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戰(zhàn)偉
開封相國寺,作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伽藍之一,其本身有著多重的空間屬性。作為寺院,它是宗教活動空間;作為宋朝京都貨物貿易中心,它是一座萬姓交易的場所。而且就在這座寺院里,“每至節(jié)日,設樂像前,四遠問觀,以為欣慶”。各種時節(jié)的逢場作戲為后世提供了“靈光一寺巋然在,留取伽藍記夢華”的想象空間,也奠定了相國寺在文藝史上的地位。北宋時期相國寺的各種演劇活動,既沿襲著由唐到宋的戲劇搬演特征,又有著新的發(fā)展變化。
1936年,周貽白先生在《中國劇場史》中論及北宋的都城劇場認為:“各項伎藝,已分棚出演。其情形或與今之露天游藝場如北平的天橋之類相近?!倍嬲驯彼蜗鄧卵輨∽鳛檠芯繉ο蟛⒄归_討論的,則始自20世紀80年代。1989年,廖奔先生指出:“宋代佛寺獻樂活動亦很常見?!彼€專門舉相國寺演劇作為論證。譚帆先生在1996年發(fā)表的《論宋代神廟劇場》一文中進一步明確北宋“都城汴京神廟以相國寺的伎樂最為繁盛”。因為演劇與商業(yè)活動密切相關,所以在談到相國寺演劇的衰落時,他強調:“神廟往往是以宗教—商業(yè)—藝術三位一體,商業(yè)氣息的淡化必然地會對神廟劇場的繁盛有所影響?!笨当3上壬凇吨袊糯鷳騽⌒螒B(tài)與佛教》一書中開篇就談道:“佛教對我國戲劇來說,雖然不是源,但卻具有源的意義?!彼诮酉聛淼目甲C中指出:“‘戲場’一詞最早出于佛經,后世戲場基本上全都設在佛寺中,宋元時期將佛經中指僧舍寺院的‘瓦舍’及佛教伎樂演藝場所的‘欄’轉而指世俗游藝場所?!敝劣谄渌芯砍晒抻谄辉僖灰涣信e。不過,前人對北宋相國寺具體演劇活動的考述尚可補充。本文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進一步探尋相國寺這一特殊場所的演劇活動,準確揭示其戲劇史意義。
慶祝帝王的生日,始于唐朝玄宗時期。據載,“誕節(jié)之制,起于明皇,令下宴集休假三日,肅宗亦然”。誕節(jié)演劇助興也自此時期開始。顧況樂府詩《八月五日歌》中描述了宴會演戲的場面:“四月八日明星出,摩耶夫人降前佛。八月五日佳氣新,昭成太后生圣人。開元九年燕公說,奉詔聽置千秋節(jié)?!释疗仗鞜o不樂,河清海晏窮寥廓。梨園弟子傳法曲,張果先生進仙藥?!鳖櫅r在這首詩中有意識地把帝王生日和佛誕節(jié)相提并論,顯然有把帝王誕節(jié)神圣化的政治意圖。而佛家典籍中佛誕節(jié)禮儀的迎慶細節(jié)則是:“天雨花香,彈琴鼓樂,熏香燒香,搗香澤香,虛空側塞。夫人抱太子,乘交龍車,幢幡伎樂,導從還宮?!彪m然帝王誕節(jié)中“傳法曲”“進仙藥”“置伎樂”等禮儀與佛誕節(jié)相仿,但在具體功用上還是有所不同,如“樂舞的使用在圣節(jié)慶祝中作為社會戲劇的表演形式之一……,這也可以看作是天下一統(tǒng)的一種禮樂教化的象征儀式”。在帝王誕節(jié)之時,出于政治儀式化、神圣可視化的統(tǒng)治需要,這種象征天下一統(tǒng)、普天同樂的樂舞戲劇演出,其演出地點置放在佛寺這一空間中,自然合適不過。
五代時期,相國寺作為慶賀皇帝誕節(jié),舉辦齋會的場所,開始參與到慶?;顒又?。據《舊五代史》載,后梁開平二年(908年)十月“己未,大明節(jié),諸道節(jié)度刺史各進獻鞍馬、銀器、綾帛以祝壽,宰臣百官設齋相國寺”。由于當時后梁立國未穩(wěn),教坊尚未完善,帝王誕節(jié)只有齋設,沒有宴樂演出。而此時的相國寺,只是作為齋會場所出現,卻沒有宴樂演劇。及至后梁開平四年(910年),朝廷典禮才開始用樂?!缎挛宕贰份d:“(后梁開平)四年春正月壬辰朔,始用樂?!弊⑨尫Q:“自唐末之亂,禮樂亡,至此始用樂,故書。”
五代后梁之后,相國寺作為活動中心和演劇場所,開始頻繁參與到帝王誕節(jié)的慶祝之中。如后唐天成三年(928年),“九月九日應圣節(jié),召兩街僧道談經于崇元殿,宰相進壽酒,百官行香,修齋于相國寺,宣教坊樂及左右?guī)賾蛞匝鐦分?。”可見,這次演出規(guī)模相對較大,既有教坊演出,又有百戲競騰。
后漢乾祐三年(950年)嘉慶節(jié)之時,除賜宴之外,亦有教坊演出?!叭卤蛹螒c節(jié),御廣政殿,文武百寮上壽酒。初舉樂,將相大臣獻金寶鞍馬為壽。禮畢,群臣入相國寺齋設,賜教坊樂?!蔽宕奖彼芜@段時間,相國寺已逐漸成為誕節(jié)演劇的重要場所。段玉明先生認為:“五代時期皇室誕節(jié)在相國寺中的活動,主要是行香齋僧與陳演百戲。前者意在祝,后者意在賀。祝之意義傾向神圣,賀之意義傾向凡俗?!睆膽騽∈方嵌瓤?,百戲演出一直兼有娛神與娛人的雙重功能,誕節(jié)演劇地點設在相國寺,應不僅僅只是出于凡俗的考慮。
北宋王朝(960—1127年)共有11個誕圣節(jié)日的設立。陳懷宇先生認為:“圣節(jié)作為一種節(jié)慶禮儀制度中的名稱,其定型則是在宋代,而圣節(jié)作為一種政治宗教禮儀的繁盛也在宋代?!痹谶@種政治宗教禮儀里面,齋會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而在齋會結束舉行齋筵之時,為了犒賞百官齋會的辛苦,有戲樂侑宴,借此以表普天同樂之意。據《宋會要輯稿》載:“謹按《祭統(tǒng)》,君子將祭乃齋,齋者不樂,言不敢散其志也。然則君子所以齋者,為將接神,故不以聲音蕩其志意?!粘瘯皦凼ス?jié)多與上辛日辰相近,如常改用中辛,即非尊事天神之意,嘉會合禮又不宜撤樂。今請每遇元正御殿,圣節(jié)上壽雖在上辛,祠官致齋日亦用樂,其大宴即移日或就賜。”因為圣節(jié)上壽,“齋者不樂”的禮制便被打破了。
《宋史·禮志》“圣節(jié)”載:“建隆元年(960年),群臣請以二月十六日為長春節(jié)。正月十七日,于大相國寺建道場以祝壽,至日,上壽退,百僚詣寺行香?!庇帧独m(xù)資治通鑒》:“建隆元年(960年)二月丙戌,長春節(jié),賜群臣衣各一襲。宰相率百官上壽,賜宴相國寺?!撩?,大宴于廣德殿。凡誕節(jié)后擇日大宴自此始。”結合上述兩條史料可以得出與相國寺有關的活動如下: 圣節(jié)前一個月于相國寺修建道場,圣節(jié)當日上壽完畢之后,百官還需到相國寺等寺廟行香祈禱,皇帝賜齋宴于相國寺,齋宴之時賜樂演出。
宋太宗朝圣節(jié)名先是乾明節(jié),后改為壽寧節(jié)。據載:“宰臣等請立乾明節(jié)表。太平興國二年(977年)三月甲戌……請以十月七日為乾明節(jié)。休假宴賜如故事。從之?!崩f制的乾明節(jié),慶賀儀式和內容并沒有變化。建道場,齋會、賜宴,演劇等環(huán)節(jié)均不可少。但是如果有特殊情況,則會罷宴,輟樂?!疤脚d國七年(982年)十月,中書言:‘今月七日乾明節(jié),選定二十二日大宴?!?,參知政事竇偁卒。明日,皇帝親幸其第,臨喪慟哭,設奠還宮,即令罷宴。有司奏:‘伏以百司告?zhèn)?,六樂在庭,睿圣至仁,聞哀而罷,是以顯君父愛慈之道,勵臣子忠孝之心。伏請宣付史館,傳錄美實?!t可?!?/p>
至宋真宗朝,“真宗以十二月二日為承天節(jié),……前一月,百官、內職、牧伯各就佛寺修齋祝壽,罷日以香賜之,仍各設會,賜上尊酒及諸果,百官兼賜教坊樂”。此時期延續(xù)了前兩代的做法,只是在這里明確提出在道場罷日,除了賜予各種吃食之外,還有教坊樂等演出。至祥符元年(1008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誕節(jié)演劇于寺院遭到質疑。“甲寅,以南衙為錫慶院。先是,酺宴則集于尚書省或都亭驛,誕節(jié)齋會則就相國寺。帝以佛舍中烹飪優(yōu)笑,有虧恭潔,乃令內臣度館于顯敞者易之?!庇纱藯l材料可以看出,相國寺誕節(jié)齋會并賜優(yōu)人演劇作為一種傳統(tǒng)存在,是為大臣普遍接受的,只是遭到了宋真宗的質疑。
相國寺賜宴演劇時,教坊演出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呢?龔延明先生認為:“教坊由樂與舞兩大團隊組成。樂團,即樂工,分部、色(色目)兩級編制。初設四部——法曲部、龜茲部、鼓笛部、方響部,后增設貼部,共為五部。部之下分色目(各種樂隊),如琵琶、雙韻子、五弦、箏、箜篌、簫、觱篥、笛、方響、頭板、拍板、參軍、雜劇、杖鼓、大鼓、羯鼓、排樂等?!庇捎谫n宴的地點不同,教坊的演出內容也不盡相同。誕圣節(jié)期間北宋宮廷“內宴”演出內容在《宋史》“樂志”中記載較為詳細,其中伴隨著宴飲的進行,有樂、舞、百戲、雜劇等演出。誕節(jié)在宮廷內的慶祝活動,“作為官方禮典和娛樂的組成部分,或多或少都會受到政治體制的權力掌控和禮樂制度的無形制約”。和內宴相比,相國寺作為宮外賜宴演劇的場所,受約束相對較少。雖然目前關于相國寺誕節(jié)演劇內容的文獻較少,但是結合一些旁證也能窺其一二。
宋彭乘《續(xù)墨客揮犀》有“獻香雜劇”的記載,這是目前能看到的唯一一條關于北宋誕節(jié)演出劇目的記載。今引全文如下:
熙寧九年,太皇生辰,教坊例有獻香雜劇。時判都水監(jiān)侯叔獻新卒,伶人丁仙現假為一道士,善出神,一僧善入定?;蛟懫涑錾窈嗡?,道士云:“近曾出神,至大羅,見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熟視之,乃本朝韓侍中也。手捧一物,竊問傍立者,云:‘韓侍中獻國家金枝玉葉萬世不絕圖?!鄙唬骸敖攵ǖ降鬲z,見閻羅殿側,有一人衣緋垂魚,細視之,乃判都水監(jiān)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竊問左右,云:‘為奈河水淺,獻圖欲別開河道耳?!睍r叔獻興水利以圖恩賞,百姓苦之,故伶人有此語。
結合文獻“教坊例有獻香雜劇”可知,該演出類型是之前就已存在的。何為“獻香”呢?吳曉鈴先生認為:“‘獻香’是一種很重要的典禮,‘獻香’正相當于給活著的皇帝慶賀萬壽節(jié)的跪拜山呼。”在當時,進香也可稱為獻香。錢南揚先生在《宋金元雜劇搬演考》中引《武林舊事》“蓋門慶進香一甲五人”條,并注釋為“進香,恐即是獻香;因進香時恐用不到雜劇的”。獻香,作為誕節(jié)典禮中的環(huán)節(jié)之一,雜劇演出是隨之進行的。而相國寺之中也有“行香”“賜香”等相同的誕慶儀式,相伴的也應該是這種雜劇表演。
在上述文獻中,北宋表演獻香雜劇的演員雖只點明了丁仙現一人,其實表演應為兩人。“或詰其出神何所見”明確指出有人在提問,伶人丁仙現則分飾僧、道兩角,兼以言說?!绊n琦拜相和侯叔獻判都水監(jiān)剛好在同一年,而且,兩個人又都死在同一年。這本來只是一種巧合,但丁仙現能在他們兩個人同時死去不久的當兒而拉進雜劇里用來打猛諢,那么恰到好處,耐人深思。”而南宋時期表演獻(進)香雜劇時則為一甲五人,錢南揚先生在《宋金元戲劇搬演考》中認為當時的“甲”就是后世的“班”,在這個戲班中角色為“戲頭”“引戲”“次凈”“副末”四種,分工已相當清晰。更有研究者指出《武林舊事》中記載的《君圣臣賢爨》《三京下書》《楊飯》《四偌少年游》等都可稱為“獻香雜劇”。還有學者認為洛陽關林廟宋墓和偃師縣酒流溝水庫宋墓中的持畫人物雕磚“表現的就是獻香雜劇,而且是將畫面定格在獻香雜劇演出過程中最典型、最出彩的獻圖這一瞬間。同時,圖畫上的仙鶴、松樹和菩薩等祥瑞畫像,也明顯透露出慶生賀壽的寓意”??梢钥闯?,獻香雜劇作為誕節(jié)演出的類型,其內容是豐富多樣的。在慶祝誕節(jié)的教坊演出中,除明確的“獻香雜劇”這種類型之外,其他演劇內容目前尚不得而知。
仁宗朝時期,誕節(jié)道場與齋會都依然還在相國寺內,但是舉教坊樂、陳演百戲等場所發(fā)生了改變。據仁宗朝至和三年(1056年)所記載的兩條口宣:“賜文武百官、文彥博已下,于大相國寺罷散乾元節(jié)道場香合,口宣〈四月八日〉?!薄百n文武百官、文彥博已下,于錫慶院罷散乾元節(jié)道場酒果兼教坊樂,口宣〈四月八日〉?!睆倪@同一天的兩條口宣之中可以得知,“眾臣申祝”的精誠已為皇家所知,為“用彰優(yōu)寵”,特地于罷散道場之后賜酒果,并賜教坊樂的演出,只是這次演劇由相國寺轉移到錫慶院而已。結合真宗于寺廟之中“烹飪優(yōu)笑,有虧恭潔”等看法,本時期皇家誕節(jié)演劇因為要承襲前制,所以演劇地點發(fā)生了變化。這是國家趨于穩(wěn)定,禮制逐步完善,雅俗文化分流等原因造成的。據《宋史》“安燾”條:“諫官常安民又言,教坊不當于相國寺作樂。帝怒,欲逐安民,燾為救釋?!贝耸录l(fā)生時間為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年)七月間,至于為何不當于相國寺作樂,原因并沒有交代。而在《續(xù)資治通鑒》中則有“安民以為眾所觀瞻,虧損圣德”的具體解釋。
至于后來幾位北宋帝王誕節(jié)罷散道場之后,賜宴演劇的場所多在錫慶院、尚書省等處?;兆跁r期許景衡詩《天寧節(jié)上壽紫宸退詣相國寺祝壽宴尚書省》云:“霜天宮闕九門開,共獻君王萬壽杯。善祝歘來傾寶剎,賜筵還許燕中臺。樂連百戲鴛鴦集,花覆千官錦繡堆。說與伶?zhèn)惙甏巳眨昴觊L賦醉蓬萊?!庇帧稏|京夢華錄》載:“初八日,樞密院率修武郎以上,初十日尚書省宰執(zhí)率宣教郎以上,并詣相國寺罷散祝圣齋筵。次赴尚書省都廳賜宴?!睋蟽蓷l材料可知,徽宗時期誕節(jié)賜宴演劇的場所多在尚書省。但是作為皇家寺院,大相國寺依然設有道場,只是不于此處陳演教坊百戲罷了。
北宋東京城里“時節(jié)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從正月一日年節(jié)開始,中間經歷上元節(jié)、清明節(jié)、七夕節(jié)、中元節(jié)、中秋節(jié),甚至是“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在年節(jié)歲令的游玩之樂中,滿城“諸門皆有官中樂棚,萬街千巷,盡皆繁盛浩鬧”。這里面所說的彩棚、舞場、樂棚等均是演劇場所??梢哉f中國歷代年節(jié)演劇之盛,無出其右。
歲時節(jié)令,皇家寺院相國寺自然是演劇中心之所在。所謂“大相國閣天下雄,天梯縹緲凌虛空。三千歌吹燈火上,五百纓縵煙雨中?!睋端问贰酚涊d: 上元節(jié)全城休假三日,張燈作樂,普天同慶。都城汴梁之中,皇帝“御座臨軒宣萬姓”,與民同樂至三更時分,宣德樓燈火熄滅,游玩賞樂者余興未盡,“于是貴家車馬,自內前鱗切,悉南去游相國寺,寺之大殿前設樂棚,諸軍作樂,兩廊有詩牌燈云:‘天碧銀河欲下來,月華如水照樓臺?!ⅰ饦溷y花合,星橋鐵鎖開’之詩”。相國寺大殿前諸軍作樂持續(xù)時間由白天至深夜,演出時間相當長久,可以推測它應是當時節(jié)日游玩觀戲的主會場了。除卻大殿前的戲劇演出,上元節(jié)當日寺內也會有賜宴等活動。據載,嘉祐八年(1063年)“上元夜,賜中書、樞密院御宴于相國寺羅漢院。國朝之制,歲時之賜宴多矣。自兩制已上皆與,惟上元一夕,只賜中書、樞密院,雖前兩府見任使相,皆不得與也”。節(jié)日賜宴相國寺,賞燈觀戲,儼然成為皇帝優(yōu)寵的象征。據《林間錄》云:“王文公大拜,元宵賜宴于相國寺,觀俳優(yōu),坐客歡甚。公獨作偈曰: 諸優(yōu)戲場中,一貴復一賤。心知本自同,所以無欣怨。”結合上述材料可見,上元節(jié)期間,相國寺內的活動除去賞燈觀戲之外,還是官方賜宴作樂的場所。
中元節(jié)和下元節(jié)的慶賀皆“如上元儀”。據《宋史·禮志》載,上元觀燈、寺觀張樂,自宋太祖開始。至建隆三年(962年)中元節(jié)時期“正門不設燈山,余如上元之制。自是遂以為例”?!八翁谔脚d國五年(980年)九月十八日,詔開封府: 下元日依中元例張燈三夜……就寺中賜會。”“五年十月下元節(jié),依中元例張燈三夜?!币蝽腼椞?、增光樂國,三元節(jié)令全城搭建了大量的諸如“樂棚”“露臺”等臨時性的戲劇演出場所。“大宮觀寺院悉起山棚,張樂陳燈”,自然也少不了相國寺。
三元節(jié)日期間,以諸軍、教坊為主的演出隊伍都演些什么內容呢?據《澠水燕談錄》記載:“元祐中,上元,駕幸迎祥池宴從臣。教坊伶人以先圣為戲?!边@種以孔子為戲弄對象的佐興之戲,可能之前也有演出,以至于刑部侍郎孔宗翰認為應當嚴懲。由此可見,這種類型的滑稽戲可以在迎祥池演出,當然也有可能在相國寺中演出。另據《林間錄》王安石與同僚“元宵賜宴于相國寺,觀俳優(yōu)”的記載,這次觀戲地點就是在相國寺,演出角色為兩人,演出內容或許也是滑稽調笑之類。
另據《東京夢華錄》“構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等語可知,當時節(jié)令已有明確的演出劇目和演出時間,且《目連救母》這一雜劇“一直至十五日止”可以得出以下兩點: 要么該劇目的故事很長,要么是該劇非常受歡迎。以至于后來“觀者倍增”。周育德先生認為:“從流傳至今的民間目連戲演出情形推想,北宋汴梁的《目連救母》雜劇……是寺廟游藝戲劇的結果,是真正以大綜合的手段表現統(tǒng)一的故事的成功創(chuàng)造?!睋鲜隹梢酝茰y,中元節(jié)時,北宋相國寺或許是演出該劇的不錯地點。
節(jié)令之時相國寺所演雜劇我們還可以從《東京夢華錄》中“駕登寶津樓”“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以及“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等描述略窺一二。在這些節(jié)日里,有“弄大旗”“獅豹”“二人對舞”“狀鬼神”“鼓板”“小唱”“叫果子”等歌舞戲,又有“雜劇”“浪子雜劇”“啞雜劇”等滑稽戲,甚至是唱【拜新月慢】等曲牌。在談及“村夫村婦相值斗毆”這一滑稽戲時,黃竹三先生認為:“這些‘諸軍’‘左右軍’百戲人,顯然是從農村招募來的士兵中擅于伎藝者,他們所演的節(jié)目,當然帶有農村的生活色彩?!鄙鲜鲋皇菍こ5娜齻€節(jié)日,三元節(jié)作為當時最重要的全國性節(jié)日,相國寺殿前的演出活動,或許與上述記載中的演出內容相去無幾,甚至可能更加熱鬧。
在以三元觀燈為主的節(jié)令演戲過程之中,開封城其他節(jié)日也有百戲演出。如“正月一日年節(jié),開封府放關撲三日”,整座城內“間列舞場歌館”;中秋節(jié)則是“絲篁鼎沸”,“夜深遙聞笙竽之聲”。推測此時的相國寺,和三元節(jié)慶一樣,逢場作戲,鼓聲喧闐。
在誕圣節(jié)日和歲時節(jié)令演出之外,以相國寺為演出場域的還有一些“撂地為攤”的百戲演出。據《堅瓠集》:“宋咸平五年,南省試進士《有教無類賦》,王沂公第一。中警句云:‘神龍異稟,猶嗜欲之可求;纖草何知,尚薰蕕而相假。’時有輕薄子擬作四句云:‘相國寺前,熊翻筋斗;望春門外,驢舞《柘枝》。’議者以為言雖鄙俚,亦著題也?!睆倪@條記載來分析,相國寺山門之前的空地之處應經常有百戲演出,只是這些演出更類似于乞討。另據《能改齋漫錄》載:“仁宗朝,江沔,建州人?!钟蜗鄧?,與眾書生倚殿柱觀倡優(yōu)?!贝舜窝莩鰬诖蟮钪暗穆杜_上,有一定量的觀眾人數??梢娤鄧伦鳛殚_放的演戲空間,演戲地點的選擇相當靈活。
大相國寺“成為城市居民以及外來人口的社會公共活動空間,就有了經?!陥鲎鲬颉目赡堋薄!胺陥鲎鲬颉币辉~,源于北宋時期,語見《景德傳燈錄》:“鄧隱峰辭師,師云:‘什么處去?’對云:‘石頭去?!瘞熢疲骸^路滑?!瘜υ疲骸湍倦S身,逢場作戲?!痹鉃殡S時即景,就事行樂,偶爾表演一下,后借指舊時走江湖的藝人遇到適合的場合就表演。也有學者認為:“‘逢場’則指鼓聲嘭嘭的場地,‘作戲’指表演歌舞百戲?!彪m然從空間上確認這里的“場”就是地點的稱謂,但“后來指遇到機會,偶然玩玩,湊湊熱鬧”。這里的場又具備了時間的特性。所以“逢場作戲”之“逢場”的涵義有二: 一是空間的選擇,二是時機的把握。因此要想讓“逢場作戲”在相國寺這個戲場空間由可能變?yōu)楝F實,需要有兩個因素的共同實現:“演員的展演”和“觀眾的入場”。只要二者兼?zhèn)洌簿托纬闪爽F代意義上的劇場。以相國寺為場地的演出,一種是官方慶典性質,一種是演員營生性的展演。
帝王誕辰、歲時節(jié)令以及一些其他官方活動,教坊樂人與百戲藝人一起負責展演?!稑窌份d:“女妓百戲之屬,皆隸左右軍而散居焉。每大饗燕,宣徽院按籍召之?!薄稏|京夢華錄》“京瓦伎藝”條:“每遇內宴,前一月,教坊內勾集弟子小兒,習隊舞作樂,雜劇節(jié)次?!薄秹袅讳洝贰鞍賾蚣克嚒陛d:“遇朝家大朝會,圣節(jié),宣押殿承應?!庇缮先龡l材料可知,所有官方樂人與民間藝人應隨傳隨到;適逢節(jié)日之時,提前排練準備;這種展演對于民間藝人而言,屬于支應官差,并無任何收入。
另一種以相國寺為演出空間,“撂地做場”。這些藝人“每會聚之沖,闐咽之市,官府訟聽之旁,迎神之所,畫為場,資旁觀者笑之,自一錢以上皆取焉,然獨不能鑿空”[注](宋) 周南: 《山房集》,《四庫全書》第1169冊,第47頁。。這些多為“沖州撞府”的藝人,“或有路岐,不入勾欄,只在耍鬧寬闊之處做場者,謂之‘打野呵’,此又藝之次者”[注](宋) 周密: 《武林舊事》,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3頁。。和教坊樂人相比,沒有固定收入的路岐演員,技藝又相對較差,無法進入勾欄進行售票演出,只能“逢場作戲”,“以謔丐錢”了。他們攜帶四方藝術,咸聚相國寺前,進行廣場演出,無形之中給各種藝術樣式以融合交匯的平臺。據載:“先君嘗言,宣和間客京師,時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異國朝】【四國朝】【六國朝】【蠻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時士大夫亦皆歌之。又相國寺貨雜物處,凡物稍異者皆以‘番’名之。有兩刀相并而鞘,曰‘番刀’。有笛皆尋常差長大,曰‘番笛’?!盵注](宋) 蔡絛撰,李夢生等校: 《鐵圍山叢談》,《歷代筆記小說大觀》,第128頁。由此可知,相國寺作為以貿易場所為主的瓦舍,為百戲藝術提供了逢場作戲、交流融合的平臺。又以此為中心,隨著路岐和貿易者向四方擴散。
總之,相國寺作為一個戲劇演出的空間,既沿襲寺廟戲場的特征,又因為節(jié)慶舉行廣場演劇而獨具特色。這些逢場作戲的戲場和固定的勾欄共同構筑了中國戲劇劇場形態(tài)演進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