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瑞清,李直飛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青銅時代》是王小波 “時代三部曲”中的一部小說集,由《萬壽寺》、《紅拂夜奔》、《尋找無雙》三部長篇小說組成。這三個故事來源于《太平廣記》中的三個唐人傳奇故事。王小波或借用原來的故事情節(jié),或借用原來故事中的主人公,給這些歷史人物穿上現(xiàn)代人的裝束,讓他們用現(xiàn)代人的思維方式去思考,說著現(xiàn)代人的話。王小波通過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想象力,賦予傳奇人物新的生命,運用隱喻手法,看似荒誕滑稽的鬧劇下,暗示故事中光怪陸離的世界正是我們生存著并習以為常的世界。他的小說像一臺顯微鏡,把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容易忽略、不易發(fā)現(xiàn)甚至不愿看清的弊端揭露出來。在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背后,隱藏著他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關照,展示著他對生命價值的深刻思考。
權力通常被認為是制度法規(guī)、國家機器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但??抡J為權力是廣義的支配力和控制力?!叭说纳眢w被操縱、塑造、駕馭、使用、改造。它被零碎地處理和把握,被一種微分權力細致而微妙地控制和監(jiān)督”,[1]福柯將這種權力稱作規(guī)訓權力。權力主體通過空間支配和規(guī)范化裁決這兩種方式來控制規(guī)訓對象,使社會成為一個“規(guī)訓的社會”。《青銅時代》里,人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權力牢籠之中,他們的日常生活、行為思想,都被無處不在的權力控制著。
福柯認為要對人進行規(guī)訓,首先要將人的生存空間隔離和封閉起來,并且這個空間還應井然有序,以便更好地對規(guī)訓對象進行監(jiān)督、操縱和使用。[1]《青銅時代》里的洛陽城、長安城、鳳凰寨等生存空間,正如??卵芯恐械摹斑吳叩沫h(huán)形監(jiān)獄”一樣,是一個個規(guī)訓社會的縮影。死板、沉悶和壓抑,是這些生存空間的主要特征,麻木、順從和無趣則是生存在這些空間里的人的真實寫照。
《紅拂夜奔》里李靖年輕時生活在洛陽城,“這座城的特點就是城的最高處有一堵兩丈多高的石頭墻,這堵墻遮斷了一切從外面來的視線,外面的人看不到城里的人,城里的人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盵2]統(tǒng)治者用這堵高高的城墻切斷了人們與外界的聯(lián)系,限制了人們的想象,讓他們滿足于生存在這個泥濘骯臟的“牢籠”里。后來逃出了洛陽城的李靖成為了大唐的衛(wèi)公,皇帝讓他設計建造長安城,在他提出的三個方案里皇帝選擇了泥土長安,因為風力長安會讓城里的百姓變聰明,水利長安會讓百姓變強壯,只有泥土長安能讓百姓們安分守己,聽從指揮。于是李靖又建造了一個和洛陽城一樣的長安城,一切都在嚴格的控制之下。薛嵩生活的鳳凰寨是一個被各種熱帶植物纏繞的迷宮,王二生活的公寓也是陰暗潮濕,散發(fā)著霉臭味的破房子。規(guī)訓權利無處不在,人們被權利主體統(tǒng)治著,毫無自由可言。
《青銅時代》里的居住的環(huán)境籠罩著一層無法擺脫的凝重感和壓抑感,長期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人,在行動和思想都的禁錮下逐漸失去了作為人的特性,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無條件地接受別人對自己的生命的安排,甘心成為權力主體的奴隸。權力者通過空間分配,把社會變成了規(guī)訓的社會,徹底剝奪了個體自由發(fā)展的權利,使他們成為了規(guī)訓的個體。
規(guī)范化裁決是規(guī)訓權力實施的另外一種手段?!霸谝磺幸?guī)訓系統(tǒng)的核心,都有一個小型處罰機制。它享有某種司法特權,擁有自己的法律、自己規(guī)定的罪行。特殊的審判形式。紀律確定了一種內部處罰?!盵3](P242)為了實現(xiàn)更好的規(guī)訓,《青銅時代》中的權力主體也精心設計了一套套刑罰機制來裁決規(guī)訓對象。
李靖死后紅拂打算殉夫而死,根據(jù)制度紅拂遞交了申請后她的死便由專門的人操辦,魏老婆子對她進行了很長時間的訓練以便在吊死她的時候不難看??傊?,紅拂想要怎么死,什么時候死,在哪里死等一系列問題都不是由她自己決定的。當一切準備就緒時,紅拂被掛在半空中還要記住動作要領,快要斷氣時要猛繃腳尖,伸直脖子。在權力的壓迫下,人的生死已經(jīng)不能由自己決定,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個提線木偶,連自己的軀體都由別人主宰,任人擺布?!度f壽寺》中紅線抓到刺客后,薛嵩讓紅線列出了刑罰清單:“用皮繩反綁起來同時鞭打,或用竹簽刺他的手心和足心然后敷上辣椒和鹽的混合物………”[2]這個清單既詳細具體又殘酷至極,以殘酷的手段來實行規(guī)訓。多個刑罰場景的描寫,表現(xiàn)出了無處不在的懲戒機制。權力主體通過對人施行酷刑,以這種軀體上的疼痛感加強人們對權力的恐懼,從而把對權力威嚴的屈服轉化為一種潛意識的順從。無休止的懲戒和無處不在的刑罰,給人們的生活織起了一張權力的巨網(wǎng),限制了人們的自由。
封閉而令人壓抑的空間和無處不在的刑罰,是權力主體用來規(guī)范、訓化人們的手段。他們總是通過編排和操控對象來顯示自己的權威,企圖把別人都變成機器、工具,為自己所用。在這個過程中踐踏人權,把人像動物一樣囚禁在權力的“籠子”里。人們表面看似自由,實則被各種權力束縛,在權利的約束下下沉重壓抑地生存著。
存在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克爾凱郭爾認為孤獨的個體存在是根本的,恐懼、憂郁、戰(zhàn)粟、痛苦是人存在的根本狀態(tài)。[4]人生而孤獨,人類與世界之間固有的生存沖突,注定了人類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王小波在看似癲狂的描寫下揭示著人內心深處的孤獨感?!肚嚆~時代》展示了一個荒誕的世界,這種荒誕背后裹挾著揮之不去的孤獨感。他用小說告訴人們: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是荒誕而不可理喻的,世界中的生命個體是無法掌控,甚至無法改變的。[5](P80-82)
尼采認為“對于那些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他那個時代的價值不協(xié)調的人來說,必然會有極大的孤獨和憂心忡忡之感”。[6](P126)人只要生活在社會中,就必然會與他人產(chǎn)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并希望得到他人對自己的肯定,獲得別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都t拂夜奔》中的李靖就是一個一直希望得到社會認同的典型。
李靖極為聰明并且精通數(shù)學,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后將它刻版印刷希望得到贊譽從而被提拔為數(shù)學博士,結局卻是挨了板子,得了罪名,導致他后來證出費爾馬定理后不敢再張揚,而是用隱晦的語言把證明過程藏在了春宮圖里?;恼Q的社會下人的價值被埋沒,人的生命意義不能被肯定和認同?,F(xiàn)代社會里的王二同樣有著相似的境遇,在他花了十年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寫成論文后依然沒有人愿意看,別人覺得他在做無意義的事。在青銅時代里,李靖和王二本以為可以靠著智慧和才能來謀生,但沒有人認同他們的價值,只好到街上當流氓為生。在那個荒誕的社會里,李靖這樣的人始終不被肯定和重用,在別人眼中他不過是個言行讓人費解的瘋子。為了適應這樣的社會,李靖任由這個社會擺布,隨波逐流,把自己變成與這個社會最相稱的人,因為在不被認同和理解的情況下,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在這里,人的存在變成了一個無從躲避的緩慢受刑的過程,充滿壓迫感,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7]。
失憶的狀態(tài)讓王二對這個世界充滿了陌生、恐懼,他希望改變這種孤立或邊緣地處于世界中的狀態(tài)。寫故事的王二是孤獨的,所以他筆下的薛嵩也是孤獨的。這種無法得到認同的身份感使李靖、薛嵩、王二等人始終游離于社會群體之外,長期處于一個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成為無奈的孤獨者。
存在主義代表歐文·亞隆認為“當人無法與他人建立和諧正常的關系,無力去面對生存中的孤獨和焦慮時,人們就會以各種扭曲變形的方式來尋求安全感?!盵8]在尋覓安全感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會變成利用關系,別人只有在滿足他們某種需要時才會被放置到自己的世界中。這類人的偽裝,只是為了掩飾潛伏在內心的孤獨和恐懼。
王小波受卡夫卡的影響,他筆下的虬髯公到扶桑國后也像《變形記》里的高爾·薩姆沙一樣發(fā)生了變形:從一開始的正常人變得方頭方腦,眼珠子外凸到最后整個人都開始變得扁平,像一條魚。外形上的異化是為他內心的異化做鋪墊。虬髯公后來當了國王,把所有被他殺死的劍客的妻子變成自己的妃子,最后折磨死她們。他以丑為美,以愚為智,年老時他在國內提倡“魚德”,要求扶桑國人不斷繁衍后代,安分守己,逆來順受。虬髯公統(tǒng)治下的扶桑國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黑白顛倒的國家,他的一生是可恨的同時也是悲涼的。在洛陽城時的虬髯公對楊素忠心耿耿,固守著規(guī)定,做事謹小慎微以此來獲得自己的生存保障。虬髯公用舊思想束縛著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這本身就是逃避生命的焦慮和孤獨的一種表現(xiàn)。后來當了國王有了權力,于是他讓自己在外形上變異,偽裝自己來獲得自我保護。在外形異化的掩蓋下,將自己的臣民、妃子視為工具,在他們身上大肆發(fā)泄著自己內心的欲望。虬髯公一生都是孤獨的,不敢直面自己的內心,戴著面具生存使得所有人畏懼厭惡他。
如果說李靖、薛嵩一類人是因得不到社會、群體的認同而孤獨,那么虬髯公則是無法將自己從心牢里解放出來而孤獨。區(qū)別在于前者試圖不斷證明自己,以求得認同,后者則是徹底封閉自己,偽裝自我,使自己無法融入到周圍的世界中,他們都是荒誕世界中孤獨的犧牲品。
“人類無可奈何地生存在充滿悼論的時空之中,日新月異的魅感與新奇絲毫沒有消除人們被裹挾的茫然?!盵9](P14-20)世界的荒誕不經(jīng)、生存環(huán)境的多變、生命個體的渺小,使人類的生存始終被焦慮、虛無和恐懼裹挾著,忘了生命存在的意義,再加上社會權力系統(tǒng)的強制壓迫,渺小的社會個體沒有能力去超越和打破這些強大的力量,所以他們選擇自我麻痹,選擇向社會妥協(xié),這便是《青銅時代》中大部分人的生存狀態(tài)。
《紅拂夜奔》里的洛陽城是一座四四方方,充滿規(guī)則的城市。在權力的規(guī)訓下,洛陽城的眾人覺得自己就是為規(guī)則而生,沒有人對這種無聊乏味的生活進行抗議和反思,這是他們在個人與強大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之間力量懸殊的情況下做出的一種無奈的生存選擇。在規(guī)訓環(huán)境和時間的麻痹下喪失個人追求,忘記人本身存在的價值,和眼前的社會融為一體。他們擁護社會的規(guī)則,視不遵守的人為異類。他們在壓迫下選擇了麻木順從,不斷妥協(xié),變成了規(guī)訓權力的傀僵。
王小波以戲謔的方式來描述刑罰場景,將其刻畫成一個個看似其樂融融的畫面,甚至荒謬到讓受刑者教施刑者來殺死自己。[10](P66-69)小說中李二娘就是對權力主體絕對信任和服從產(chǎn)生的悲劇,如果她有一點自我意識和懷疑精神,也不會落入官府的圈套中。同樣紅拂申請殉夫后對“上面”給她安排的各種死前準備言聽計從并樂在其中,盡管有些安排讓她很痛苦,但她還是毫無怨言地接受著。風凰寨中的小妓女,面對薛嵩等人對她進行例行的鞭打,會自覺地翹起屁股接受刑罰等等。王小波用一種嬉戲式的刑罰場景描寫來反襯出人的麻木和無知。從某種程度上說,人們的這種愚昧,成為了孕育壓迫和統(tǒng)治的溫床。
在社會的長期摧殘下,人的精神世界變得麻木無知,靈魂空虛,忘記了生命原本的意義,對人生價值沒有追求,對社會也沒有批判精神。他們的生存表現(xiàn)出一種不反抗、不質疑的態(tài)度,在強制勢力面前以絕對的服從來維護自己的生存,他們成了王小波筆下“沉默的大多數(shù)”。
群氓,原指統(tǒng)治者對百姓的蔑稱,后來指“聚集起來的表現(xiàn)為同質均一心理意識的人類群體。他們拒絕理性而復雜的思考,對別人的意見和想法或者全盤接受,或者一概拒絕,將其視為絕對真理或絕對謬誤。”[11](P79-80)“一個群體或民眾就是擺脫了束縛的社會動物。他們通常都在暴力行為中表達他們的夢想和情感,以及所有的英雄主義、野蠻殘暴和自我犧牲。[12](P5)群氓是一股盲目而不可控制的力量。
《尋找無雙》中因無雙的父親被判附逆之罪,王仙客尋找無雙時眾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失憶,甚至誤導、誣陷王仙客并把他逐出宣陽坊。他們憑借自身所處的群體優(yōu)勢欺壓詆毀他。魚玄機死后尸體上的綢緞衣服被剝光,連她的頭發(fā)都被人剪走只為賣一筆錢。個人的利益的驅使下,人們變得麻木不仁,喪失本性。同樣,李靖喝醉了酒踩壞了別人的房子,官府怕落得辦事不力的罪不愿查證以至引起騷亂打死了半城的人,最后洛陽城的民眾把罪責怪在李靖頭上,“主張把李靖千刀萬剮、五馬分尸、燒成灰和上泥做成磚頭,把他和肥豬扔進絞肉機做成包子餡……?!盵2]在英雄主義和利益的驅使下,他們失去理智,為了證明自己的所謂“善良”,不分是非,全然忘了罪魁禍首是誰,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到處置李靖這件事上以獲得獎金。精神世界的貧乏使人們逐漸變得愚昧盲從,愚昧使人們瘋狂虛無,最終陷入群魔亂舞的狀態(tài)之中。
群氓是一種時代的蠻力,它裹挾著無知的人,一層一層地剝落羞恥心,喪失道德底線,最后加入“群氓”這個陣營,他們逐漸被社會蠶食,同時也蠶食別人。在個人利益面前,他們拋開事實真相,放棄個人意志,盲目跟從,混淆是非,損人利己。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以群體暴力攻擊別人,給社會秩序造成極大的混亂。
《青銅時代》是王小波跨越時空的對話,在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抗爭之下用唐人故事反思人類生存的作品。他以黑色幽默來反觀現(xiàn)實生活,在對歷史人生的重構中剖析了一個時代的荒誕,體會到了人生命中難以掙脫的壓抑、無法排解的孤獨和普遍存在的愚昧,表達了自己對自由、真實、理性和智慧的追求。他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先讓人大笑,然后開始哀惋,最后陷入沉思,來反觀生存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