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元
有件小事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了,但印象至今很深。母親夜班下班去菜場,回家來時,竹籃里有一支很大的筍!那筍長不到尺,卻比小臂還粗些,外殼金黃色,被翠綠的青菜半掩半蓋著。竹籃里雖只是兩樣蔬菜,但就像金鑲玉似的氣質(zhì)華貴。
父親眼睛一亮:“素珍今朝在菜場里買到筍的?”母親答應著,回房去換衣服,菜籃就放在廳上的桌子上。父親取出筍,看筍的根部,玉白色的,指甲在根部上一掐,筍肉上立時一個指印?!斑@么嫩啊?!备赣H喝一聲彩,“真正的大檔筍!”
母親有點得意:“我進菜場看見一條蠻長的隊伍,過去一看是在賣筍,再一看,這筍難得看見個啘!我馬上排上去,排了很長辰光的隊才買到,一支比這個還好的大檔筍,還是被前頭的人買去了?!蹦菚r主食品、副食品都是計劃供應,青菜、蘿卜都要用蔬菜票,能買到大檔筍,確實是稀罕事?!按笳T”老房子一進一進的,可以有四五進呢,過去每一進加上樓上,都要住上四五戶人家,買菜回來,同一進鄰居甚至前后進來串門的鄰居,往往要比較、點評某家買的菜好壞,還要打聽是怎么買到的??吹竭@樣的筍,無不眼睛放光:“喔喲,這支筍真?zhèn)€靈格!”“‘四老爺’準備熬筍油呢,還是今朝來只‘三件子’?”父親出身大戶人家,排行第四,絲織廠修機工人,鄰居們就半帶尊敬半帶玩笑地這樣叫他。
那時結(jié)婚選在春節(jié)為多,春天辦婚宴較少。婚宴最后上的菜往往是“三件子”。這只“鎮(zhèn)席”之菜用全雞全鴨加蹄髈再加鮮筍,用炭基文火煨成,湯要粘嘴唇才算成色十足。家常吃筍無需“三件子”這樣的豪華版,多為竹筍加排骨(或小蹄髈)、咸肉(或火腿)白湯煨成,名腌篤鮮,也可看作是“三件子”的簡化版。不過,無論“三件子”還是腌篤鮮,如果無有冬筍或春筍相配,假設(shè)是用茭白、蘿卜之類代替,那么這兩道蘇州菜就“不足”哉(蘇州話,不屑一談的意思)。細品“三件子”、腌篤鮮兩者的湯味,略有不同,前者清香腴美,后者清香鮮美,各有千秋。但無論如何,湯里的筍塊一定是第一個先撈光——因為這筍實在太好吃了。
那個年代肉供應緊張,不要說“三件子”,就是腌篤鮮,平時也不可能想吃就吃。當時聽不懂鄰居的玩笑也就沒有放心上,但心里卻有了個“結(jié)”:為什么大檔筍在蘇州人心目中是十分稀奇的上品筍?大檔又是什么意思?
原來蘇州只產(chǎn)竹竿般粗細的翠竹筍,筍就叫竹筍。這筍無冬筍,是春天的筍。燒之前剝?nèi)?,那筍肉下部黃黃的有時還帶點淺綠,斜刀切出來是一個個橢圓形的圈子,可以燒紅燒肉,也可以煮咸肉(或咸雞)排骨湯。有竹筍的湯,不但味鮮美,筍圈圈也蠻有趣,孩子更是喜歡,喜歡用筷子挑了筍圈圈吃。有次鄰居家來了浙江朋友,看見蘇州人吃這苗條的筍,就笑了,說蘇州竹筍有點像他們那里的雷竹筍,但比雷竹筍細小,而且肉質(zhì)干,質(zhì)量、品相都差遠了。蘇州人總歸不肯說蘇州物事差的,嘴上說“蘇州出的竹筍,主要是吃它的香”,心里也覺得地產(chǎn)竹筍好像沒有浙江來的筍好吃。據(jù)說浙江竹的家庭很龐大,成員眾多,想來筍也是多種多樣。那么為何蘇州人獨鐘情于矮粗的筍墩墩“大檔筍”,有誰說得清楚呢。
據(jù)說江南吃筍前三甲城市分別是上海、杭州和蘇州。我曾和上海的美食作家楊忠明先生交流過,他說上海人喜歡吃冬筍,春天則吃竹筍,蘇州人喜歡的大毛竹筍上海人不大吃,我猜想上海這春天的竹筍應該是雷筍類吧。雷筍的得名,是早春時打雷,筍開始鉆出土地,魯迅在杭州吃“蝦籽筍鞭”,大概就是這種竹筍吧?
蘇州人喜歡吃的筍,傳統(tǒng)上是浙江所產(chǎn)。太湖南面的湖州,山里漫山遍野是毛竹,號稱竹海,少部分是太湖西岸宜興山里所出,那里也有竹海。毛竹的春筍,方有資格叫“大檔筍”。
其得名的原因一般湖州人也不太知道。據(jù)說過去湖州的筍船,至少用兩支櫓(也有說三支櫓的,我在蘇州曾見過,至于說還有四支櫓的,沒有見過),穿過太湖運至蘇州來的。還有人說筍船來時,其快如箭,船頭有人持銅鑼,見前面有船,就敲鑼讓前船趕快避讓。還說江湖上規(guī)矩,凡見了運筍船的,其他船要避讓的,這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一往無前的運筍船,叫“大檔船”。
我曾問過父親,為何這運筍的大檔船在水路上這么霸道?父親說,筍挖出后,風味就開始變壞,相差一個小時的,味道就有差別,所以湖州山里的筍一裝上了船,就要拼命搶時間上市。湖州這樣運來的筍,就叫大檔筍,大檔也就是高檔的意思吧。也有人說筍挖出來后還會生長,滿船的筍,放時間長了會把船撐破,但這種說法已無法證實或證偽。反正蘇州人能吃到一口帶天目山山泥真味的大檔筍,真不容易??!在蘇州做竹筍批發(fā)生意的湖州人茅紅亮先生說,他父親年輕時還用船到蘇州來賣筍,來回一趟要七天或十天。改革開放初期時,改用柴油車運筍到蘇州,時間要一天?,F(xiàn)在不同了,用汽車運,一早挖筍,下午就到蘇州了。
蘇州是中國吃筍的大戶市場,如今交通條件好了,市場側(cè)的需求,致使更遠的地方將筍運到蘇州來。近年來蘇州人吃的大檔筍,有的其實是從福建來的。福建筍比浙江筍要早十來天上市,福建筍會不會沖擊了浙江筍呢?“未必呢”,批發(fā)筍的老板提到蘇州就遮掩不住臉上的笑容,說蘇州吃筍時間達四個月,平均一天要吃40噸筍(2021年數(shù)據(jù)),吃毛竹筍是全國數(shù)得著的大市場。福建人對蘇州市場的熟悉程度不如浙江筍商,或者說,蘇州市場上的福建筍基本上是湖州人去組織來的,汽車運筍從福建到蘇州也不過十來個小時。有的人絕對是吃筍行家,認為冬筍以福建為佳,脆嫩無渣,春筍以浙江為上,清香帶甜,但我一點也吃不出閩筍和浙筍各自的微妙,到底是凡夫俗子。
浙江的毛竹春筍,粗的比成人胳膊還粗,長半尺至尺許,凡遇春雨之后,催動山里竹筍驟發(fā),上午剛出土,傍晚會長一尺多高像個小孩子了。春筍里飽含水分,筍肉淡黃中透白,也很好看,確乎似玉般清潤,入口筍肉則嫩若豆腐。浙江朋友說:這時的筍,真有一種特殊的清香,其妙難于言述,不過,筍隔了夜清香和難言的妙味就沒有了。所以啊,如果我在蘇州吃隔了兩三天的筍,還夸這筍如何清香脫俗,浙江產(chǎn)筍區(qū)的山里人會不會笑我是硬充行家裝腔作勢啊?
老蘇州講筍在春天一天一個味道,因為筍都是早上挖的,浙江筍當晚就上蘇州人的餐桌是有可能的。但清晨挖筍并不是專為蘇州人吃當天筍搶時間,而是因為竹林里濕度夜間比白天大,筍經(jīng)一夜露水的滋養(yǎng),清晨是最嫰的時候,如果夜里落過春雨,那筍吸足了水分,據(jù)說含水率可達70%,筍肉就更嫰了。所以說,吃筍要有時間觀念。
筍里有這么玄妙,我有點半信半疑,而吃筍要這么講究,是不是有點瞎講究了?事實上蘇州人吃筍真的很講究。母親帶我去菜場,好幾次看見筍就指著實物耳提面命式地講解。如果是出土的春筍上面“尖尖頭上的幾瓣葉尖”是淡金黃色,渾身上下全是黃色還帶一點細茸毛,根部的筍肉是象牙白、玉白,節(jié)與節(jié)之間不過一指或略多一點,輕輕橫掐筍肉,指甲即掐進筍肉里,此是筍中上上品。這種筍有個特點,切筍絲容易斷,因為太嫰了,最好切筍片。如果根部看得見紅點,那是要長根須了,這筍就有一點點極淡的麻嘴,稍微“推板”一點;如果筍殼帶一點粉紅,那就“麻味”更濃一點,要焯一下水才可以燒菜;如果筍殼上半部發(fā)黑,根部筍肉的黃色深一點了,那就基本不要去買了——母親想了想說,去掉筍頭老的部分,其他的切片和五花肉一道紅燒,作興筍靠油水滋潤,那也好吃的……不過等到吃筍時還需要嚼渣,那也太“浪形”了,再喜歡吃筍也不要買了。
如今再看母親的選筍經(jīng)驗,知識內(nèi)容有點過時。比如浙江臨安等地的雷筍,筍殼是不帶黃色的。聽賣筍人介紹:“真正的嫩雷筍,竹林里要蓋上十幾公分厚的礱糠(稻殼),一是保溫,二是保水分,三是筍尖出土也不見陽光?!边€有一個原因,就是市場上不喜歡筍殼帶黑色,經(jīng)過“蓋礱糠”的養(yǎng)護,筍殼色帶淡緋紅,根部露出白玉色筍肉,雖非黃殼,同樣顯得嬌嫩異常。也就是說,今天我們吃到的筍,質(zhì)量上比過去還要講究。我和好幾個賣菜人聊過,他們說現(xiàn)在吃這種“雷筍”的人也多了,賣價還比大檔筍貴一點呢!賣菜人說“雷筍”在蘇州受歡迎的原因,一是筍殼比大檔筍薄,好剝還出肉多,二是蘇州的外地人很多的,對大檔筍沒有那么深的情結(jié)。
清代文人李漁曾夸獎筍好吃,先不管這個浙江人夸獎的是大檔筍還是雷筍,且看其撰的《閑情偶記》卷五中他是怎么夸獎筍為美味的:“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鮮……至于筍之一物,則斷斷宜在山林,城市所產(chǎn)者,任爾芳鮮,終是筍之剩義。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他的意思是上品蔬菜有五美,但五美不及一鮮。城市所產(chǎn)(今天可以解讀為城里菜場、超市所售)的蔬菜,無論怎樣芳鮮,終不及山林所產(chǎn)的筍的毫毛。春天里,百蔬美,但筍是蔬食中的頂級食材,可媲美肥羊嫩豬。至今還有浙江人寫文章夸筍為“蔬中之王”,認為一般菜蔬怎么能與春筍的美味比——想想似乎有點道理。
李漁還說:“食筍之法多端,不能悉紀。”湖州的安吉有個“百筍宴”,還入選為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概就是受了李漁的啟發(fā),對筍菜挖掘、整理、提高搞出來的吧。確實,筍有烤(燒)、煨(燉)、蒸、熬、炸(炮)、焯、炒、焙、爆等多種烹飪方式,可以獨炒,可以搭其他食材炒或煮,葷素皆宜,無不佳妙。根據(jù)所烹菜肴需要,筍分別切片、切絲、切丁、切滾刀塊等等講究。我還看到有講究的老蘇州,要炒筍塊(比如蝦子燜筍、炒雙冬就是冬筍和冬菇同炒),既不切片也不切塊,而是用刀根撬。據(jù)他講,用刀切出來的筍塊,切口光滑,掛不住鹵汁,撬掘出來的筍塊,形狀略有點不規(guī)則,斷面較毛糙,掛得住汁水,味道更佳。蘇州人雖然喜歡吃筍,細想想以春筍為主打的菜品并不是太多,也就筍絲炒薺菜肉絲、油燜筍等幾款,或者做三鮮餛飩、三丁包子、百葉包肉的餡里放點筍……噢,我想起來了,我父親有只私房菜,知者甚少:筍絲放入打好的雞蛋液里(打時放入少許生抽),一次性倒入熱油鍋里,攤成兩面金黃的厚蛋餅,用鍋鏟在鍋里將蛋餅“切”成大塊,放入冷水至淹沒蛋,放蔥花、姜片、鹽等,大火煮沸后再中火煮十來分鐘,待鍋中湯只剩三分之一即可以盛碗上桌了。此菜寬湯,湯色有點乳白,味鮮美之極,可以美其名曰“素魚翅”。
那天母親因夜班回家,人比較累,這只高傲雄壯的大檔筍怎么燒,就交給父親了。我記得那天好像是熬的筍油:父親將筍切片,起大油鍋,放入筍片,熬時還放了點醬油(嘀咕說醬油顏色太深了,如果有白醬油更好)。筍油熬好后收在瓷缸里,教我說一定要蓋緊蓋子不能走氣,這樣筍就可以吃到孩子胸口掛鴨蛋時了。平時燒豆腐,放幾片“筍油”的筍片后,淡而無味的豆腐味道賽過肉;炒青菜時放幾片這“筍油”,碧綠的青菜有金黃色筍片相佐,感覺就高大上起來了;與魚同燒,可以去腥;吃面以筍油一味作澆頭,面就一下子鮮美異常;如和蘑菇片、油面筋、黑木耳等同燒,那就是佛家的上品素菜叫“羅漢上素”,是一款善哉善哉的好菜……
其實呀,在我看來,父親用春筍熬筍油,收貯在瓷缸里,無非是在沒有冰箱的歲月里,延長吃筍的時間。
——這是留住了一缸春光,陪蘇州人到初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