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捷心,彭 穎
(湖南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7)
作為一個多種族混雜的國家,美國文學中的美國性(Americanness)歷來是重要的研究話題。在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的理論觀照下,美國性以美國文學為載體,對于民族國家具有巨大的建構作用。但學術界常?;煜绹耘c美國主義(Americanism)這兩個極為相似的概念,對此,尤連·卡南努(Iulian Cananau)進行了辨析。他認為,在美國內戰(zhàn)前,美國性與美國主義在“民族特性”(national specificity)這個要素上是重合的,它們都指向“美國之所是的本質特征[1]96-99。二者的主要差別在于美國主義被等同于美國例外主義(exceptionalism),即認為“美國與其他民族國家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并且,它將“美國構想成全世界實現啟蒙運動的自由理想的希望”[1]94。美國性則不一定是例外主義的,也不像美國主義那樣具有鮮明的種族主義傾向。到了杰克遜時代,美國主義的種族主義色彩變得更為強烈,在宗教理念的推動下,形成了擴張主義的話語體系;此時,美國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并且逐漸演變?yōu)橐环N領土擴張的趨向。這種咄咄逼人的民族主義情緒很快就滋生出“天定命運”的口號,其將攫取印第安人的土地和吞并墨西哥的領土合法化;同時,它還激發(fā)了本土主義運動,引導殖民者捍衛(wèi)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將愛爾蘭和其他天主教國家的移民排斥在國門之外??梢哉f,以例外主義為核心的美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聯姻,大大強化了種族中心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傾向。
卡南努關于美國性與美國主義的辨析對于廓清威廉·吉爾摩·西姆斯(William Gilmore Simms,1806—1870)殖民地羅曼司中的美國性是極為重要的。作為美國內戰(zhàn)前南方最著名的作家,西姆斯在其殖民地羅曼司中對杰克遜時代的美國性進行了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書寫。這個系列包括三部作品,分別是《亞馬西人》(The Yemassee,1835)、《瓦斯岡薩雷斯》(Vasconselos,1853)和《奇瓦部族的酋長》(The Cassique of Kiawah,1859)。根據美國著名西姆斯學者瑪麗·安·維姆薩特(Mary Ann Wimsatt)的定義,殖民地羅曼司的設定為殖民地時期的美國南方地區(qū),其主要內容是英國和西班牙等歐洲殖民者在新世界拓殖過程中與印第安人之間的沖突與戰(zhàn)爭[2]。西姆斯在小說創(chuàng)作時喜歡采用借古喻今的寫法,即將對歷史的呈現作為作者當時所處時代社會現實的投射,白人殖民者因此成為被其賦予美國性的刻畫對象,而印第安性則通過對印第安人物的塑造予以表現。這是本文試圖分析的兩個主要方面,而本文所關注的美國性與印第安性在西姆斯羅曼司中的相互作用和影響,則必須借助卡南努對美國主義與美國性異同的辨析。如上文所述,在美國內戰(zhàn)前或者說杰克遜時代的這個歷史階段,在民族特性這一點上,美國性可以等同于美國主義,但是考慮到美國主義這個概念強烈的種族主義色彩,它就不可能在種族平等和自愿的基礎上將印第安性納入到美國總體的民族性中來,而這正是西姆斯在其殖民地羅曼司中進行大膽想象和書寫的部分。所以,以種族主義色彩相對弱化的美國性的概念來代替美國主義,更有利于探討其與印第安性之間的關系;同時,美國主義及其背后的思想淵藪,如盎格魯一致論和熔爐論等同化理論,也可以作為一個比照的對象,凸顯出西姆斯美國性構想的獨特之處。我們應該注意到,西姆斯的創(chuàng)造性書寫也使得《亞馬西人》《瓦薩岡薩雷斯》《奇瓦部落的酋長》三部曲成為罕見的可以同時審視美國性與印第安性及其相互關系的文本,并且成為作者寄托自己政治理想的文化場域。
西姆斯曾經發(fā)表過一篇演講稿,名字就是《文學中的美國主義》(Americanism in Literature,1845),該文雖然冠以美國主義之名,卻并沒有表現出美國主義所包含的種族主義傾向,這里的美國主義更接近美國性的概念。在這篇演講稿中,西姆斯認為,到他所處的時代為止,美國文學表現的都是英國的民族特性。對此,他指出,美國作家應該力求擺脫英國文學的影響,創(chuàng)造出具有自身民族特色的作品。他從自然、歷史、語言、人口構成等多個方面探討了美國的獨特之處。他高度評價了美國的山川風貌和歷史傳統(tǒng),并將之視為作家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對于美國的英語,他認為它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其在全國的通用性,幾乎沒有什么方言給人們的溝通造成障礙,這與其他方言眾多的語種形成鮮明的對比。西姆斯也特別提到了美國的人口構成,“盎格魯-撒克遜人,歐洲的其他種族以及其他大陸的種族”構成這個國家“混雜和獨特的組合”,而他們也將“多樣的禮節(jié),情感,思維方式澆灌到美國這個大蒸餾器中”,并且他們之間的交往與沖突也為“詩人,小說家和哲學家提供了鮮活而優(yōu)美的主題”[3]13。在西姆斯看來,這些“民族的精華”[3]7正是塑造美國民族文學的根基。
的確,西姆斯在其殖民地羅曼司中十分注重對自然景觀的刻畫,而且,這些自然景觀不僅僅為其敘事提供了一個外在的場所和背景,也往往成為故事中不同民族身份的重要表征。這一點在對印第安人生活環(huán)境的描寫中體現得尤其突出,比如在《亞馬西人》(The Yemassee,1835)中,白人殖民者擴展其殖民地勢力范圍,侵占了亞馬西人的居住空間,他們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遭到了白人的破壞。他們“祖先高貴的森林被斧頭砍倒”,“獵物被掠奪”,“河邊的墳墓,也是亞馬西人的古老埋葬之地,被褻瀆地占用了”[4]103。對于亞馬西人而言,這里描述的森林、獵物、墳墓等正是安東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所說的祖地(homeland)的組成部分,它是“神圣的尊崇與超拔之地”,其“內在意義只有該民族具有自覺意識的成員才能領受”[5]9。也正因如此,這片“土地的資源只有該族的人民獨享”,“不能供‘外族’使用與開發(fā)”[5]9。
正如史密斯所指出的,這些祖地承載了一個民族的歷史,成為“存儲歷史記憶與聯想的寶庫”,也是“先哲、圣賢和英雄生活、工作、祈禱和戰(zhàn)斗的地方”[5]9。西姆斯的殖民地羅曼司也是圍繞歷史展開的,《亞馬西人》《瓦薩岡薩雷斯》《奇瓦部落的酋長》三部曲中的每一部作品都以真實的歷史事件作為故事背景。《亞馬西人》以1715—1717年的亞馬西戰(zhàn)爭為主線。在這場戰(zhàn)爭中,亞馬西印第安人與其他印第安部落和西班牙人聯手,襲擊了南卡羅萊納低地區(qū)域的英國殖民地?!锻咚箤_雷斯》(Vasconselos,1853)則以1539年西班牙征服者赫爾南·德·索托在北美的殖民探險為主線?!镀嫱卟孔宓那蹰L》(TheCassique of Kiawah,1859)將故事背景設定在17世紀80年代的查爾斯敦,此時西班牙人與英國人正在激烈地爭奪這個美國殖民地時代的重要城市。在西姆斯看來,這些歷史事件本身就是美國民族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展現美國的民族精神氣質,也是文學創(chuàng)造的絕佳素材。西姆斯認為,“對于民族性的性質、構成要素和成因的分析,是哲學詩人的首要任務,也是試圖從歷史材料中獲取素材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成功的關鍵?!盵3]20正因為重視作品所傳達的民族性,他才不遺余力地對歷史材料進行取舍,去掉那些他認為無關緊要的歷史事實,而保留并浪漫化地處理那些有助于表現民族性的部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西姆斯認為歷史羅曼司作家才是真正的歷史學家,而那些單純記錄歷史事實的學者則只能稱之為歷史編纂者。他之所以下此論斷,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前者對于彰顯美國民族性的貢獻,而后者在他看來則不能很好地完成這個任務。因為,羅曼司作家可以將文學想象與歷史背景結合,使二者相得益彰。換言之,美國史料缺乏,反倒成了羅曼司作家寫作時的一種優(yōu)勢,而對于歷史編纂者而言,史料匱乏卻會讓他們頭疼[6]。
在對歷史的創(chuàng)造性書寫中,西姆斯通過對各個種族和民族精神品格的刻畫來呈現美國的民族性。無論是“嚴肅、清醒、虔誠的清教徒”,還是“坦率,具有騎士風范,且充滿想象力的胡格諾派”,又或是“有耐心,深刻而喜愛沉思的德國人”,他們都在相互交往中,“在行為和思想上”塑造了“社會的方方面面”[3]13。西姆斯也對印第安人的民族品性表達了肯定,稱贊他們“情感熱烈、高貴而勇敢、令人欽佩地理智、渴望名譽、有極強的忍耐力”,且“具備邏輯思維的能力,想象力豐富,品味出色,具有冷靜的判斷力”[3]105-112,假以時日,這些優(yōu)秀的品質也必定會對美國社會產生積極的影響。
很顯然,西姆斯所建構的歷史也是為當下服務的。他書寫歷史既是為了指涉他所處時代美國的民族性,也是為了對這些時代精神進行追本溯源。他從美國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中找尋他認為對于社會發(fā)展有意義的價值觀,并且將之以歷史羅曼司的形式予以呈現。在他看來,這些東西作為美國這個新生民族的巨大精神財富,正是文學家需要著力表現的內容。
的確,西姆斯運用歷史題材往往是為了表現他所處時代美國的民族性,就其殖民地羅曼司三部曲而言,呈現的正是從19世紀30年代到內戰(zhàn)前杰克遜時代美國的精神特質。這三部曲恰好表現了托克維爾所說的美國人的民族特點,也就是他們的“進取心”[7]653;這種“進取心”主要體現在白人殖民者身上。在《瓦斯岡薩雷斯》一書中,西姆斯通過對歐洲傳統(tǒng)騎士精神內涵的書寫來呈現這種精神。在騎士精神的價值體系當中,“進取心”首先表現為探險精神。這一點在現實與文學虛構兩個層面都可以找到例證。在歐洲歷史上,騎士作為一種武力征伐的工具,憑借其超強的機動性,經常需要踏上未知的險途,四處征戰(zhàn)。在《騎士精神與探險:1298—1630》(Chivalry and Exploration:1298—1630, 1998)一書中,詹妮弗·古德曼(Jennifer Goodman)指出,“騎士精神與探險的聯姻如果不是始于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也至少是始于馬可波羅的時代”[8]。弗萊也認為騎士羅曼司的基本情節(jié)元素是冒險與尋求[9]。在《瓦斯岡薩雷斯》中,西姆斯也忠實地呈現了歐洲歷史上的這種探險精神。該書的情節(jié)主線就是德·索托赴北美探險尋寶的準備過程與具體經歷;按照當時的標準,探險是騎士建功立業(yè)的必經之路,也是一名騎士是否具有“進取心”的標準。所以,書中充滿了這樣的論調,即探險是“騎士雄心壯志的表現”,是“對平凡生活沉悶節(jié)奏的厭煩”,也是“對征服和名譽的高貴渴求”[10]20;“真正的騎士精神在于戰(zhàn)斗與征服,在海陸間長途跋涉,深入未知之地,擊倒敵人,然后帶著金子和祖母綠榮歸故里”[10]40。
探險的目的是為了獲取名譽與財富,因此,追求名譽與財富的貪欲就構成了“進取心”的驅動力。為了名譽和才富,騎士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在《瓦斯岡薩雷斯》中,西姆斯就把德·索托刻畫成了一個近乎病態(tài)地追尋財富和寶藏的人物。他撇下妻子,“不顧禱告和因愛留下的眼淚,只夢想著尋求財寶來滿足他的貪欲”[3]73。盡管在探險過程中他的隊伍死傷慘重,但他仍然義無反顧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甚至效法他的同胞,征服阿茲特克帝國的埃爾南·科爾特斯和征服秘魯的佛朗西斯科·皮薩羅,命令下屬將戰(zhàn)船駛回古巴,自己則繼續(xù)留在北美,進行他的冒險事業(yè)。德·索托的冒險事業(yè)始于個人追名逐利的貪欲,但又的確在歷史上產生了積極的影響。西姆斯在《瓦斯岡薩雷斯》中也將個人貪欲、殖民征服與社會的進步聯系起來,認可前者對后者的促進作用。在“進步的法則”一章中,他寫道,“一個種族不過是為另一個鋪路”[10]181。西姆斯對西班牙人在北美的殖民探險為后來英國殖民者成功建立殖民地,直至美國獨立并建立國家打下基礎所作出的貢獻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此外,對于西姆斯在《瓦斯岡薩雷斯》中刻畫的騎士而言,“進取心”還意味著尚武精神。德·索托為了給北美探險做準備,特意舉辦了騎士比武錦標賽,激發(fā)大家的尚武精神。
主人公菲利普·瓦斯岡薩雷斯武藝高超、膽識過人,因而在錦標賽中奪魁。書中還描繪了西班牙人最熱衷的運動形式——斗牛的場景,也是為了張揚其勇武好戰(zhàn)的本性。
無論是探險精神、貪欲還是尚武精神,這些“進取心”的要素不僅僅是西姆斯從傳統(tǒng)的騎士精神中挖掘出的價值觀,也是杰克遜時代美國民族性的實際寫照。西進運動就是一場偉大的探險。移民對于西部邊疆的開拓就是探索未知之地的旅程,“從其規(guī)模,危險性和冒險性而言,它甚至超過中世紀的大規(guī)模軍事遠征”[11];同時,它也是人們追逐財富的過程,加州出現的淘金熱就是典型的例子。查爾斯·比爾德(Charles Beard)認為,“美國性的本質就在于獲取財富并擊敗競爭對手的欲望”[1]99,而尚武精神從美國誕生之日伊始就是其顯著的民族特性。在《士兵與平民:1775—1865年美國的尚武精神》(Soldiers and Civilians:The Martial Spirit in America1775—1865)一書中,馬庫斯·坎利夫(Marcus Cunliffe)指出,“美國的國家起源及其民族性的最初表現大體上是與軍事有關的”[12]99。這種對于軍事的熱情也可以從美國內戰(zhàn)前歷史課本的內容看出來;在這些課本中,三分之一的篇幅是關于軍事事件的,幾乎是現代課本的三倍[12]69。西姆斯的呈現方式表明:他旨在探尋內戰(zhàn)前美國性時代特征的歷史淵源,而這些民族性的要素正是從歐洲文化的傳統(tǒng)中繼承而來,這些文化傳統(tǒng)對于美國的民族性也有著深遠的影響。他之所以選擇騎士精神作為傳遞這些價值觀的載體,就是出于這個原因。事實上,美國南方的奴隸主階級就以騎士的后代自居[13],騎士文化在美國南方也有極為深厚的土壤。
正統(tǒng)的騎士精神源自于中世紀的歐洲,但對于美國而言,卻與其民族性緊密相關,尤其是美國南方。羅林·奧斯特維斯(Roll G. Osterweis)指出,美國內戰(zhàn)前舊南方的文化由一個“三腳架”提供支撐,這三個腳分別是“棉花與種植園制度”“黑人奴隸制”“騎士精神”[14]213。前兩者代表著南方文化的現實層面,而后者則代表著精神層面。南方人對騎士精神的崇拜是南方浪漫主義最突出的表現,其主要內容包括“決斗、狩獵、賽馬、錦標賽,浪漫的地名命名,注重祖先與紋章,以及大方好客”[14]102。這些內容在西姆斯的殖民地羅曼司中都有所體現。南方浪漫主義又催生出南方民族主義,使南方與北方區(qū)別開來。在南北戰(zhàn)爭前夕,隨著對奴隸制存廢問題的爭論愈演愈烈,其甚至發(fā)展成一股南方脫離邦聯的分裂主義思潮。由此可見,西姆斯對騎士精神的呈現,既是為了表現杰克遜時代的美國民族的總體特性,更是為了張揚南方的民族性。
如前所述,西姆斯在《文學中的美國主義》中討論的美國主義比較接近于卡南努所說的美國性的概念,它并未顯示出過多的種族主義的傾向。他所提到的美國“帶著明顯不同的狀況、膚色和歷史的三個不同種族”[3]14,顯然是指白人、黑人和印第安人,他們都將融入美國這個大熔爐之中。而在西姆斯的殖民地羅曼司三部曲中,雖然在白人與印第安人的沖突中,往往是前者獲勝而后者失敗,而且,印第安人角色也從來不是故事的主角,但是仍然有不少評論家認為,西姆斯作為一名白人作家雖然不可避免地要宣揚美國白人所代表的民族性及其優(yōu)越性,但他對印第安人及其民族性的刻畫也是比較客觀而公允的。
美國著名西姆斯研究學者肖恩·布西克(Sean Busick)認為,西姆斯對印第安人的刻畫是“十九世紀美國文學中最符合現實的”[15]179。布西克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他認為西姆斯是一位歷史學家,而且,即使是在西姆斯的歷史羅曼司中,其對歷史的呈現也是現實主義的。在這一點上,布西克認為西姆斯迥異于同時代同樣熱衷刻畫印第安人形象的庫柏。布西克指出:“西姆斯認為自己的歷史羅曼司具有真實性,而庫柏則盡力解釋,他的歷史羅曼司是虛構作品,不受歷史傳統(tǒng)的約束。雖然對于歷史而言,真實性是必備的要素,但庫柏卻向讀者表明,他認為‘嚴格地遵從事實……會破壞文學作品的魅力’”[15]172-173。相比之下,西姆斯認為他的歷史羅曼司“比別人的歷史更為真實”,也“比正史更為真實,因為他在作品中提供了許多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以確保構建真實性,而這些細節(jié)往往被歷史學家所忽視”[15]173-186。
對印第安人刻畫的真實性歷來是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而西姆斯對印第安人的刻畫似乎也沒有超越“高貴野蠻人”的刻板形象,比如他們殘忍嗜血,對待俘虜尤其如此——不僅剝取對方的頭皮作為戰(zhàn)利品,而且用盡各種手段折磨對方。西姆斯在《亞馬西人》中就刻畫了這樣可怕的一幕,一個名叫麥克納瑪拉的愛爾蘭俘虜在亞馬西人面前飽受摧殘。亞馬西人甚至將折磨俘虜當成一種訓練其部落男孩的常規(guī)手段,因為在他們看來,“正是以這種方式,即對他人施加痛苦,同時也能夠自己承受它,這些男孩子就做好了成為男子漢的準備”[4]69。另一方面,亞馬西人對于白人侵占其土地的行徑毫不妥協(xié)、奮力抵抗,在戰(zhàn)爭中英勇無畏、不屈不撓,就像西姆斯著意描寫的極富象征意味的響尾蛇,它“從不臨陣脫逃”,但也不會“主動挑起爭斗,而是滿足于抵御侵略”[4]178。
值得注意的是,與同時代的作家相比,西姆斯對印第安人的刻畫還是有很大的不同。19世紀美國白人筆下的印第安人總體形象除了野蠻之外,就是無知與幼稚。比如,弗蘭西斯·帕克曼(Francis Parkman)在《龐蒂亞克的共謀》(The Conspiracy of the Pontiac)中將印第安人塑造成“荒野中的孩子”[16]178,他們無知而又缺乏克制。著名的歷史學家喬治·班克羅夫特(George Bancroft)在《美國史》(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from the Discovery of the American Continent)中則將印第安人刻畫成思維簡單、道德墮落、無法進行抽象思考的族群[16]186。這樣一種無知而幼稚的形象與老練、聰明的白人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而確立了一種“孩子與教師”的二元對立的殖民主義關系。在這種關系當中,“殖民者傾向于將被殖民者降格為孩子或者嬰兒”,因此,后者“無法代表他們自己,也無法為他們的國家負責”[17]70,而殖民者的身份則是“將被殖民者培養(yǎng)成文明、負責的成人”[17]70的教導者。相比之下,西姆斯作品中的印第安人卻展現出了復雜而成熟的情感和心智。在《亞馬西人》中,酋長薩努帝作為堅決的主戰(zhàn)派,意識到敵人的強大,與之開戰(zhàn)意味著將“全族置于困難與危險之中”[10]83-84,但他也洞察到,“文明的本質決定了其征服與擴大影響力的欲望,這股欲望已知的世界都無法滿足”,而且,“征服與影響力就是其存在的首要法則”[10]84。他知道白人對其族群土地的渴望就來自于這種征服欲,妥協(xié)退讓只會讓他們得寸進尺,因此,亞馬西人要捍衛(wèi)他們世代居住的領土,就不可避免要與白人進行戰(zhàn)爭。
這種先知般的睿智顯然與其他作家筆下印第安人的蒙昧無知格格不入,即使是同樣以刻畫印第安人而聞名的庫柏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薩努帝這樣的形象。庫柏的代表作《最后的莫西干人》(1826)中的秦加茨固和安卡斯雖然具備“高貴野蠻人”的高貴品格,卻也被視為“愚昧無知”[18]51。在摩描的筆下,莫西干人在戰(zhàn)場上是機智的,但他們都沒有表現出薩努帝這種對白人殖民主義擴張本質的深刻認識。正如秦加茨固所說,他“不過是為白人指路的一棵松樹”[18]367,是為殖民者服務的工具。
僅從故事的結局來看,西姆斯的《亞馬西人》似乎也沒有完全跳出白人作家筆下印第安人最終被白人殖民者征服的窠臼;因為,酋長薩努帝雖然發(fā)動起整個部落與白人血戰(zhàn)到底,但其部落還是沒有避免覆滅的命運。這種印第安人必然滅亡的命運正是托克維爾所預測到的。他認為,面對白人的入侵,印第安人面臨著“戰(zhàn)爭與開化”[7]300的兩難抉擇。開化對于他們而言,意味著改變長期以來根深蒂固的生產方式與生活習慣,從狩獵轉向務農,這個過程被證明是極其困難的;而選擇戰(zhàn)爭則注定會失敗。從歷史上看,這是一種總體的趨勢。當然,也可以認為對這種印第安人必定敗亡的書寫服務于美國白人作家在文學作品中構建的殖民主義話語體系,具體而言,就是詹寧斯所言的歐洲的“十字軍意識形態(tài)”在美國與種族主義結合后的變體,即“文明”與“野蠻”的對立。作為“文明”人,白人在道德與軍事層面都比“野蠻”的印第安人優(yōu)越很多,所以前者對于后者的征服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19]。但是,在西姆斯的另一部作品《瓦斯岡薩雷斯》中,印第安人在與西班牙殖民者的對抗中卻贏得了勝利。在這部被評論家普遍忽視的殖民冒險羅曼司中,西姆斯流露出了白人作家創(chuàng)作的印第安人作品中罕見的反殖民主義傾向。故事的主人公葡萄牙騎士菲利普·瓦斯岡薩雷斯原本效忠于歷史人物西班牙征服者德·索托,后來卻投入了印第安人的懷抱,接受了印第安人的宗教信仰,幫助他們戰(zhàn)勝了西班牙殖民者,并且最終娶了公主柯賽拉為妻,成為新的酋長。在故事的結尾,在柯賽拉的幫助下,菲利普于1540年率先在北美建立了永久的白人居住地。按照西姆斯的設定,這個白人居住地比英國人1607年在詹姆斯敦建立美國第一個殖民地整整早了67年。
這個離奇的白人拋棄自身文明、接受印第安人文化的“土著化”(going native)的敘事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19世紀白人文學中的“高貴野蠻人”的形象。在《瓦斯岡薩雷斯》中,西姆斯著力將印第安人刻畫為樸實、純真、善良、高尚的,而以德·索托為代表的西班牙騎士則是虛偽、霸道、貪婪、卑鄙的。菲利普對于二者的評價恰如其分地說明了這種鮮明的對比:“在這些野蠻人粗魯的背后至少有一顆真心,盡管他們缺乏有教養(yǎng)的歐洲人那樣的藝術成就。這里沒有背叛和虛假的信仰,也沒有墮落的激情,而這些正是那些聲稱比這些看似惡毒的印第安人有更高尚的美德和更純粹的品味的歐洲人所做的事情……他們簡直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盵10]410菲利普對印第安人的肯定評價以及之后他加入后者的舉動表明,印第安人作為歐洲文明的對立面,反而成了被追慕的對象。這種原始主義的情結也使得“高貴野蠻人”的義項重新回歸到盧梭意義上對原始人的返璞歸真狀態(tài)的一種褒揚。在盧梭看來,“高貴野蠻人就是生活在純粹自然狀態(tài)中的個體——溫柔,睿智,沒有受到文明的罪惡的沾染?!盵20]91“野蠻”一詞在法語當中的意義也是中性的,并沒有貶義色彩。只是到了19世紀,在種族主義人類學家如約翰·克勞福(John Crawfurd)等人的建構之下,“高貴野蠻人”才演變成為“諷刺性的種族低劣性的象征”[21]376,也為白人殖民者對土著人進行殖民征服與奴役乃至種族滅絕“從人類學角度奠定了意識形態(tài)基礎”[21]299。此外,西姆斯選擇以菲利普這個全書中唯一一個遵循中世紀歐洲騎士精神倫理規(guī)范的角色與印第安人聯姻來建立美國第一個殖民地,既暗示了其對后者品質的充分肯定,也包含著他試圖將印第安性融入到美國民族性當中的良苦用心。
美國建國之初,隨著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在美國國家政治、思想與文化領域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其優(yōu)越性的論調也開始甚囂塵上。進入19世紀中葉,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優(yōu)越論逐漸被白人至上論(white supremacy)所取代,種族優(yōu)越的思想也就由單一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擴展到所有的歐裔美國白人。這些種族主義的思想直接影響到美國主義概念的建構。受其支配,美國人對于自身身份的探尋也產生了不同的答案。美國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認為自己才是美國核心的族群,他們的文化也是美國社會的主流文化。而隨著盎格魯-撒克遜民族與其他白人移民種族融合的程度提高,美國白人作為一個整體就成為國家民族性構建的基礎。將這兩種對于民族身份界定的觀念放在美國多種族多文化的語境中,就催生出米爾頓·戈登(Milton Gordon)所總結的兩種同化理論模式,即盎格魯一致論(Anglo-Conformity)和熔爐論(Melting-Pot)。前者要求美國移民放棄自身原本的族群文化,接受盎格魯-撒克遜文化,以謀求達到文化上的一致性;后者則主張以種族間的生理融合來實現同質化并消除文化差異[22]15-77。無論是盎格魯一致論還是熔爐論,都帶有明顯的種族中心主義與種族主義傾向。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就連歐洲的其他移民都歧視,更遑論黑人和印第安人了。熔爐論雖然在理論構想的層面上將白人與非白人都視為同化和種族融合的對象,但在事實層面上,種族融合主要發(fā)生在白人移民之間,黑人和印第安人則被排斥在外。就文化同化的主導者而言,盎格魯一致論顯然是由強勢的盎格魯-撒克遜種族發(fā)起并強迫其他弱勢種族遵從的。根據戈登的分析,由于熔爐論不能確立一種各個種族都認同的制度形式,因此也無法真正實現各種族的文化模式的融合,其最終也會倒向盎格魯一致論[22]117-119。由此可見,這兩種同化理論都在民族性構建這個關鍵點上強化了美國主義的種族中心主義與種族主義傾向。
西姆斯在《瓦斯岡薩雷斯》中構想的同化模式顯然有別于盎格魯一致論與熔爐論。菲利普被印第安人所吸引,因而舍棄了自身的歐洲文化,接受了后者的文化。換句話說,菲利普甘心情愿地被印第安人所同化并對其文化產生認同感。這種同化模式跟上述兩種同化模式的最大不同點就在于,它不是由占據主導地位的文化來強制同化弱勢的文化,反倒是由弱勢文化吸引強勢文化中的個體并使之進行文化改宗。對于被同化者而言,這個過程是以平等與自愿為原則的,也是建立在對異質文化的認同與理解的基礎之上的。從西姆斯對菲利普這個人物的刻畫可以看出,他在尋求一種基于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美國性與印第安性的融合途徑。這種美國性以傳統(tǒng)的騎士美德為核心,并且表現出極強的種族包容性,其弱化了德·索托身上體現出的杰克遜時代的帶有強烈種族主義與種族中心主義色彩的美國主義。
相比之下,在《亞馬西人》與《奇瓦部族的酋長》兩部作品中,美國性與印第安性則處于一種張力狀態(tài)。亞馬西人的酋長部落之子奧康內斯托加受白人的影響染上了酗酒的惡習。酒精不僅使奧康內斯托加成為了一個他父親眼中道德淪喪、自甘墮落的逆子,也使他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淪為白人的眼目與走狗。奧康內斯托加本想要擔負起率領族人迎戰(zhàn)外侮的重任,抗拒白人文化給他帶來的奴性影響,但當白人委派他充當間諜獲取自己族人的軍情時,他“眼中突然放光,從坐著的地方直起身子,胸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民族情感,使他仿佛變成一位雄辯的酋長,為自己的部落做慷慨激昂的戰(zhàn)前動員演講”[4]192。然而,一杯酒下肚之后,他“那剛剛激起的片刻的熱情就煙消云散了,只剩下殘存的意識與靈魂,和絕望、失落的神色”,口中喃喃地念叨著,“和平是好的,亞馬西人需要和平,英國人也需要和平,奧康內斯托加需要和平,奧康內斯托加尋求和平”[4]192。酒精毀掉了奧康內斯托加的人格,也消磨了他的斗志,驅散了他的民族情感。奧康內斯托加的酗酒行為成了印第安人受到白人文化同化的一個縮影,這種文化同化表現為一種文化入侵,其正如薩努帝所說的,“他給亞馬西人傳來好消息,給他們彩色的玻璃,用有毒的水使他們瞎了眼”[4]96。好消息指的是福音,亞馬西人從馬修牧師那里已經聽到對它的傳講;彩色的玻璃則是白人用來購買印第安人土地的工具,它們幾乎一文不值,卻能從印第安人手中換來曼哈頓島;有毒的水就是烈酒,它正是使酋長之子墮落的元兇。這些代表性的物件,成了白人的異質文化給印第安人帶來負面影響的縮影,它們使亞馬西人疏離了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西姆斯正是以這種白人對印第安人負面的文化同化的書寫,來彰顯前者代表的美國性對后者代表的印第安性的侵蝕性。
這種侵蝕性在《奇瓦部族的酋長》一書中也有鮮明的呈現。英國殖民者愛德華爵士向奇瓦部族的酋長請求收養(yǎng)其幼子伊斯瓦提,其目的是想通過對伊斯瓦提的教化試驗,驗證能否使印第安人接受文明教化擺脫野蠻愚昧。伊斯瓦提跟愛德華的姨妹學習了英語。他原本接受了父親的命令暗中監(jiān)視愛德華,并伺機配合其族人向白人殖民者發(fā)動進攻,但在接受了白人的文化之后,伊斯瓦提也像奧康內斯托加一樣,失去了印第安人賴以抵抗外來入侵的野性與斗志。“他在這種奇怪的語言中沒有變得更聰明,他的心卻變得更柔軟,他的情緒也變得更溫和?!盵23]他開始為自己的白人朋友即將遭遇印第安人的襲擊而擔憂,也為自己充當了父親的幫兇而內疚。
奧康內斯托加與伊斯瓦提的悲劇在于,二者無法做到在完全接受白人文化的同時,又保留自己的種族特性。西姆斯以夸張的筆調渲染了美國性對二人印第安性的破壞性,也使這兩種民族性處于一種無法共存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反映了19世紀美國社會的現實。此時,美國政府只想盡快以教育的方式使印第安人接受白人的文化、拋棄自身的部落文化,從而完成對印第安人的同化和文化征服。在菲利普·瓦斯岡薩雷斯身上,這兩種民族性才和諧地融合在了一起。菲利普具有杰克遜時代美國性的典型特征,比如尚武和冒險精神,同時,他又擯棄了殖民者對物質財富的貪婪欲望和對土著人的種族歧視。另一方面,菲利普又被西姆斯塑造成一位十分理想化的中世紀騎士。他恪守騎士精神中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如保護婦女和弱者、伸張正義、不恃強凌弱等,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堅持種族平等的觀念。這些價值原則在作者所設定的16世紀的歐洲早已被視為過時和落伍了??梢?,西姆斯刻意使菲利普放棄了其自身文化傳統(tǒng)中與印第安性相抵觸的部分,而保留了與之相容的部分,因而,菲利普能夠在同樣尊崇美德的印第安人身上找到共鳴,對他們的文化產生認同感。當他化身為印第安人酋長之時,他就獲得了一種雜糅的身份,也象征性地融合了美國性與印第安性。
菲利普這個人物在美國文學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他大概是第一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價,去加入印第安人部落的歐洲騎士。在美國推行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大肆進行領土擴張的時代背景下,西姆斯卻塑造出這樣一位反殖民主義的英雄。菲利普跨越兩種文化之間的壁壘,加入印第安人隊伍,并幫助他們擊敗了西班牙殖民者。菲利普對歐洲文化的深刻反思和對印第安人文化的認同理解,也使得他得以超越西姆斯創(chuàng)作的其他角色,成功地克服了自身的文化焦慮和身份危機。印第安文化自殖民地時期開始,至美國建國后,乃至今天,都一直游離于美國主流社會文化之外,而美國政府雖然一直嘗試以各種手段同化印第安人并使之融入主流社會,卻收效甚微。直至20世紀,印第安人的部落文化才得到了應有的尊重和關注,被視為美國社會代表族群與文化多樣化的國家正資產。由此可見,西姆斯在《瓦斯岡薩雷斯》主人公菲利普身上所做的融匯美國性與印第安性的構想是頗具前瞻性的創(chuàng)舉。
作為一名熱心政治的作家,西姆斯常常將自己的政治理想隱藏在其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之中。同時,西姆斯又是一位飽含民族情感的作家,力求創(chuàng)作出具有美國本土特色的文學作品,以求實現愛默生所倡導的文化獨立與文學獨立主張。西姆斯真實地再現了杰克遜時代以殖民擴張主義為核心的美國性,在他的殖民地羅曼司三部曲中,每一部的主角都是白人殖民者。除了《瓦斯岡薩雷斯》之外,他的另外兩部作品中的情節(jié)都是以白人殖民者戰(zhàn)勝印第安人告終的。但西姆斯對于印第安人又充滿同情,經常親自拜訪他們的部落,對他們的文化也了如指掌,無怪乎西姆斯可以比較客觀地刻畫他們的形象和民族特性。通過對臨界人物(liminal figure)奧康內斯托加與伊斯瓦提的刻畫,西姆斯呈現了19世紀中期美國政府同化印第安人所造成的種種悲劇,也揭示了美國性對于印第安性這種他者文化的侵蝕性。作為一名白人作家,西姆斯也以一種文化懺悔的意識,竭力融合美國性與印第安性,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積極尋求構建理想社會秩序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