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程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0)
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使用地名十分混亂,漏洞百出,這似乎是歷史學界的共識。一位學者指出:“《三國演義》是一部很好的小說,但它作為歷史演義,卻存在太多問題。尤其是人名、地名、稱謂、物件上的錯誤,可以說是比較多的。小說畢竟是小說,歷史終歸是歷史,不可簡單地混淆。”[1]這顯然是以歷史的標準來看待《三國演義》。誠然,從史學角度評判羅貫中使用地名問題,其水準是不高的,甚至犯有很多低級錯誤。但從文學和文化傳播學角度來評判羅貫中,則不能不承認其使用地名手段的聰明靈活,甚至是一門高超的藝術(shù)?!度龂萘x》描寫地域范圍十分廣闊,述及地名數(shù)量十分龐大,茲僅以小說所寫今湖北境內(nèi)三國地名為例,來考察羅貫中使用地名的基本方式及其文化價值。
古荊州是中國地理方位上的九州之一,也是兩漢時期十三大行政區(qū)劃之一,涵蓋今湖北省大部、湖南省大部、河南省南部以及重慶、廣西、廣東、江西等省市各一部。其中,今湖北省是其核心區(qū)域,春秋戰(zhàn)國之時為楚國統(tǒng)治中心,漢末三國時期又是各大政治軍事集團拼死爭奪的戰(zhàn)略焦點,因而自然成為《三國演義》描寫的重點區(qū)域。120回的篇幅中有41回敘述了湖北境內(nèi)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和傳奇故事,涉及地名高達87個,至少有20回寫到荊州,有12回寫到襄陽,有7回寫到南郡,有6回寫到樊城、夏口、江陵,等等。從小說使用古荊州地名情況看,羅貫中是一位熟讀《三國志》《三國志注》《后漢書》《資治通鑒》等歷史典籍的學者,其歷史功底絕非普通文士所及。除了荊州這個著名大州州名外,羅貫中記述了湖北境內(nèi)和跨境湖北的若干東漢郡縣名,如南郡、南陽郡、江夏郡、鄧縣、襄陽縣、江陵縣、當陽縣、邾縣、鄂縣、華容縣、夷陵縣、孱陵縣、秭歸縣、臨沮縣、上庸縣、房陵縣等;也記述了三國時期湖北境內(nèi)新置或更名的郡縣名,如襄陽郡、宜都郡、蘄春郡、武昌郡、新城郡、建平郡、公安縣、武昌縣、西陵縣等。羅貫中還記述了大量湖北境內(nèi)發(fā)生重要歷史事件或故事的具體小地名,如峴山、檀溪、隆中、長坂、漢津、赤壁、烏林、樊山、華容道、夷陵道、油江口、青泥、陸口、樊城、墩臺、麥城、猇亭、馬鞍山、樂鄉(xiāng)、巴山等。上述郡縣名和山名、水名、城名、關(guān)隘名等,皆為漢末三國時期客觀存在并與三國人物發(fā)生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歷史地名,許多地名尤其是早已消失的郡縣名對于后世若干讀者而言十分陌生,而羅貫中非常嚴謹?shù)赜涗浟诵姓^(qū)劃的變化發(fā)展,真實地反映了三國英雄拼死爭奪荊州的地點和事件,在傳播三國歷史知識和地名知識方面具有不可低估的積極作用,今天廣大讀者對于檀溪躍馬、隆中對策、長坂坡救主、火燒赤壁、敗走華容道、敗走麥城、火燒猇亭、馬鞍山脫險、奔襲上庸城等等地名故事耳熟能詳,與《三國演義》的精彩描寫是分不開的。正如錢穆先生所說:“今天任何一個中國人,都知道些三國史,也許是因為有羅貫中作了《三國演義》。”[2](P270)
但羅貫中畢竟是小說家,在不違背歷史真實的前提下他遵循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而不是歷史考據(jù)原則,故而在展現(xiàn)歷史人物的行蹤足跡和歷史事件發(fā)生的空間地點上,采取了非常靈活的方式方法,這首先體現(xiàn)在靈活運用地名多指性上。所謂地名多指性,是指某些地名具有一個以上的多重指向性,一般屬于著名的區(qū)域名。如“荊州”,既指不同時期的行政區(qū)劃名,又指方位不一的城市名。小說第6回云:“卻說荊州刺史劉表,字景升,山陽高平人也。”此指東漢十三大行政區(qū)劃之一的荊州。第31回敘述劉備在汝南被曹軍打敗,孫乾建議暫投荊州劉表,“玄德大喜,便令孫乾星夜往荊州。”這里顯然是指荊州州治城襄陽,劉表任荊州牧后正式將州治遷至襄陽縣,并在襄陽城東修筑了州治城。第52回云:“諸葛亮自得了南郡,遂用兵符,星夜詐調(diào)荊州守城軍馬來救,卻教張飛襲了荊州?!背啾谥畱?zhàn)后,周瑜以江陵縣為荊州州治,故而此處被張飛襲奪的荊州即指江陵城。第42回云:“(曹操)計點馬步水軍共八十三萬,詐稱一百萬,水陸并進,船騎雙行,沿江而來,西連荊、峽,東接蘄、黃,寨柵聯(lián)絡(luò)三百余里?!贝颂幥G、峽、蘄、黃指四個行政區(qū)名,荊即荊州,但這個荊州并非兩漢荊州,而是指唐宋以后范圍大大縮減了的荊州(相當于今湖北省荊州市)。小說中類似的多指性地名還有“襄陽”“南郡”“江夏”等地名,時而指行政區(qū),時而指具體城名。
再如“荊襄”是個泛指地名,后世一般指江陵至襄陽一帶區(qū)域,但在《三國演義》中則具有多指性。第52回中,魯肅云:“所有荊州九郡,合當歸于東吳?!敝T葛亮反駁道:“荊襄九郡,非東吳之地,乃劉景升之基業(yè)?!币良畬湔f:“荊襄馬氏兄弟五人,并有才名。幼者名謖,字幼常;其最賢者,眉間有白毛,名良,字季常?!瘪R良又道:“荊襄四面受敵之地,恐不可久守?!憋@然,諸葛亮所說“荊襄”等同于“荊州”,伊籍、馬良所說“荊襄”則指江陵至襄陽一帶地域,這里既是馬良、馬謖的家鄉(xiāng)(馬氏兄弟乃南郡宜城縣人,處于江陵縣和襄陽縣之間),又是古荊州最具代表性區(qū)域,是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故而馬良認為“不可久守”,必須早作準備。又如“南陽”,亦具有多指性。第36回先敘徐庶向劉備介紹諸葛亮:“亮與弟諸葛均躬耕于南陽,嘗好為《梁甫吟》。所居之地有一岡名臥龍岡,因自號臥龍先生?!焙髷洹巴P(guān)、張前去南陽請孔明”。此處第一個“南陽”指東漢南陽郡名,第二個“南陽”顯然指諸葛亮躬耕地隆中或臥龍岡。
充分運用地名的多指性,既有利于傳播復雜的三國歷史知識,又有利于促進三國文化的發(fā)展。比如今天的讀者一般不會將襄陽與荊州聯(lián)系起來,但小說用“荊州”代指襄陽城,實際上是將漢末三國時期荊州發(fā)展變化的歷史向廣大讀者作了生動的宣講。在劉表任荊州刺史之前,荊州州治漢壽(今湖南漢壽縣),南郡郡治江陵,襄陽不過是遠離政治中心的南郡邊鄙小縣。初平元年(190),劉表任荊州刺史(兩年后為荊州牧),聯(lián)合蔡瑁、蒯越等襄陽豪族勢力,文武恩威并舉,很快結(jié)束了漢末荊州的混亂局勢,并將荊州州治遷至襄陽,襄陽始以一個邊鄙小城一舉成為荊州政治文化中心,吸引了王粲、司馬徽、徐庶、崔州平、諸葛亮、龐統(tǒng)等大批名士才俊隱居襄陽。劉表在襄陽舊城東北修筑了州治城,后人將州治城前大街稱為“荊州街”,明代文人在州治拱門門額上書寫“荊州古治”四字,現(xiàn)存約200米古城墻便是三國古城墻遺址,至今襄陽市襄城區(qū)仍保留了“荊州街”名。毫無疑問,作為名震天下的鄂北重鎮(zhèn)和歷史名城,襄陽的發(fā)展始于劉表時期。羅貫中用“荊州”代指襄陽,既說明他真正了解三國歷史,也起到了傳播三國歷史知識的作用。又如歷史上諸葛亮曾自述云:“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盵3](P683)諸葛亮筆下的南陽指東漢南陽郡,范圍涵蓋今河南中南部和今湖北襄陽西北部,包括鄧縣隆中(漢末鄧縣隆中與南郡襄陽縣交界)。曹操下荊州,南陽郡一分為三,即南陽郡、南鄉(xiāng)郡、襄陽郡。樊城、鄧縣、山都縣等劃歸襄陽郡。隋唐以后,南陽郡范圍進一步縮小,形成了以南陽縣(秦漢稱宛縣,后改為南陽縣,今為河南南陽市)為中心區(qū)域的州府級行政區(qū)劃。如前所述,《三國演義》中的“南陽”,要么指南陽郡,要么指隆中臥龍岡,二者絲毫不矛盾,作者的認知非常清晰。但是,唐宋時期南陽縣(今河南南陽)民間興建了諸葛草廬、臥龍岡、諸葛井等三國遺跡,羅貫中并未采取明確的否定態(tài)度,而是使用了地名多指性,給讀者留下靈活理解的余地:南陽既可指郡名,可指縣名,亦可代指諸葛亮躬耕地。今天河南南陽與湖北襄陽爭相開發(fā)諸葛亮文化景區(qū),客觀上促進了三國文化的研究和發(fā)展。
更改歷史地名,即對原有地名有意識地加以改動,使之具有特定的審美情趣和文化意蘊。如小說多次提及“荊襄九郡”或“荊州九郡”,實為羅貫中有意改造的泛指地名。兩漢時期荊州下轄七郡,即南郡、南陽郡、武陵郡、江夏郡、零陵郡、長沙郡、桂陽郡,可謂“荊州七郡”;漢末分南陽郡東南部置章陵郡,可謂“荊州八郡”;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下荊州,分南郡北部及章陵郡別立襄陽郡,分南郡西部別立臨江郡(后劉備改為宜都郡),分南陽郡西部別立南鄉(xiāng)郡,荊州七郡變成了荊州十郡。羅貫中既不言“荊襄七郡”或“荊襄八郡”,也不稱“荊襄十郡”,偏偏生造了“荊襄九郡”之說,這與他追求故事的“三、六、九”模式有關(guān)。“三、六、九”是中國古人喜愛的神秘數(shù)字,小說中描寫“三英戰(zhàn)呂布”,趙云“三進三出”,曹操“三笑三敗華容道”,諸葛亮三氣周瑜、六出祁山,姜維九伐中原,等等,都有著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和審美情趣。由此可見,《三國演義》所說的“荊襄九郡”,絕非羅貫中信口開河,而是有意改造。
再如小說第34回寫劉備向劉表建議:“使張飛巡南越之境;云長拒固子城,以鎮(zhèn)張魯;趙云拒三江,以當孫權(quán)?!睆堲斒潜P踞漢中一帶的軍閥,地處漢水上游,劉備認為,令關(guān)羽據(jù)守固子城便可以防備張魯從漢水順流而下攻擊襄陽之地。顯然,此處固子城是指襄陽西北方向的一座重要軍事城堡?!端?jīng)注·沔水》注“東過山都縣東北”一句云:“沔南有固城,城側(cè)沔川,即新野山都縣治也。”[4](P661)固城位于今湖北谷城縣境內(nèi)的漢水之濱,逆漢水而上一千余里至漢中,順漢水而下至襄陽約一百里,為兩漢南陽郡山都侯國(縣)治所,確實是個位于襄陽西北方向的軍事要塞。由此可知,固子城是由“固城”改造而來,幾乎沒有讀者注意到這個地名改動的文化價值。劉備建議劉表安排關(guān)羽守固子城是出自小說虛構(gòu),既表現(xiàn)了羅貫中敏銳的軍事眼光,更表現(xiàn)了羅貫中深厚的歷史文化素養(yǎng)。首先,固城一帶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積淀。春秋時期谷伯綏之封國在此,死后葬于固封山,又稱故封山,取故國封地之意。西漢高祖封衛(wèi)將軍王恬啟為山都侯,治固城,固城西北漢水北岸乃酂侯蕭何封地。東漢光武帝封云臺二十八將之一馬武為山都侯,亦治固城。足見固城一帶是歷代賢臣名將駐足之地,是文化之邦的象征。其次,古代“固”“故”二字相通,都有“穩(wěn)固”“堅固”“安定”等義。殷商時期有故子城,唐宋都城有固子門,民間有固子山、固子坡、固子岸等地名;而“子城”又別有意蘊,含“內(nèi)城”“小城”“皇城”等義。宋人王應(yīng)麟《通鑒地理通釋》卷四曰:“皇城在京城之中,今謂之‘子城’?!盵5](P54)可見,羅貫中將歷史地名“固城”改為“固子城”,包含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不但反映了中國古代建筑文化習俗,而且給廣大讀者以歷史聯(lián)想空間,作者有意讓劉備提醒劉表:關(guān)羽據(jù)守固子城,既可以穩(wěn)固荊州州治襄陽城,也可以確保漢家文化之邦的安定。
又如《三國志·先主傳》載曰:“聞先主已過,曹公將精騎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及于當陽之長坂。先主棄妻子,與諸葛亮、張飛、趙云等數(shù)十騎走?!盵3](P654)歷史地名長坂即是趙云勇救幼主之地,位于今湖北當陽市境內(nèi)?!佰唷弊直旧砭褪巧狡碌囊馑?,“長坂”即長長的山坡。而小說第41回卻使用了民間通俗稱呼“長坂坡”來描寫長坂大戰(zhàn),字義疊加,暗含長坡漫漫艱辛難行之意,既預示了劉備集團和十萬百姓被追殺的不幸遭遇,又表現(xiàn)了孤單英雄趙子龍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又如《三國志·潘璋傳》載曰:“權(quán)征關(guān)羽,璋與朱然斷羽走道,到臨沮,住夾石。璋部下司馬馬忠擒羽,并羽子平、都督趙累等?!盵3](P960)可見關(guān)羽被俘地為夾石。夾石在今湖北遠安縣洋坪鎮(zhèn)境內(nèi),是一條兩岸巖石聳立的溝壑,故名“夾石”,民間習稱回馬坡。而《三國演義》第77回描述關(guān)羽被俘場景云:“關(guān)公不勝悲惶,遂令關(guān)平斷后,公自在前開路,隨行止剩得十余人。行至決石,兩下是山,山邊皆蘆葦敗草,……伏兵盡出,長鉤套索一齊并舉,先把關(guān)公坐下馬絆倒,關(guān)公翻身落馬,被潘璋部將馬忠所獲。”沈伯俊、譚良嘯二位先生認為:“決石,《三國演義》中誤用地名。按:據(jù)《三國志·吳書·潘璋傳》,當為夾石。”[6](P360)其實,羅貫中將歷史地名夾石寫成“決石”,可能是有意為之,因為“決”通“缺”,又通“訣”,有“斷裂”“斬斷”“殘缺”“毀壞”“訣別”等義,不祥的地名與冬季的枯葦敗草相互映襯,預示著關(guān)羽毀敗的不幸結(jié)局,蘊含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元素和神秘文化氣息。
《三國演義》常常將后世產(chǎn)生的地名或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古地名置于漢末三國時期使用,不妨稱之為“歷史地名的時間移位”或“歷史地名的時間錯位”。必須指出,小說中地名時間移位不乏誤用之處,但大部分應(yīng)視為故意誤用,這是《三國演義》使用地名最常見、最基本的方式。就小說描寫湖北境內(nèi)地名看,主要采用的是提前使用后世地名的方式。魏晉以后,州級行政區(qū)劃有時與漢代州近似,有時等同于郡級或縣級,府則與郡相當。被小說提前使用的郡縣名有巴陵郡、漢陽郡、義陽郡、郢州、荊州、峽州、蘄州、黃州、南漳縣、武昌縣等。第53回敘述周瑜“自回柴桑養(yǎng)病,令甘寧守巴陵郡,令凌統(tǒng)守漢陽郡”。其實,此二郡均為后世設(shè)置的郡名。三國時期只有巴丘城,乃東吳重要軍事基地,隸屬長沙郡下雋縣;西晉始置巴陵縣,治巴丘城;南朝劉宋分江夏、長沙二郡地置巴陵郡,轄今湖南岳陽、湖北蒲圻等地,距離周瑜時代已有兩百余年。東漢涼州有漢陽郡,三國魏改為天水郡,距荊州數(shù)千里。凌統(tǒng)所守“漢陽郡”,屬漢荊州江夏郡安陸縣地,唐代才置漢陽郡。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三曰:“漢陽郡:東至江夏大江中流為界三里,南至竟陵郡八百里?!盵7](P4871)《明一統(tǒng)志》卷五十九“漢陽府”條曰:“三國屬魏,后屬吳,皆為重鎮(zhèn)。晉立讬陽縣,為江夏郡治,后郡移治安陸縣,宋齊梁并屬江夏郡,后周屬竟陵郡,隋屬復州,大業(yè)初屬沔陽郡,唐置沔州,治漢陽縣,天寶初改漢陽郡?!盵8](P217)可見漢陽郡是唐代郡名,被作者羅貫中提前至三國時期使用。第41回介紹建安十三年(208),魏延與劉備相見云:“身長八尺,面如重棗,乃義陽人也?!绷x陽,郡名。最早置義陽郡的是魏文帝曹丕(220~226年在位),郡治安昌縣(今湖北棗陽市東南),轄今湖北北部與今河南南部一帶。可見,“義陽”也是一個時間移位的郡名。
再如第60回敘蜀中名士張松前來荊州拜見劉備:“乘馬引仆從望荊州界來,前至郢州界口?!薄端螘ぶ菘ぶ尽吩唬骸拔何牡埸S初三年,以荊州江北諸郡為郢州,其年罷并荊,非今地。吳又立郢州。孝武孝建元年,分荊州之江夏、竟陵、隨、武陵、天門,湘州之巴陵,江州之武昌,豫州之西陽,又以南郡之州陵、監(jiān)利二縣度屬巴陵,立郢州?!盵9](P741)可見,三國早期尚無郢州之名,魏黃初三年(222)曹丕置郢州,不足一年便并入荊州,之后吳也立過郢州,但時間亦很短暫。至南朝宋孝武帝孝建元年(454)置郢州,設(shè)郢州刺史,轄境較廣,與漢代州近似。后西魏置郢州,范圍縮小,轄今湖北鐘祥、京山、天門等地。從《三國演義》敘述的方位和線路看,所說“郢州”應(yīng)是西魏以后的郢州。無論哪個時代的郢州,都晚于張松見劉備之時。
又如第35回描寫劉備馬躍檀溪,倉惶逃離襄陽城,“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沉西”,不期與名士水鏡先生相遇,從此成為蜀漢事業(yè)發(fā)展的新起點。此處述及的“南漳”,即南漳縣,兩漢時期地屬中廬、臨沮二縣,北周置思安縣,隋開皇十八年(598)改思安縣為南漳縣,沿用至今。顯然,南漳縣被羅貫中進行了時間移位。第49回描寫赤壁大戰(zhàn)前諸葛亮排兵布陣:“孔明起身,謂公子劉琦曰:‘武昌一望之地,最為要緊。公子便請回,率領(lǐng)所部之兵,陳于岸口,操一敗,必有逃來者,就而擒之,卻不可輕離城郭?!贝颂帯拔洳奔戎缚たh名,又指城名。《三國志·吳主傳》載曰:“(建安二十五年)冬,魏嗣王稱尊號,改元為黃初。二年四月,劉備稱帝于蜀。權(quán)自公安都鄂,改名武昌,以武昌、下雉、尋陽、陽新、柴桑、沙羨六縣為武昌郡?!盵3](P829)黃初為曹丕稱帝之后的年號,孫權(quán)在黃初二年(221)改鄂縣為武昌縣,置武昌郡,取吳國以武而昌之意。赤壁之戰(zhàn)發(fā)生于建安十三年(208),此時“武昌”之名尚未出現(xiàn),劉琦所守之城當是鄂縣縣城??梢娏_貫中將“武昌”提前使用了十三年。
湖北境內(nèi)郡縣州府之外,羅貫中還提前使用了后世許多山名、水名,如三江口、西山、襄江、玉泉山等?!度龂尽ぶ荑鳌酚涊d赤壁之戰(zhàn)初期有一場遭遇戰(zhàn):“瑜及程普等與備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時曹公軍眾已有疾病,初一交戰(zhàn),公軍敗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盵3](P933~934)除了“赤壁”外并未記錄其他地名,而小說第45回敘述周瑜率東吳水軍向夏口進發(fā),“離三江口五六十里,船依次第歇定。周瑜在中央下寨,岸上依西山結(jié)營”。周瑜中軍結(jié)營地是西山江濱,而三江口則是東吳水軍與曹操水軍初戰(zhàn)之地。西山古稱樊山,因在武昌城(今湖北鄂州老城區(qū))西郊,民間俗稱西山。三江口位于西山之西北四五十里之外,即今湖北黃州與鄂州之間的大江之中。但鄂州“西山”之名始見于宋人蘇轍《武昌九曲亭記》、祝穆《方輿勝覽》等文獻,《明一統(tǒng)志》卷五十九云:“西山:在武昌縣西三里。宋蘇轍《九曲亭記》謂山有精舍,西曰西山,是也?!盵8](P200)黃州“三江口”之稱亦見于宋人陸游《入蜀記》、范成大《吳船錄》等文獻,范成大《吳船錄》卷下曰:“通行百八十里至三江口宿,三江之名,所在多有,凡水參會處皆稱之。庚寅發(fā)三江口,辰時過赤壁泊黃州?!盵10](P870)足見鄂州西山、黃州三江口等為宋代地名。第73回描寫關(guān)羽發(fā)起樊城之戰(zhàn),“乘勝追殺,曹兵大半死于襄江之中,曹仁退守樊城”。清人傅澤洪《行水金鑒》卷一百五十四曰:“安陸府漢江之上流為鄖陽、襄陽二府,故曰襄江,亦曰襄河?!盵11](P430)“襄江”之稱,應(yīng)始于唐宋時期。宋初《太平御覽》卷一百九十四載曰:“《襄江記》:峴山亭在襄陽縣東一十里,今基跡尚存?!盵12](P825)秦觀《淮海詞》亦有“聞?wù)f襄江二十年,當時未必輕相慕”之句。又第77回描寫關(guān)羽死后英魂飄至“荊州當陽縣一座山,名為玉泉山”,最后拜普凈長老為師,皈依佛門。玉泉山本名覆舟山,隋初智者大師來此修廟建寺,開講佛法,并編織關(guān)羽顯圣于此的故事以吸引聽眾,后晉王楊廣見香火旺盛,便賜寺名為“玉泉寺”,“玉泉山”之稱應(yīng)由此而來。唐代名相張九齡至當陽縣,寫有《祠紫蓋山經(jīng)玉泉山寺》等詩作。由此可見,羅貫中描寫三國英雄故事時提前使用了若干隋唐五代兩宋地名。
羅貫中在小說中廣泛采用后世地名,至少有兩個原因:一是早期地名隨著時間的推移早已消失于人們的記憶中,敘述人物故事時使用陌生感很強的原有地名不便于讀者閱讀欣賞,而相反后世地名享譽天下,讀者耳熟能詳,讀起來心領(lǐng)神會。比如元明讀者一般對鄂縣感到陌生,卻很熟悉武昌,武昌比鄂縣響亮得多。同樣,邾縣在無數(shù)讀者心中一片茫然,但黃州因杜牧、蘇軾等文化名人在此任職、生活、創(chuàng)作而名震四海,讀者閱讀到“黃州”,自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而產(chǎn)生若干聯(lián)想;二是地名是歷史的特殊載體,三國歷史事件原發(fā)地在后世民間產(chǎn)生了許多地名傳說,大量蘊含豐富內(nèi)涵的小地名用于小說情節(jié)中,讀者閱讀起來生動而具體,有利于三國人物故事的傳播。比如歷史上并未記載周瑜水軍與曹操水軍初戰(zhàn)的具體位置,而小說以“三江口曹操折兵”為題,具體描寫了東吳水軍在三江口水域如何得心應(yīng)手打得曹操水軍驚慌失措的場景,凡乘船到過或路過三江口的讀者就仿佛親臨了三國古戰(zhàn)場。又如關(guān)羽被殺后葬于覆舟山附近,而隋唐以后人們習稱玉泉山,山中玉泉寺一帶流傳著許多關(guān)羽顯圣的傳說,歷代無數(shù)信眾熟知玉泉山、玉泉寺,羅貫中提前使用玉泉山之名,自然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親切感和崇拜之情。由此可見,羅貫中提前使用大量后世地名,是出于諸多藝術(shù)審美思考,同樣具有深刻的文化意義。
移動歷史地名方位,就是將此處地名挪移至彼處,使原有地名發(fā)生了地理空間上的變動或錯位,可以稱之為“歷史地名的地理移位”或“歷史地名的空間移位”。如前述小說第34回描寫劉備建議劉表讓趙云“拒三江,以當孫權(quán)”。按漢末軍閥分據(jù)荊州的形勢看,劉備所說“三江”的方位指向應(yīng)在荊州江夏郡東南部(今鄂東一帶),與所謂“三江口”連接,但三江泛指三條江,三江口指三江匯合處?!叭敝娸d于《史記》《漢書》和《三國志》等早期歷史典籍。《史記·夏本紀》曰:“淮海維揚州:彭蠡既都,陽鳥所居。三江既入,震澤致定?!盵13](P43)《漢書·溝洫志》曰:“于吳,則通渠三江、五湖?!盵14](P1334)《三國志·鄧芝傳》載鄧芝對孫權(quán)云:“蜀有重險之固,吳有三江之阻?!盵3](P793)三部史籍都指“三江”在揚州吳地(今江蘇、浙江一帶)。唐人司馬貞《史記索引》釋“三江”云:“韋昭云:‘三江謂松江、錢唐江、浦陽江。’今按:《地理志》有南江、中江、北江,是為三江。其南江從會稽吳縣南,東入海。中江從丹陽蕪湖縣西南,東至會稽陽羨縣入海。北江從會稽毗陵縣北,東入海?!盵13](P44)韋昭,三國東吳史學家,其三江之說代表了當時人的看法。無論是韋昭的三江說,還是司馬貞的三江說,都說明三國時期荊州無“三江”之名,劉備所說“三江”實為羅貫中加以地理移位的歷史地名。
第41回兩次寫到景山,一次寫劉備問路,左右答道:“前面是當陽縣,有座山名景山?!绷硪淮螌懖懿儆^戰(zhàn):“卻說曹操在景山頂上望見一將,所到之處,威不可當?!钡孛吧胶艹R?,僅《山海經(jīng)》便載有三處景山,一處在今山西聞喜縣,一處在今河北邯鄲市,一處在今湖北??悼h。而當陽景山未見載于早期歷史地理文獻,應(yīng)是一處作者進行地理移位的歷史地名。酈道元《水經(jīng)注·沮水》云:“沮水出東汶陽郡沮陽縣西北景山,即荊山首也,高峰霞舉,峻峽層云。”[4](P752)汶陽郡沮陽縣為東晉所置郡縣,位于今湖北??悼h、遠安縣一帶,“東”字為衍文;景山,乃著名的荊山山脈之首。沮水源自??悼h西北之景山,流經(jīng)當陽縣境,羅貫中有意將云霞籠罩的景山遷移至當陽縣,以襯托長坂坡之戰(zhàn)的激烈而宏大的場景。
又如第81至84回,作者集中筆力描寫了夷陵大戰(zhàn),屢屢述及“猇亭”這個深刻影響戰(zhàn)役結(jié)局的關(guān)鍵地名。“猇亭”之名首見于《三國志·先主傳》,可能是劉備臨時設(shè)置或更名的亭級行政區(qū)劃名?!断戎鱾鳌份d曰:“先主自秭歸率諸將進軍,緣山截嶺,于夷道猇亭駐營,自佷山通武陵,遣侍中馬良安慰五溪蠻夷,咸相率響應(yīng)。鎮(zhèn)北將軍黃權(quán)督江北諸軍,與吳軍相拒于夷陵道?!盵3](P663)夷道,漢縣名,轄今湖北宜都市等地;佷山,亦漢縣名,轄今湖北長陽、五峰等地。夷道、佷山二縣相鄰,均位于長江之南,夷水(今習稱清江)自西向東橫穿其境,二縣西南部與武陵郡(今湘西等地)相鄰,故而劉備遣馬良從佷山縣前往武陵聯(lián)絡(luò)蠻夷部落共同伐吳。史籍記述非常清楚:劉備主要兵分兩路,由黃權(quán)率江北諸軍進駐夷陵道(夷陵縣通往當陽、臨沮等地的驛道),與吳軍偏師對峙,并防阻魏軍夾擊;由劉備親率主力進駐江南清江流域的“夷道猇亭”,與吳軍主力對峙??梢姡瑲v史地名猇亭在江南夷道縣境,當位于清江之濱。從《水經(jīng)注》等地理文獻記錄看,長江三峽斜穿宜都郡(今湖北宜昌市),兩岸山巒林立,地形險要,不適宜兵家排兵布陣。然而,羅貫中則將猇亭從清江流域遷移至長江之濱,第84回描寫劉備在大江兩岸扎營布陣:“先主于猇亭,盡驅(qū)水軍順流而下,沿江屯扎水寨,深入?yún)蔷?。……夾江分立營寨,縱橫七百里,分四十余屯。”又寫陸遜發(fā)起火攻,“火光連天而起,江南江北照耀如同白日?!戎鬟b望遍野火光不絕,死尸重疊,塞江而下?!睘榱斯适虑楣?jié)的緊湊連貫,羅貫中特意將歷史上的猇亭予以移位,形成了一幅以長江三峽為軸心的火燒連營七百里的精彩畫卷。此外,小說中的“夷陵道”“吳會”等歷史地名都被作者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地理移位,不一而足。
有些學者將小說中地名移位現(xiàn)象歸納為羅貫中誤用地名的兩大類型:“《三國演義》篇幅較長,所涉地名頗多,其中地名錯誤不僅數(shù)量大,而且種類多樣,但就其本質(zhì)而言,主要分為時間型錯誤與空間型錯誤兩大類型?!盵15]其實,小說故事中頻繁出現(xiàn)“地名錯誤”現(xiàn)象,恰恰說明作者有意為之,以羅貫中深厚的歷史基礎(chǔ),他不可能不知道許多地名的大體方位和產(chǎn)生時間,只有一種合理解釋:就是他出于藝術(shù)描寫的需要,明知故犯。
羅貫中明知故犯地“錯用”三國地名,還集中體現(xiàn)在混合型地名移位上。所謂混合型地名移位,即所用地名既存在著空間移位性質(zhì),又存在著時間移位性質(zhì)。這類地名數(shù)量在小說中雖然占比不大,但情況更復雜,蘊含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更為豐富。如第55回寫劉備去東吳招親,用諸葛亮計脫離虎口,周瑜派兵一路追趕,小說先敘劉備一行急急走到劉郎浦,后寫周瑜親率水軍追來,一直追至“黃州界首”。顯然,此處“劉郎浦”應(yīng)在鄂縣地界(后為武昌縣,今湖北鄂州市)。劉郎浦又稱劉郎洑,在今湖北石首市城西北江濱,位于鄂州市上游約七百余里處,得名于劉備招親故事,明顯屬于后世地名。唐人呂溫有《劉郎浦口號》一詩:“吳蜀成婚此水潯,明珠步障幄黃金。誰將一女輕天下,欲換劉郎鼎峙心?!痹藚侨∽ⅰ顿Y治通鑒》卷二百七十六所載地名“劉郎洑”曰:“江陵府石首縣沙步有劉郎浦,蜀先主納吳女處也。洑,房六翻,洄流曰洑。”[16](P9015)小說中“劉郎浦”是時間移位地名無疑,但它同時又是地理移位地名。宋元時期武昌縣境(今湖北鄂州市)亦有地名“劉郎洑”,蘇軾在詩文中有“王齊萬秀才寓居武昌縣劉郎洑”之句,但此劉郎洑是民間訛傳?!睹饕唤y(tǒng)志》卷五十九云:“流浪洑:在武昌縣東江上,俗訛為‘劉郎洑’。”[8](P203)可見,武昌劉郎洑本名流浪洑,與劉備招親故事無關(guān)。歷史上吳蜀聯(lián)姻雖然各懷私心,但總體上平和喜慶,不存在周瑜率部追殺劉備的場景。熟讀史籍、博學廣見的羅貫中不會不知道荊州劉郎洑的大體位置和相關(guān)歷史傳說,但他為了突出周瑜與諸葛亮、劉備之間的矛盾沖突,將劉備集團迎親地點從石首縣向東遷移七百余里至武昌縣境,讓周瑜親率精銳水師從柴桑追至武昌劉郎洑再追至黃州地界北岸,終被諸葛亮挫敗。再如第66回描寫魯肅在陸口臨江亭設(shè)宴,邀請關(guān)羽單刀赴會。陸口,陸水入江處,在今湖北咸寧赤壁市境內(nèi),處于長江南岸(歷史上關(guān)羽單刀赴會處在今湖南益陽),歷代文獻中并無陸口建有臨江亭的記載,倒是唐代儲光羲、劉禹錫等著名詩人寫過有關(guān)北固山臨江亭的詩作,今江蘇鎮(zhèn)江市著名的北固山上有臨江亭,宋時改名為多景樓。《江南通志》卷三十二載:“多景樓:在丹徒縣北固山上,宋太守陳天麟建,唐時臨江亭故址。米芾有《多景樓呈某使君》詩。”[17](P84)足見“臨江亭”也是一處地理移位兼時間移位的三國地名。又如第83回描寫東吳老將甘寧帶病參加夷陵之戰(zhàn),被蜀將沙摩柯“一箭射中頭顱,寧帶箭而走,到得富池口,坐于大樹之下而死”。富池口即富水入江處,在今湖北黃石市陽新縣富池鎮(zhèn)江濱,距離夷陵之戰(zhàn)發(fā)生地(今湖北宜昌市)足足一千二百余里,年老病弱又身負重傷的甘寧不可能逃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流血而死,故而“富池口”是一處地理移位地名。而“富池口”之名起于何時?《水經(jīng)注》載有“富水”“富口”等地名而無“富池口”,“富池口”常見于宋人著作中,如北宋地理學家朱彧《萍洲可談》卷二曰:“九江之上富池口屬興國軍,富池口有吳將甘寧廟。案:《吳志》:‘甘寧屯當口’,或疑其富池口也。”[18](P296)甘寧生前曾出任東吳西陵郡太守,“權(quán)嘉寧功,拜西陵太守領(lǐng)陽新、下雉二縣”[3](P956),陽新縣富池口與甘寧確實關(guān)聯(lián)緊密,但“富池口”顯然又是一處被羅貫中提前使用的時間移位地名。
在中國民族發(fā)展史上,許多地名隨著民族的遷徙而遷徙,如楚人最初居丹水之陽,其地稱“丹陽”(今河南淅川一帶),隨著楚人南遷湖北、東遷江浙,今湖北秭歸、枝江及江蘇鎮(zhèn)江等地均有“丹陽”之名。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原有歷史地名進行遷徙,實為羅貫中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雖然與民族發(fā)展史上的地名遷徙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但形成的結(jié)果卻十分相似。今天許多地方出現(xiàn)了相同的三國地名,如宜昌江北有猇亭,江南也有猇亭;??涤芯吧剑旉栆灿芯吧?;鎮(zhèn)江有臨江亭,陸口有臨江亭,益陽也有臨江亭;石首有劉郎洑,鄂州也有劉郎洑;黃州有烏林,洪湖也有烏林;潛江有華容道,監(jiān)利有華容道,鄂州也有華容道;等等。三國文化研究中一名多地現(xiàn)象十分普遍,這與《三國演義》遷移歷史地名息息相關(guān),羅貫中的“明知故犯”至少在客觀上極大地豐富了三國地名文化。
《三國演義》雖然號稱歷史小說的經(jīng)典,有著深厚的歷史價值,但如前所述它終歸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范疇,因而無須嚴格考證歷史人物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尤其是那些并非關(guān)聯(lián)重大歷史事件的地名,可以靈活運用,可以加工更改,可以故意移位,甚至還可以憑空捏造。以湖北地區(qū)為例,作者憑空虛構(gòu)的大小三國地名不在少數(shù)。
小說多次述及“柴?!边@個地名,如第42回“魯肅遂別了玄德、劉琦,與孔明登舟望柴桑郡來”;第43回“魯肅、孔明辭玄德、劉琦,登舟望柴桑郡來”。東漢有柴桑縣,隸屬揚州豫章郡,三國東吳改屬荊州江夏郡,后屬武昌郡,轄今江西九江市和湖北黃梅縣一帶,是吳國重要的水軍基地。但歷史上從未設(shè)置過柴???,西晉永興元年(304)置尋陽郡,郡治柴??h,羅貫中依據(jù)漢末三國時期柴??h地位的重要性,加上西晉時期郡治柴桑城的客觀情況,便憑空虛構(gòu)出一個柴????!洞笄逡唤y(tǒng)志》卷二百四十三說“三國吳立鄱陽柴???,建安十五年置”[19](P566),應(yīng)是接受了《三國演義》影響的訛誤之詞。又第42回在敘述孔明前往柴??ぶ埃鑼憚渎蕷埍鴶ⅰ皬男÷沸蓖稘h津,望沔陽路而走”。宋元時期以“路”來稱一級行政區(qū)劃,宋代的路相當于元代的行省,而元代的路則相當于宋代的州府,“沔陽路”使用的應(yīng)是元代行政區(qū)名。沔陽,即今湖北仙桃市一帶,漢末隸屬于竟陵縣(今湖北天門市)和云杜縣(今湖北京山市),至南朝梁時始置沔陽縣,屬竟陵郡,隋置沔陽郡,沔陽縣為郡治,唐置復州,治沔陽縣,元置沔陽府,羅貫中據(jù)此加工虛構(gòu)為沔陽路。
羅貫中加工虛構(gòu)的小地名更多,主要又可分兩類。第一類為自然山水。第36回虛構(gòu)了徐庶、張飛大敗曹仁于北河的故事,因此河位于樊城(今襄陽樊城區(qū))之北而稱北河。第45回虛構(gòu)了周瑜要諸葛亮去聚鐵山劫奪曹軍糧草的故事,按小說所述,曹操屯糧之地聚鐵山當在今湖北武漢新洲區(qū)或黃州市團風縣境內(nèi)。這兩處地名因為相關(guān)故事純屬虛構(gòu),故而地名自然是無中生有。第48回虛構(gòu)了曹操向江南瞭望山色如畫的南屏山而心情愉悅的故事,南屏山應(yīng)位于鄂縣江濱(今湖北鄂州市華容區(qū)境內(nèi))。宋人蘇軾任職杭州時,作《送南屏謙師》詩云:“道人曉出南屏山,來試點茶三昧手。”杭州南屏山為風景名勝之地,羅貫中受此啟發(fā)虛構(gòu)了鄂縣南屏山(亦是空間移位地名)。第49回和第50回描寫火燒赤壁之后曹操敗走華容道,行至葫蘆谷口遭遇張飛伏兵,被打得落荒而逃。所謂“葫蘆谷口”,指地形狹窄險要、如同葫蘆一樣的山谷,乃兵家打伏擊戰(zhàn)的絕佳之地。然而,曹操敗逃的華容道是東漢華容縣境內(nèi)(今湖北潛江市等地)的驛道,地處江漢平原和云夢沼澤地,其地不可能有險峻狹窄的山崗谷地,華容縣葫蘆谷顯然是作者虛構(gòu)的文學地名。第74回描寫關(guān)羽水淹七軍,事前有一段對話:“(關(guān)羽)看了半晌,喚向?qū)Ч賳栐唬骸潜笔锷焦?,是何地名?’對曰:‘罾口川也?!P(guān)公大喜曰:‘于禁必為我擒矣!’將士問曰:‘將軍何以知之?’關(guān)公曰:‘魚入罾口,豈能久乎?’”《水經(jīng)注·沔水》記載武當縣(今湖北丹江口市)境內(nèi)有曾水:“曾水發(fā)源山麓,逕越山陰,東北流注于沔,謂之曾口?!盵4](P660)曾水位于樊城西北漢水上游三百余里處,羅貫中筆下的罾口當由此改造而來,含張設(shè)漁網(wǎng)捕魚之意,預兆于禁七軍遭遇水淹之敗,不僅增強了故事的文學性,還使地名充滿神秘感。
第二類為名人遺跡。第36回描寫劉備馬躍檀溪逃至南漳縣水鏡莊,水鏡先生為之薦賢舉能。早期史地文獻中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司馬徽隱居今南漳縣境的記載?!端?jīng)注·沔水》載曰:“沔水中有魚梁洲,龐德公所居?!抉R德操宅洲之陽,望衡對宇,歡情自接,泛舟褰裳,率爾休暢。”[4](P664)又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八十二“襄陽府”條云:“龐士元、司馬德操宅在呼鷹臺側(cè)?!盵20](P2664)呼鷹臺為劉表修筑,在襄陽古城東郊。兩部地理名著都明確記載司馬徽隱居在襄陽魚梁洲之陽,與龐德公居宅可遙相對望,其附近有劉表呼鷹臺。互為摯友的兩位隱士相伴為鄰,合乎常理,司馬徽并非如《三國演義》所寫隱居在距離襄陽一百余里的南漳縣水鏡莊上。南漳水鏡莊實為羅貫中虛構(gòu)的三國名人遺跡。第36回、第37回還隆重介紹了襄陽臥龍岡:“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岡,乃臥龍岡也,岡前疏林內(nèi)茅廬中,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亮與弟諸葛均躬耕于南陽,嘗好為《梁甫吟》,所居之地有一岡名臥龍岡,因自號為臥龍先生”。諸葛亮高臥之地叫臥龍岡,其草廬稱臥龍莊。凡山形盤曲似臥龍者即可稱之為臥龍岡或臥龍崗,歷史人物諸葛亮號“伏龍”,死后追封“忠武侯”,聲譽威望日增,唐宋時期武侯崇拜現(xiàn)象達到高潮,人們常常將地名臥龍岡(臥龍崗)與諸葛亮足跡關(guān)聯(lián)起來,如考城臥龍岡(今河南民權(quán)縣)、南陽臥龍岡(今河南南陽市)、楚雄臥龍岡(今云南楚雄市)等等。襄陽隆中本沒有叫臥龍岡的山岡,作者依據(jù)民間廣傳諸葛亮與臥龍岡神秘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虛構(gòu)了襄陽隆中之南有臥龍岡,它是諸葛亮自號“臥龍”以及居地號“臥龍莊”的緣由。第47回描寫赤壁之戰(zhàn)雙方對峙期間,襄陽名士龐統(tǒng)隱居于武昌西山草庵,夜遇蔣干來訪,便隨蔣干過江面見曹操,從而成功實施了連環(huán)計。然而,《三國志·龐統(tǒng)傳》載:“(司馬徽)甚異之,稱統(tǒng)為南州士之冠冕,由是漸顯。后郡命為功曹……。吳將周瑜助先主取荊州,因領(lǐng)南郡太守。瑜卒,統(tǒng)送喪至吳,吳人多聞其名?!盵3](P707)龐統(tǒng)早年任職南郡,曹操占領(lǐng)南郡后龐統(tǒng)仍司其職,赤壁之戰(zhàn)后周瑜做了南郡太守,龐統(tǒng)依然是南郡功曹,功曹是郡太守的佐官,周瑜病亡,龐統(tǒng)送喪至東吳。由此可知,龐統(tǒng)壓根沒有參加赤壁之戰(zhàn),龐統(tǒng)隱居的西山草庵是羅貫中的無中生有。第49回寫諸葛亮在武昌南屏山上建造一座三層高九尺的祭風臺,名“七星壇”,為孫劉聯(lián)軍祭來東風火燒曹操戰(zhàn)船。歷史上諸葛亮在赤壁之戰(zhàn)中充當外交聯(lián)絡(luò)官的角色,并未發(fā)揮出謀劃策、聯(lián)手破曹的作用,七星壇之類同樣是作者依據(jù)民間戲曲故事虛構(gòu)的三國遺跡。
《三國演義》大量虛構(gòu)地名是不爭的事實,從歷史學角度看,這確實是一種無中生有制造混亂的行為,但從文化傳播學角度看,這又是文化不斷發(fā)展的必然現(xiàn)象,羅貫中無中生有的若干地名今天變成了實有地名并廣泛用于日常生活也是不爭的事實。以今湖北地區(qū)為例,襄陽襄城區(qū)有臥龍岡,樊城區(qū)有罾口川,谷城有北河,南漳有水鏡莊,江陵有葫蘆口,潛江有華容道,監(jiān)利有華容道,鄂州也有華容道,鄂州有南屏山、七星壇、西山庵,蒲圻有南屏山、七星壇、西山庵,武漢金口鎮(zhèn)也有祭風臺,等等,這些三國地名無不是由《三國演義》衍生而來。毫無疑問,羅貫中無中生有的地名和遺跡早已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三國傳奇。
總之,《三國演義》是中國歷史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更是中國文化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它集歷史學、哲學、軍事學、文學、地理學、文化學、民俗學等于一體,不僅全面反映了漢末三國時期紛爭的歷史,弘揚了中華民族奮斗拼搏的英雄主義精神,而且生動而詳盡地描述了三國英雄的活動空間,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三國戰(zhàn)爭的地理場景,大大促進了三國文化尤其是三國地名文化的發(fā)展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