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心菜 圖/青由
隨著圣莫里茨的雪落下,遠渡重洋的信封終于抵達遙遠的彼岸。
當時沈敘一正結束了一段旅行,圣莫里茨的冬天比想象中更冷,但是磅礴的雪景也一度成為他念念不忘的幻想,這里不像他的家鄉(xiāng),冬季落不了這樣皚皚的千百丈白雪。
他拿著筆望著桌上空白的信紙發(fā)呆,忽然從一沓畫稿里抽出一張,畫上的圣莫里茨冬日一片雪白,顏料像是沒被沾染的圣地一樣,畫面是那樣靜謐美好,像是冰雪堆砌出來的一場夢。
用正楷落筆寫下“展信佳,林鶴渝”的時候,心跳的頻率讓沈敘一有點喘不過氣,連握著筆的手都在忍不住微微發(fā)抖。
圣莫里茨置身于冰雪之中,跨國的消息傳播總歸有所延遲,這片靜謐之地傳出消息總很慢,更別提郵寄的信封。
哪怕是在沈敘一開始一個人旅行,他也悄悄地隱在角落,在信件里寫下那些看過的浩瀚奇觀,一封一封地寄給林鶴渝。
林鶴渝是零三年初跟著沈老學書法的,莫約五六歲的樣子。
沈老是鄰里皆知的老藝術家,彼時林鶴渝是想學畫沒天賦、學書法一點通的丫頭片子。
那日午后,依舊北風緊。練習正楷著實浮躁,林鶴渝便又溜進畫室“偷藝”去。
想來若是那刻她打消此等頑劣念頭,不碰案上那幅畫,就不會和沈敘一爭論這么二十多年。
看得出那是千里冰封的雪原,僅懸崖百丈冰,銀裝素裹雪色滿山。
三筆兩畫一宣,雪原韻味備出。
上書一列瘦金體:路出寒云外。大片空白,急需補足。
她一時捺不住心性,小手一揮,便想多添些駿馬冷月、玉樹寒梅。
芍藥鮮紅尚需有人來妝點,畫筆卻被一只猛然伸出的手奪了去。她當即一棘,筆墨恰巧不巧落在別處,點染出了一匹紅馬。
四方白雪寡淡,中心一抹朱砂,倒盎然漾起了整幅畫的生氣。
“好看!”久違的欣喜涌來,林鶴渝自己不禁出口贊嘆。重奪筆來,不待那人反應,已然大功告成。
“不好看!”有個童音帶著憤憤聲,自她背后響起。
林鶴渝回過頭,那是她第一次見沈老的孫子,那個被稱為繪畫奇才的沈敘一。
殊不知比她年長一歲的年紀,他就已創(chuàng)作出如此精湛的寫意山水畫。
遺憾的是,當年林鶴渝全然不懂。
“怎么不好看!”她亦含怒反問他。
“這是中國畫的最高境界!留白!你根本不懂!”沈敘一冷哼一聲。
最后是沈老微笑著平息了這場將近拳腳的爭吵。
拂去帽檐的薄雪,沈老含笑一問:“鶴渝,你的正楷練好了?”
她鼓著腮幫不語,和被迫分開、立在書桌兩側的沈敘一干瞪眼。
兩個小孩在討一位公證人的判決。
沈老只得嘆了口氣道:“敘一這幅山水,比往前進益許多,留白技巧運用得當。只是……”
“只是因為那匹馬,壞了我一整幅畫!我討厭紅色!”沈敘一接口道。
望見外頭白雪簌簌,林鶴渝一著急,不禁就哇一聲大哭出來,她帶著哭腔質問沈敘一:“紅色的馬怎么了!我就是喜歡紅色!五星紅旗不就是紅色的嗎!”
沈老為她擦干淚漬:“鶴渝,這《病起書懷》你且用正楷去臨?!?/p>
臨前她覷了眼沈敘一。
他許是被嚇著了,填了那后半句“人歸暮雪時”,竟也練起正楷來。
林鶴渝和沈敘一果不其然成了最尷尬的兩個人,他們倆自從認識以來就沒有好好講過話。
只是沈敘一的山水畫實在是精湛,林鶴渝整天都很悠閑地練完正楷后還是忍不住時不時跑到畫室偷偷看他畫畫,貓在角落里偷偷看的那種,經常會與來找沈敘一的江越同學尷尬對視。
江越第一次被林鶴渝嚇到的時候直接被她一個胳膊肘摁在了墻上被迫捂嘴,那邊的沈老側目看過來也是一愣。
只有沈敘一專注于手中畫筆飛揚沒有抬頭。
而被林鶴渝拖進衛(wèi)生間的時候江越才堪堪緩過來一口氣,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林鶴渝?你在干嘛?等等,這里是男廁所吧?”
“關于我偷跑來看沈敘一這件事,請務必保密?!绷助Q渝沒理會他驚恐的神情,鄭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然的話下次去的可能就是隔壁女廁所了。”
沈老在假期組織了一次為期五天的寫生,去往了臨市風景很好的高山。
林鶴渝嘀嘀咕咕的,她作為書法班本不用一同前往,但還是跟著去了。
五點多的時候夕陽西沉,天際緋云似火,沈敘一心下一動,紙上原先空著的一塊忽然添上艷紅。
趁著天沒黑透,他手中畫筆飛舞,沒多久就將眼前夕陽景色復刻。
“蒼然彩霞,自遠而近,畫得越來越妙了!”林鶴渝下意識出聲,抬起眼睛猝不及防地和回過頭的沈敘一對視了。
她一噎,磕巴了一下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干嘛?!?/p>
“林鶴渝,原來你一直在看我畫畫,”沈敘一忽然笑開了,“是不是?”
林鶴渝起初有些尷尬,但她表情神態(tài)調整得很快,再抬頭時就看見沈敘一神色自若地把畫遞給了她。
小孩子鬧脾氣來得快,消得也快。
林鶴渝突然高興得手足舞蹈起來,方才的忐忑全都拋卻腦后,她笑起時唇邊呵出白霧,映得眼睛也濕漉漉的。
她屁顛屁顛地上前蹲在沈敘一的畫板旁,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沈敘一偶爾偷偷瞥兩眼林鶴渝,她實在是怕冷,半張臉都裹在圍巾里,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兩頰的碎發(fā)有些刺眼,不得已時她才伸手撥一撥。
實在是……沈敘一突然有些詞窮,他用美術生的腦袋搜尋形容詞,半響最終敲定。
林鶴渝真是憨態(tài)可掬。
在沈敘一高考那年的夏天,林鶴渝指著這座城外的天地,告訴沈敘一等她高考以后要去環(huán)游世界。
然后沈敘一說:“好啊,那我們一起。”
與其平凡地度過余生,倒不如癲狂地與世界相擁一場。
她那時候瞇著眼睛看他,然后毫無形象地大笑,最后她說:“沈敘一,你變了好多。”
沈敘一如愿考入赫赫有名的美院。
內膽里裝著的是昔日如出一轍的傲氣。
林鶴渝則繼續(xù)待在沈老的畫室里,讀書上學揮筆寫小楷,心里裝著廣闊無邊的世界,做她的當代拿破侖。
沈老的畫室里新來了個美院的女生,是跟著沈敘一過來的同學,叫夏柔。
她的長卷發(fā)披散在兩肩膀,望著沈敘一的眼神盈盈如水,映出一張芙蓉般的面龐。
夏柔站在沈敘一身旁和每個人笑瞇瞇地打著招呼,她性格好、活潑開朗又落落大方,沒過幾天就和每個人都相處得很融洽。
林鶴渝起初也沒覺得不對勁,一個勁地跟在夏柔身后一口一個姐姐地喚。
那天林鶴渝蹦進畫室的時候,看見穿著裙子的夏柔在鏡子前綁頭發(fā),見到她過來很是溫柔地問她:“鶴渝,今天晚上的煙火大會,你要去嗎?”
林鶴渝的眼睛忽然亮起來,看上去充滿期待:“想!那你和誰一起去?”
“敘一……”沒等夏柔的話說完,林鶴渝咬了咬后牙槽,叉著腰像耍脾氣的小孩子:“他邀你?我就知道長得好看的家伙都不安好心!姐姐你可別……”
“我邀!我邀的他!”夏柔被林鶴渝的一段話弄得發(fā)懵,無奈地笑著,“他讓我來問問鶴渝要不要一起去?!?/p>
“……去。”林鶴渝悶悶地出聲,突如其來的情緒跌落讓她自己也有些不明所以。
因為煙火大會的舉行,街上的人格外多。
沈敘一和夏柔邊走邊討論著美院的畫展專題,林鶴渝在一旁蔫蔫地聽著。
她抽了抽嘴角,搞不懂他們來煙火大會怎么還討論公事。
“那個……要不我們去買條金魚吧?”沈敘一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
“買那個干什么?”夏柔聞言一愣。
“七秒鐘的記憶啊,把鶴渝的壞情緒吃掉?!彼ζ饋恚哌^去拍了拍林鶴渝的肩膀,“感覺你今天晚上怪怪的,一直在發(fā)呆,不知道還以為你失戀了?!?/p>
林鶴渝表情緩緩僵住,盯著他看了許久,像是被什么東西打擊到了一樣,偏過頭不理人了。
“好了,我知道,那我和夏柔不講題外話了,”沈敘一換了個話題,“好好陪你逛煙火大會?!?/p>
“算了,”她悶聲悶氣地說,到底還是把頭轉回來了,直勾勾看著沈敘一,一副要算賬的樣子,講起話來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我都還沒戀愛,怎么可能失戀。”
不想繼續(xù)這話題,林鶴渝往前跑兩步想自己去逛逛,就被沈敘一揪住衣領拽回來:“跑什么,等會兒走丟了怎么辦?!?/p>
“因為看到前面有賣刨冰啊,”林鶴渝心虛地縮縮脖子,舉起手指給他一樣一樣掰扯,“還有蘋果棒糖、鯛魚燒和章魚小丸子誒……”
林鶴渝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聽見經過的人小聲地議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年紀應該和他們差不多大,嘰嘰喳喳說著:“那個是沈敘一嗎?他居然有女朋友嗎……誒!怎么看過來了!”
林鶴渝之前對于煙火大會的設想大抵在于戀人,小時候沈敘一帶她出來玩過幾次,可是隔的時間太久了,她也沒有什么印象。
后來因為沈敘一學業(yè)越來越忙碌,也沒有出來玩過幾次,哪怕空閑也頂多在家里看看煙花。
對于這種每年一辦的活動,女生們總是抱有她難以理解的熱情:“煙花大會真的很適合表白和戀愛?!?/p>
“鶴渝?”夏柔在林鶴渝眼前揮了揮手,“怎么了?突然停住不走,等一下再買小金魚吧,煙花要倒計時了!”
周圍躁動起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看向天空,臉上掛著明晃晃的笑容,還有不為人知的期許。
“三、二、一……”夏柔的聲音很輕,但林鶴渝還是聽見了。
世間靜默,煙花盛開的那一刻歡呼聲在耳邊回蕩。
林鶴渝看見夏柔踮起腳在沈敘一耳邊輕輕說:“我喜歡你?!?/p>
后來林鶴渝在無數(shù)次的試探后總算認清了自己喜歡沈敘一這一事實,但現(xiàn)在的她還是倔強地對自己說還小,可能只是把對沈敘一的依賴弄混了。
喜歡和依賴在她眼里孰輕孰重怎么有的區(qū)分呢?可是那時的她沒意識到,從年少就喜歡的人,真的一眼就忘不掉。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夏柔姐姐這么好,便宜沈敘一這家伙了?!绷助Q渝僵硬地收回目光,聳聳肩,眼睛飄向街邊撈金魚的小攤。
金魚只有七秒的記憶,那是破碎的,短暫的,美好而永恒的。
“留白只會讓畫面更加趨于完美,這樣的結果或許就是最好的結果?!绷助Q渝回過頭,眼神越過夏柔望向他的側臉。
沈敘一無意識地笑起來,眼睛也是亮亮的。
“搞什么,沈敘一居然有一天也會傻笑?”林鶴渝搓了搓臉,突然有些鼻尖泛酸,小跑到撈金魚的小攤旁,沖攤主示意了一下角落里的那條小金魚。
攤主拎起盒子遞給她,林鶴渝的視線逐漸聚焦落在小金魚身上,她捧在眼前晃了晃。
里面那只小金魚也隨之擺了擺尾巴,悠然自若。
她低下頭想,夏柔和沈敘一同為美院的學生,有著共同的話題,她做到了林鶴渝一直沒有做到的事情,他們才是真正站在同一水平線上的人。
她回過神,仰頭看向天空,忽然輕聲笑起來。
人們說,愛情是勇敢者的游戲。
可她從來都是膽小鬼。
煙火大會落幕之后林鶴渝開始下意識地避開沈敘一。
她又開始像小時候一樣躲在墻角偷偷看他畫畫,看他聽夏柔講話,神情專注而認真。
而江越又發(fā)現(xiàn)了她,望著她的方向猶豫要不要叫沈敘一看過去,在林鶴渝揮了揮拳頭后才悻悻作罷,眼眸里略有無奈。
她又開始莫名其妙地鉆牛角尖了。深知從小一起長大的林鶴渝什么屬性的沈敘一嘆口氣,慢悠悠地攪了攪調色盤上的顏料,看樣子沒打算去問。
只說讓她專心備考。
六月過后,天氣越來越熱,終于在一個蟬鳴陣陣的下午,林鶴渝的高考結束了。
這個夏天終歸是不一樣的,沈敘一曾答應與她一同周游世界。
林鶴渝還是捏著錄取通知書去找了他:“沈敘一,你有空嗎?我們一起去……”
他笑著搖搖頭:“抱歉,鶴渝,我最近很忙?!?/p>
“這樣啊,那過段時間……”林鶴渝悶悶地開口。
“鶴渝,”他為難地皺起了眉頭,“我要和夏柔一起去國外留學了。”
“那假期呢?”她又不甘心地問,“假期可以嗎?”
“可能這幾年都不會回來,”他的眼神里滿是抱歉,“但以后總會再見的?!?/p>
一陣風急,葉片隨之飄揚。
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無法控制眼淚的接續(xù)掉落和心底呼之欲出的煩躁。
咬咬牙,林鶴渝強撐著向下的嘴角:“沈敘一,原來你這么不守信。”
沈敘一認認真真地替她把眼淚抹干凈,像在對待不懂事的小女孩。
沉默了半響他還是輕聲開口:“鶴渝,這么多年,我以為你懂了。補足太多,只會讓整幅畫感到窒息?!?/p>
“是,精神上的嚴絲合縫、不留空隙,難道不重要嗎!”她鼻頭泛酸,記憶里沈敘一的背影消融在斜陽里,化成一個散發(fā)光芒的小點。
沈敘一離開的那天和往常沒什么區(qū)別。
他起得很早來到畫室收拾東西,林鶴渝在沈老那得知他下午兩點的航班信息后,卡著時間在門口堵他。
后者除了一開始略微有點不自然以外依舊掛上了那種熟悉的,帶著無辜意味的笑:“早上好?!?/p>
這下反倒是林鶴渝瑟縮了一下,打了一晚上的腹稿一下子失去作用。
最后只能在大腦極度混亂的情況下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眼睜睜看著他繞過自己離開。
飛機是要提前兩個小時候場的,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沈敘一難得磨磨蹭蹭拖了半天才到機場。
期間夏柔多次打電話來催促。
林鶴渝沒有來送他,沈敘一想,她還是那么孩子氣,總是別扭著不肯和他道別。
她是有很多壞習慣,但真要說起來他自己也有很多毛病。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開始的相遇也算不打不相識。相處的時候總是吵架,林鶴渝經常說不過他后就開始耍賴皮,時常無法無天。
但是人怎么可能完美呢,壞脾氣、孩子氣、驕傲敏感又任性,她有的毛病他一件也不落。
也許爺爺說得對,他們都還沒成為最好的自己。
但是不管怎么樣都要道別一下吧,畢竟認真說了再見的人才會再見。
花了十幾分鐘更改機票,讓夏柔按原航班先走。
坐上返程車的時候沈敘一突然驚覺自己有點發(fā)瘋,不沉穩(wěn),這又是一個缺點。
一個屬于勇敢而又無畏的年紀的小缺點。
下午兩點,他察覺到腳下的劇烈晃動時正路過金魚攤前。
攤主驚慌卻迅速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沈敘一穩(wěn)住身體隨著人流走,面上沉穩(wěn),心里卻不由得慌了一下。
這個時間大家好像還在畫室。
建筑物坍塌的那一瞬間才是真正動亂的開始,哪怕是學校從小就訓練如何應對地震,可是人類在巨大危機來臨面前就無可避免感到驚慌。
無奈之下他只能丟了行李箱保護好自己的包,孩子的啼哭聲在這個時候已經沒人關心了,只不過那聲音穿透力太強才引得他不由側目。
是個小女孩,跌跌撞撞向著坍塌的建筑跑,在他撈起她的那一刻才聽見她喊的是“爸爸媽媽”。
那只不過一個回頭的時間,街邊商鋪的門框就轟然倒塌,他下意識把小孩往自己懷里摁了摁,手臂和腰部傳來巨大的痛感。
倒抽一口氣,沈敘一反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是門上的釘子和尖銳的木頭在他手臂和腰部劃了個口子,鮮血不斷向外滲出。
那小姑娘本來還在他懷里哭鬧,看見傷口時呆了一下,直接給嚇慘了,顫巍巍抓住他的衣領,聲音都在發(fā)抖:“哥哥……”
沈敘一莫名想起林鶴渝小時候一開始是學畫的,雖然的確是對繪畫一竅不通,沒忍住哭得鼻涕橫流的是她,卻連帶著把沈敘一也嚇了一跳。
沈敘一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忍著疼痛跨著步子瘋狂往前跑。
震感稍稍平息之后有幾個男孩沖過來扶住沈敘一,小姑娘埋在他懷里一聲不吭地掉眼淚。
他只覺得腦袋發(fā)暈,幾乎站不住,勉強抬了抬頭,腿一軟差點跪下去,這時候就開始感覺傷口火辣辣的疼,“好像余震要來了?!?/p>
天色越來越暗,街上的電線桿倒了一地。
高中門口陸陸續(xù)續(xù)聚集了幸存者,消防員動作迅速地扶起受傷的人交給醫(yī)生。
看見人就急急忙忙沖過去:“是有人受傷了嗎?”
“是,這個哥哥衣服上全部是血,不知道哪里弄傷了。”那個男孩抹了一把臉,把沈敘一交到消防員手里,又指了指他懷里的小姑娘,“小孩沒受傷!”
“請先暫時去里面躲避一下,以免又有余震。”
醫(yī)生為沈敘一處理好傷口后,他靠在墻壁上想睡會,眼前是模糊的,視線卻不由得追隨著向自己靠近的人影移動。
林鶴渝披著厚外套,除了臉色有點難看以外看上去沒受什么傷,只不過目光有點復雜。
他可以察覺到她處在生氣的邊緣,越走近就看清她的眼眶通紅,慢慢蹲下身的時候一動不動看著他,眼淚就那樣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怎么沒走?不是兩點的飛機嗎?為什么沒有登機?”她語氣卻不自覺地嚴肅起來,“傷得很重嗎?”
“因為你沒有和我道別,小傷而已?!彼活D,又急忙問,“爺爺呢,大家呢?”
她被那句話震住,愣了好一會才說:“爺爺和大家去做志愿者了。”
夜晚降溫很嚴重,沈敘一身體貼著的地面是冷的,刺激得傷口開始有點發(fā)癢。
林鶴渝也沒有睡著,她抱著膝,背倚在墻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天花板,“在這里見到你我是真的很驚訝。”
他心頭一滯,愣愣看向林鶴渝,一不小心抽動到傷口,咬著牙也沒能阻止那聲痛呼發(fā)出。
手臂已經冰涼一片了,他之前一直好奇如果這樣凍著會不會讓肌肉壞死,真到他頭上來的時候他也不由自主開始感到害怕。
如果手出現(xiàn)問題,就不能再畫畫……
他覺得自己有一瞬間驚慌,對于有可能無法再畫畫這件事。
“傷口又痛了嗎?”她著急地問,“睡不著嗎?”
“不是。”沈敘一猶豫看了她一眼,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就是太冷了,傷口不知道為什么有點癢,就醒來了?!?/p>
“要抱抱嗎?”她紅著眼眶看了他一會,突然開口。
被她從背后環(huán)抱在懷里的時候沈敘一還沒反應過來,心臟就已經過速到快要炸掉一樣,身體就像靠著一個小火爐一樣逐漸回暖。
“睡醒了,一切都會過去的……對吧?”她的聲音在不自覺地發(fā)抖,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地震后十幾天開始陸續(xù)重建。
沈敘一坐在陽臺上,重新打開手機的時候,看見幾十個夏柔的未接電話。
嘟聲停息,夏柔焦急的聲音傳來,“敘一,終于接電話了,你沒事吧?”
“抱歉,前一段時間一直沒機會聯(lián)系你,讓你擔心了,我沒事。”他說。
林鶴渝走到陽臺門口的時候,聽見沈敘一的聲音從未關緊的門后傳了出來。
“嗯,我會來的?!彼坪跏切α耍惨舳荚谏蠐P著,“我知道了,謝謝你,夏柔?!?/p>
再次聽見夏柔這個名字,難言的酸楚驟然涌上林鶴渝心頭。
她想,沈敘一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只是從來不是為了她。
攥緊了手指打算離開,身后的房門卻忽然被完全推開。
沈敘一開口問道:“怎么過來了?”
心頭的酸楚壓了壓,她仰頭看向他,干笑了一下:“聽見你在打電話的聲音了,剛剛是……”
“是夏柔。”他笑了一下,“我和她報個平安。”
林鶴渝愣了半晌,忽然笑起來,“那你這次打算什么時候走?”
似乎是沒料到,沈敘一愕然看著她。
“不是本來就要走嗎?”林鶴渝退了半步,手微不可聞地在發(fā)抖。
真奇怪,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她明明什么立場也沒有。
但她很想生氣,很想躲起來不做自己,不做那個看上去驕傲又倔強,從來不肯低頭的林鶴渝。
她仰起頭執(zhí)拗地看著他,視線被淚水模糊,連帶著他的面容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當然,耍小性子鬧脾氣甚至想要被哄的一切前提是在對方心里很重要。
沈敘一似乎終于反應過來了,往前走了一步,試圖靠近她:“鶴渝,不要哭?!?/p>
她踉蹌向后一步,用力推開沈敘一伸來的手,他沒注意到一下撞在墻上卻沒有反應。
只是看著林鶴渝錯身而過,面無表情拉開了門。
其實這樣才是真正的她吧,驕傲凌厲而又不退讓,像一朵不服輸?shù)拿倒濉?/p>
沈敘一抿了抿唇,看見她轉身合了門。
林鶴渝心里翻涌著莫名的燥意,她真的很想把它一刀剪斷。
等到畫室安頓得差不多了之后,沈敘一也打著石膏離開了,去國外和夏柔一起。
林鶴渝一整天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房間里。
手機里十幾個沈敘一的未接來電,她盤膝坐在陽臺上發(fā)呆,飛鳥路過窗前又遠去,直到夕陽沉入山脈。
她自言自語地說著:“沈敘一小時候說自己喜歡溫柔的人,最好也會畫畫?!?/p>
“平心而論,夏柔姐姐,很溫柔,畫畫也很厲害,甚至……是最合適的人?!?/p>
她將臉悶進衣服里,終于忍不住痛聲大哭。
“那,我就到這里結束了?!绷助Q渝一字一頓地向著自己發(fā)誓。
她再也沒有回復過沈敘一。
年初的時候天寒白晝短?;腥话遵x已過隙,林鶴渝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搬到了s 市。
四年后的一個夏日傍晚,林鶴渝下班回家后去了趟超市,推著購物車到零食區(qū)的時候抬頭看見夏柔,兩個人都是愣了一下。
“夏柔姐?”林鶴渝都記不清快多久沒聽見過這個名字了。
昔日淡去的記憶一瞬間就被重新修復。
她們找了一家咖啡廳,夏柔告訴林鶴渝,她回到國內不久。多年前的煙火大會,其實沈敘一拒絕了她,他笑著說自己心里已經裝了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了。
他說他在等鶴渝長大,希望她可以再多看看別人,再想想他是不是值得。
“但我并不甘心,這么多年我一直追尋著他的腳步,努力拿到和他一樣的海外留學錄取通知書,跟著他走到那么遠的地方,卻一直走不進他心里?!毕娜嵝χf。
突然之間,林鶴渝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的喜歡也很苦,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是畢業(yè)后,沈敘一就消失了,我也找不到他,后來我就回到了國內,”她眼睛里有細碎的淚光,忽然輕聲說,“他的手受傷很嚴重,不管怎么樣都沒法恢復如初,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我猜這也是他不愿意再回來的原因?!?/p>
告別的時候,夏柔抱了一下林鶴渝,在她耳邊輕聲說,“如果你能找到他,不要再錯過了?!?/p>
答案她想要知道,她要找到沈敘一。
盡管夾雜時光的阻隔,林鶴渝仍熟悉地步入沈老的畫室,他正彎腰去拾一方掉落的硯。她趕忙上前代勞后,便欲攙他坐下。
沈老卻近乎固執(zhí)地挪到桌后,打開陳舊的抽屜,抽出一沓信來。說是這些年沈敘一給她的。
林鶴渝凝視著沈老被墨汁浸得微濁且濕的雙眼,望見山水畫中的素色近乎染透了他的發(fā)絲,她拿著信的手指也隨之震顫不已。
原來那些她曾想去的地方,他都替她去過了。
人類皮囊下掩藏著的,是少年人誓死要征服世界的一顆心。
這也是為什么,林鶴渝在不同的年紀里遇見不同的沈敘一,都會毫無疑慮地愛上他的靈魂,不論時間跨度幾年,不論空間相隔又有幾何。
因為他們這般相似,甚至可以說,是他引領她走向烏托邦的道路。
她還覺著沈敘一用正楷寫的信,尤其適合一個人獨自念著聽。
“展信佳,林鶴渝。”
“那個冬天,我撒了謊,對不起。你說得對,你我共作一畫,本不需要留白?!?/p>
雪中之景磅礴壯麗,天地之間渾然一色,茫茫銀色需一點通亮之色來點綴。
多一分則厚,少一分則薄。山水如此,筆墨如此,留白亦是如此。
“江南煙雨,平湖山水,大漠孤煙,萬里蹀躞,本就不容一寸留白?!?/p>
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倚欄只憾少墨筆,難將這鐵馬冰河風光描盡。
“所以從頭到尾,都是你贏。”
冬宜密雪,有碎玉聲,獨往湖心亭看雪。
“鶴渝,對不起。無能與你踏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