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背景下口述檔案隱私權保護問題探究

■薛玉潔 楊生吉

一、口述檔案及其隱私權概述

（一）口述檔案的概念及特征

口述檔案是一種特殊的檔案載體形式，它通過采訪與敘述的方式，記錄保存在口述者頭腦中的珍貴記憶，最后以音頻、視頻、文本等載體形式保存和還原歷史。

口述檔案作為檔案的一種形式，它具有一般檔案的基本屬性，同時，由于形式特殊，其特征也比較鮮明，主要表現(xiàn)為：

口述檔案是通過對歷史事件的親歷親為親聞者大腦中記憶的挖掘，從而還原事件的原貌。因此，口述檔案也不可避免地夾雜著口述者的心理、觀點、態(tài)度等。它不僅關注以往歷史通常所關注的統(tǒng)治階級、社會上層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同樣關注歷史事件中的市井百姓，從蕓蕓眾生中捕捉歷史的真相，還原歷史原貌。

口述檔案由于是口述者腦海中的記憶，受口述者年齡等因素限制，檔案的內(nèi)容往往局限在現(xiàn)當代的一些事件。同時，口述檔案需要通過錄音、錄像、文字等方式記錄下來，所以在沒有聲音影像記錄儀器等設備加持的遠古時代，只靠口耳相傳流傳下來的信息，其真實性自不必多說。

人類歷史文明的傳承載體先后經(jīng)歷了物傳、言傳、文傳、音傳、像傳等多種形式，歷程悠久?？谑鰴n案工作需要前期文稿及用品準備，加入了錄音、錄像設備，通過訪談的形式形成檔案，可謂是集合了之前所有載體，使得檔案記錄的形式空前多樣。此外，由于口述者所敘述的是自己所親歷親聞的事件，所以我們往往能夠挖掘到這些歷史事件背后的、隱藏的細節(jié)和信息?？谑鰴n案可以更全面、更細節(jié)地展示歷史的臺前和幕后。

（二）口述檔案的價值

口述檔案是歷史事件的生動再現(xiàn)，也是社會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在拯救瀕危民族文化遺產(chǎn)、傳承即將消失的歷史文明及留存鮮為人知的史實等方面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價值顯著。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口述檔案旨在捕捉珍貴記憶，而珍貴記憶會隨時間的流逝而變得不清晰，加之許多受訪者年事已高，口述檔案是與時間賽跑來搶救口述者大腦中的活歷史。2007年，南京出版的《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名錄》中收錄了2592名幸存者，到2010年，仍然健在的有300余人，到2017年減至100余人。要分秒必爭地開展口述檔案工作，只有跑贏時間、才能贏得歷史。

傳統(tǒng)的歷史往往是“政治史”“精英史”，后人讀史只能看到歷史事件塵埃落定后的定局，而對事件的發(fā)展歷程、派系斗爭、人際關系等都無從知曉，這正是口述檔案可以發(fā)揮其作用的地方?？谑鰴n案可以從事件親歷親為親聞者的角度將歷史事件最大限度地還原，幫助構建平民化的生動立體的歷史?？谑鰴n案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其在彌補歷史空白、糾正歷史偏差及揭開歷史謎團等方面的重要價值。

根據(jù)口述檔案整理形成的書刊、影視作品，可以對讀者和觀眾起到一定的教育反思作用。比如，紀實文學作品《女殤》，真實記錄了侵華日軍對27名中國婦女實施的性暴力事件及其產(chǎn)生的惡劣影響，書中幸存者的描述將歷史事實向后人完整地展示，警醒著國人牢記歷史，勿忘國恥。同時，它也提醒著學者、專家，要變被動記錄為主動挖掘，積極探尋這種微觀個體層面的歷史，不斷豐富歷史證據(jù)。

（三）口述檔案隱私權界定

在我國，隱私自古有之，稱為“陰私”，最早出自《漢書》，指隱秘不可言說之事。2021年1月1日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部以法典形式命名的法律，它將人格權首次獨立成編，并將隱私權確定為獨立人格權。《民法典》第1032條對“隱私”進行了界定：“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這是我國民事領域基本法首次明確規(guī)定隱私概念。黨的十九大將保護“人格權”寫入報告，也彰顯了黨的執(zhí)政初心及國家對人民人格尊嚴的尊重和保護。

口述檔案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些隱私信息，也必然會涉及到隱私權保護問題。我們認為口述檔案隱私權是指口述檔案工作中所涉及到的公民私人生活安寧、私密空間、私密活動及私密信息，公民不愿意為他人知悉或干擾的權利?？谑鰵v史活動是一項交互式活動，在一問一答中，很容易侵犯到口述者本人或第三人的隱私權。只有充分保護口述檔案中的隱私權，才能一方面盡量避免隱私權糾紛，促進更多的口述者沒有顧慮地將其親歷或了解的事件進行口述傳承，從而優(yōu)化和豐富檔案館藏資源；另一方面，在充分保護口述檔案隱私信息的同時，也能保障社會公眾獲取口述檔案信息的正當權益，從而促進檔案信息資源更合法、合理地開發(fā)利用，推動口述檔案價值的實現(xiàn)。

二、新時代口述檔案隱私權保護的困境

《民法典》強調(diào)了公民的人格權尊嚴、隱私權保護，這給口述檔案的隱私權保護既帶來了機遇，也提出了挑戰(zhàn)。當前，我國口述檔案管理工作中還存在一些隱私權侵權的風險，主要體現(xiàn)為：

（一）隱私權保護意識薄弱

一方面，口述檔案是一種新興的檔案形式，檔案部門工作人員往往為了搶救珍貴活歷史，而忽略法律風險或者即使心存疑慮，但是考慮到時間緊張、受訪者往往又是自己熟悉的老領導、朋友等關系，也就抱有僥幸的心理，認為沒必要用冷冰冰的法律條文或者授權書去約束雙方，從而導致沒有書面協(xié)議，甚至沒有口頭協(xié)議，后期一旦發(fā)生隱私權侵權，責任難以認定。另一方面，口述檔案的整理是記憶輸出的過程，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色彩，加之口述者往往年事較高、歷史事件久遠，這種輸出難免存在失真和偏差。此外，一些口述者本身隱私權保護意識淡薄，在敘述中夾雜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也會侵犯他人的隱私權及名譽權。

（二）工作環(huán)節(jié)存在侵權風險

由于采訪者和口述者雙方都存在隱私權保護意識淡薄的問題，加上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中國人處理問題時一向喜歡用溫和的人際關系代替冰冷的法律條文。尤其口述檔案往往是在敘事、訪談過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此時如果直接用法律或協(xié)議的形式規(guī)定或約定口述檔案隱私權問題，似乎有些違背常理，也就不易被檔案工作人員、尤其是口述者所接受。正如具有豐富經(jīng)驗的口述歷史學者左玉河所說“如果訪談之前就拿出要簽訂的法律文書，這次訪談往往不會有下文了”。因此，口述檔案的采集過程相對隨意，口述者所受到的約束相對降低，隱私權侵權難以避免。

訪談工作結(jié)束后，要對檔案進行整理和轉(zhuǎn)錄。采集來的檔案本身可能會包含一些私密信息，這些信息也許涉及到他人的隱私權和名譽權等人格權利。口述檔案的整理轉(zhuǎn)錄直接來源于口述者的記憶，受口述者年齡大、事件久等因素影響，口述信息會出現(xiàn)偏差并對他人造成負面影響。如果檔案整理轉(zhuǎn)錄過程中，不能對這類信息進行文獻佐證或者口述互證等工作，很有可能會侵犯他人隱私權及名譽權。

普通文本檔案可以直接區(qū)分隱私部分和非隱私部分，并進行分別保管和提供利用。而口述檔案一般是以音頻、視頻等形式存放，音頻視頻資料往往無法只對其中一段內(nèi)容進行加密，也沒法將這段涉及私密信息的內(nèi)容與其他內(nèi)容分別保管和提供利用。載體的特殊性會導致在口述檔案的保管和利用階段有侵犯隱私權的風險。此外，信息時代，口述檔案中的隱私信息也可能會遭受網(wǎng)絡攻擊而被竊取，從而面臨隱私權被侵犯的威脅。

口述檔案的發(fā)布即公開發(fā)表，主要包括出版和網(wǎng)絡公開等形式。由于口述檔案中包含許多私密信息，所以對它的發(fā)布應該持更加嚴謹?shù)膽B(tài)度。當前，一些檔案管理部門在口述檔案的隱私聲明、免責聲明等方面還存在許多不足，對隱私信息的保護力度不夠。隱私一旦暴露在網(wǎng)絡環(huán)境里，其傳播速度更快、波及面更廣、造成的損失也會更加嚴重。

能否科學有效地保護口述檔案中的隱私權，成為制約口述檔案有效利用的關鍵所在，也將決定著《民法典》保護公民人格尊嚴的實現(xiàn)程度。

三、口述檔案隱私權的保護策略

（一）健全制度，增強意識

2018年1月1日實施的《口述史料采集與管理規(guī)范》對口述檔案的采集、管理等工作提供了執(zhí)行標準，有效提高了口述檔案工作開展的質(zhì)量，不過，該規(guī)范對口述檔案隱私權保護方面未盡詳細說明。這種背景下，各級檔案管理部門應該結(jié)合自己開展口述工作的實際情況，制定相應規(guī)范制度。制度應該做到公平公正，既要維護檔案管理部門收集檔案、社會公眾利用檔案的權利，又要保障口述者及第三人的隱私權，使口述檔案合法合理地發(fā)揮其社會價值。

我國口述檔案開展時間較晚，從業(yè)人員職業(yè)理念還不夠強，口述檔案的權利保護意識有待提升。所以，除了加強行業(yè)規(guī)范、部門制度外，還要不斷加強從業(yè)人員的法律倫理意識。一是通過官方網(wǎng)站、官方微博等媒體平臺宣傳口述檔案法律倫理理念，使權利保護意識深入人心；二是開展口述檔案法律及倫理問題講座，定期對從業(yè)人員進行培訓和考核，使其樹立合法、公正、客觀的職業(yè)理念，增強權利保護意識和能力；三是結(jié)合本單位在口述檔案工作過程中遇到的問題，組織工作人員對口述檔案法律及倫理問題進行研究，夯實理論基礎。

（二）規(guī)范口述檔案工作環(huán)節(jié)

確定了訪談主題、訪談對象之后，訪談者需要對主題背景進行信息儲備。在這一階段通過查閱文獻等方式獲取的信息中可能會涉及到私密信息，采訪者對此負有不對外傳播的責任；此外，也要謹慎利用此階段獲得的隱私權信息，如果在采訪過程中有意無意地提及，可能會使受訪者感到自己隱私權遭到侵犯，從而不利于采訪工作的順利推進。

為了避免訪談工作中出現(xiàn)隱私權侵權，更好地推動訪談工作的進行，在訪談開始前需要準備口述檔案采集協(xié)議書，協(xié)議書中應明確口述檔案采集雙方的權利義務、口述檔案利用的知情同意、口述檔案公開的限制設定等內(nèi)容，還應明確當口述檔案涉及第三人隱私權、名譽權侵權時法律責任的承擔等。

訪談的過程是整個口述檔案工作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期間所涉及的隱私問題也是多方面的。采訪地點建議選擇比較私密而不是嘈雜公開的場所；采訪模式建議采用一對一而不是一個團隊面對一個受訪者的模式；采訪者應提前明確告知受訪者此次采訪的目的、細節(jié)等要素；訪談過程中用到錄音、錄像設備，需提前征得受訪者的同意，不得暗地操作；采訪者要尊重受訪者拒絕回答某些問題的權利，尤其不能過分引導受訪者談論某些隱私信息等。

訪談結(jié)束后，口述檔案進入整理、利用等階段。在口述檔案的整理階段，應仔細聽、認真核對抄本，以免將隱私信息泄露，給受訪者及第三人造成經(jīng)濟損失和精神損害；在對口述檔案進行編目、檢索時，對涉及隱私信息的內(nèi)容進行標識，比如參照香港大學檔案館的做法，給口述檔案標注“公開”“不公開”或“保密一定期限后公開”等字樣，確保私密信息的安全；在保證口述檔案完整、客觀的基礎上，可以進行合理的剪輯和編排；如果口述檔案的轉(zhuǎn)錄或者整理轉(zhuǎn)交第三方服務方完成，采集者與第三方之間也應該就權利義務達成書面協(xié)議，協(xié)議強調(diào)第三方的保密義務。

提供利用時，應尊重受訪者禁止開放某些信息的要求，或按照受訪者要求隱去涉及私生活特定人物的身份特征，提供匿名、化名處理；應尊重雙方對口述檔案封閉期限的約定，不能未經(jīng)口述者同意，擅自對在約定保密期限內(nèi)的口述檔案進行公開；提供利用時，應對查閱內(nèi)容、利用目的等進行嚴格審查和登記，利用者不能越權查閱，也不能將查閱到的內(nèi)容私自傳播；網(wǎng)絡時代，口述檔案管理機構應利用技術手段，對口述檔案的查閱利用進行試用、部分瀏覽、限制下載等限制，防止信息的不當使用，充分保護口述檔案中的隱私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