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龍戲珠紋瓷器小考

鄭雅潔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龍戲珠紋一般是指繪有龍紋與寶珠紋或火珠紋的組合紋飾，是中國瓷器傳統(tǒng)紋樣，歷史悠久。但是對于龍戲珠紋瓷器的研究更多只是作為龍紋輔助紋飾進行簡單介紹，很少有學者深入研究這一組合紋飾的時代變化及背后的文化因素。本文從介紹龍戲珠紋瓷器數(shù)量最多的明清兩朝器物入手，梳理其發(fā)展脈絡，結合相關文獻，探究龍戲珠紋背后的文化因素。因明清瓷器龍紋研究眾多，因此本文主要探究龍戲珠紋中“珠”的變化和寓意。

1 明清以前的龍戲珠紋瓷器

現(xiàn)存最早的龍戲珠紋瓷器是杭州玉皇山錢元瓘墓出土的五代越窯青瓷龍紋罌①，器表浮雕雙龍搶珠，輔以云紋，與刻畫精細生動的二龍相比，其寶珠僅在肩部用幾個內旋圓圈表示，稍顯潦草。宋代瓷器審美更注重意境與自然，龍戲珠紋瓷器并不多，精品當屬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定窯印花云龍紋盤，盤心印有一條四爪行龍，其頭前飄著一顆燃燒的寶珠，火焰熊熊，中間火焰高鉤狀向上卷曲，兩邊火焰較小，整體呈“山”字形。龍身矯健，盤周印一圈云紋，配以火珠，整體構成了一幅生動自然的龍行云間圖。除了定窯，宋代其他窯口也有類似瓷器，因其裝飾手法不同，龍與寶珠形態(tài)也各有不同。但寶珠大多呈簡單的球狀裝飾在龍身前，燃燒狀的火珠形象很少。這套組合紋飾多出現(xiàn)在器物盤心，偶有出現(xiàn)在瓶身之上。

金代龍戲珠紋在銅鏡上出現(xiàn)頻繁，相關瓷器卻較少，比較典型的器物是磁縣觀臺窯遺址出土的磁州窯白地黑花劃龍紋盆，盆底裝飾一條盤龍，龍身將一顆火珠圍在中間，火珠描繪近似渦紋，火焰較長，繪制生動。磁州窯的白地黑繪花技法比傳統(tǒng)的刻、印花更靈活，在其上表現(xiàn)的龍戲珠紋較前代也更生動，為元代龍戲珠青花瓷器奠定了基礎。

北方戰(zhàn)亂后，元代瓷器在南方重新煥發(fā)光彩，龍戲珠瓷器數(shù)量較宋金時期略有增加，這一組合紋飾出現(xiàn)在龍泉窯、景德鎮(zhèn)等燒造的瓷器上。龍泉窯貼花龍戲珠瓷器多為單龍戲珠，盤心寶珠躥有簇狀火焰。景德鎮(zhèn)窯各種色釉裝飾的龍戲珠紋瓷器，其龍身細長飄蕩，有騰云駕霧之感，輔以或濃或淡的青花著色，龍的“神”性更強，相對應的寶珠變小，其上的火焰呈飄帶狀，與龍身的火焰相似。受民族審美影響，元瓷多大器，作為主題紋飾龍戲珠中龍的數(shù)量也相應增加，多為二龍戲珠，也有多龍情況，龍與寶珠的交流更多、更密切。但元代龍紋瓷器仍以傳統(tǒng)云龍紋和海水龍紋為主，龍戲珠紋刻畫遠不如前者精細。

2 明清龍戲珠紋瓷器

2.1 分期

根據(jù)諸多瓷器圖錄和各博物館館藏，現(xiàn)搜集到明代龍戲珠紋瓷器42件，清代龍戲珠紋瓷器70件，龍紋均未跳出本朝龍紋的特點，珠上都帶有火焰，即火珠?；鹬榧y由寶珠與火焰兩部分組成，明清龍戲珠瓷器中的火珠紋按火焰與寶珠之間的關系大致可分為五種（表1）。根據(jù)各種火珠紋流行時間的不同，可以把明清龍戲珠紋瓷器分為五期。

表1 明清龍戲珠紋瓷器上的火珠紋

明早期龍戲珠紋瓷器以A型火珠紋為主。景德鎮(zhèn)珠山官窯遺址出土的永樂青花龍戲珠紋蓋罐（圖1∶1）②，器物腹部以戲珠龍紋為主題紋飾，并輔以飄動的云紋，繪A型火珠紋，火焰為單獨的“山”字形。龍嘴微張，怒發(fā)向上，有肘毛，龍身冒出火焰，身軀矯健。景德鎮(zhèn)珠山官窯遺址出土的宣德青花龍戲珠紋鼓腹缽（圖1∶2）③，繪A型火珠紋，火焰一端從旋轉著的火珠中伸出，然后擴散呈現(xiàn)連續(xù)“山”字形，一高兩低，動感強烈。腹部的五爪龍嘴巴緊閉，圓目怒睜，毛發(fā)均向上飄蕩，整體描繪細膩，神采飛揚。

明代中期龍戲珠紋瓷器仍以A型火珠紋為主，正統(tǒng)一朝多為E型。景德鎮(zhèn)珠山官窯遺址出土的正統(tǒng)青花趕珠龍紋缸（圖1∶3）④，繪有E型火珠紋，火焰與前朝不同，火焰一端從火珠探出后多組火焰噴射呈半包圍狀裹住寶珠，龍嘴上翻，龍須前飄，五爪似風車狀，氣勢恢宏。景德鎮(zhèn)御窯廠遺址出土的成化黃地趕珠綠龍紋碗（圖1∶4）⑤，碗外壁繪有A型火珠紋，火焰直接在寶珠外繪制，呈單獨的“山”字形，與簡約清秀的綠龍十分協(xié)調。

明后期龍戲珠紋瓷器以C、D型火珠紋為主，偶有出現(xiàn)E型。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嘉靖青花加礬紅彩云龍紋碗（圖1∶5）⑥，碗心及外壁均以紅彩繪龍戲珠紋，龍紋各處細節(jié)模糊，繪制略顯潦草。裝飾有C型火珠紋，火焰呈“品”字形燃燒。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隆慶黃地青花龍紋洗（圖1∶6）⑦，器物外壁黃釉為底，上以青花繪制龍戲珠紋，該E型火珠紋呈花葉狀，火焰像葉子將火珠托舉包圍，本朝特色鮮明?，F(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萬歷五彩龍鳳紋盤（圖1∶7）⑧，盤心是一對龍鳳，色彩艷麗。盤心中裝飾有D型火珠紋，火珠中空呈環(huán)狀，火焰伸入珠內似勾，四面飄開。

圖1 明清龍戲珠紋瓷器

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龍戲珠紋瓷器上A、B、C三型火珠紋均有出現(xiàn)，以A、C兩型為主。現(xiàn)藏于沈陽故宮博物院的康熙黃地三彩龍紋盤（圖1∶8），盤心繪有紫、綠雙龍，一升一降，在祥云中戲耍。盤心中間為一A型火珠紋，火珠較小，與龍身上火焰同色的火焰從寶珠中間冒出，呈連續(xù)“山”字形。外圈輔以四季花卉，盤口是六條行龍追逐火珠，火珠簡單，火焰呈單獨“山”字形。北京保利2018春季拍賣會上的雍正礬紅云龍趕珠紋盤（圖1∶9），盤心以礬紅彩繪龍戲珠紋，龍身粗壯，五爪有力，神態(tài)威嚴。龍爪前面為一B型火珠紋，火焰較長，從火珠兩端向外冒出呈樹杈狀，火珠旋轉感強?，F(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乾隆青花粉彩九龍瓶（圖1∶10）⑨，器表是九條顏色神態(tài)各異的五爪龍，瓶身正中繪C型火珠紋，火珠較大，火焰圍繞寶珠呈“品”字形向外燃燒，火焰描繪較長層次多，周圍圍繞如意祥云，器底裝飾海水波濤紋。

清中后期的龍戲珠紋瓷器上A、B、C、D型火珠紋均有出現(xiàn)，以A、B型為主。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嘉慶黃地粉彩云龍帽筒（圖1∶11），器表繪有在云間穿行的六條行龍，中間的火珠較大，為了強調旋轉感而肆意加粗火珠中間的線條，而深處的火焰線條較細，整體不協(xié)調。

2.2 時代特征

根據(jù)明清龍戲珠紋瓷器中火珠紋的分期，可以看出火珠紋在不同時期的特點不同，與該時期政治、經濟、文化以及統(tǒng)治者作風有較大關系?？傮w趨勢是形式越來越多，后期多種火珠紋并存，細節(jié)更豐富。

明代前期和中期龍戲珠紋瓷器中的火珠紋均以A型為主，火焰一端從火珠中伸出，呈“山”字形燃燒。這一時期的龍戲珠紋常與云紋、海水紋組合，多出現(xiàn)在青花或青花與其他彩釉組合的瓷器上，構圖分層較少，注重留白，繪制規(guī)范。火珠描繪簡單，重點描繪火焰，為單個或連續(xù)“山”字形。

永樂、宣德年間龍戲珠紋瓷器中的火珠紋飄逸，具有簡約美，似受到元代青花瓷器審美影響，繪制兇猛的龍紋與規(guī)范的火珠紋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明初統(tǒng)治者的治國雄心和設立御窯廠后瓷器生產的進步與發(fā)展。明代中期，社會經歷了明初大刀闊斧的改革和高速發(fā)展后，逐漸變得繁榮穩(wěn)定，瓷器上的龍紋也由明初的兇猛逐漸變?yōu)榭∶?。這一時期的龍戲珠紋瓷器大多繼承上一時期特征，但細節(jié)又有所不同，即火珠紋更加簡單，火焰繪制不再拘泥“山”字形，嘗試新的形式。正統(tǒng)朝龍戲珠紋瓷器特色鮮明，多組火焰呈半包圍狀，與明代歷朝不同，可見明中期在繼承明初各項的同時，也根據(jù)本朝特點變化，探索新的發(fā)展。

明后期龍戲珠紋瓷器中的火珠紋形式多樣，C、D、E型均有出現(xiàn)，火焰從火珠各個方向伸出向外燃燒，基本沒有規(guī)律。這一時期龍戲珠紋出現(xiàn)在各種彩繪瓷上，釉色繽紛，構圖分層多，紋飾密布?；鹬榧y雖不似前中期規(guī)范，但形式多樣，特色明顯。

明后期國力衰退，龍紋限制松動，商品經濟發(fā)展繁榮，民間也有燒造龍紋瓷器的?；适邑潏D享樂，瓷器風格華麗浮躁。龍戲珠紋瓷器上的火珠紋也與前兩個時期有較大差別，隆慶朝為花葉狀火珠紋，嘉靖朝的火珠紋有三面火焰，萬歷朝的火珠紋四面飄開，各朝特色鮮明，顯示出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突出的個性。然而個性雖獨特，但他們卻沒有治國之心，反映在這一時期火珠龍紋瓷器有散漫之意，寶珠無旋轉感，呆板，火焰沒有方向，龍紋態(tài)度曖昧，身體扭曲。

清康、雍、乾三代龍戲珠紋瓷器中以A、C兩種火珠紋為主，火焰或一端從火珠中探出，或呈“品”字形向外燃燒。這一時期龍戲珠紋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彩瓷上，清代獨創(chuàng)的琺瑯彩瓷和粉彩瓷賦予了它新的生命，構圖成熟，形式多樣，輔助紋飾除了最常見的云紋、海水紋還有牡丹、鳳鳥等各種寓意吉祥的紋飾。這一時期A、C兩型火珠紋與明代不同，火珠描繪精細，中間以旋渦表示火珠的旋轉，動感更強。火焰雖仍以明前中期的“山”字形為主，但火焰更長，分支更多，整體飄動感強與這一時期細長體龍紋協(xié)調，除此之外還出現(xiàn)了樹杈狀火焰，更加細長飄逸。

清代君主專制發(fā)展到頂峰，康、雍、乾三代政治安寧，社會快速發(fā)展，經濟繁榮，統(tǒng)治者均對瓷器喜愛非常，特設督陶官監(jiān)督官窯瓷器生產，創(chuàng)造出艷麗的琺瑯彩和柔美的粉彩。這一時期龍戲珠紋瓷器上的火珠紋吸收西方油畫填繪技巧，加之發(fā)展到頂峰的工藝美術，整體層次多，細節(jié)突出，體現(xiàn)了清代瓷器裝飾由龍戲珠“紋樣”向龍戲珠“圖案”的過渡。這一時期龍戲珠紋瓷器在吸收明代同種紋樣優(yōu)點的同時發(fā)展出本時期特色，康熙朝的兇猛，雍正朝的內斂，乾隆朝的恣意，各型細長飄逸的火焰，配以體型細長卻不失兇猛的龍紋展現(xiàn)出一片盛世之景。清代中后期瓷器紋飾圖案化趨勢增強，模式固定，龍戲珠紋瓷器在這一時期變化不大，多模仿上一時期，各種火珠紋均有出現(xiàn)，火珠較大而火焰細，比例失調。

3 龍戲珠紋文化寓意

龍戲珠紋是明清最為典型的瓷器裝飾圖案之一，多與云紋、海水紋、鳳紋一起組合裝飾在器物底部或內外壁之上，隨著明清后期封建統(tǒng)治松動，市民經濟的興起，既出現(xiàn)在廟堂上，又深入民間小巷。明清的紋樣為寓意型，這一時期紋樣不只是一種符號，而是具有情節(jié)敘述的功能⑩，因此想深入了解明清時期瓷器上的龍戲珠紋，需要探究龍戲珠紋起源與發(fā)展過程以及其背后的文化寓意。

龍戲珠這一意象，最早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1978年湖北隨縣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曾侯乙墓漆箱上繪有二十八星宿圖，圖上有一長龍，其對面白虎腹下是一似珠的圜狀“火”字，“這大概是迄今可見的最早一幅標準的龍戲珠圖”?。商周時期青銅器上也有早期龍紋和圜狀火紋的組合紋樣?。可以看出早期龍戲珠紋的“珠”更多以圜狀火紋的形象存在，因此這一時期的龍戲珠紋的“火珠”代表的是與先秦民眾耕作有關的星宿，稱為“大火”?。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龍戲珠紋瓷器——五代越窯青瓷龍紋罌中的“珠”繪制為向內旋轉的圓圈，金代磁州窯白地黑花劃龍紋盆中的“珠”也是向內旋轉的圓圈，均與早期的火紋相似。

明清瓷器上龍戲珠紋中的龍所戲均是火珠，且火焰紋突出。最早的火焰寶珠紋出現(xiàn)在隋代的敦煌壁畫中，是佛教和拜火教融合的產物，代表佛教圣物摩尼寶珠?。唐代將龍紋與火焰寶珠紋結合，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火龍珠”?。隋唐之后，大家熟悉的龍戲火珠紋才開始出現(xiàn)在各種建筑、器物之上，其中就包括瓷器?？梢哉f龍戲珠紋是我國古代符號崇拜和外來宗教融合的產物。明清時期龍戲珠紋背后的寓意，我們可以從同時期的文獻中窺得一些。明代志怪小說《述異記》中有載：“凡珠有龍珠，龍所吐者……越人諺云，種千畝木奴，不如一龍珠?！?龍珠是龍吐出來的，而且龍珠非常寶貴。清代筆記《廣東新語》：“合浦人向有得一龍珠者，不知其為寶也……誤吞之……未幾，遍體龍鱗，遂化為龍?！?可見，龍珠可能是龍的精華所化。明末神魔鬼怪小說《七曜平妖全傳》中也有提到火珠對龍的吸引力。傳說畬族的祖先盤瓠可化身為龍，清畬族族譜描述其“龍鱗火珠”?。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清雍正龍戲珠香爐上有題記，該器物為供奉器，以保佑供奉者生意大順。這一時期龍與火珠組合意像代表的是吉祥福瑞，與明清時期吉祥圖案的廣為流行相符，代表了那一時期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注釋

①馮先銘.中國古陶瓷圖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241.

②③④⑤⑦鐵源.明清瓷器紋飾鑒定龍鳳紋飾卷[M].北京：華齡出版社，2001：73-78.

⑥王莉英.中國陶瓷全集12[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200.

⑧王莉英.中國陶瓷全集12[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114.

⑨鐵源.明清瓷器紋飾鑒定龍鳳紋飾卷[M].北京：華齡出版社，2001：85.

⑩田自秉.中國紋樣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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