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瑋
遺民逃禪是中國古代朝代更替之際的一種獨特的歷史現象。明清鼎革之際,遺民逃禪蔚然成風。由于遁入空門,所以此類遺民的事跡多因寺廟而得以保留。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與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遺民因其事跡流傳而被世人所塑造出的形象也會發(fā)生相應的改變。筆者認為明清之際、清末民初、抗日戰(zhàn)爭時期均是其形象發(fā)生變化的關鍵時期。
關于明季遺民逃禪現象的相關研究,前人的成果不可謂不豐。然而學界研究重點多集中于云南、貴州和廣東,而關注點也多集中于相關事跡考證與逃禪原因的分析。對于廣西北部地區(qū)的明末遺民群體以及其形象演變過程卻鮮有學者問津。本文以明末清初隱居在桂林的張本符為切入點,對其生平事跡進行考證并敘述其形象的塑造與演變過程,從而進一步論證其當代新形象在新時期的重要價值。
張本符生于明朝末年,俗姓張,號本符(后改為渾融),湖廣沅州人(今湖南省芷江縣人)。其父張楚珩為明萬歷年間的柳州縣知縣,崇禎初年又任馬平知縣;幼時便隨父親自湖南到廣西,后由于其父赴任陜西而還楚,“及冠任俠,為鄉(xiāng)罹患”。崇禎年間,國勢衰微,明王朝面臨滅亡的危險。其因“父母在,固不敢以身許人也”,便未曾從軍。等他將父母送終,明王朝已然無法擺脫滅亡的命運,即“既終喪,會世運已移”。他因此而感到懊悔,便經常對人說:“吾祖父世受恩,今日然無報效,地行與草木腐耳?!?/p>
一日,他在衡州湖東寺游歷,偶遇一位名叫漚和的高人。漚和善于觀人,見到他后一邊手指西方,一邊對其言:“因緣有在,夙業(yè)未消,好辨前路?!彼牶蟊阏J其為師,號本符。拜師后的第二日,他便離開湖東寺繼續(xù)南下。一日,他暫住桂林普明庵,偶遇南明將軍劉起蛟。劉將軍知道他有將略之才,便向其咨詢機宜,并勸他參軍。劉將軍對張本符言:“以子之才豈甘心浮屠者耶,行焉知代吾職?!倍麉s說:“大丈夫不能立身忠孝,犬豕耳。顧生晚,無所成就,雖死無益。公意良厚亦各行其志,若何?”劉起蛟聽后憤而離去。由此可知,張本符對當時的南明政權已失望,因此便拒絕了劉起蛟。
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后,明王朝分崩離析。明朝的部分宗親與士大夫南渡以投靠在南京建立的弘光政權。后清軍攻克南京,弘光帝被俘。此后組建的隆武政權、紹武政權都因敵我實力懸殊與內部傾軋而短期滅亡。隆武二年(1646)八月隆武政權滅亡后,桂王朱由榔于十月十日就任監(jiān)國,并于同年稱帝,史稱“永歷政權”。
一日,永歷督師張同敞至桂林,勸張本符入伍。本符在張同敞的勸說下加入南明軍并在劉起蛟部效力,史書記載,“乃卸緇,佩劍從劉,所至皆捷,時有禿參軍之號云”。關于“禿參軍”張本符的參軍經過,《廣西通志》并無確切記載,從僅存的“迨衡州失守,毅然謝劉……乃振錫于七星巖壽佛庵”一句可知他曾參加過南明軍與清軍爭奪湖南的戰(zhàn)役。衡州失守后他便來到桂林七星巖隱居,為躲避清軍以僧人身份示人,并重修當地的古剎棲霞寺。
棲霞寺位于廣西桂林七星巖。寺廟始建于唐代,后因會昌五年(845)唐武宗詔令毀佛而遭焚毀,元改為全真觀,明萬歷年間改為壽佛庵。因明清之際戰(zhàn)火不斷,到順治年間壽佛庵已破敗不堪,“庵固陋且隘,前池多毒蛇為害”。張本符至庵后募化財物重建寺廟,“順治八年,僧渾融擴建殿閣亭臺”?!断舍寕鳌酚涊d:“本符奉基為殿奉釋迦,建亭閣廊廡,植松竹,遂成名剎。副使彭而述題其額曰:棲霞寺?!?/p>
重建后的棲霞寺,經晚清民國的大規(guī)模改建與1944年日軍侵略桂林對七星巖一帶的破壞,其原樣現已不得而知,我們僅能從相關史料中還原其面目?!伴h鶴瞿敘《粵述》云:桂林七星巖下有壽佛洞,僅容旋馬……楚僧本符號渾融者建為棲霞寺,起藏經閣,其下為靜慧堂,旁為聽月亭,余有‘慰賢’二字題石,而集唐句為聯云:‘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狈鹛弥嫌幸宦摚骸翱恐@個山,看你腳根那里放;望見那灣水,知他源頭何處來?!绷硗?,張本符所撰寫的《棲霞寺志》上卷對寺廟重建后的景象也有相應的記錄。
棲霞寺落成后,張本符一方面為了收錄名人題贈,另一方面也擔心棲霞寺再次沒落而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于是便決定編寫《棲霞寺志》。最初他曾想邀請“休庵通政袁公”等人撰寫此志,但因各種原因未能如愿。后來趙炯來到桂林才得以如愿。目前存世的版本便為張本符和趙炯二人所纂修。
《棲霞寺志》全書分為上、下兩卷。上卷主要有“寺圖、(佛)像志、基地志、修建志、氣候志、交游志、植藝志”,下卷主要有“詩文志”和“《浩氣吟》”。在書中,作者不但描繪了棲霞古寺重建的樣貌,更表達了他本人對明朝的懷念。如康熙三十年(1691),廣東的今辯拜會張本符的贈詩所云:“桂江高隱幾經霜,俠骨平心并擅場。時去參軍情已瞥,老來從事興還長。”此外,《棲霞寺志》還收錄了南明將領瞿式耜的作品《浩氣吟》,亦表達了其對義友的懷念。
1648年冬,清廷任用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人統(tǒng)兵南下。1649年夏,孔有德在進駐湖南后決定攻取廣西。十一月初五,清軍在占領位于桂林北部的嚴關后進攻桂林城。由于將領趙印選、胡一青等人不戰(zhàn)而逃,初五傍晚清軍便攻破桂林城門。督師張同敞此時在江東組織南明軍抵抗,但軍隊已不被控制,“同敞單騎麾兵,兵皆騖散不聽”。于是張同敞只得入城投奔留守瞿式耜。張同敞見到瞿式耜后便說:“同敞不死于陣者,為不欲曖昧自斃耳。愿與先生同死城中?!薄睹骷灸下浴匪d瞿式耜的《臨難遺表》對此段歷史有更詳細的記載:“十一月初五之辰,開國公趙印選傳到安塘報一紙,知嚴關諸塘盡已失去……午后臣遣人再偵之,則已叢室而行;并在城衛(wèi)國公胡一青、寧遠伯王永祚、綏寧伯蒲纓、武陵侯楊國棟、寧武伯馬養(yǎng)麟各家老營俱去,城中竟為一空矣?!劣峡?,督臣張同敞從江東遙訊城中光景,知城中已虛無人,止留守一人尚在;遂泅水過江,直入臣寓?!背趿杳?,張同敞與瞿式耜一同被清軍所俘,后因拒絕投降而被孔有德所殺。
張同敞死后,其尸體初被埋葬于桂林東北部的風洞山,后又遷至“城東”與其夫人許氏合葬。而關于是誰首先埋葬張同敞,又是誰將其墳墓遷出并與其夫人合葬,史書中記載不一,一說為南明御史姚端、瞿式耜的門客楊藝和僧人清凝,一說為時已出家的南明將領金堡。
關于張同敞死后其尸體埋葬的情形,《明季南略》載:“金堡時已為僧,致書于孔有德,乃收殮瞿、張兩公尸葬于白鶴山下?!币嘤小督鸨ど峡锥贤鯐芬黄d:“請具衣冠,為兩公殮。瞿公幼子,尤宜存恤;張公無子,益可矜哀。并當擇付親知,歸葬故里。”可知原南明將領金堡的確有替張同敞收尸的想法。但《清史稿》卻如此記載:“孔有德徇廣西,破桂林,執(zhí)式耜及總督張同敞,不屈死。(楊)藝衰绖懸紙錢滿衣,號哭營、市間,請斂式耜,有德聞而義焉,遂許之,令并斂同敞。有姚端者,式耜門人。藝與謀,斂式耜及同敞,淺葬風洞山麓,筑室于旁,守墓不去。時明給事中金堡去為僧,將上書有德乞斂式耜等,知藝先之,乃罷。以書稿寄式耜子,頗流傳人間,而罕知藝者。堡紀其事甚祥,且曰:以吾書掩藝,吾為竊名,瞿氏子為負德?!薄缎√蠹o傳》亦載:“瞿式耜、張同敞之殉難也,與式耜門下士楊藝、御史姚端具衣冠葬之風洞山之麓,廬墓不去?!庇纱丝芍?,替張同敞與瞿式耜收葬的應為瞿式耜的門客楊藝與南明御史姚端,而埋葬其二位的地點應為桂林風洞山。
楊藝與姚端有記載,而清凝的事跡卻未見于《清史稿》,但清初的《鮚埼亭集選輯》載:“有御史姚端、有楊藝、有陽羨浮屠清凝。今明史但有楊藝耳,可采以補其闕?!薄稏|明聞見錄》亦載:“清凝上人者,陽羨人……桂陷時,適在昭平,同留守次子元錥崎嶇赴難走。至永安州遇兵,元錥失于路,清凝倉皇入桂林,而留守已沒。清凝結廬于柩側,朝夕焚香,種蔬自給;衣食時缺,終依依不忍去?!笨芍羰伥氖今昱c督師張同敞收葬時,清凝亦在桂林。
而將張同敞與其夫人許氏合葬者,為張本符和清凝。關于張本符收葬義友張同敞的經過嘉慶年間編寫的《廣西通志》中有記載:“同敞卒櫬暴于郊,本符為請葬之?!薄扒宕X羅準大撰《張同敞墓志》對渾融遷葬張同敞亦有詳細記載。”而清凝卻被世人遺忘。《小腆紀年》載:“清凝上人亦遷同敞柩,與夫人合葬焉?!薄鹅呋痄洝芬噍d:“定南王病,遣將禱于城隍神,恍惚見‘宮詹司馬’四大字;入殿,見張同敞儼然南面,大驚。歸告定南,定南駭甚,供雙忠神位于鐵佛寺……清凝亦遷司馬柩與夫人合葬……司馬女適兵部主事吳重義,司馬改葬之辰,重義夫婦亦至。”
由此可見,收葬張同敞的應為姚端、楊藝和清凝。而將其與夫人許氏合葬的為張本符和清凝。部分明季遺民的事跡隨著朝代更替而逐漸被世人遺忘,但張本符的事跡卻因棲霞寺的重建、《棲霞寺志》的編寫及厚葬南明督師張同敞而流傳下來,其形象也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
由于張本符出身明末的官宦家庭,青年時又曾參加南明政權,隱居桂林后不但樂善好施,還曾替義友遷葬。因此在其生前便留下了“忠孝節(jié)義”的美名。《廣西通志》載:“(張本符)好談忠孝大節(jié),人有急必赴所施受?!鼻宄跷娜藙I廷的筆記《廣陽雜記》曾記載了這樣一個發(fā)生在康熙年間的事例:“(覺羅)準大一名朱克,號松厓,隨簡親王南征至廣西……一日郊行,見張別山墓,荒蕪不修,問知別山為明末死事忠臣。遂大慟,歸出槖中金,并毀金銀酒器,共得百余兩,大修別山墓道,立碑碣。”覺羅準大所撰寫的《張同敞墓志》云:“庚申仲夏,王師征柳,余適抱病寓桂林之棲霞寺,僧渾融與余為方外交,日評論山水,追述往昔,言及當年有別山先生者……渾融愀然泣下曰:三十年間生死相別,宛如如日,烏能無愧于知己也!”由此可見,張本符在清前中期因遷葬張同敞而具有“忠孝節(jié)義”的形象。
清朝中期著名的駢文作家曾燠曾在他的作品《賞雨茅屋詩集》中如是記錄:“僧渾融,國初人,收葬張忠烈公者也?!辈⒃谠娭性u價:“荒原猶表忠真碣,苦海曾牽大愿航?!?/p>
清朝末年,隨著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的入侵,腐朽的清政府已淪為帝國主義在華代理人。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張本符的事跡在這一時期也被文人重新進行詮釋,用以宣傳抗擊西方列強對華侵略與反抗腐朽的清政府專制統(tǒng)治的革命思想。參加過辛亥革命的胡樸安曾編書以紀念反抗清王朝封建專制統(tǒng)治、挽救百姓于水火的仁人志士,在書中便有張本符的形象,即:“僧渾融,督師何云從之部曲也。何督師亡后……遂為僧?!彪m然此處記述有誤,屬于以訛傳訛,張本符隱居的原因是對南明政權的失望,但此時其個人形象卻已與反對帝國主義侵略與反抗封建專制制度壓迫相結合,用以解放國人思想。
雖然清初張本符為“忠孝”的形象,清末又為“反帝反封建”的形象,但其流傳至今、歷久彌新的還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所形成的“維護和平、保家衛(wèi)民”的形象。1939年,為了適應抗戰(zhàn)形勢的需要,中國佛教界提出“與暴日以重創(chuàng),則均勢可保,和平可期”等維護世界和平、抗擊日本侵略的口號,此外還創(chuàng)辦了《獅子吼月刊》以宣傳維護和平、保家衛(wèi)民思想。1940年抗日戰(zhàn)爭正處于最困難的時期,一方面,汪精衛(wèi)在南京成立偽政府表明其徹底淪為了漢奸;另一方面,國民黨蔣介石蓄謀反共,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遭到嚴重破壞。為了激勵國人不怕困難、堅持抗戰(zhàn),明季桂北遺民張本符的事跡也再次被發(fā)掘出來。1940年,龍積之等人對他的墓進行重修并用以宣傳“維護和平、保家衛(wèi)民”的思想,從而挽救在國難之下塌陷的人心。1941年第1卷第2期的《獅子吼月刊》中便載有龍積之《重修渾融大師墓小記》一篇,其云:“此不特我一代民族英雄之大事,而實我桂林七星山棲霞寺開山祖師?!?/p>
1941年《獅子吼月刊》第5、6、7期合刊曾刊載《釋門孤忠特輯》并提出“惟其能空,所以更忠”的觀點。其意思是百姓處于危難之時將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才更有保家衛(wèi)民的勇氣。其中《特輯》的第一篇便是張健甫介紹張本符事跡的文章——《渾融和尚的生平及其墓》。文中這樣評價張本符:“他以一個出家人而充滿了正義感……在明末時候竟負起天下興亡之匹夫的責任。”由此可見,經歷了抗日戰(zhàn)爭的洗禮,其人已由“忠孝節(jié)義”的形象變?yōu)椤熬S護和平、保家衛(wèi)民”的形象。
抗戰(zhàn)時期,由于日軍長期侵略桂林,棲霞寺繼唐會昌法難、明清戰(zhàn)爭之后第三次大規(guī)模被焚毀。改革開放后,棲霞寺得以重建。張本符的形象也重新被世人詮釋為“維護和平、樂于助人”的當代新形象。宣傳張本符的當代形象不僅有利于宣傳“愛好和平”的思想,還有利于發(fā)掘地方名人資源,促進文化事業(yè)發(fā)展,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具有重要意義。
中華民族是愛好和平的民族,中國人民是愛好和平的人民。宣傳張本符的形象與事跡有利于宣傳愛好和平、維護和平的思想。張本符作為明季遺民,其逃禪的原因是對腐朽南明政權的失望,其加入張同敞的隊伍之緣由亦為保護百姓免受戰(zhàn)火侵害。張本符隱居桂林后不但廣交朋友,還經常幫助他人,因此深受桂林百姓信任。宣傳張本符的事跡時在尊重客觀歷史的前提下,也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古代歷史人物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結合,使其形象歷久彌新。
桂林作為一座享譽全國的旅游城市,既是自然風光之城,又是歷史文化名城。發(fā)掘張本符的事跡,不但有利于保留桂林當地的民間記憶、增強桂林市民的自豪感,更有利于推動桂林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從而將桂林名人張本符打造為桂林市的一張獨特的旅游名片。
注釋:
①寺廟于2001年4月破土重建并最終于2002年9月完成,引自《重修棲霞寺銘》石刻碑(現位于桂林市七星公園棲霞寺正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