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春文
立秋后的某個清晨,我們沿川西行,一小時后下了顛簸不斷的柏油路,拐向南邊的一道山溝。溝仄林密,晨霧裊裊。兩三里后,一座鐵大門擋在眼前,阻斷了進山的路。半路上修一座大門,這無疑是護林的妙招。
去路并未堵死,大門墩向外就是陡洼,草木繁密,不知深淺。鐵絲網(wǎng)做的圍墻已經(jīng)破了一個缺口,一條小路堂而皇之地延伸了進去。路像一條河,大門像一張網(wǎng),必須將車子過濾掉,卻要讓少數(shù)堅定的行人漏網(wǎng)。我們將車停在路邊,沿小路繞了進去。山洼里灌木叢像雷雨前空中堆起的烏云,層層疊疊,神秘莫測,人不由得內(nèi)心悚然。突然間叢林震蕩,丈把高的一堆灌木嘩啦一聲向一邊倒伏下去,一只毛色土紅、十分壯實的鹿,從一堆灌木叢間躍出,只一閃就不見了。我們在瞬間的驚愕中停步觀望,如果不是它敏捷地轉(zhuǎn)身躍起,倏忽沒入深林之中,還以為那是一頭牛,正在林間吃草。大約一公里后,到了一個四合院前,道路再次被阻斷,一根碗口粗的洋槐椽擋在路上。大門口樹下站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皮膚粗黑的男人,不用說就是護林人。樹干上掛著一個差不多十年前就被淘汰,如今難得一見的直板手機。
我們上前搭訕,打聽山里的情況。這是深山里的一個護林站,兩個護林員常年駐守,另一個聽說生病了,請了長假,好幾年不來了,這里就他一個人。男子姓劉,五十多歲,家就在溝外面的街道上。老劉最先在林場的苗圃上班,那里人多,種樹除草的勞作十分辛苦。老劉年過半百,腦子不靈光了,腳步又慢,手里不出活,漸漸跟不上了,被調(diào)到深山的護林站工作。他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在于能耐得住深山老林里的寂寞,他認為領導的安排十分合理,他不來還有誰來呢?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天都待不下去。一個人在這里,整天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到了冬天,一個月也見不到人。我說你可以唱歌,在院子里打拳,堅持鍛煉,否則就腦萎縮了。他說他不會唱歌,能哼個秦腔的調(diào)子,沒記下戲詞,只能胡哼哼。每天上山走一圈,出一身汗,就算最好的鍛煉了。他每天九點鐘吃完飯,背一瓶水,扛一把砍斧,沿小路上山轉(zhuǎn)一圈,偶爾會碰見另一個片區(qū)的護林人,他們隔著山頭打一聲招呼。我倒覺得他像個綠林豪杰,比如魯智深、武松等等。他在山上哼秦腔,按大戲上的流程,先用嘴敲鑼打鼓,然后哩兒個啷,哩兒個啷當?shù)乩?,把調(diào)子拉起來,接著啦啦啦、啊哈哈地唱秦腔,心情好的時候唱得豪邁,激情澎湃,心情差的時候唱得低沉徐緩,嗚嗚咽咽。這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唱腔,過去在山上放羊時,時常能聽到。我完全能用自己的想象復原他獨自演唱的景象,知道他唱了什么,怎樣唱的。一個孤單的人,總得想辦法為自己制造喧鬧,尋找精神排解的出口?;钪偷们Х桨儆嫃浹a種種缺失,讓自己活得更好。
老劉見我們有點同情他,就說,其實他也挺好的,現(xiàn)在越來越怕見人了,特別是回到鎮(zhèn)上,腳下生澀,怕在街上露面,遇見熟人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好繞著走,在這里反倒自在,自由了。陰雨天,沒人進山,山上也就安全了,他常對著院子里的打碗碗花說話,對著門前的那棵樹說話,有時候?qū)χ莻€老舊的房子說話,一說話,時間就溜得飛快,往往錯過了做飯的時間。夜里那些東西就開始對他說話,所以他知道許多別人無法知道的事。菜園子邊上的打碗碗花還對著他吹起了喇叭,時而歡快,時而憂傷。他能待得住,別人都很奇怪,其實他的時間很滿,沒有空閑,晚上就特別累,一覺醒來天就亮了。白天見到的東西,夜里還會見到,他心里的疑問它們都會如數(shù)回答,只是他腦子渾,一覺醒來大半都忘了。有時候白天上山?jīng)]遇到的東西,夜里也能遇見,遇見了就和他說話。汶川大地震,那天本來就感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中午,天空有點兒渾濁,他還在巡山,隱隱地頭暈,以為生病了,就往回趕,走到大門口,發(fā)現(xiàn)路上黑壓壓全是癩蛤蟆,進不了門,他只好坐在樹下的凳子上喘氣。突然凳子像活了一樣亂跑,眼前的路也像水里的蛇在快速游走,小樹麻鞭一樣甩出了響聲。本來不動的東西都在動,本來動的東西卻不敢動了,他擔心這道深溝跟折扇一樣,要一下子合上了。老趙說,他命大,許多時候都像有什么力量在冥冥之中護佑著他,不然的話,他早就沒命了。那天,他親眼看著院子里的土房子,向前走了幾步,又向后退了好幾步,卻沒有散架,過后還站在原地,站得還是那樣堅定,連一條裂縫都沒有。山里狼蟲狐豹不少,夜里能聽到它們的嚎叫,卻是遠遠的,隱隱約約的,沒有一個敢靠近他住的地方。他能聽得清晰的只有黎明到來時,鳥雀的啁啾。他整天扛一把老砍刀,在山路上轉(zhuǎn)悠,黑洞洞的山林里,保不準隨時會有一對貪婪的眼睛盯著他,按理危險時時都會發(fā)生,可是從來沒什么危險靠近他。他在這里太久了,山上山下,所有出氣的和不出氣的都認識他,他不就是這里的山神嗎?并不是藝高人膽大,老劉有什么武藝呢,他只是心實,心實的人干事踏實,干事踏實就有福報,逢兇化吉,遇事呈祥。他的自信和鎮(zhèn)定別人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
平時來這里的人并不復雜,就三類:一類是專門檢查,找問題,督促工作的上級;另一類是抓昆蟲的,統(tǒng)計樹木種類、測樹高和樹冠大小的,還有給山林里一些樹木看病的,等等,他們一年也來不了幾次;第三類就是吃飽了撐得坐不住,到處亂跑的閑人,或者難得悠閑,偶爾放松下來觀覽山水的人。這些人才是他時時提防的,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勸返這些人,生怕他們溜進去生火野炊,或者抽煙,點燃了山林。山大林密,卻招架不住一根火柴頭或者一個煙頭的禍害。
晨霧支撐不住太陽的威勢,很快就散得精光,秋蟬的鳴聲,暴雨一樣密集地砸下來。抬起頭,一溜湛藍的天空綢帶般扎眼,小片的白云從天空飄過,針尖一樣的飛機拉著白線從頭頂穿過,似乎要把這個瓦藍的傷口縫合起來。院子里種了幾樣菜,蔥和韭菜有點沒精打采,白菜、蘿卜十分旺盛,一串串西紅柿掛在架上,瓜蔓順著房臺伸展,碗大的甜瓜靜靜地躺在房臺上。院子里蝴蝶雪花一樣翩翩翻飛,鬧鬧嚷嚷。蝴蝶是會飛的花朵,濕潤溫暖的環(huán)境,正適合它們展翅飛舞,盡情綻放花朵的繽紛與艷麗。野花燦爛繁復,為蝴蝶提供了競相綻放、一比高下的舞臺。這里的蝴蝶模樣繁雜,花色繁多。有的像指甲蓋一樣小巧,有的很大,展開了翅膀,就像一只張開五指的巴掌。它們分屬好多家族,有著不同的血統(tǒng),聚集在這道深溝里。相對于人,它們的生命有著朝生暮死的短暫,卻歡快地扇動著五彩斑斕的翅膀,紛紛擾擾,忙忙碌碌,燦爛而輝煌。生命在該行動的時候就要忙忙碌碌,在該綻放的時候就要繽紛多姿,任何偷懶只能讓自己黯然失色。在這個世界上,懶惰只能讓自己來過等于沒有來過,白白走一遭,留不下痕跡。
老劉剛剛吃過飯。小窗小戶的伙房讓煙塵熏染得十分昏暗,走進去仔細看,伙房里碗筷鍋勺,灶具十分簡單。灶房里沒接上電,沒有電器和煤炭,老劉每天巡山時從山溝里撿些干柴回來做飯,晴天還好,雨天生火比較困難。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古時候深山里住著一個男子,家貧,討不到老婆,父母下世后,一個人過活,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十分孤單。后來他在街上買來一張美人畫,貼在墻上,晚上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熱氣騰騰,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以后天天如此,有一天他提早回家,趴在窗子上向里望,看見有人正在燒水做飯,正是畫上的那個漂亮女子。老劉一個人生活在這么清靜的地方,該有這樣的福氣吧?
老劉并沒有提到他的老婆孩子,只說他隔兩三周回家一趟,拿些菜蔬米面饃。我說山高皇帝遠,你可以隨時回家去,他說不行,上面抓得緊,管得嚴,一旦曠職被發(fā)現(xiàn),要處罰兩倍的日工資,他的工資每天剛好100元。罰款事小,讓人家數(shù)落根本劃不來。年齡大了,待在哪兒都一樣,何況自己一沒多少力氣,二沒多少文化,在這條山溝里謀一碗飯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再說,回到家里,自己心里也不踏實。有一次他病了,發(fā)燒,打電話請了一周假,可是在街上買了些藥,回到家里卻心急得待不住。夜里做夢,大火熊熊,他東奔西突,就是撲不滅,眼看著就要和山林一起埋進火海里。第二天清早,他就急匆匆地趕回了護林站。老劉只勉強上過兩年初中,十八歲當兵上過前線,立了三等功,復員后安置到林場工作。聽起來一定有些傳奇色彩,可老劉說他這輩子過得很平淡,當年上前線當?shù)氖桥诒?,在那里駐守了三個月,隔幾天得到敵人進攻的消息,就按上級指示打幾炮。隔山發(fā)射炮彈,敵人的蹤影都沒見到,炮彈落在了哪里也不知道。撤下來后,全連立了三等功,后來復員,按政策安置到林場當了工人,一輩子糊里糊涂。說了那么多,我只想讓他快點放我們進山,他答應了,可還得進行思想教育,他是個守職盡責的人。他說進山不能帶火,看你們也是本分人,就放你們進去,只是山里面有野豬和豹子,草叢里還有蟒蛇,一旦遭遇這些,那就十分麻煩了。路遠,不好走,開車進去比較安全,再往里走手機就完全沒信號了。在他這兒,手機只有掛在門前的樹上,有時候才有信號。他說場長前天來過,今天不可能再來了,他找出了大門上的鑰匙讓我們駕車進去。正說著,門前樹上的手機唱起了秦腔,一陣鑼鼓喧天之后,是一嗓子長腔,就像砍刀劈下來一樣,高亢嘹亮,帶著悲音,在空曠的深山里格外驚心動魄。老劉連忙跑進屋,端了個方凳子向大門外跑去。老劉站在凳子上接完了電話說,人說林子里邪,說誰誰就來,這話的確是真的,說曹操,曹操到,場長一會兒就到了,估計他們已經(jīng)到了山門口,叫他去開溝口的大門哩。他把手機掛好,說場長坐的是越野車,快得很,檢查也只是轉(zhuǎn)一圈就走,最多半小時,結(jié)束了就讓我們開車進溝。他叮囑我們在院子里面等著,最好別讓領導看見,場長幾分鐘就到了。說著急忙回屋里推出了摩托車,晃晃悠悠向山門駛?cè)ァ?/p>
過了大約半小時,一輛中型貨車開了進來,駕駛室里跳下來三個人,其中的一個年輕人有點面熟,被喚王科長,是林業(yè)局的技術員。另一個中年男人見了老劉就說手機怎么一直打不通,打了十幾遍,讓他換個新手機,口氣有點硬,像是埋怨,又像是責備,這人無疑是場長了。王科長說他認識我,熱情地跟我握手,場長和司機一下子對我們客氣了許多,也跟著過來握手。他們揮動著精致的長桿網(wǎng)兜,在院子里捉了一些蝴蝶,分別裝進透明的塑料瓶里。王科長看著我手里的佳能單反相機說,好些年不見了,還玩起了攝影,不錯啊,正好可以一路走,跟我們到溝里面的水庫那兒去,那里風景好。借了科長的光,場長也沒說的,默許我們一同進去。駕駛室只能坐三個人,我們幾個爬上車,站在車廂里,車子開得不快,卻搖篩子一樣顛簸得厲害,我們死死抓住車廂邊緣,不讓甩下車。
溝里面有幾個水池,枯枝敗葉落入水中,池水異常渾濁,這里沒有可以捕捉的風景,倒是昆蟲更多,各色各樣,雪片一樣亂飛,他們捕了許多蝴蝶、蜻蜓和不知名的昆蟲。返回護林站,老劉還等在樹下,看見車子開過來,慌忙移開橫木。車子停住了,場長下了車,厲聲呵問學習筆記抄了多少,思想對照檢查材料寫好了沒有。老劉慌忙跑進去,從屋子里拿出了筆記本和一份材料,場長緩步進去,在院子里翻閱了老劉的筆記,掏出筆在筆記本上簽了字,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老劉顯然有些不自在,點頭哈腰地站在那里,一會兒場長拿著老劉寫好的幾頁材料出來,一屁股坐上了車。我們搭貨車到了山口的大門邊,從車廂里跳下來。貨車開走了,我們打開車門,車內(nèi)熱浪洶涌,只好站在路邊,讓聚集在車里的熱氣散去一些。騎摩托車跟著出來的老劉,對我們千恩萬謝地,說今天托了我們的福,場長只說了幾句,并沒有訓他,他的筆記寫得不好,沒完成任務。個人剖析材料也一定沒寫好,字像雞爪子畫的一樣,哪里敢讓人看,領導也沒仔細看,就拿走了,總算交了差。我安慰他說,能待在這里,思想上已經(jīng)過關了,況且檢查材料還是手寫的,如今多數(shù)人的腦袋都讓電腦代替了,動手動腦寫筆記,也成了苦差事,誰還能手寫一份材料?離開了電腦和網(wǎng)絡,掙破頭也擠不出一句話來,你做得夠好了。他看起來輕松了不少,略微羞澀地笑了笑,鎖了大門,又騎上摩托回去了。
不得不感嘆時間的飛快,那些日新月異。五年后的春天,護林站建起了新的磚瓦房,四合院十分闊氣。車剛到門口,兩個人攔住了我們,我認出了老劉,他顯然比以前精神了許多,他說通往山里面的路正在硬化,進不去,也不讓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