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的饋贈法則與年饃的符號意義
——以河南省周口市農村地區(qū)的年饃傳統(tǒng)為例

張鳳霞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流動的現代性的到來，對農村地區(qū)的生產生活語境進行了新一輪的重構，也使得鄉(xiāng)村社會的禮儀傳統(tǒng)呈現出不同的樣態(tài)。深受市場化、商業(yè)化和專業(yè)化的影響，民眾的審美表征也趨于現代化。對于以共享的生活文化傳統(tǒng)為核心研究對象的民俗學來說，需要直面當下的日常生活，才能更好地應對當下和未來的狀況。在這個背景下，回歸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關注現代性語境中流動的務工群體與地方文化傳統(tǒng)以及生活空間之間的互動關系，就成為社會的公共議題，傳統(tǒng)在民眾日常生活中的存續(xù)狀況、意義價值值得關注。在周口一帶農村地區(qū)，年饃傳統(tǒng)作為穩(wěn)定的年節(jié)傳統(tǒng)，仍然在地方社會和民眾的社會生活系統(tǒng)里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務工人群的流動性和年饃傳統(tǒng)的相對穩(wěn)定性二者之間的關系，民眾借年饃這一文化符號達成的生活目標，是筆者研究的起點。

當前民俗學研究對于物質文化的研究著墨較多，例如民間文學的文本分析、手工藝品的本體研究等。不同于以往著眼于民俗物的研究，本文將眼光從物的層次擴展到非物質的層次，選擇周口農村地區(qū)的年饃傳統(tǒng)作為個案來透視和反觀年饃這一物背后關聯的人、事物和生活空間的整體變化，進而來看傳統(tǒng)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穩(wěn)定性和開放性以及年饃傳統(tǒng)的持續(xù)感在流動的現代性之下如何實現。

一、年饃傳統(tǒng)的文化空間

周口市位于河南省東南部，地處黃淮平原黃泛區(qū)腹地，東臨安徽阜陽市，西接河南漯河市、許昌市，南與駐馬店市相連，北和開封市、商丘市接壤。1965年設立周口專區(qū)(后改為周口地區(qū))，2000年經國務院批準撤銷周口地區(qū)設立周口市，在行政區(qū)劃上，下轄10個縣市區(qū)。市域內絕大多數地方都屬于淮河流域的沖積平原，地勢平坦，光照和水源充足，屬于典型的暖溫帶半濕潤季風氣候，適合大面積的糧食耕種，所以它是全國重要的糧棉生產基地，是重要的農業(yè)大市，素有“豫東糧倉”之稱。2020年糧食總產量186.86億斤，再創(chuàng)歷史新高。(1)參見周口市人民政府網，http://www.zhoukou.gov.cn/page_pc/zjzk/fzzk/jjfz/nygk/article15ED07697E8841918D0C23C408258C40.html。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當地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孕育形成了以面食為主的飲食傳統(tǒng)，饃是民眾日常飲食的主要組成部分，更是年節(jié)期間作為禮物流動的物質載體。一到年節(jié)，民眾關于年饃的所有記憶迅速被激活，進而促使他們去實踐。

饃本身作為周口農村地區(qū)民眾日常生活中的食物，在過年這個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被賦予了文化的屬性和意義，送年饃更是成為年節(jié)不可或缺的儀式化表達實踐。也只有過年期間的饃(主要包括大饃、圓蒸饃、棗山、棗花子、角子、糖角子、小面貓(2)元宵節(jié)前后姥姥、姥爺要給外孫、外孫女送面貓，用面做成貓的形狀，希望小孩子能避瘟氣、健健康康。陳連忠《河南民間文學集成·周口地區(qū)故事卷》(中原農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18～219頁)中有“送扁食回面貓”的記載。等)才被稱為年饃，才能在地方文化體系中承擔其文化功能，具有獨特的意義。在周口農村地區(qū)，過年的傳統(tǒng)是，出嫁的閨女正月初二回娘家走親戚，需要給父母及娘家長輩送大饃，一個大饃象征著一個老人。當地地方志記載：“大饃是閨女走娘家，干女兒瞧看干爹干娘時必拿的禮物?！盵1]不僅在官方的記載中，在民眾的日常交流用語中也能看到饃的身影。民俗語匯是進入民眾內心世界的一條捷徑，從民俗語匯認知地方社會，即是從行動者的內部世界出發(fā)來體認他們的行為意義。[2]在當地，只有閨女才會在過年期間給娘家送大饃，因此當地民眾會把女孩稱作“大饃籃子”“大饃”，老一輩人現在還會常用“恁家大饃回來了”“這是誰家的大饃呀”之類的表述來直觀傳達他們在地方話語體系中對饃的意義的認知和理解。

20世紀90年代之后，由于打工潮的廣泛影響，當地穩(wěn)定且安土重遷的均質務農群體被流動性打破，民眾因求學、工作的原因走出了家鄉(xiāng)，走向更廣闊的社會?！耙源H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3]成為人們最優(yōu)的家計模式選擇。周口市在這方面尤為明顯，作為外出務工大市，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周口市2020年外出人口約有350萬人，外出省外人口約260萬人，外出省內人口約90萬人。高德地圖發(fā)布的《2019年春節(jié)出行報告》顯示，周口成為全國春節(jié)前流入人口最多的地方，是重要的“春節(jié)團圓地”[4]。

民俗文化的傳承依托生活于其社區(qū)的民眾，當地的人口流動必然會對年饃傳統(tǒng)甚至其他地方民俗傳統(tǒng)形成一定的沖擊。在流動成為常態(tài)的社會中，民眾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發(fā)生著根本性的改變。工廠制時間安排替換了傳統(tǒng)的相對自由的生活節(jié)律，推動著年饃走向市場化、商業(yè)化和專門化，那么，在這個變化過程中，當地民眾如何在城鄉(xiāng)流動回歸中保證傳統(tǒng)的維系和連結？哪些因素得以持續(xù)傳承？這是在現代-傳統(tǒng)二元語境中難以繞開的學術議題。因此，筆者在這一對有張力的詞匯中考察在流動的現代性之下傳統(tǒng)的持續(xù)感何以呈現，從年饃產生的社會文化空間、情感表達和地方認同以及年饃作為載體實現的姻親關系的實踐法則等方面，來探討年饃傳統(tǒng)持續(xù)性的主要表現，以期更好地闡釋傳統(tǒng)的開放性和穩(wěn)定性。

二、食物符號：年饃知識中的地方社會與人情

年饃源于物質匱乏時期，最初更多是基于實用功能，基于能夠吃飽、健康的樸素愿望，具有很強的時代和民間記憶的取向，往往與特定時期的饑餓記憶相關聯，漸漸傳承下來發(fā)展成為一種地方民俗傳統(tǒng)。在整個過程中，其重要性不止在于多樣復雜的文化表現形態(tài)，更在于民眾將其飽滿的情感投射在這一民俗物上，通過它實現情感上的意義歸屬和群體歸屬，獲得相應的地方認同。

(一)情感表達的載體

年節(jié)作為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本身帶有過渡儀禮的性質，年關對于民眾而言是獨特的節(jié)點。同樣是饃，但不同于平素生活中的飲食，年饃的符號化意味一以貫之。無論是傳統(tǒng)社會抑或是當代社會，準備年饃都是家家戶戶不可或缺的年節(jié)活動。并且，物質的準備不僅是為實用意義上的吃，更在這一物中寄托著當地民眾對未來的希冀以及對親戚樸素真摯的情感，是民眾記憶的載體和文化的載體。大饃中有年輕一代對長輩的孝心，小貓和棗花子中有長輩對晚輩的寵愛、關心和美好祝愿，可以說，年饃傳統(tǒng)是體認性的地方性知識，與人們深厚的情感意義緊密相關。在春節(jié)這個需要傳達情誼的特定時空場域，年饃的美好寓意使其成為關鍵性的年節(jié)禮物。

一方面，這一情感表達通過外形來呈現。利用食物的形狀來象征某些特定的觀念意識和心理狀態(tài),是飲食象征文化的重要思維方式和類比方法之一。[5]在周口一帶農村地區(qū)，民眾一日三餐吃的饃多是發(fā)面卷子，將面劑子揉成一個大長條，用菜刀切割成多個長方塊，在鍋里蒸熟即可食用。但是年饃的制作與此不同，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和精力，做成圓蒸饃，寓意圓圓滿滿，也象征著家庭團圓。當然，不同的情感意蘊和象征意味也通過不同的形狀直觀呈現，成為地方性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對老人來說，基于實用考慮，大饃講求越大越好，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實用功能逐漸弱化，審美性凸顯，更多美好寓意被添加進去，但其總體上所象征的對于長輩的孝心和愛一直存在。給孫輩送面貓，寄托著老人希望外孫健健康康，像小貓一樣歡實活潑的美好祝愿。

另一方面，人們用諧音和比喻來外顯他們的情感。大棗山寓意外孫身體健壯、家庭富裕，在當地流傳著“外孫要想喧，姥家背棗山”的說法。棗花子作為回禮，有著對女兒一家美好生活的祝愿，表達的是一份疼愛和美好的祝愿，彰顯娘家的臉面和手藝。

正是因為情感表達的需要，負載著溫情的年饃成為不可或缺的年節(jié)禮物，無論是自己制作還是市場中售賣的年饃，都會對民眾的生活形成一種不同于日常生活的調劑。即便是城鄉(xiāng)流動的社會現實下，當地民眾沒有充足的時間親自制作年饃，也會精心在集市上選擇年饃，這就催生了年饃在現代化進程中走向市場化和商品化以及審美化，如此，才能滿足人們的情感需求。

(二)流動空間下的地方認同

地方認同是個體或群體與地方互動，從而實現社會化的過程。通過這一過程，個體與群體將自身定義為某個特定地方的一分子，從而通過地方來構建自身在社會中的位置與角色。[6]延續(xù)至今的年饃傳統(tǒng)，是提升和強化地方感的重要方式。不同于過去的熟人社會，為了生計和家庭經濟資本積累，越來越多的農村民眾選擇兩棲性地外出打工。傳統(tǒng)形式的面對面的互動場域被時空距離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日益疏離。而且，隨著面對面交流的減少，這種與社區(qū)和地方群體的疏離感越來越強。人都是群居動物，本身就有著關于傳統(tǒng)的特定生命體驗，這種生命體驗證明了他們隸屬于此群體。這就意味著他們需要尋找一定的精神寄托和情感表達形式，而年饃正是這樣一種載體，以此作為社會紐帶，個體和社區(qū)共同體獲得持續(xù)的綁定性聯系，民眾感到自己有某種歸屬——歸屬于某個國家，某一傳統(tǒng)，某種生活方式，[7]進而為他們提供地方認同感。即使不在家鄉(xiāng)，也能在年節(jié)期間喚醒關于年饃的記憶和地方認同感。2021年，筆者在學習強國河南學習平臺上看到一篇題為《春節(jié)到，懷念家鄉(xiāng)的棗花大饃》(3)https://www.xuexi.cn/lgpage/detail/index.html?id=1672406491262948372&item _id=1672406491262948372.的征文，一位周口附近的遠嫁姑娘，在年節(jié)之前用視頻方式跟著母親學做大饃，在她的文章里，年饃與家鄉(xiāng)、與對父母的牽掛緊密關聯在一起。類似主題的文章或者短視頻在過年期間非常多見，民眾依托在過往生活的潛移默化中得到的關于年饃的地方性知識，找到屬于他們的地方感和鄉(xiāng)愁，實現公共性的精神互動需求，并通過送年饃的行為實踐來確認和表達“我”仍是“我們”中的一員，對于親屬關系的情感一以貫之，這也反映了農業(yè)社會長期以來形成的人倫觀念一直在規(guī)范著民眾的生活。概言之，通過年饃這樣一種特定的文化表達形式和文化實踐，民眾能夠繼續(xù)擁有群體的歸屬，形成地方特有的民俗文化認同。

同時，年饃又是一個具有標志性的年節(jié)習俗和地方稱謂。在訪談中，關于年節(jié),提到最多的是送大饃、走親戚、趕淮陽廟會，這些都是民眾對于年節(jié)感觸較深的事情。這些行為被人們反復實踐，民眾在實踐的過程中不斷確認自己對于社區(qū)的歸屬感和自豪感，建構起地方文化認同。當然，這種地方認同的建構是官方和民眾二者合力的結果，尤其是當下多媒介傳播的語境中，這一趨向更加明顯?！吨芸谌請蟆吩?018年5月7日刊發(fā)了王天瑞的一篇名為《大饃孝敬長輩人》的文章，向民眾科普豫東農村送大饃的年節(jié)習俗[8]。周口廣電融媒的抖音賬號在2021年2月3日發(fā)布了棗花子、棗山的視頻，并配文“看到這有點年味了，知道這個在周口叫什么嗎”，短短一條視頻獲贊1.6萬，有1230條評論，333人轉發(fā)(4)數據統(tǒng)計截至2021年4月21日。。微信公眾號“今日鄲城”也于 2021年2月8日發(fā)布了《[仙城文藝]鄲城大饃和棗山》一文，對當地的年饃傳統(tǒng)進行介紹。當然，民眾作為文化實踐的主體，在年饃傳統(tǒng)的傳播中不斷彰顯地方文化的自豪感和認同感。在抖音短視頻的周口地區(qū)視頻中，過年期間經常會刷到“猜猜這是啥”“在周口結過婚的女兒要給娘家人送大饃，你們那有嗎”“河南周口，過年都會做這種大饃，走親戚也要帶兩個。抖音里的朋友，你們那有沒有這樣的大饃”之類字幕的視頻。他們把大饃當作彰顯地域文化自豪感和認同感的重要民俗物，將年饃尤其是大饃、棗花子與社區(qū)緊密關聯。在虛擬的社交關系網絡中，年饃傳統(tǒng)實現了從小共同體的默會知識到更大范圍被認知，成為民眾地方認同的符號載體，年饃成為地方文化的標識，被民眾認知，延續(xù)這樣的傳統(tǒng)，就標志著“我”屬于這個地方群體。可見，在多媒介語境自觀和他觀的文化展示中，年饃對于身處流動社會中的民眾來說，是展現地方文化身份認同的顯性方式，是身份認同的重要代表性符號，更是實現個人和社區(qū)有效鏈接的重要紐帶。

三、年饃的流動：親屬關系的實踐法則

食物作為流動的禮物，在周口農村地區(qū)比較多見，通過食物可以直接實現社會交流和交往的目的。一方面，食物有保鮮周期，對民眾而言有新鮮感和實用性；另一方面，食物也是民眾在日常生活中比較容易獲得的，且在制作和贈送的過程中又可以表達特定的情感和象征意蘊。對于周口農村地區(qū)的民眾而言，不同的節(jié)日對應著不同的食物饋贈。人們將美好祝愿和希冀加在食物之中，寄托一些象征性的、超自然的力量在里面，比如誕生禮送雞蛋紅糖，中秋節(jié)送月餅，過年送花饃，年后送扁食和面貓等。

年饃在民眾生活中不僅是文化層面的象征性符號，還是表達性禮物，通過送年饃-回棗花子的村落社會內部規(guī)范的文化實踐，建構和維系社會關系。對于當地民眾而言，年節(jié)屬于一個特定的時間節(jié)點，是新舊交替的過渡時期，只有適當處理精神層面和心理層面的需求,人們才能夠平穩(wěn)度過這個非常時期。同時，這個節(jié)點可以實現物質生產和人本身關系的生產，年饃的重要意義在于它作為禮物流動的固化形式深深植根于周口農村地區(qū)民眾日常生活內部的運行法則里，通過個體的實踐反映家庭間血緣以及姻親關系的維系和持續(xù)性互動。

莫斯在《禮物》一書中正式提出了原始社會的根基在于禮物，即“交換和契約總是以禮物的形式達成，理論上這是自愿的，但實際上，送禮和回禮都是義務性的”[9]。他指出，禮物之靈的存在迫使受禮者必須做出回報。年饃傳統(tǒng)的實踐過程不僅體現在互惠層面，年饃贈答是嵌入村落社會生活內部的地方性義務規(guī)范。出于道德和禮的義務，這種義務性規(guī)范要求民眾必須堅守年饃傳統(tǒng)。在這一傳統(tǒng)中存在著“制作/購買年饃-送年饃-收年饃-回贈年饃”這樣一系列流程，完成整個流程，才能實現年饃在血親和姻親關系中的流動，從而使得年節(jié)期間回歸到村落社會的民眾再次對年節(jié)習俗進行復習、內化和傳播。在這種意義上，以年饃為載體形成的禮物流動不僅是文化符號，還具有心理撫慰、情感聯絡的功能，成為人們情感上最好的慰藉，更成為年節(jié)期間一項義務性的規(guī)范。人們會在制作或者購買年饃之前根據親戚人數準備年饃。雷小榮2021年臘月二十六蒸年饃的時候，提前計算好要蒸的大饃的個數，她在訪談中提到“忙活了一下午，蒸了八個大饃、一個棗山，還有一些小饃”(5)被訪談人：雷小榮；時間：2021年2月1日；訪談人：張鳳霞；訪談地點：雷小榮家中。八個大饃主要是送給她的四個姊妹的，讓過年期間在家的子女帶著大饃去姨家走親戚用；棗山則是年節(jié)期間用來祭祀的。。

如前所述，年饃具有心理撫慰、聯絡情感的功能，通過贈答，人們相信可以實現美好生活需求。同時，踐行年饃傳統(tǒng)的主體是“道德的人，即氏族、部落或家庭”，個體的年饃傳統(tǒng)實踐是作為家庭或者家族的代表參與年節(jié)的儀式性行為，通過年饃贈答的文化實踐，重新理順村落社會內部和村際間的輩分關系和人際關系，形成相對固定的“年饃圈”。在根據家族原理凝聚起來的中國社會，姻緣關系聯系的并非婚姻雙方，而是雙方家庭，社會結構的基本單位也是家庭。[10]因此，村落社會的共有規(guī)范要求他們必須在年節(jié)期間代表家庭來完成年饃的贈答這項儀式性活動，這也就意味著民眾在年節(jié)期間需要給親戚長輩送大饃，實現血親和姻親間的互動，通過年饃贈答建構跨村落的社會關系網絡，通過送扁食、回面貓，加強與孫輩的互動，通過大棗山的祭祀，實現與祖先、神靈的交流。在不同的贈答主體里，年饃這一富有地方特色的物質形式作為禮物流動的載體都是不可或缺的，具有某種地方社會的法則和規(guī)范意味。只是這種法則本身帶有溫情的外衣，通過實踐，可以確保與原有村落群體的穩(wěn)定性聯系。因此，年饃成為年節(jié)期間走親戚的必備禮物。當下，年節(jié)期間禮物流動的主角仍然是年饃。送出大饃，收到回贈的棗花子，構成一個完整的禮物流動周期，在重復的實踐中，親屬關系得以長久維系。倘若不收大饃，便意味著親戚關系的中斷。小麗在訪談中提到“有一年，忘記給俺妹妹回棗花子了，后面趕緊給她打電話解釋”(6)被訪談人：小麗；時間：2021年2月1日；訪談人：張鳳霞；訪談地點：小麗家中。。木蘭在訪談中分享了一次經歷：“老葉的一個親戚過年走親戚忘了拿大饃，吃罷飯老葉給他說那我給你回棗花子，我看你忘了拿大饃。我先叫棗花子給你回回去，你回家再把大饃給俺送來?！?7)被訪談人：木蘭；時間：2021年2月1日；訪談人：張鳳霞；訪談地點：木蘭家中。

王天瑞在《大饃孝敬長輩人》中提到外甥在年節(jié)期間拜訪舅舅，覺得大饃普通，也不值啥錢，就沒有帶，舅舅勃然大怒道：“我還活著哩，你咋就不給我送大饃啦？”外甥立馬開車回去補送兩個大饃。可見在年饃傳統(tǒng)里，送和回之間具有義務性。一直走動的親戚如果過年不送年饃或者送出的年饃沒有被對方收下，則表明有一方想要斷親，自此不再往來?？梢娡ㄟ^這一義務性規(guī)范，民眾可以表達情感，在村落內部和村際之間實現社會關系的重新整合。而村落社會關系的維系和拓展是人們生活的需要，年饃恰恰可以連接起主要親戚的流動圈子，滿足人們日常生活的情感和社會聯系的需要。具體而言，以年饃為禮物流動的媒介，是村落社會的一項義務性規(guī)范，勾連起不同層級的社會關系網絡，進而形成鄉(xiāng)村社會穩(wěn)固的社會秩序和自發(fā)的互助體系，滿足人們的生活需要，實現社區(qū)內部對共享的禮儀倫理的認定和維護。

同時，年饃贈答的傳統(tǒng)有著嚴格的時間安排，祭祀的年饃年三十就要擺上，初一走干親，初二回娘家，之后才是姑家、姨家等親戚的走動。送扁食和面貓則集中于元宵節(jié)前后。這種時間上的法則性要求是人們在潛移默化和實踐中形成的，有的只是社會輿論的監(jiān)督。倘若在特定的日子有人沒有去親戚家送大饃，民眾則會直接聯想到他們的親戚關系已經中斷。

因此，在過年期間人們以年饃這個富有情感意蘊的民俗物為載體，在親戚間不斷走動，從而實現親屬關系的良好運轉。這不僅僅是一種表象上的情感，作為義務性規(guī)范，它在民眾的生活中起著主導性作用，可以維系人群和社區(qū)的精神需求以及姻親關系的持續(xù)互動。

四、結語

年饃傳統(tǒng)源于民間，最終也會保留在民間，成為民眾獨特地方文化記憶的一部分。回到年饃的具體個案，它從充滿情感的個人敘事發(fā)展成為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化習俗和傳統(tǒng)甚至是義務性規(guī)范，在這個過程中，民眾的生活本身經歷了脫域化[11]和再語境化的重構，但是這一傳統(tǒng)仍舊存留于當地民眾年節(jié)期間的交流實踐，是民眾生活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雖然生活本身處于變化的過程之中，民俗的變異性一直存在，但是作為文化符號的年饃在民眾的交流實踐中仍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這是因為其作為村落社會的義務性規(guī)范，能夠建構和維系社會關系，對于社會結構的凝成有著重要的作用，同時其背后負載著情感表達和地方認同的意涵，這種文化符號的穩(wěn)定性，使得流動中的民眾與社區(qū)的傳統(tǒng)建立了情感上的持續(xù)性鏈接，包裹著溫情外衣的地方性義務性規(guī)范在流動的社會中被穩(wěn)定傳承。

作為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序列，民俗文化的出現源于社會結構的需求，而其意義的展現又需要社會文化認同的支撐。[12]通過年饃傳統(tǒng)這樣一個地方色彩濃厚的文化符號來透視其與流動的現代社會的關聯，可以發(fā)現傳統(tǒng)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它的開放性體現在饃本身外在形態(tài)和材料的多變以及民眾在現代生活語境中對于新事物的吸納和再創(chuàng)造。但是，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民眾仍然保持著對于傳統(tǒng)穩(wěn)定性的堅守。故而，在流動的現代性之下，只有深刻理解傳統(tǒng)所表現出的延續(xù)感、存續(xù)的效度以及在面對現代化進程的沖擊時存續(xù)傳承的可能性，方可將傳統(tǒng)與日常生活緊密關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