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容芳
總想為母親寫下些什么,苦于記憶里更多的是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母親離開家時,我剛讀高二。母親說家里經濟實在拮據,她要外出一趟。出行前的一天晚上,母親睡在我的房里和我說了一整宿的話。母親說:媽讓你們姐妹幾個從小受苦了,如今要出去,讓你們從此過上好日子……那時的我還不太懂得母親的哀愁,因而在她的絮絮叨叨中,沒過多久便睡著了。等到醒來時,天已蒙蒙亮,母親早已不在身旁。父親說:你母親天不亮就踏上南下的火車,走了。
母親這一走,就是十年。
母親年輕時年年都是單位的三八紅旗手、先進個人、勞動積極分子。那時的企業(yè)不像現在,祖國遍地是國企。母親所在的單位是棉紡廠,常會有一些棉花、布料堆放在車間的某些無人看管的角落。因此,單位上總有人將這些公有的東西帶回家變賣或做成衣物、棉被。母親說:人窮志不窮,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即便是我們家再窮,母親也不曾帶走集體的一針一線。那時,每逢過年,小孩都會穿上新衣、新褲、新鞋之類,我們姐妹幾個好是羨慕。母親知道我們的心思后,就不分晝夜地給我們趕制毛衣、毛褲。其實,我知道那也只不過是將些舊的衣物拆掉后換成新的款式罷了。然而,即便這樣,我們幾個也依然高興。我們知道母親是怕我們落魄得遭人笑話。
那時母親常上夜班,即使再累,只要白天有空,就會做上許多好吃的。諸如辣蘿卜、酸豆角、梅菜子、刀豆、黃瓜。凡是能夠腌制的蔬菜,母親都會在淡季將它們買回來,然后腌制在一個個高高胖胖的壇子里。等到成熟,母親會東一家、西一家的給鄰里們包上幾袋。母親每次都是那么不厭其煩,樂此不疲。
為此,我們笑話母親,這些是富人們看來只有窮人才吃的東西,哪有人家會稀罕?然而母親卻說:有心才重要。母親看著這些壇壇罐罐,就像看著她的孩子,這里付諸了她太多的心血。毫不夸張地說,我是吃著腌菜長大的,即便現在吃多了山珍海味,但真正能夠打動我的還是那些壇壇罐罐里的酸菜,那里留有母親的味道。
母親下崗以后,原單位有幾個老板承包一家飯店,邀請母親打理。母親為人熱情,端茶倒水,擦桌抹椅,里里外外忙個不停。我不解地問母親:您只是替人干活,為何還這般勞累自己?母親說:拿人工錢,就要用心工作。
母親生育我們兄妹五個,哥哥最大。由于大伯家一直沒有孩子,母親便將三歲的哥哥過繼給他。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我想母親要做出這樣的決定該有怎樣的胸懷和氣魄呀!也許母親認為男孩可以再生一個,只不過命運常常不如人所愿。母親后來一連生下我們姐妹四個,因而我們也時常被人笑稱“四朵金花”。我是最小的一朵。在我成長過程中,沒少給母親增添煩惱。據大人描述,我是姐妹中最淘的孩子。
記得讀小學時,有一次,我因為流連于一家商店的娃娃,忘記了上學時間,擔心被老師罵,于是,整個下午都躲進了那家商店。到放學時,我像往常一樣,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家。母親問我功課做得如何,我只說挺好。我以為自己僥幸躲過一劫,沒想到晚上姐姐告訴我,其實老師早已來過我家,母親對老師說我只是孩子。
初中時我依然貪玩,有時不做作業(yè),我以為母親一定對我忍無可忍了,但她只和我說故事,她將道理裝進故事里。在那個小則罰跪、大則鞭打的年代,我為能有母親而慶幸。我想,或許支撐母親的還是心底那句話——我只是孩子。
高考那年,我理所當然落榜了。父親說:咱們別讓娃讀書了,畢竟女娃,將來要嫁人的。母親不同意,作為一個連小學都沒畢業(yè)的人執(zhí)意捍衛(wèi)女兒讀書的權利。母親是家中長女,在溫飽都成問題的年代,她將年少的所有經歷都花在照顧弟弟妹妹身上。母親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娃。不能讓娃走我一樣沒文化、沒知識的路。母親是愛學習的,我想,當年如果能讓她讀書,也許她另有更大的作為。
轉眼,十年過去,我已結婚,幾個姐姐如愿生子。掐指算來,母親在外已有十一個年頭。這期間,母親輾轉幾地,回來幾次。今年,母親終于說要回家了。去車站那天,我遠遠就見到母親背著一個碩大的袋子,手上拖著兩個笨重的箱子,四處張望著。早已是數九寒冬,母親為何還穿著單薄如絲的衣裳呀?我急忙走向前,接過母親手中的東西。寒風中,母親的手真涼。那是一雙曾經呵護過我溫暖的小手,如今卻是青筋凸起、老繭橫生。我看了看母親:根根銀發(fā),宛如初雪,古銅色的臉上,皮皺斑斑,深陷的雙眼,疲憊不堪。我強忍淚水,我想母親從此再也不走那么遠的路,再也不受那么多的苦了。
現在,母親已越加蒼老,還帶著許多病痛。她用并不寬闊的脊梁扛起整個家。每一次想起母親,我的眼里總會閃耀著淚花,這是對母親辛勞一生的憐惜和對母親勤勞一生的無奈。隨著時光流逝,歲月增長,都會讓人覺得親情似乎在漸行漸遠。人生啊,在賦予你享受愛的同時,又會無情地奪走你的愛。諸如我的母親,就這樣演繹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