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遠
四月下旬,家鄉(xiāng)萊州祖宅里的牡丹花如期開放了,花團錦簇,芳香濃郁。
這時已是深夜,有皓月當空,也有繁星如織。我獨自坐在花前,深情地與花對視,一動不動。
在上個世紀的每年春天,方家院落里的那棵百年牡丹便會悄然盛開,花枝招展而雍容華貴,那撲鼻的芬芳招蜂引蝶,也彌漫了大半個村莊。于是,鄉(xiāng)親們會不約而同地前來,圍在花壇前,觀賞,贊嘆,嘖嘖之聲不絕于耳。
這個時候,最為高興的自然是我親愛的祖母。自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末,她嫁到方家同德堂的那天起,就與院里的這棵牡丹有了不解之緣,似乎牡丹與自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命運多舛,或許祖母不會想到,當她逐漸老去的時候,空蕩蕩的院落里只剩下那一棵碩大的牡丹與她做伴了。
孤單的牡丹與孤單的女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那幅場景想想便讓人心酸。
如今,祖母已經離開我們二十多年了,每當想起她老人家,我就會想起院中的那棵茁壯的牡丹花。自然,每當我看到怒放的牡丹花,也會想起我親愛的祖母。
現在,萬籟俱寂,睹花思人,在神思恍惚中,我回憶著我的祖母。她的笑,她的怒,她的不幸,她的倔強……往事不容分說地紛至沓來,恍如昨日。記得祖母曾對我說過,人死后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俯瞰著人間的親人們。
我仰望星空,淚水漣漣。
上世紀初,祖母出生在萊州后呂村一個張姓人家,她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在哥哥成親及姐姐出嫁之后,經媒妁之言,她嫁給了過西村同德堂的子孫方若愚,從此,有姓無名的她就成了方張氏。
方若愚是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方爾昌與曾祖母去世得早,撇下了兩個兒子。不幸的是,我的二爺幾年后意外夭折,祖父便成了獨苗。后呂村到過西村不過三五里,中間有一條王河相隔。同德堂的家底殷實,當屬大戶人家。那年春夏之交,祖母披紅戴綠,出嫁了。迎娶祖母的過程甚是鋪張,我小的時候,村里的老人們曾對我有鼻子有眼地描述過,場景與細節(jié)都栩栩如生,如同近在眼前。我知道,那是一場轟動了王河南北的婚禮,許多年過去后,還會有人在茶余飯后津津樂道。
同德堂以文傳家,有一大一小兩間書房,收藏著幾代人留下的名著與古籍,子孫們也都讀過私塾,無不知書達理,出過舉人和秀才。我相信,祖母嫁進同德堂是幸福的,就像院中那株備受寵愛的牡丹花。
祖父方若愚英年早逝,我們兄妹自然沒能見過他。好在父親珍藏著他的一張發(fā)黃的相片,讓我們能知道他究竟長得什么樣。相片里,祖父身穿長衫馬褂,頭戴禮帽,手持香煙,一副秀郎眼鏡架在鼻梁上,那神態(tài)自信而瀟灑。祖母沒有年輕時的相片,我上世紀六十年代來到她的身邊時,她已是年過半百。但是,在我的記憶里,祖母是漂亮而完美的。她大大的眼睛,多層的雙眼皮,高高的鼻梁,頭發(fā)濃密,朱唇皓齒,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郎才女貌,祖父與祖母的結合無疑是一樁美滿的婚姻。
同德堂的牡丹種植在廳房前東邊的那個小花園里,莖高兩米余,枝條粗壯而老皮皸裂?;ü诖T大,如同一把巨傘?;ò曛刂丿B疊,由粉漸白。毛茸茸的花蕊金黃,稚嫩欲滴,濃郁的花香深吸一口便會沁人心脾,頗有“金蕊霞英疊彩香,初疑少女出蘭房”之意境。
同德堂人祖祖輩輩愛牡丹,祖母愛之尤甚。沒人知道這棵牡丹是什么時候來到同德堂的,祖母對我說,你爺爺也不知道,他出生時就有。閑來無事之時,她會燒水施肥,打理枝葉。春天,牡丹花開了,祖母自然會喜上心頭,踮著一雙小腳,圍著花壇慢慢地轉圈兒,她要將每一朵花都記在心里。轉累了,她會停下來,坐在石凳上,沐浴著春日的陽光,細細地欣賞。
女為悅己者容,花又何嘗不是如此。那一朵朵的花爭奇斗艷,花容相似,又有細微差異,毫無顧忌地向祖母展現著自己的美麗。
當然,祖母也有傷感的時候,那便是花落時分。牡丹的花期不足半月,眼見得鮮亮的花朵一天天地失去光澤,花瓣隨之干癟而抽縮,間或有一陣風吹過來,那花瓣便戀戀不舍地散開,輕輕地飄落,凄然而憐然。不過,那數不清的花瓣也不會飄遠,多半落在了花壇里,將泥土覆蓋,猶如一條花被平鋪在地上。漸漸地,花瓣枯萎了,進而腐爛化成泥土,以這種令人心痛的方式滋養(yǎng)著母體。
有時候,祖母會撿拾起幾片形狀好看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夾進書本中。漫漫冬日里,窗外大雪紛飛,她盤腿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再纖指輕捻,翻開書頁,取出褪色的花瓣,時遠時近地端詳,然后放到鼻尖上聞聞,那神情貪婪而滿足。
祖父與祖母婚后第二年的正月初二,我的父親出生了。他白白的,胖胖的,人見人愛,取名方肇瑞。祖父忙于生計,祖母相夫教子,一家三口自然是其樂融融。
祖父帶著祖母和我的父親前往青州發(fā)展是幾年后的事,那時候青州叫益都。益都盛產烤煙,煙農眾多,煙地密布。祖父一直想做生意,便看準時機,拿出了家中的全部積蓄,又四處籌募,開辦了一家卷煙廠。
1941年的初秋,煙廠生產出的第一批卷煙裝上了貨車,準備運往濟南府。那天早晨,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當貨車開出廠子,向濟南方向駛去的時候,祖父面帶微笑,久久地站立在廠門口,直到貨車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毫無疑問,這個時候,我的祖父方若愚是充滿期待的,卷煙運到濟南府,將會賣個好價錢,回籠的資金可以償還借款;長子方肇瑞已上小學,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妻子已身懷六甲,再有兩三個月,次子或者長女便呱呱墜地了。相對于子女雙全,祖父更希望再生個兒子,所以,他給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起了一個男孩的名字:方肇祥。瑞與祥,都是吉利的字眼,由此可見祖父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厄運的到來是沒有任何預兆的,當天晚上,祖父與祖母還有我的父親一家三口正在吃飯,驀地,跟隨貨車送貨的工人失魂落魄地闖進門來。
“煙叫日本鬼子搶走了!”工人哭喊道。
祖父與祖母以及我的父親頓時面面相覷,目瞪口呆。良久,祖父手中的飯碗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瓷碗應聲而碎。接著,祖父大咳一聲,鮮血自口腔里噴射出來……
情不勝天,本來就身患肺疾的祖父就這么一病不起,熬過幾日后,年僅41歲的他懷著一腔對妻兒的留戀與對日本鬼子的仇恨駕鶴西去了,留下了孤兒寡母與妻子腹中的孩子。
天塌了,看著年幼的兒子,撫摸著腹中的胎兒,祖母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
在親友的幫助下,幾經周折,客死他鄉(xiāng)的祖父被運回了過西村,并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舉辦了葬禮。儀式是極其隆重的,祖父走得很有面子。然而,對于我的祖母來說,隨著祖父的安然入土,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復返,艱難困苦的日子便開始了。
我難以想象,祖母是怎么度過那段悲傷而絕望的日子的,她那纖弱的肩膀如何才能支撐起這個破碎的家?家里再也沒有了經濟來源,等待她的只有坐吃山空,膝下的長子與腹中的胎兒又如何才能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
由于時局與家境的變化,同德堂的族人們先后離家出走,遠赴他鄉(xiāng),同德堂由此分崩離析,名存實亡,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祖母和我的父親以及尚未出生的叔叔。多少個夜晚,失眠的祖母獨自坐在院中的牡丹花前,抬頭注視著夜空中的星星或者月亮,悲嘆命運的不公,禁不住傷心悲嘆,淚流滿面。這個時候,偉大而無私的母愛是她強大的精神支柱,她知道,為了我的父親和腹中的孩子,她別無選擇,必須堅強地活下去。
1941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猝不及防,那天黃昏時分,當一陣凜冽的朔風刮過之后,鵝毛大雪便鋪天蓋地蜂擁而來。膠東是山東有名的雪窩子,茫茫冬季里,大雪封門是常有的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叔叔方肇祥就要出生了。祖母躺在東間的火炕上,同族的二老奶奶安撫著我的祖母,接生婆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此時灶火正旺,我年僅七歲的父親一手拉著風箱,一手不停地往灶臺里續(xù)著木柴……
瑞雪不期而遇,屋里溫暖如春,一切都預示著瑞祥,人們在等待著新人降臨的激動時刻。終于,在午夜時分,伴隨著一陣響亮的啼哭聲,我的叔叔方肇祥安然出生,來到了這個已經是殘缺不全的家。當接生婆將我的叔叔送到祖母的懷中之時,她哭了。我相信,這不是喜極而泣,在這一刻,祖母當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祖父以及以后艱難的日子。
方家再添新丁,一時喜氣洋洋,但是,這種歡樂的氣氛迅速被生活拮據的窘境所取代,在我叔叔百歲日與新春佳節(jié)即將到來的時候,祖母發(fā)現,錢柜里已是空空如也了。
三十多歲便失去丈夫,祖母是不幸的,而對她來說,兩個年幼的兒子失去父愛更是極大的不幸。在那個時代,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所面臨的困境可想而知,現在,家中已無分文,給從未見過父親的次子方肇祥買一只百歲銀鎖,為長子方肇瑞添置一身過年的新衣以及置辦必要的年貨,都需要錢。但是,家里沒有了掙錢的男人,錢又從哪里來?
祖母決定將自己佩戴的一對金耳環(huán)賣掉是在一個寒風呼嘯的清晨,那天,她起得特別早,或者說,她又是一夜沒睡。在輾轉反側中,她想到了變賣家中的物品,以獲取生活所用的錢款。祖母心知肚明的是,方家的家產豐厚,這是幾代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及勤儉持家的結果,可是,到了這一代,能去變賣家產嗎?即使是生活所迫,能得到先人的理解和原諒嗎?嫁進同德堂,她就是同德堂的人,同德堂以德傳家,以文持家,那么現在,將兩個方家子孫撫養(yǎng)成人,求學讀書就是最大的德,家產不能比子孫后代的成長更重要。于是,祖母終于下定了決心,變賣家產,以維持生計。
這個時候,兩個兒子還在睡夢之中,早起的鳥兒在院中的大棗樹上嬉戲鳴唱,祖母下得炕來,心情沉重地尋找著第一個將要變賣的物件。美麗的花瓶、銅質的座鐘、晶瑩的鏡子……躺柜上這些祖?zhèn)鞯奈锛斒莾r值連城,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祖母雙手顫抖地拿起一只花瓶,猶豫了會兒,又輕輕地放下。呆滯良久,當她再次鼓起勇氣,將手伸向座鐘的時候,鐘錘驀然敲響。當,當當……鐘聲如雷貫耳,嚇了她一個趔趄。
祖?zhèn)鞯膶氊惒荒苜u!這是先人向自己發(fā)出的嚴厲警告嗎?
祖母驚魂未定地扶住躺柜,緩緩地抬起頭來。這時,她看到了鏡中憔悴的自己:不到四十歲的年齡,已有華發(fā)叢生,眼角的魚尾紋清晰可見,一雙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祖母已是淚光閃爍,而透過淚光,她又看到了掛在自己耳垂上的耳環(huán)。
這是一對純金耳環(huán),是我爺爺當年定親時所送,為祖母的心愛之物。現在,沒有猶豫,在看到這對耳環(huán)的一剎那,她就決定賣掉它,以解燃眉之急。
祖母當天就去了當鋪,在店員驚異的目光中賣掉了耳環(huán)。那年春節(jié),我的叔叔方肇祥戴上了百歲銀鎖,我的父親方肇瑞穿上了過年的新衣,除夕之夜,灼熱的大鐵鍋里飄出了陣陣誘人的肉香……
賣,賣,賣!
從此以后,變賣家中的物件成為祖母與兩個兒子的生活來源。祖母抱著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家產不過是身外之物,只要將兩個兒子培養(yǎng)成材,她就對得起死去的丈夫,對得起方家的先人們。那么,她就是方家的有功之臣!
無論日子過得多么艱難,生活都將繼續(xù),隨著家中的物品一件件地變賣,我的父親和叔叔在一天天地長大。
光陰荏苒,1948年的春天來到了。這天一早,目送著已讀到初中的父親背著書包去了學校,祖母便牽著叔叔的小手走出廳房,來到牡丹花前。慢慢地,她在石凳上坐下,又將叔叔親切地攬在了懷里。
這時萬里無云,陽光正好,牡丹枝繁葉茂,含苞欲放的花蕾猶如一張張微笑的小嘴。祖母抬眼看去,已有幾只勤勞的蜜蜂迫不及待地飛過墻頭,圍聚在花骨朵上,那神情興奮而焦灼。
叔叔已經七歲了,濃眉大眼,聰明伶俐,鄉(xiāng)鄰們都說,他有一副福態(tài)相,會給祖母帶來好運。秋天,他將像我的父親一樣背起書包走進學堂。同德堂是書香門第,我的曾祖父方爾昌留下的一大一小兩間書房一直是家里的圣殿,即使它們的主人先后離去,我的祖母也將其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塵不染,而大書房門楣上懸掛的黑底金字牌匾“是知書屋”依然是那么光彩奪目?,F在,祖母已經為我的叔叔縫制好了粗布書包,我祖父留下的那支鋼筆將是她送給次子上學最好的禮物。
一只黃黑相間的花蝴蝶飛進院子的時候,我的祖母并沒有發(fā)現,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牡丹花,臉掛笑容,正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想象之中。
叔叔看到了這只漂亮的花蝴蝶,迅速起身,伸著兩只小手去追逐。但是,沒走幾步,他便腳下一絆,重重地摔倒了。叔叔趴在地上,夸張地號啕大哭,他在等待著母親前來將他扶起來。
祖母怔怔地坐著,并沒有馬上跑過去攙扶,臉色卻頓時凝重起來?;蛟S只有在這個時候,祖母才會想起自己的不幸,她是一個弱小女子,難以支撐起這個家,更需要他人來攙扶。但是,人海茫茫,能幫她分擔家庭重擔的人又在哪里?
毫無疑問,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祖母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她的賢淑與優(yōu)雅曾令人嘖嘖稱道。后來,丈夫撒手人寰,她那不向悲慘命運屈服的倔強與堅韌又讓人們暗自佩服。祖母從未考慮過改嫁,從一而終是她矢志不渝的信念,將兩個兒子培養(yǎng)成有文化與教養(yǎng)的人是她堅定不移的追求。所以,鄉(xiāng)親們同情而敬重祖母,卻沒人敢勸她改嫁。
那天,叔叔是自己爬起來的,他擦干了眼淚,一瘸一拐地回到母親的身邊,撲在母親的懷里。
祖母心痛地撲打著叔叔身上的泥土,說了句“好孩子真堅強”后,就禁不住淚流兩行。
“娘,你怎么哭了?”叔叔仰著頭,小聲問道。
祖母沒回答叔叔的問話,只是緊緊地將叔叔擁在了懷里,任淚水恣意流淌。
許多年后,已經年過七旬的祖母向我復述這一幕的時候,依然是那么悲痛與心酸,我清晰地記得,祖母當時已是淚濕眼眶,而年少無知的我卻無法理解祖母的心情。
在祖母的期盼中,院中的牡丹花開了,這自然是祖母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刻?;ㄖφ姓梗銡鈸浔?,祖母陶醉了。
花開花落似乎只在一瞬間,凋零的花瓣總會讓祖母產生幾分難以抑制的傷感,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花落之時,在失去丈夫七年之后,又一場災難悄然降臨了。
叔叔突然病倒了,咳嗽嘔吐,高燒不退,請來了村里的老郎中,確診為麻疹。幾服中藥喝下去,依然不見好轉。人命關天,怎么辦?祖母急得團團轉,當她得知縣城里有一位被稱作“神醫(yī)”的老中醫(yī)時,便毫不猶豫地決定帶著叔叔到縣城看病。但是,到縣城有幾十里地,需要雇用馬車,神醫(yī)的問診費與藥費也十分昂貴。可是,家里哪里還有錢?。窟@些年來,生活開銷與父親上學的費用都是靠變賣家里的物品來維持的。躺柜上的一對古花瓶賣了,那只銅座鐘也賣了,凡是值錢的東西幾乎都賣了,就連我曾祖父留下的那把紅木太師椅也成了他人家中的寶貝。那么現在,還能賣什么?祖母知道,在躺柜箱底的包袱里,有一身上好綢緞的花襖與花褲,還有一只玉鐲。這是她出嫁時娘家陪送的嫁妝,更是她的一段美好的記憶,玉鐲沒有舍得戴過,花襖與花褲上裁縫為嫁妝縫制的紅線都沒有拆開?,F在,看了眼炕上昏迷不醒的次子,祖母掀開了躺柜的蓋子,俯身取出了這只包袱,然后急匆匆地去了當鋪。
神醫(yī)也不能包治百病,喝下神醫(yī)的神藥,我年僅七歲的叔叔還是走了。
那天,有春雷隱響,有細雨霏霏,當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們抬走叔叔的小棺材之時,祖母哭喊著跑出屋子,一雙小腳沒走幾步,便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上。
喪夫,喪子,這是一個女人最大的不幸,也是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了的,堅強的祖母終于萬念俱灰,被徹底摧垮了。
祖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躺在炕上。在她的身邊,有我的父親和同族的二老奶奶陪伴。
“娘,您醒了?”我的父親迅速站起來,拉著母親的手,含淚道。
“肇瑞他娘啊,你可醒了?!倍夏棠倘玑屩刎摰卣f。
祖母沒有說話,只是雙眼無神地盯著屋頂發(fā)呆。
“俺也不活了!”突然,祖母歇斯底里大叫一聲,跳下炕來,奪門而去。
死,祖母突然意識到,只有死,她才能徹底擺脫苦難,她要追尋丈夫和次子的腳步,一死了之。
這個時候,雨還在下,父親和二老奶奶在院中攔住了祖母,死死地拉著她的手,任她瘋也似的哭叫與掙扎。不知過了多久,筋疲力盡的祖母不再反抗,慢慢地癱軟下來。
“死,為什么不叫俺去死?”祖母有氣無力地問。
雨水順著祖母的發(fā)梢流下來,與她的淚水混雜在一起。我的父親和二老奶奶將她攙扶到廳房里,在板凳上坐下。
“娘……”我的父親強忍淚水,為祖母遞上了毛巾。
祖母遲疑地接過毛巾,臉未擦,淚再流。
“肇瑞他娘啊,你好好想想啊,你要是死了,肇瑞他可怎么辦啊?”二老奶奶輕輕地拍打著祖母的肩膀,勸說道,“肇瑞他這么聰明,書念得好,將來肯定會有出息,你一定能跟著他享福,你得往前看??!”
祖母聽到這里,沒有回話,卻仿佛恍然大悟:是啊,自己死了,長子怎么辦?沒爹沒娘的孩子又怎么活下去?
毋庸置疑,祖母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完全是為了我可憐的父親。那一年,他14歲。幾天前,當我為寫這篇文章向已是87歲高齡的父親詢問當年的情景之時,他先是沉默良久,然后才娓娓道來,最后是老淚縱橫。
從此以后,經歷了兩次致命打擊的祖母變得更加剛強了,她像一名無所畏懼的鐵血勇士,似乎以搏命的方式向殘酷的命運說不。孤兒寡母節(jié)衣縮食,相依為命,祖母用孱弱的肩膀為我的父親支撐起了一片天,用一雙小腳丈量著艱難的人生路途究竟有多長。她堅信,長子勤奮好學,一定能夠成材,那將是她苦難日子的結束。
灌溉施肥,剪枝修樁,在祖母的悉心照料下,院中的那棵百年牡丹繁茂茁壯,每年的春天都會以嬌艷的花朵回報我的祖母。幾年后,我的父親也以優(yōu)異的成績初中畢業(yè)了。無論如何,祖母的含辛茹苦沒有白費,可以說,牡丹花與我的父親便是祖母生命的全部。
1952年的春天,父親考上了位于萊陽的山東省立第二鄉(xiāng)村師范學校,這是他第一次離開親愛的母親。望子成龍,祖母自然是喜上眉梢,當父親背上干糧走出家門的時候,祖母將他送到了院門口。毫無疑問,父親是興高采烈的,他沒有辜負母親的殷切期望,他覺得,學成歸來,就有了報答母親的機會,他一定會讓母親過上好日子。那天,父親走到巷口的時候,無意識地回望了一眼,他看到,母親已是滿頭白發(fā),臉上皺紋密布,她正手扶門框,望著他的背影,在悄然落淚。
父親知道,苦難的人生讓母親流下了太多的淚水,那是心酸的淚,絕望的淚。但是現在,母親流下的當是幸福的淚水。
“快走吧?!弊婺覆涟褱I,向父親揮了下手,“好好上學,別掛著俺?!?/p>
父親回過身來,一時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娘,您就放心吧,俺一定好好學?!备赣H驀然跪倒在地,向他心中最偉大的母親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站起來,拐出了巷口。
或許祖母沒有想到,從這一刻起,她與兒子便開始了分多聚少的日子,空空蕩蕩的院落里,孤獨難耐,只有牡丹花與她為伴了。
即使是省吃儉用,也難免山窮水盡,家里能賣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生活愈加窘迫,而父親之所以選擇去報考師范學校,正是因為不收學費。從萊州到萊陽有百余公里,翻山越嶺,跨橋渡河,父親每次回家或者返校都要步行一天一夜。他心里明白,每節(jié)省一分錢就能給母親減輕一份負擔。
坦白地說,我的父親是多才多藝的,他能寫會畫,拉得一手好二胡,在師范學校,他還是排球隊隊長。1955年,當他行將畢業(yè)之時,一個改變他命運的機遇擺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省城濟南的山東師范學院將從他們學校招收特長生。父親以體育特長被學校推薦,并遠赴青島參加了當年的高考。其實,我的父親在心里更喜歡繪畫,考完了體育,他又偷偷地報考了美術專業(yè)?;氐郊依铮赣H與我的祖母耐心地等待著錄取結果。終于,一張山東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了村里。遺憾的是,他偷考美術專業(yè)并沒有學校的推薦,最終被體育系錄取了。
金榜題名,方肇瑞考上了省城濟南的大學!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本家人與鄉(xiāng)鄰們紛紛前來祝賀。他們知道,盡管同德堂曾出過舉人和秀才,但是,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我的祖母將我的父親培養(yǎng)成一名大學生是多么不容易。
幾天后,像當年我的父親考入山東省立第二鄉(xiāng)村師范學校一樣,祖母為父親準備好行囊,送他遠行。
離別的時刻總是痛苦的,祖母意識到,兒子的這次遠行或許將從此告別故土,不再回來了。自然,她舍不得相依為命的兒子,但是,人往高處走,讓兒子有出息,是她的心理支撐,更是她活下來的理由。現在,兒子遠走高飛,讓她感到了榮光?;蛘哒f,她可以挺直腰板,告慰我的祖父以及方家的先人們了。
1956年,我的母親方淑英從山東省立第二鄉(xiāng)村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如愿考入了山東教育學院生物系,也來到了省城。我的父親和母親同村同姓同齡而不同族,我的母親美麗又大方,也愛好體育,是鄉(xiāng)村師范學校的籃球隊隊長。她與我的父親兩小無猜,相親相愛,似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在陌生的濟南,他們相互關愛,彼此有了依靠。
父親上了山師體育系,覺得屈才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四肢發(fā)達而頭腦簡單,他開始了漫畫創(chuàng)作。翌年,他的第一幅漫畫作品《難兄難弟》在上?!肚嗄陥蟆钒l(fā)表了,收到了八元稿費。這是父親的第一筆收入,取出錢來,他眼前浮現出母親蒼老的面容,他心里明白,沒有母親的艱辛付出,就沒有他的現在。母愛深似海,母恩大于天,于是,他馬上將錢寄給了遠在家鄉(xiāng)的母親。
母慈子孝,沒有人知道我的祖母收到兒子寄來的錢是個什么樣的感受,或許是笑逐顏開,也或許是淚濕衣襟。但是,她心滿意足是肯定的了,十幾年的苦難換取了兒子的有出息,她沒有理由不高興。
一幅《難兄難弟》打開了父親走向文藝創(chuàng)作的門扉,隨后,《新體育》《山東青年報》《山東文藝》等報刊相繼發(fā)表了他的漫畫作品。每每收到兒子寄來的稿費,祖母都會感到幸福異常。
父親大學畢業(yè)后,成了一名人民教師,1957年,他與我的母親結婚,成家立業(yè)了。
伴隨著我們兄妹三人的相繼出生,我的父親也因創(chuàng)作的話劇《釣魚》獲獎而調入了濟南市呂劇團任專業(yè)編劇。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他成績斐然。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創(chuàng)作的電視連續(xù)劇《孔子》《凈魂》等多次獲得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與飛天獎。
兒子成了省城濟南的名人,月月有錢準時寄來,祖母的生活從此有了保障。鄉(xiāng)親們羨慕我的祖母,稱贊她教子有方,有一個孝順的好兒子,更為她當年克服重重困難,供給兒子讀書的做法所觸動,并大發(fā)感慨:有文化就是好??!
面對鄉(xiāng)親們的夸贊,祖母總是笑而不語,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顯得平淡,甚至是厭煩。
祖母衣食無憂,孤獨卻爬上心頭,兒孫們都在省城,她惦念親人,卻誰也不在眼前,她無疑是中國最早的空巢老人。坐在院中的牡丹花前,祖母在想,如果它也有腿,是不是也會離她而去?自己的艱難付出,就是為了今天這樣一個結果?兒孫們啊,你們何時才能回來?
祖母的孤獨成為我父母的一塊心病,走出黃土地,在濟南成家立業(yè),是父親成功的標志,也是無數農民子弟的追求。但是,自古忠孝難兩全,在干出一番事業(yè)與陪伴母親之間,我的父親只能選擇一項,不能兼顧。父母曾多次將祖母接到了省城,但是,她住了幾天卻執(zhí)意回去了。故土難離,祖母難以適應城市的生活,更舍不得已經守護了大半生的家和那棵百年牡丹。
隨著年齡的增長,祖母的孤獨之感愈加強烈,看著鄰里們子孫滿堂,她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兒。鄉(xiāng)親們羨慕祖母的兒子博學多才,事業(yè)有成,她卻在羨慕鄉(xiāng)親們的兒孫繞膝,闔家歡樂。在這種復雜情感的糾結中,祖母顯得更加蒼老與消沉了。
老娘的孤獨不能再持續(xù)下去了,我的父親和母親將我的哥哥送回了老家,與老娘作伴兒。有了孫子在身邊,祖母的心情果然有了好轉,臉上出現了笑容。
幾年后,五歲的我接替哥哥回到老家,開始了長達十年的鄉(xiāng)村生活。因此,在我兒時的記憶里,被慈祥的祖母、鮮艷的牡丹、寬闊的田野、碧藍的大海所占據,再無其他。
祖母喜歡孩子,我記不清她為別人看養(yǎng)過多少孩子,往往是,這家的孩子長到三四歲離開了,又有他人的孩童出現在她溫暖的懷抱里。祖母對每一個孩子都視如己出,所以才會有那么多母親放心地將孩子托付給她。
祖母樂于助人,我記不清有多少無家的外地人或者是一時無家的本村人住過我們家的房子。我和祖母住在院子前面的廳房里,后邊的那三間瓦房便成了許多人的安棲之處。一家又一家,那三間瓦房似乎就沒有空閑過。
無論是看孩子還是提供住房,祖母從來都是分文不取。無私的大愛,純潔的母愛,無疑是祖母的本能與使命。
在祖母的關愛下,我在一天天地長大,活蹦亂跳地不安分,而她卻是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我們一老一小手牽著手走在大街上,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總會有鄉(xiāng)親投來別樣的目光?;蛟S,這幅畫面會讓他們想起祖母不堪回首的過往,感嘆方家子子孫孫的香火相傳,敬佩我祖母的堅韌與不放棄。
人們常說,隔代親,對我的祖母而言,她表現得甚之又甚。相對于我哥哥與妹妹的安穩(wěn)聽話,我顯然屬于另一個極端。我的頑皮在村里幾乎是家喻戶曉的,祖母給我的評價是,俺這個二孫子,一個猴兒不換,兩個猴兒得倒找錢。即便是這樣,祖母對我也是百依百順,要星星不給月亮,近乎溺愛了。在我的記憶里,祖母與我發(fā)生的激烈沖突一共有兩次,間隔甚短。第一次是學校組織學生焚燒含有封建思想的舊書,我當即積極響應。隨著時代的變遷,家中那一大一小兩間書房已經不復存在了,只有數十本精裝古書被祖母匿藏起來。我找出了兩本,要帶到學校焚燒。祖母見狀,頓時大怒,一把攔住了我,奪下了我手中的古書,任憑我如何哭鬧,始終沒有答應我。第二次是學校組織故事會,作為校文藝宣傳隊隊員的我要上臺給全村的社員講孔老二裝病求官的故事。我準備得很認真,回到家里還在院里大聲練習。
“圓圓,你講的什么?”不知道什么時候,祖母已來到我的身后,喊著我的乳名,吃驚地問。
“批孔老二!”我趾高氣揚地說。
“別講了!”祖母兩眼一瞪,憤然道,“俺問問你,沒有孔老夫子,你能上學嗎?”
當時,我實在想不明白孔老二與我能否上學有什么關系,就大聲說道:“就是要打倒孔老二!打倒孔家店!”
我喊的口號似乎褻瀆了神靈,祖母被我徹底激怒了,氣得一時無語,原地轉了個圈兒,然后,摸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棍,向我揮舞過來:“你再喊,再喊俺就打爛你的嘴!”
我逃之夭夭是正常的事,幾天后,當我在社員大會上聲嘶力竭地講述孔老二裝病求官的故事時,祖母獨自在家里氣得咬牙切齒,罵我大逆不道。
祖母是從舊時代走過來的女人,一丁不識,卻為什么將讀書與尊孔放在不可動搖的位置上?后來,我也讀了大學,當過教師,做了記者,讀書與寫作成為我最大的愛好,而這個追問一直纏繞在我的心頭,卻難以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那個夏天,我的父親在創(chuàng)作電視連續(xù)劇《孔子》的時候,書房里貼滿了寫有儒家經典《論語》內容摘要的紙片。我偶入父親的書房,便被這個場景驚呆了。父親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揮汗如雨,身邊的電風扇呼呼作響,吹得墻上及書櫥上的紙片翩翩起舞。
沙,沙沙……這是紙片舞動時發(fā)出的聲音,猶如輕輕的腳步聲。我仿佛看到,一個巨人正向我款款走來,那是至圣先師孔子!是的,在齊魯大地,思想家與教育家孔子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千百年來,他的儒家思想已經深深地扎根于齊魯大地,刻印在齊魯兒女的靈魂之中,流淌在齊魯兒女的血液里,像陽光普照,似雨露滋潤。那么,尊師重教便深入人心,是婦孺皆知的傳統(tǒng)觀念,成為自覺行動。而我的祖母受其熏陶,是這一崇高理念的堅定維護者與踐行者。
祖母是勤儉善良的,是通情達理的,而她不向苦難命運低頭的頑強更是難能可貴的。在某種程度上,她是中國舊時婦女的典型代表,是母性文化的經典范例,正是像她這樣千千萬萬的普通或低微的女人撫育了一代又一代優(yōu)秀的中華兒女。
院中的那棵百年牡丹是幸運的,無論發(fā)生什么,祖母都不曾虧待過它。在人都要忍饑挨餓的日子里,每年初春,祖母都會買來一塊花生餅埋進花壇,為其提供足夠的養(yǎng)分。
1976年的春節(jié)過后,15歲的我被哥哥帶回了濟南,繼續(xù)讀高中。這是因為,如果我沒有濟南的學籍,高中畢業(yè)后就不會分配工作。
祖母將兒子撫養(yǎng)成人,兒子最終留在了省城。她又將孫子撫養(yǎng)成人,孫子也離她而去。當寂靜的院落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之時,那份孤獨的煎熬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得到。慢慢地,祖母的性格變得暴躁,常常會怨氣沖天,獨自發(fā)火嘮叨,而她給自己講述的正是自己苦難的過去。
伴隨著牡丹的花開花落,祖母步入了耄耋之年。她被父母接到濟南,又倔強地回鄉(xiāng)。由濟南到萊州的這條公路蜿蜒幾百公里,祖母常年在這條路上穿梭。終于有一天,祖母再也走不動了,她放棄了抗爭,在濟南住了下來。
信念執(zhí)著,不向命運屈服,是祖母最大的性格特征。她剛強,她暴烈,她未曾放棄過自己的主張。但是,在無情的歲月面前,她像所有人一樣,終究會選擇妥協。
祖母是在睡夢中溘然仙逝的,享年九十歲。她一生喜歡孩子,她見到了自己的兩個重孫子與兩個重外孫女,享受到了四世同堂的幸福。父親沒有將她老人家的骨灰送回故鄉(xiāng),而是葬在了濟南玉函山公墓。父親對我們說,你奶奶與我們總是分多聚少,就讓她永遠留在我們身邊吧。
祖母視子如命,如今兒子已是子孫滿堂。祖母視牡丹如命,如今我的父親已在家鄉(xiāng)的祖宅里栽滿了牡丹。
現在,我一夜未睡,就這樣在牡丹花前坐到了黎明時分,我的思緒終于告別了紛繁而沉重的往事,回到現實之中。
這個時候,有太陽初升,有牡丹花開,淚眼模糊的我分明看到,我的祖母身披霞光,正在花叢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