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楊松
我接到那紙為期四個多月脫產(chǎn)培訓的調(diào)令,那種欣喜,就好似突然接到心儀已久的貴人邀約,奔赴一場“人生最后的盛宴”——你想啊,一個年過四旬的人,又獨自被經(jīng)久的北方或北方的經(jīng)久大肆修改(外在的、內(nèi)在的),懷揣獨自醞釀的思緒,突然切出一段即將的日常安放在離家咫尺,而且為時甚久、質(zhì)地純簡,那會是怎樣的感受?你應(yīng)該理解并祝福我的。
由于受副熱帶高壓持續(xù)影響,從天然涼爽的北方乘動車穿過紛紜一路向南,縱使室內(nèi)冷氣盈盈、旅人昏昏,看看車窗外略顯頹敗的一些作物閃掠而逝,我不算敏感的肉身也能隔著亞克力窗明顯感覺到,這場盛大的秋天,以盤桓的姿態(tài)持久低徊在這座叫南昌的省會城市,忠實捍衛(wèi)著她“火爐城”應(yīng)有的席位。雖已時過境遷,但我仍愿意稱之為“豫章”或“洪都”。無論“豫章故郡”,亦或“洪都新府”,都會撩撥起我關(guān)于她的更多美好舊憶或思緒,然后眼眶濡熱、內(nèi)心釋放。
近年來大肆擴建的南昌城,不知被誰信筆涂抹、潦草潑墨,一幀向朝陽、九龍、新建等方向鋪展的浩蕩山水,便有了江湖縱橫、高低錯落、城景相諧的韻致——江是贛江,自南向北穿城而過,將老城與新區(qū)一左一右深情挽入懷中,又一筆拖沓數(shù)百里蜿蜒遠去,最后注入煙波渺淼的鄱陽湖;湖是諸湖,青山湖、象湖、前湖、艾溪湖、澄碧湖、長春湖、九龍湖……隨意穿插、相互交錯,不經(jīng)意便一一閃現(xiàn)眼前。上天從所有的水中取出最安寧、最潔凈、最虔誠的部分,構(gòu)成了湖,擺在我們面前。每一座湖泊都映照著豫章故郡的紛紜舊事,都盥洗著洪都新府的天光云影,也都漿灌著南昌市民的煙火日常。我愿意相信,那是神靈溫柔凝望南昌的眼睛,它看見,太陽從湖邊升起、星宿向湖波濺落,在亙古的空間和反復的時間里,一座城與她的民相濡以沫,相得益彰,發(fā)展著可堪記敘的真實故事。
我所去的那座院校,是旁逸斜出的一粒墨跡,滴落在九龍湖畔、新站邊陲、最西南處。被一輛飛馳的網(wǎng)約車沿闊深的道路送去城郊院校,那種感覺,就像一朵浪花跟風隨波、溯游而上,直至水窮處,徑看云起時,于更偏寂處細細體味更飽滿的幽情與野趣。
修葺一新的院校挺起近300 畝的扁平胸膛將我迎入。從冷氣泛濫的車內(nèi)鉆出,踩在焦灼的柏油路上,午后陽光兜頭瓢潑,迅速烘干身體于北方殘留的水分,變?yōu)楹節(jié){滴落下來,恰如此時故地故人情意。比院校內(nèi)柏油路更焦灼的,是關(guān)關(guān)四野如湯如沸的蟬鳴,此起彼伏,盈耳不絕,似欲把一生最后的熱情耗盡,反復強調(diào)它們“菀彼柳斯,鳴蜩嘒嘒”的習性與情緒。但顯然,我未受其影響或暗示,當我默念泰戈爾的詩句“這是最遙遠的路程,來到了最接近你的地方,走進自己的門……”,一顆心反而緩緩垂降至地面,變得平淺而安寧。
望一眼這剛從暑假重新蘇醒的菁菁校園,我似乎望見了自己將被打開的姿勢——那是一種從偌大京都向省城、校園、教室、寢居甚至一張床或課桌層層遞減的空間收勢,選擇于微觀中建構(gòu);亦是一種從未知的、無序的、零碎的生活狀態(tài)轉(zhuǎn)向可知的、有序的、分解的生活狀態(tài),最終于規(guī)律中反復。
一切都安靜下來!
這座年輕的院校,有著與她五年緩慢生長相匹配的物質(zhì)占有欲與擴張野心,比如八九棟六至十層的建筑,遵循某種隱秘的秩序,分別散座其間,剩下的更多空間,橫向的留給花樹藤草,留給屈曲回廊,留給池沼噴泉,或者留給連片荒蕪的坡地;縱向的,則留給清風云嵐,留給日月星光,留給群鳥飛翔的翅膀,也留給我們不時仰望的眼睛。這是她所特具的,也是我所喜歡的。
沿一條不算規(guī)則但卻齊整的路線,東南側(cè)一坡高聳延伸,西北向圍墻對峙相隔,除東大門門衛(wèi)執(zhí)勤通行,南側(cè)與西側(cè)小門深鎖、久叩不開,這顯然適宜當前新冠疫情的從嚴防控,也顯然更適宜周日至周四晚的封閉式管理。
接下來的時光,是一種定式、從容且不失科學的切割:7:30 早餐,9:00—11:40 上課,間以一遍第九套廣播體操,11:45 午餐后稍作歇息,14:30—17:30 或者上課或者研討,間以20 分鐘的休息,17:45 晚餐,很多的19:30—21:00 安排大課或各式活動……每天完成上述動作或任務(wù),最遠不過400 米,踱步約莫10 分鐘,不再朝九晚五地往返奔波,也不再接踵而至地應(yīng)酬交錯,就像一條慣性的、湍急的、不由自主的河流突然被拐彎,進入平緩的圩岔,開始自我沉淀、自我清潔、自我調(diào)適。但我知道,河流如此漫長,世事如此紛繁,縱使繾綣不舍,我亦只能悠游于其中的一小段。毋須多久,我終將隨風撤退,上岸離去。
除了對群體的標準化管理,這里亦對所有的個體進行趨同性改造,比如各將忙碌的車子將遠方斂藏、安靜齊整地停泊地下,也各自收拾了經(jīng)歷或故事、內(nèi)涵及外延混跡群中;比如穿同樣的班服、吃同樣的飯菜、住同樣的宿舍、坐同樣的課桌、聽同樣的講義……甚至,吹同樣磊落的風,看同樣倜儻的云,穿過同樣俊秀繁蔭的佳木,呼吸同樣燥爽清新的空氣;還有多年荒廢的名字被叫響、擱淺的身體被重啟、塵封的歌喉被打開……在這里,彼此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就像樓下隨處可見的叉子圓柏、紅花檵木等綠化樹,它們接受命運的安排,被同樣塑形,彼此親密友好,相互發(fā)生關(guān)系,共同建構(gòu)起略顯低矮的、有限的空間美學。它們都只是彼此的一部分,不事張揚也不可區(qū)別的一部分。
比秋燥更投入的是蟬鳴,比蟬鳴更投入的,是教授們的旁征博引、抑揚頓挫。奇怪的是,這些抽象的、深澀的、形而上的科目,居然會讓我聯(lián)想到城市(比如這座校園)的泥土地,并試圖找出它們的類似之處:最容易被忽視的最基礎(chǔ)部分,被無邊蔓草步步緊逼而日益萎縮,日益嚴峻的紅線守衛(wèi),等等。聽這樣的講課,縱然沒有實時監(jiān)控、繳鎖手機等強制的輔助手段,我們也必須,屁股種植在椅子里、目光黏貼在屏幕上、耳廓傾注在聲波中。當下課鈴準時響起,看看信筆紛飛的厚實筆記,再看看若有所悟的一些表情,仿佛虛渺的時間流逝便有了具象的顯現(xiàn),從而獲得一種隱秘的意義。那一刻,我想起佩索阿說過的一句話:“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
這里依次展開的黎明,被露珠般群簇晶瑩的鳥鳴聲聲喚醒。經(jīng)過一整夜的耐心沉靜,曦光帶著纖細的沁涼,又被樓下適時開啟的環(huán)轉(zhuǎn)噴泉反復洗濯,變得細膩、溫柔,似琥珀流光,又似有露珠的晶瑩質(zhì)地。被青黛遠山浮泛攏圍的清晨,天與云與空皆白,是一種淡淡的乳白色??拷诫H線,天邊開始出現(xiàn)微微的釉彩紅,烘托出一天最初的畫意。最東的天際線處,漸漸變得益發(fā)明亮、紅潤,預示著一枚朝日不久后從這里升起。
“噓——咭咭,噓——咭咭”,灰樹鵲一聲接一聲地晨練;“嚯、嚯、嚯、嚯”,杜鵑叫聲短促、反復,傳遞內(nèi)心急切的某種情緒;“嘰——咕——啾”,伯勞鳥的聲線婉轉(zhuǎn)、多變,是與生俱來的純野抒情者……慵躺在床上,我一邊閱讀傅菲兄的《河邊生起炊煙》,一邊仔細辨聽窗外傳來的鳥聲,一邊反復播放微信收藏的《一百種常見鳥》視頻,一邊打開百度,搜索南昌秋季常見的鳥類:有麻雀、絲光瓊鳥、北紅尾鷗、白頰噪鹛、布谷鳥、小杜鵑、夜鶯、黃鸝、鷹鵑、伯勞鳥、云雀、戴勝鳥、黃頰山雀……還有更多的鳥叫聲我未能分辨,它們相互交疊、和鳴,就像一陣陣細密密的雨不時灑落又掠過,帶給晨間濕漉漉的氣息。我驚訝于這座人工修葺的校園,憑著這些移植的花木,竟有如此多的鳥類投靠、棲息和歌吟。它們和我們一樣,用行動表達出對此地的由衷認同。
當預設(shè)的手機鬧鈴響起,我放下書卷,緩緩起身,洗漱,換裝,整理內(nèi)務(wù),再沏一杯早茶……用足夠舒緩的節(jié)奏與速度,建構(gòu)起足夠悠然的晨間細節(jié),仿佛是對過去的一種背叛和革命。進入滴落之勢的中年之境,我開始信奉“順應(yīng)、平淺、松散、惜懷”之類的詞性。我對自己說:又著什么急呢?看似漫長、實則有限的這段時光很快就會過去,屬于我的課程很快都會上完,屬于我的空間也很快會原物奉還。作為一個暫居者,足夠細致而緩慢的經(jīng)歷、體察并享受,是他有限卻唯一理性的相處方式。村上春樹說:“曾以為走不出的日子,現(xiàn)在都回不去了?!贝藭r于我,前半句顯然是否定的,而后半句卻是篤定的,它正經(jīng)緩慢的發(fā)展而由趨勢變?yōu)橐环N可能和事實。
燦爛的朝陽斜斜射過來,把東邊的建筑以及更多事物照得透亮,又把靠西的一些影子交錯雜糅并拉得頎長。不時有欲言又止的風吹過來,克制、短暫又多頻、反復,拂動花樹,也拂動地上的影子,忽忽又離去。視野變得有些恍惚、迷離,讓我想起“一切迎風的姿勢都是一種綻放”——這是傅菲兄早年于山中寫下的詩句。
噴泉池邊,有人疏離散落,掬空涵虛,若柳隨風,將一套太極拳演繹得行云流水。更多的人,三五成群,沿一條琴弦般的環(huán)形路繞圈急走,試圖用腳步撥響各自旋律——假如這是一條生生不息的內(nèi)流河,他們都是不知疲倦的洄游者,而我,是靜靜的旁觀者和默默的存記人。在南側(cè)的紅漆小徑上,我將身體躲藏在參差的陰影中,卻讓眼眸被陽光照亮:地毯草與大地耳鬢廝磨,也放縱了一些蟲蠓的欲望;石蒜挺起纖細的腰肢,將艷紅的六瓣花開得荼蘼;孤零零的白茅櫻絮輕揚、隨風扶搖,等待一場秋天的遠行;海桐、石楠、圓柏、蚊母樹、齒葉冬青等被統(tǒng)一修塑,拼接出簡潔的幾何之美;前些天還盛放的玫瑰、月季、繡線菊、錦帶花漸趨頹敗,述說著明日凋零;枸骨堅硬的枝葉上,結(jié)滿了細碎卻團結(jié)的綠籽實……更高一些,凌霄花纏繞廊梁,花容燦然如彩虹;蘇鐵和羅漢松端坐如鐘,披著寬大的僧袍修煉精神;芭蕉一叢叢,素筆寫意秋季江南,像綠色的濃云板結(jié),風一吹,更像扶疏的影子在光暈里輕輕搖漾;櫻花、海棠……花事已謝,余緒悵然,桂花和臘梅卻收斂神形,等待一場寒涼,相約迎風綻放;欒樹志存高遠,向上托舉著一層綠葉、一層黃華、一層緋果,最終進入五樓平望的視野;間植的古樟冠形圓整、神容深沉,仿佛時間的巨大容器,在緩慢的向上生長與呈現(xiàn)中,懷揣年輪的秘密……我的所見,似乎都在暗告我:南昌的這個秋天正邂逅并經(jīng)過我,或者說,我和這個南昌的秋天在相互經(jīng)過、相互進入,然后相互存照又惜別。“我們在秋天相逢,卻在冬天別離,這是緣分,亦是宿命”。我輕聲自語,捏一只華為手機,打開“形色”軟件,仔細觀察途經(jīng)的每一棵樹、每一種花甚至每一株草,試圖認清它們的樣子,叫出它們的名字,找出它們的性狀特點,就像和一群失散多年的故人他鄉(xiāng)再重逢,要一一辨識再寒暄一遍——如果可以,我愿意以細膩、敏感而持久的心性,侍立左右,看它們一年乃至更長時間的緩慢生長,或者就做一棵伴生樹混跡其間,春天發(fā)出葉芽,夏季綠陰如蓋,秋至落英繽紛,隆冬沉默不語,在僅有的、靜止的空間蓄積向上、向下的力量,體悟生命的流動之美。
遇見給植被澆灌或修剪的人在作業(yè),假如時間允許,我會滯留現(xiàn)場,看工人們怎樣按照自己的主張,賦予這片土地怎樣的生長倫理與空間秩序;如何按照自己的領(lǐng)悟,科學運用水與光等這些最簡樸卻最本源的物質(zhì),我對他們和他們所飼養(yǎng)的植被不敢有絲毫輕慢并懷持內(nèi)心的敬意——那些被露水淋濕的草葉,曾挽留了誰的腳步?那些迎春綻放的花朵,可曾與蝴蝶交換過眼神、與蜜蜂互述過心事,又映紅了誰羞澀的臉頰?那些向上生長的樹,是否還記得停棲過的翅膀、滯泊過的云朵?那些秋盡時飄落的黃葉,是寫給誰的離別信呢?癡癡等待的人又可曾收到?在第一場霜降前,是誰輕聲吟哦“桂花留晚色,簾影淡秋光”,將那些香蕊一一撿拾?凌寒獨自開的那樹梅花,和誰共雪白頭?誰在月夜等待夕顏花開、守候夕顏花謝?
我回答不出!
更美好而歡悅的,是黃昏后。這像個無聲的隱喻:逝去的正在逝去,到來的正在到來。黑和白的漸進切換之間,視界(也是世界)有了更為多元的意興。
假如不在?;@球場看一群熟悉的面孔縱情釋放血管久被禁錮的活性,或者婉謝某人一杯鉛山老樅對舌苔的過早邀約,我愿意獨自攀援西側(cè)的矮山坡,讓它相對的海拔有限抬高視野:坡就像個單面著色的扉頁,打開,看到的是其內(nèi)院校的有序之美;合上,則是其外曠廣的無序之狀。站在坡上,涇渭分明的視線里,前人在斜坡疏植的柚與桔,繁果滿枝、隨風晃蕩,豐熟在望、可堪摘食,挑釁著我的故舊味蕾;坡外靠東方向是疏朗的城郊原相,帶著半開發(fā)的混沌氣息,夾雜豐沛的凌亂,以及無限可能;南與西向更遠一些,高聳密織的腳手架環(huán)圍,撐起了向上攀升的欲望、向外擴張的野心;一枚渾圓的落日飽含耐心,沿無數(shù)次走過的熟悉路徑,毫無厭倦地向西山垂落,讓我沒來由想起二棍兄的詩句:無山可落時/就落水,落地平線/落棚戶區(qū),落垃圾堆/我還見過。它靜靜落在/火葬場的煙囪后面/落日真謙遜啊/它從不對你我的人間/挑三揀四。除了看到這些,還有一坡黃昏、一坡風月、一坡星云……它們讓我相信,有時候,“坡”不僅是個名詞,還可以是個量詞,似乎輕易之間,便能量變推導質(zhì)變,引發(fā)鄉(xiāng)居者的共鳴。
一天即將過去,一秋就要逝去,一生正在老去。來日總是短暫,而回憶總是漫長。我們還有多少時光被虜掠?而我剩下的時光,當與自己和解、與萬物諧融,如一株草木般接受大地的恩賜,也接受時序的安排,在該開花的時候開花,在該結(jié)果的時候結(jié)果,最后寂然熟腐、獨自凋零,接受歲榮歲枯的宿命。
群鳥啊啊有聲,撲簌簌振羽歸巢,在漸漸黯淡的天空劃過一道道虛擬的弧線,仿佛白天燃燒過后的余燼,略動聲色之間,就把夜色渲染得墨意深濃。燥熱開始紓降,路燈無聲亮起,燈下是參差走過的人影——他們或結(jié)伴交談急走,或低頭刷屏獨行,沒有誰在燈下稍作駐足,也無視了路燈的美好品質(zhì):只在需要的時候,發(fā)自己善良的光,照他人前行的路,既給人以光明,也給人以庇護。柔和的晚風輕輕吹起,除了遠處群蛙跌宕的鼓噪聲,以及左近草間秋蟲的自吟自止,我似乎能聽見草木細微勻長的呼吸。
更多夜晚,我擰開一盞燈,將自己封閉在房間里,靠坐在一把木椅上,目光低徊書頁;看一只蜘蛛盤踞屋頂網(wǎng)織生活,歡迎熟以為常的飛蛾和蜜蜂透窗而入、撲向燈火;讓九月的蟋蟀入我床下……并對它們保持友好。于它們,我是后來而至的不速之客。在足夠的放松與清醒、敏銳中,我能覺察時間從身體緩緩經(jīng)過后滴落,滴入一張紙箋、一面屏幕……也滴落我所觀望的和寄情的……最后無跡可尋。一種無形的卻很重要的東西被抽空,但我卻無計可施,相信你或許也一樣。
失去的正在失去,等待的還未到來,但要相信,它一定會來!
夜?jié)u深,露漸涼,燈光一盞接一盞熄滅,更多的窗皈依了夜晚。剩下的燈光,用來喂養(yǎng)失眠,被輕聲的腳步踩碎。我熄滅燈光,關(guān)??照{(diào),拉開一頁窗簾,也打開一扇窗,倚靠在臨窗的床榻上,讓曠蕪的粘稠月色流淌山崗、浸潤草地、漫過窗臺,最后落在額頭上,將我的全身覆蓋,宛如一層蟬翼般輕盈的月光被。抬頭可見的星空,袒露塵埃般蒼老的面容,它們繁亂而有序、駁雜而純粹,比想象更廣博更浩渺,像揚起帆的顆粒狀的航船,船帆密如繁花,自渺遠的彼岸呼嘯而來,帶著奔跑的加速度,最后綴滿我的臉龐,踏過我小小的心房,告訴我它們思念般的氣質(zhì)。和爽的晚風吹拂我,也送來夜鳥的啼聲、群蛙的鼓噪、油蛉的低吟、草木的呼吸……還有大地輕輕翻動的顫音。靜謐中,我與窗外的夜色在相互流動中有了一份默契,仿佛此時良夜是我的一部分,我亦是此時良夜的一部分。
——那注定是美好的一部分,它有被星月照亮的夢境!
偶爾也有以院校為中心、頻次和距離都保持克制的身體流動。
譬如一起上井岡,在可堪仰望的茨坪仰望五指峰擎舉的手勢,也在反復聆聽的圣地聆聽彩虹瀑動情的表白,透過山中綠色的扉頁重讀它撰寫在紅土地上的葳蕤紅色故事;或者在一場對流雨后,于暮色四合中穿過綠波盈盈、草木欣欣、亭榭連連的挹翠湖去天街,在又清謐又繁華的環(huán)境和氣氛中,感受山中純正、諧寧又綺麗的詩畫夜境。
去新建縣汪山土庫,在百畝連云、千屋拱立的磚木結(jié)構(gòu)古建中,追溯程氏一脈200余年的源遠流長,并試圖從其“一門三督撫、五里六翰林”的顯赫中,感知“忠、孝、廉、節(jié)”(程氏一族傳承至今的家風家訓)的歷史意義和時代價值。
到?;韬畈┪镳^,在黑暗的光線中,看黑暗中發(fā)掘的閃亮的故事:劉賀傳奇的短暫一生、傳下的巨大財富……
我會相信,空間層層遞進,時間步步深入,內(nèi)容環(huán)環(huán)相扣,這樣的游走不是巧合,而是用心良苦的善良預設(shè)。
每個周五下午,我懷揣略顯急切的幸福,選擇一趟排次最近的高鐵,用一小時左右的行程,將自己搬運回上饒;周日的黃昏,雷打不動坐G1359 次列車返回南昌,于10點前入住宿舍接受院校的移動簽到。頻繁的往返不僅不會讓我感到厭倦,反而帶給我兩地之間規(guī)律切換的愜意,復習了我對“家”的理解并鞏固了內(nèi)心情愫。
短暫的周末時光,我用近乎“黏貼式”的陪伴,表達對家人的溫情與愛意。比如每一個夜晚,除了陪妻兒樓下散步,一家三口便膩歪在主臥或琴房,讓久違的三個影子顯現(xiàn)在窗臺;比如周六上午和妻子一起送陪兒子練琴、學書法,然后一起去“老廳下”吃適應(yīng)已久的饒幫菜;比如周日清晨拖著妻兒一起去三里外的旭日菜場,每個人挑選幾款喜歡的菜肴;比如妻子在陽臺水池清洗衣物,兒子負責搬運,我負責擰干晾曬……或者于我,一次次的聚散,除了一份生計所迫,都只是真實的預演,為一場可以預期的長久告別——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在它最終到來之前,盡可能抱以體恤并珍惜。
這樣合度的、恰切的身體流動,無疑有著我所追崇的式微之美!
在一本淺薄的日歷上,我似乎聽見了垂直、靜默而決絕的流逝聲,緩慢卻無可阻擋,輕柔卻蝕骨銷魂——它們抵不過時間的滲透、侵蝕,越來越淺,越來越薄,終究都成了空。
想起初入學不久,彼此相識的熱情,一如南昌城始終橫亙的37℃氣溫,一臺中巴將我們拉上井岡山。山中每天有積雨云,懸垂在濃密的樹梢、低矮的屋檐,仿佛踮起腳隨手一掬,便有了秋天的清新與涼潤。我們在應(yīng)時應(yīng)景的山中,尋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輕吟“露從今夜白”;兩周后的中秋良辰,便各回居所,分別感懷“月是故鄉(xiāng)明”;隨即是秋分,太陽達到黃經(jīng)180°,陰陽相伴,晝夜均長,寒暑平分,開始一候雷始收聲,二候蟄蟲坯戶,三候水始涸,也候鳧雁高去、桂蕾盈香,萬山紅遍、塵林盡染,谷穗低垂、瓜果飄香,石榴圓潤、蟹肉肥嫩,黍紅棉白、豆子南熟,踏苔引興、涼蟾光滿,椒聊之實、蕃衍盈匊……
可又能候多久呢?接下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像一列加速的飛車,依次經(jīng)過寒露、重陽、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的站臺,在大寒站很快到來之前,我們賦予雙手心理學意義,讓它們學會握手相擁、揮手相別,然后默默轉(zhuǎn)身離開,踏上來時的舊路,獨自抵御最后的深寒。那個最后相送的臉龐,成為一座月光下的廢墟。
這是一條雪花鋪就的路,所經(jīng)過的每一個站臺,當你走后,都會坍塌、分解、融化,杳逝無痕,不能回望,也無法再回頭,像一場苦心排設(shè)的離別劇。
在這場劇情謝幕前,我們還未學會告別,在這里,靜止的兀自靜止,流動的兀自流動,一切都只是瞬間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