風氣。
清代教育較前代發(fā)展較快,但歷經變化?!坝星逡谎孛髦?,二百余年,雖有以他途進者,終不得與科第出身者相比???、乾兩朝,特開制科。博學鴻詞,號稱得人。然所試者亦僅詩、賦、策論而已。洎乎末造,世變日亟。論者謂科目人才不足應時務,毅然罷科舉,興學校,采東、西各國教育之新制,變唐、宋以來選舉之成規(guī)。前后學制,判然兩事焉。”[6]3099清王朝二百六十余年,各時期的政治、軍事、社會風氣影響了其時各地的教育,這些都反映在學記碑文中。
清王朝一方面采取種種軍事和政治措施,鎮(zhèn)壓漢族及各族人民的反抗斗爭;另一方面又十分注意利用漢族的儒學以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7]581清代各時期統(tǒng)治者的鎮(zhèn)壓之方與文教之道,反映在其時的學記碑文之中。
在文化教育方面,清朝皇帝非常注重以儒家思想來管控世道人心,大力提倡尊孔讀經。康熙南巡,過曲阜,謁孔廟,召集官吏儒生講論經義,甚至以天子之尊向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禮。他對歷代重要的儒家代表人物都優(yōu)禮有加,為他們建祠廟,立牌坊,賜匾額,先儒的后裔世襲五經博士,倍加榮寵。[7]581雍正朝對孔子的尊崇超越歷代。雍正元年(1723),追封孔子五世先人為王爵;二年(1724)將皇帝的“幸學”改稱為“詣學”,表示對孔子的特別尊重;三年(1725)為孔子名避諱;四年(1726)祭孔,雍正帝親行跪拜禮;五年(1727)將孔子誕日的中祀改為大祀。[8]
與崇孔相對應的舉措是各地儒學紛紛修建。清代儒學均崇奉孔子,兩廣地區(qū)多廟學,與文廟是一體的,其主體建筑為欞星門、大成殿、啟圣祠、明倫堂、名宦祠、鄉(xiāng)賢祠、尊經閣、泮池、廊廡等。從謝啟昆《廣西通志·建置略·學?!芳捌渌胤街究芍瑥V州府學、梧州府學、南寧府學、潯州府學、郁林州學、富川縣學、平樂縣學、平南縣學、武宣縣學、番禺縣學、從化縣學、懷集縣學等均如此,其建筑大同小異。鐘衡钅監(jiān)《遷建文廟碑序》特意區(qū)分古代學校與廟學后指出:“今郡縣所立中為大成殿,后為崇圣祠,旁則東西廡,外大成門、戟門、泮池、欞星門,環(huán)以宮墻,則廟之制也?!盵9]297由此可見,在清代興建府、州、縣學與崇孔是相互關聯(lián)的。新建或維修學校響應了帝王的號召,也與地方官員的政績掛鉤。從清初到清末,地方官員的興學活動前后相繼,在盛世時期一度形成高潮,亂世中亦勉力為之,這些可從兩廣學記碑文中窺見一斑。
康熙朝兩廣學記碑文數量較多,亦多反映康熙崇孔之舉。郭遇熙《重建從化縣學宮碑記》言:“方今圣天子崇儒重道,幸臨曲阜,親謁孔廟,祀以太牢,御制碑文,勒諸貞珉?!盵10]112佚名《重修學宮碑記》云:“圣天子崇道右文,鸞輅東幸先師孔子廟,躬親釋特生內帑,修其殿宇,一時辟雍鏞鼓,圜橋觀聽。又御制訓飭士子文,遍勒天下郡縣學宮,棫樸菁莪之化,可謂至矣!”[11]917曾鳳舉《學宮欞星門外擴地建坊記》云:“圣天子丕闡文教,親蒞宸翰,頒之學宮,訓飭士子,百爾宣職于下,莫不仰承德意,以學宮為務?!盵10]115
清初帝王勵精圖治,國力蒸蒸日上,文教發(fā)達。學記文既頌盛世,又頌官員興學之舉。劉秉權《重修廣州郡學碑記》言當時教育成效:“我國家昭文德以治天下,聲教久敷于遐方?!盵10]41黃與堅《穗城書院記》評:“漢唐以來,教屢衰,道亦以寢熄,今當盛世,風化洋溢,被于四裔,而益以前言往行,表率嶺嶠之間,使世有所規(guī),趨千百世之下聞其風者,猶藉以興起?!盵10]959黃興禮《汾江義學記》既贊揚盛世文教,又借機勉勵學子成才:“圣天子側席求賢,孜孜圖治。各憲仰承德意,以振興文教為己任。如端溪、粵秀兩書院,皆遴聘宿儒,厚給餼廩。朔望親枉車騎,稽其課程。諸生生當斯時,勉自樹立,究明體達用之實學。異日出,膺民社用,治行著聞,使天下憬然想慕蘇湖之教。”[12]324
乾隆后期,習俗日侈,風氣日壞,統(tǒng)治階級的驕奢腐化之風促使社會矛盾更加尖銳,人民的反抗斗爭風起云涌。[7]706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清王朝內憂外患,無有寧日?!暗拦庵?,兩廣群盜如毛,廣西尤遍地皆匪?!盵13]346復雜的社會局勢,使得學記文作者憂心忡忡,他們慨嘆辦學不易,借辦學維系世道人心更不易。方大甡《重修鎮(zhèn)平縣學宮碑記》寫學校修建于亂世:“余維鎮(zhèn)平一彈丸邑耳,其貧瘠特甚,況議修時,適值倭人渝盟,南北用兵,海內騷然。未幾,又值鄰邑寇警,□言雷動,居民多遷避,事起倉猝,籌餉練兵,公私兼學立,幾莫可誰何?!盵11]891陳泰初《賁南書院碑記》記載書院建于亂后:“甲寅,屬有會匪,紳士議局坑頭,合兩司互糾察,未集而莞邑、佛鎮(zhèn)、鹿步相繼蠕動,屬司中陷賊窟,乃寄局省垣,畫餉募勇,隨官兵誅剿。賊平,當沙、茭之中南村鄉(xiāng),建賁南書院,為兩司團練局,推鄉(xiāng)望為院長正副,藉籌善后?!盵10]982廣西的學記碑文多反映了太平天國時期軍事斗爭對學校的毀滅性破壞。鄭獻甫《重修臨陽義塾記》記載:“兵興以來,棟折榱崩,鞠為茂草。”[9]294劉楚英《重修藤縣文廟記》載:“粵西軍興以來,各府州縣文廟學宮半毀于賊?!盵14]
蔣寅先生《清代文學論稿》言及:“當時真正對社會產生巨大影響的是太平天國起義,這場波及大半個中國的內戰(zhàn)給文學帶來的影響,不是‘沉重地打擊了以孔孟為核心的文藝觀’,而是整體沖擊了傳統(tǒng)的禮樂社會及其思想基礎,從而使整個文學的創(chuàng)作風貌發(fā)生轉變,連帶文學批評也隨之變異。”[15]時代巨變,清代兩廣學記碑文內容也隨著變化:盛世時,言太平之治,頌文教之功;亂世時,反映民生之艱,辦學不易,教化難為。
書院在中國古代教育體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清帝對書院的態(tài)度由初期抑制轉變?yōu)榉e極提倡?!绊樦舞b于會講議政風氣的不良影響而對書院有所壓制,不過隨著政權的穩(wěn)固,一些帝王對待書院的觀念發(fā)生了轉變,如康熙積極支持書院建設,雍正要求在各省建立省會書院。清廷積極干預山長的聘請工作,位于省城的大書院一般由總督、巡撫會同學政聘請,位于府、州、縣的各地書院一般由地方官員聘請。乾隆還要求對山長進行定期考核,對有佳績者實施褒獎。在清廷的大力支持與嚴加鉗制下,清代書院官學化,很多書院重視科舉文教育?!盵16]
清代書院發(fā)達,“粵省所建最盛”[1]1072?!稄V東通史》記載,自順治十一年(1654)到雍正十年(1732),廣東新創(chuàng)書院102所,其中官立90所,私立12所;雍正十一年(1733)至道光二十年(1840),廣東新創(chuàng)書院192所,其中官立145所,私立47所。[1]1070-1071清代廣東有著名的端溪書院、粵秀書院、應元書院、學海堂、廣雅書院、菊坡精舍等,廣西有著名的秀峰書院、桂山書院、經古書院等?!扒逡淮鷮W人之成就,多在書院中得之”[13]250,如“粵西五大古文家”中的朱琦、龍啟瑞、彭昱堯、王拯,均與廣西的書院關系密切。
“清代書院的性質,已與前代有所不同。在清代以前,書院是山林派的講學,純然是主修養(yǎng),居敬窮理,培植各自的學術中心。而到了清代,書院從私立改為官立,講學的中心與每年應試的課題相銜接,書院主要是培養(yǎng)士子的應試能力。書院的變革,是根據清代的學術、政治、社會背景而轉移。”[2]355清代兩廣各地書院建設均援例請人撰寫記文并刻碑,這些碑文體現(xiàn)了清代書院教育官學化的特征。王魁衡《新建翰香書院記》明確提到書院教育為科考服務:“我朝正學昌明,文敷海表,同科聯(lián)袂,發(fā)軔有人,而登華者略少,所為設賓興以扶士氣,建書院以育人才,誠欲振興文運,以媲美有明也?!盵11]913佚名《重修銅山書院記》提及書院教學以八股文等科考內容為主:“自圣學不講,凡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官司之所董而勸之者,自時文八韻,詩試賦外無聞焉。余甚惑之?!盵11]923
清代官學教育逐漸淪為科舉之附庸,儒學教育漸趨空疏,士人埋首八股文章,放棄學習經典,形成浮華的學風。針對這些弊病,阮元提倡“尊經崇漢,主張學習漢儒以考釋儒經為辦法進行研究,以達到通經致用”[17]143。阮元是朝廷重臣,又是學界泰斗,他“嘉惠后學,主持風會者五十余年”[18]4799,其“歷官所至,振興文教。在浙江立詁經精舍,祀許慎、鄭康成,選高才肄業(yè);在粵立學海堂亦如之,并延攬通儒;造士有家法,人才蔚起”[6]11421。嘉慶二十五年(1820),阮元在廣州創(chuàng)辦學海堂。他手定《學海堂章程》,規(guī)定由學長8人同司課事,永不設山長,亦不容薦山長;學長們分門別類指導課業(yè),輪流執(zhí)掌堂務,分工治事,集體負責;士子教育不再囿于八股學習,不以科舉為目標。
詁經精舍和學海堂以別具一格的教育內容和辦學方式,為書院這種教育形式開辟了新的發(fā)展道路。其摒棄八股、務實求真、教學與研究相結合的特點,帶頭破除了書院浮華、空疏的學風,為推動教育和學術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17]143金錫齡《重修鏡溪書院碑記》是對這種實學思想的響應:“多士涵濡其中,爭自濯磨,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將見實學,成人才眾,出則明體達用,處則修學好古,以仰體盛世作人之雅化?!盵10]978劉熙載于同治三年(1864)秋督學廣東,次年應邀為高州府懷新書院的修建而撰寫《懷新書院記》,其強調“敦本務,崇實行”,提出“自新為新民之本,新民造新命之極,澡身浴德,相與爭自濯磨,將師道立而善人多,處則敦孝弟忠信廉恥之風,出則隆忠君愛國庇民之業(yè)”。[19]劉熙載強調書院教育要以育人育德為根本,反映其求新求變的教育思想。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之后,清王朝受到巨大沖擊,封建教育也呈現(xiàn)出衰頹之勢,官學教育有名無實,教育內容空疏無用,地方官學更是衰敗不堪,府、州、縣學教學活動也幾于停廢。[17]170在此背景之下,以張之洞為代表的有識之士大力探索新型教育,以挽救危機。
張之洞“鴻才碩學,博極群書而宅中守正”,他熱衷教育,主政各地時積極探索新學,“所至以興學造士為急務。于四川設尊經書院,于山西設令德堂,于廣東設廣雅書院,于湖北先后設經心書院、兩湖書院、存古學堂,教澤之宏,追繼阮文達,足稱媲美”。[18]7196光緒十二年(1886),廣州書院數量不足,社會對實學人才需求迫切,張之洞創(chuàng)辦廣雅書院,并捐銀一萬兩成立廣雅書局。其《創(chuàng)建廣雅書院奏折碑》云:“粵秀、越華、應元三書院專課時文,齋舍或少或無,肆(肄)業(yè)者不能住院,故有月試而無課程。前督臣阮元所建之學海堂,近年鹽運司鐘謙鈞所建之菊坡精舍,用意精美而經費無多,膏火過少,又以建在山阜,限于地勢,故有課程而無齋舍。”[10]948張之洞提倡“實學”,廣雅書院摒棄了以科考為目標的傳統(tǒng)教育方式,“選調兩省士子肆(肄)業(yè)其中,嚴定學規(guī),慎防流弊,分經史理學經濟四門,隨其性之所近而習之”[10]949,為社會培養(yǎng)了一批實干人才。光緒二十一年(1895),開平縣知縣劉鳳堂主持修建鳳山書院,他受到阮元、張之洞等人的影響,其《鳳山書院碑記》云:“吳越楚蜀多雅材,其軌跡可睹已?;浿凶詢x征太傅開學海堂,提倡英流,為時冠冕。近南皮張尚書復立廣雅書院,士習丕變,郡縣皆仿行之?!盵20]604開平偏僻,民風刁蠻,主政者也受到新學思潮影響,于斯可見晚清教育之巨變。
康熙五十年(1711)之前,清王朝的政治環(huán)境相對寬松、開明,文學創(chuàng)作氛圍較為自由,“在文學批評上則表現(xiàn)為注重學問,尤以經史為根柢的風氣”[21]。在文章創(chuàng)作上,康熙帝明確要求醇雅。鐫刻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的《圣祖御制訓飭士子碑》要求:“窮經考業(yè),勿雜荒誕之談;取友親師,悉化驕盈之氣。文章歸于醇雅,毋事浮華;軌度式于規(guī)繩,最防蕩軼?!盵10]50郭豫衡先生論曰:“通觀清代之文,此期可稱文之盛世。其特點是各家各派,主張不同,文風不同,各行其是,沒有正宗?!盵22]337在這樣的背景下,清初兩廣學記碑文亦多醇雅,文中人物形象清晰,內容充實,議論自由,感情充沛,生氣勃勃。
著名學者仇兆鰲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為英德縣近圣書院撰寫《新建書齋記》,顯現(xiàn)了此期自由的創(chuàng)作風氣。文章開篇議論,強調興學乃“致治之先務”,批評“近世所稱良吏,惟急催科嚴緝捕,剖決獄訟,彌逢上司,無他案注誤者,便得循例升遷而去。即有糾集耆老講明鄉(xiāng)約者,不過朔望問舉,奉行故事而已”。在此基礎上,作者突出縣令田從典的政績:“蒞英德者三載,取俗吏之茍簡,一切皆以實心行其實政?!盵23]380文章述寫了英德貧窮、偏僻,民風刁蠻,凸顯興學之必要以及田公興學之功。文章敢破敢立,充滿生氣。
康熙十一年(1672),廣西巡撫馬雄鎮(zhèn)重建桂林府學,毛逵、諸葛鼎、李棠三人分別為之作記。同一學校同時有三篇學記文的現(xiàn)象較為少見。毛逵以欽差廣西考試官的身份撰寫了《大中丞馬公重建桂林府學記》,開頭即寫其所見所聞:“聞前之典是役者,往往以人才為慮,予用是惴惴焉,殆入其郊,則見其農服先疇,士食舊德矣。至其都,則見其城郭麗而阛阓肅矣?!泵娱喚恚耙娖溆械溆袆t,而一歸于醇正。迨歌鹿進諸士而揖之,或美秀而文,或簡重而質,而一歸于大雅”[24]51。作者從側面寫來,歌頌馬公興學之功,接著正面褒揚,高度評價馬公興學之舉。諸葛鼎《重建桂林郡學記》一文則以人才重要起論,轉而較為詳細敘寫馬公興學舉措,評價馬公:“家世詩書,久讀中秘,秉鉞西藩。三載以來,百廢厘舉,遂不難以數百年曠典,躬自為任?!盵24]55李棠《重建桂林府儒學記》則從桂林山川風土寫起,論述“為政莫大于移風,移風莫要于興學”[24]56,借馬公興學之舉來警醒為政者要注意文教。馬雄鎮(zhèn)任廣西巡撫,頗有政績,“累疏請平鹺價,建學宮,定有司邊俸,省軍糧運費,并罷諸采買累民者”[6]9725。這三篇學記敘事流暢,文辭簡明流麗,評論中肯。
康熙之后,雍正大力整飭吏治,加強思想管控。乾隆一朝思想文化領域管控尤其嚴格,文字獄頻發(fā),士人噤若寒蟬?!笆看蠓蛞炎云劣谡沃?,著書立說,多不涉當世之務。達官自刻奏議者,往往得罪。紀清代名臣言行者,亦犯大不韙。士氣消沉已極。”[13]302這一時期,清王朝的統(tǒng)治由盛轉衰,“文化方面,傳統(tǒng)的經史之學受到文人普遍的重視,出現(xiàn)了以考據為特點的乾嘉學派”[25]429?!扒?、嘉之際,為考據之風最盛之時”[22]517,此時的學記碑文亦顯現(xiàn)出考據之風。 黃人《國朝文匯序》曰:“康雍之文醇而肆,乾嘉之文博而精,與古為新,無美不具?!盵26]這時期的兩廣學記碑文作者亦是小心翼翼,很少如前期那般歌頌官員之功,文中人物形象逐漸模糊化,文章博學而精,行文亦拘謹。
衛(wèi)廷璞《重修番禺縣學碑記》撰寫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文章從歷史寫起,開篇即用《魯頌·泮水》之“思樂泮水”句,接著回顧番禺縣學歷史,再寫當今重修之舉,對主持官員則是一筆帶過。在簡略交代修建之后,展開議論,又用韓愈“業(yè)精于勤荒于嬉”、《魯頌·泮水》“濟濟多士,克廣德心”之語來加強說理,頌興學之舉時先頌圣,“而況圣天子在上雅化作人,宦于斯土者又皆英才樂育”[10]64。文章簡短,前后呼應,結構嚴謹,注重用典,敘寫歷史,模糊化處理興學官員形象,顯然受時代影響。乾隆二十六年(1761),孫慶槐撰寫的《修雷州府學碑記》,以議論文字“人心之邪正,視乎學校之廢興”起筆,行文不忘引經據典:“嘗思南軒先生常諭雷郡矣,著善利使人心知舜跖所以分,由是學校興于宋?!蔽恼虏豁灥胤焦倥d學之功,而首先歸功于皇上,認為“為臣忠,為子孝,當必有興于學校者”[27]1513。
乾隆二十二年,廣東著名詩人何夢瑤撰寫的《重修端溪書院新建后樓碑記》,略寫建設者之功勞,略去書院概貌等的描寫,將端溪書院的歷史沿革敘寫得非常清晰:“今之端溪書院則東鄰高要學宮,故錢局也。總督吳公興祚鼓鑄于此,后罷為五營射圃。今之近光亭,其閱武亭也?!盵28]這種寫法顯現(xiàn)了乾嘉時期學記好梳理源流之特色。乾隆二十四年(1759),太平府知府查禮撰寫的《麗江書院記》也是詳述太平府書院的歷史:“惟太平一郡為古駱越地,遠寄邊徼,向無創(chuàng)置,其郡志所載之靜庵書院,實前明太守胡世寧祠,靜庵,其號也。又肇化書院,亦前明參政翁萬達祠也?!盵29]
清王朝晚期,內憂外患,動搖了清政府的統(tǒng)治根基?!捌扔趪\的由盛轉衰,朝廷的文化專制政策趨于緩解,這也促使思想界進一步煥發(fā)活力,向往清初諸儒的經世致用之風悄然復蘇。一些有識之士漸次萌發(fā)求變的意識,并在學術與文學建設上展現(xiàn)思想的風采?!盵30]這時的兩廣學記或回歸清初自由表達之風;或隨社會環(huán)境變化而出現(xiàn)新變,展現(xiàn)多元風貌;寫法上多敘議結合,敘得真實,議得坦誠。
道光年間,金蘭原任韶州知府,他帶頭捐俸銀,建設相江書院。其《相江書院記》重點突出自己多年規(guī)劃之功勞,言其籌款建設,調離多年后,依舊不忘書院之建設:“太守之蒞斯土也,將周星紀矣,無日不蘄諸生之底于有成。幸而齋宇聿新,膳□罔缺,登斯堂者,宜如何砥礪以副太守之懷也?”[23]371文章不再是文網嚴密時側重考證源流之寫法,而是回到清初自由行文之風,表達真情實感。徐應照《鏡溪書院碑記》撰寫于道光十七年(1837),文章突出辦學之地風景:“矧其地溪流如帶,云木陰翳,戙旗諸峰,層巒迭嶂,龍氣蜿蜒。前臨波羅,江濤浩瀚,汪洋恣肆,百靈秘怪,變幻恍惚,不可名狀?!比绱藙倬?,作者慚愧自己任職三年來竟未著手辦學:“予捧檄茲土三年矣,簿書凌雜,朱墨填委,無暇詔諸生以力學。茲者重來,使星旁午日,不遑給方,愧有志而未逮。不意都人振興鼓舞,果能相與有成也?!盵10]966書院建立后,作者作記寄予厚望。該學記行文回環(huán)曲折,凸顯出真情實感。
清末部分學記碑文或表現(xiàn)社會之亂象,辦學之不易;或表達作者的切身感受以及對教育的看法。這類文章批評教育的弊端,感情真摯,直筆而書,富于變化。如嚴立儒《重修武功書院序》撰寫于光緒四年(1878),敘寫書院重修之困難:“無如星霜遞變,兵燹頻經,棟宇漸即傾頹,垣墻亦將朽壞,各房宗戚時相過從,談及倡修一事,咸以為今日要圖。然但見諸空言,未能措諸實事,遷延歲月,不潰于成,留心祖業(yè)者莫不惆然久之?!盵10]980嚴立儒光緒二十六年(1900)撰寫的《重修蘿峰書院記》,寫當時世風的大變化:“吾粵風俗日壞,含詐浮薄,愈趨愈下?!盵10]981在這種情況下,惟有蘿岡鐘家能堅持書院教學。世亂頻仍,要堅持傳授禮義之學,確實不容易,作者對此頗為贊揚。
黃人評價道光、咸豐朝文章“激昂峭厲,縱橫排奡,忠義之骨而參以仙俠之心,騷雅之音而出以幽并之氣”,又言同治中興后文章“光怪瑰軼,汪洋恣肆”。[26]晚清兩廣學記碑文也顯現(xiàn)了其中某些特征。
學記一般以紀功為主。吳訥曰:“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31]行文時,往往回顧歷史,對比今昔,言興學之不易,以贊頌文章為正體。但清代晚期傳統(tǒng)教育弊端叢生,部分學記文章的寫法發(fā)生了改變,出現(xiàn)了變體之作。
鄺朝勛《重修和風社學碑記》作于嘉慶六年(1801),時管控之風已緩,“仁宗天資長厚,盡失兩朝鉗制之意,歷二十余年之久,后生新進,顧忌漸忘,稍稍有所撰述”[13]302。碑記寫作者三十年間見聞:“勛猶憶少年承先君子命,隨諸父老后,與襄其事,落成之日,碑記賢勞與夫芳名,奕奕不勝屈,……今勛年未老,而上下三十年間身與斯事者三焉?!盵10]927文章側重寫自己感慨,不著意交代建設過程與細節(jié),亦為學記之變體。
道光九年(1829),吳榮光撰寫的《重修佛山田心書院碑記》記載了佛山田心書院文會風氣之變化:“會文者,凡一紙一茶一面及獎賞所出,歲捐資以取給焉。盛時會者至四五百人,每十數人主一會,歲則二十余會。會卷即日交主者受,越宿則不受。受則匯送鄉(xiāng)先達,定甲乙,魁者獎制錢百余,以次遞減?!盵12]335自從書院有了官方資助后,反而弊端叢生,如士子剽竊文章,館師擅定評語:“佛山多學館使,每館月主一會,則受卷者越宿可受也,越二三四宿亦可受也。越宿可受,則館中人能窺別卷之文。有佳者,或剽竊其一段一股一對,潤色其文以博取前列也。又其甚者,館師擅加評閱,定甲乙,偽押先達印章以誑人。又其甚者,所偽印章,其人早已作古,而莫之知也?!盵12]335此文痛斥弊端,其寫法實為學記之變體。
陳璞《興建賁南書院碑記》作于光緒四年,全文重在描寫匪亂,“兩屬土匪乘間肆擾,林洸漋踞村,李亞計踞市橋,陳顯良踞新造,劫掠迫脅,以魚肉我兩屬。兩屬士紳咸出避會城協(xié)謀,并辦練勇集餉,申請大府會兵剿之”[10]979。整篇文章都在寫平亂,只用一句“于是謀建書院以永其后”[10]979來交代書院建設。這種寫法也變化較大。
兩廣學記之變,不僅體現(xiàn)在文章寫法上,也體現(xiàn)在文體上。自宋開始,學記多是以散文來寫,而在清代駢體文復興的背景下,兩廣學記文章較早出現(xiàn)了駢體之作。
康熙四十八年(1709),名將趙良棟之子趙弘燦任兩廣總督時,撰寫《重修肇慶府儒學碑記》。文章言肇慶山川地理特征:“古稱端郡,獨踞上游,五嶺凝煙,三江吸浪。蒼波杳渺,挾橫潦以西來。高峽嵯峨,束怒濤而東注?!蔽恼聦懜畬W修后壯麗之貌:“內則翚飛列廡,波縈藻之芹風。外而虹指修墻,香潤壇花之杏雨。西屏疊翚(翠),岫拱星寒,東閣流丹,欞移照晚?!盵11]641黃錚為政精敏,“任雷州府調補。十三年任,綱紀整飭,蒞政精明,緝盜鋤奸,寧人息事”[32]。其《重修府學記》為乾隆十年(1745)雷州府學建設而作。文章為駢文,流麗簡明。文章寫府學建設過程:“梅梁桂柱,奎聚云章。梓匠輪輿,儼生徒而蹌躋;塈涂丹雘,等冠佩之雍容。炳炳麟麟,昭四十九表之異;枚枚實實,壯七十二賢之觀?!盵27]1504
咸豐八年(1858),司徒光撰寫的《康樂書院碑記》則駢散兼用,敘寫修建緣起:“時事日非,人心叵測?!罢呒t旗滋逆,此方白璧無瑕。諸先生倡義于前,有倫有脊;眾勇士同心于后,是訓是行”;再寫書院建成后之作用:“公是公非,同評月旦。言慈言孝,共樹風聲。上以體同風一道之休,下以安食德服疇之習?!盵20]602
于斯可見,以駢體寫作學記,從清初至清末持續(xù)不衰,這明顯受到清代駢文復興的影響,也反映出當時一部分文人更加注意追求精純華美的語言藝術的風氣。駢體學記多簡明流麗,別有一番風貌。
與前代學記相比,清代兩廣學記碑文繼承了傳統(tǒng)學記的程式化寫法,既敘述建設緣起、過程、工程規(guī)模以及建后情形等,又發(fā)表見解,敘事、議論、抒情等手法并用。在內容上,清代兩廣學記與前代學記相比有著鮮明的時代差異。它反映了清王朝由盛到衰之社會變遷,儒學教育漸趨空疏、書院官學化、新學興起的教育變化過程。
在思想上,與以往學記相比,清代兩廣中晚期學記趨于世俗化。宋人在學記文章中大開議論之風,這些議論文字或贊頌興學之功,或表達作者對當世教育的看法,往往能顯現(xiàn)作者之胸襟氣度。這些議論多鼓勵懷抱利器的士子治國平天下,達可為帝王師,不遇也應修身齊家,化一方民眾,理想崇高。但清代兩廣地區(qū)中晚期的部分學記文作者則缺乏這番圣賢思想,他們表達出的想法較為現(xiàn)實。
道光二十七年(1847),馮啟蓁撰寫的《重建始平書院碑記》敘寫完書院建設過程后,抒發(fā)其愿望:“繼自今功德宏遠,子孫蕃昌,親誼明宗,支敘蒸嘗,備典禮行,享祀春秋,于以不忒繩其祖武者,亦惟入廟思敬焉可爾。”[10]968馮啟蓁盼望的是宗族和睦,子孫蕃昌,家族興旺。
光緒二十七年(1901)的《義學堂碑記》則著眼于士子的前途,希望優(yōu)秀的能耀祖光宗,一般的也能營生執(zhí)業(yè):“倘他年得借東風,扶搖直上;皆此日同沾化雨,作育先施。庶或耀祖光宗,堪為上達;營生執(zhí)業(yè),免居下流。”[10]944這些文章多關注自身前途命運,沒有儒家安邦定國、經世濟民之志。
清代中晚期的部分學記內容較為瑣細、零碎,作者注重碑文之實用性,文學性被削弱,這與以往的學記文章有較大差異。
湯昭璘《重修步云書院碑記》作于嘉慶二十年(1815),該文簡短,只有一段,敘事重心在追繳書院膏火:“雍正八年,縣主應抬即將鐘金湖溢稅田地,盡撥入步云書院,收稅管業(yè),以為師生膏火之需。迨至乾隆十五年,突遭馮東明、許坤正、鄺桂柱等窺,田距書院頗遠,無人出力稽查,膽詭瞞承耕,每年只約納谷五百斛。田多租少,于書院已不敷費用。況又歷年拖欠,指屈計算,數十余載,積欠多租,竟無一人出首呈控?!盵10]962-963此文既不寫書院建設過程,也不發(fā)表自己對教育之見解,不刻意追求文學性。鄺朝勛嘉慶六年(1801)撰寫的《重修和風社學碑記》,文末詳細列出了近50位首事者姓名,同時又詳細列出20個鄉(xiāng)捐助數目[10]928-929,其揚名后世的意圖非常明顯。學記碑文如此寫法,可見其對實用性的注重。
與清代其他地區(qū)相比較,兩廣地區(qū)學校建設成效顯著,新學教育開啟較早,其學記碑文得時代之先聲。又因本土影響,這些學記碑文書寫了兩廣之風土人情,帶有鮮明的地域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學記碑文以本地鄉(xiāng)賢為榜樣來勸諭學子。劉秉權《重修廣州郡學碑記》歷數兩廣鄉(xiāng)賢:“惟其風土擅勝,是以人文蔚起,先達名世,難以悉數。如唐宋之最著,則有張文獻、余忠襄、崔菊坡其人;于明則有智略之何東官、儒雅之丘瓊山、經濟之梁文康、理學之陳白沙、氣節(jié)之海忠介其人?!盵10]41王士俊《重修廣州府學碑記》言:“矧廣州自漢高固、楊孚而后,迄于前明,則有陳白沙、湛甘泉之理學,梁文康、霍文敏之功名,周志新、倫伯疇之清正,黃泰泉、黎瑤石之文章,皆所謂有猷有為有守之士?!盵10]55文章所提到的張九齡、余靖、崔與之、邱濬、陳獻章等人均為兩廣本土名人,作者以他們?yōu)榘駱觼砑钍咳税l(fā)奮有為。
其次,學記碑文注意梳理本土以及本校歷史。王如辰《重修桂林府儒學碑記》先記載桂林府學之從宋、元、明至本朝的歷史,然后寫到“康熙十一年巡撫都御史馬公雄鎮(zhèn)移建迤西,實兼縣學地基而一之”[24]77,再講述桂林經歷三藩之亂后,亟須加強學校建設,其所敘均為學校歷經之真事。梁同新《重建學宮記》開頭即寫番禺學宮悠久的歷史:“嶺之南極于海,虞夏商周,聲教未及。秦漢時,番禺稱大都會,自梁析置今縣,歷唐迄宋始有學。而今學則建于明,逮我大清受命,培養(yǎng)熏陶,殆二百年,無智愚皆遵圣教。”[10]94
最后,學記碑文描摹的多為本地風景。車騰芳《重修番禺學宮碑記》寫道:“巍峨為學宮后勁,上連粵秀之峰,下瞰珠江之水,左白云而右藥洲,冠粵城而控都邑?!盵10]65文中所提的粵秀山、珠江、白云山、藥洲均為廣州山水名勝。陳元龍《阜成書院記》描寫書院周邊環(huán)境:“其地在七星巖,為桂林東郊名勝,峻嶺峙其后,清溪環(huán)其右,梵宇傍其左,群峰如畫,原田在目,來游者必眾?!盵24]166峻嶺、清溪、群峰、原田是美麗的桂林山水掠影。
于上所述,清代兩廣學記碑文受到清代政治環(huán)境、教育狀況、社會風氣影響,其思想內容、文體文風等在不同時期均有變化。清代兩廣學記碑文既有時代性又有地域性,它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清代不同歷史時期社會之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