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斌
(深圳博物館,廣東 深圳 518026)
“傖”是魏晉南北朝文獻中常見的字,用以指稱當時某些特定的人群。余嘉錫對“傖”的字意曾有考證,并總結有六種意思,包括:凡目鄙野不文之人皆曰傖;吳人謂中國人為傖;永嘉南渡之中原舊族目后來南渡者為傖;未渡江前吳人罵楚人為傖;江淮間中原村鄙之民與楚人雜處,謂之雜楚,吳人亦呼傖楚;北人效吳兒之語,統(tǒng)指南朝為傖楚。(1)余嘉錫:《釋“傖楚”》,收入《漢魏兩晉南北朝史叢考》,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175頁。此總結大體囊括了六朝時期“傖”的各種語意,但并未深究這些語意之間的變化過程。本文擬通過進一步梳理“傖”字意義在不同時期的變化情況,來論述吳人與北人、建康人群與江北人群之間的關系。
“傖”字在魏晉之前的文獻中較少出現,(2)《春秋繁露》云:“氣不傷于以盛通,而傷于不時、天并?!贝司涞诙€“傷”字有的版本寫作“傖”,當為訛誤。(董仲舒撰,蘇輿義證:《春秋繁露義證》第七七《循天之道》,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51頁)《說文解字》并未收錄此字?!稘h書·賈誼傳》云:“本末舛逆,首尾衡絕,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睍x灼曰:“搶音傖。吳人罵楚人曰傖,傖攘。亂貌也。”(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四八《賈誼傳》。晉灼所解釋的乃“搶”字,則班固著書之時,“傖”字似乎仍不常用。
“傖”字在現存文獻中最早見載于《笑林》當中?!缎α帧肥怯蓾h魏之際的邯鄲淳所著,現已散佚,類書中收錄有部分文字,魯迅曾輯佚此書。(4)魯迅校錄:《古小說鉤沉》,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9-45頁?,F存《笑林》文字中有兩條材料涉及“傖”,可待申說。
《太平廣記》卷二六二《嗤鄙》引《笑林》云:
傖人欲相共吊喪,各不知儀。一人言粗習,謂同伴曰:“汝隨我舉止?!奔戎羻仕f習者在前,伏席上,余者一一相髡于背;而為首者以足觸詈曰:“癡物!”諸人亦為儀當爾,各以足相踏曰:“癡物!”最后者近孝子。亦踏孝子而曰“癡物!”(5)李昉等撰:《太平廣記》卷二六二,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052-2053頁。按,標點為筆者所加。
此處傖人并不涉及具體地域,僅形容諸人粗俗,不識禮儀,與晉灼所云“傖攘”之意接近,知漢魏之際“傖”字已有具體含義。而晉灼所云“吳人罵楚人曰傖”,現存史料中并無直接文字可以對應。這種用法出現的時間暫難考實,但至少在晉灼活動的西晉時期就已出現,實際的時間很可能更早。
而在《笑林》的另一條史料中,“傖人”有明確的指向?!端囄念惥邸肪砥叨妒澄锊俊芬缎α帧吩疲?/p>
吳人至京師,為設食者有酪蘇,未知是何物也,強而食之,歸吐,遂至困頓。謂其子曰:“與傖人同死,亦無所恨,然汝故宜慎之?!?6)歐陽詢等編:《藝文類聚》卷七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44頁。此條《笑林》又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八五八《飲食部》,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812頁。
此處“傖人”指“京師之人”,時京師為洛陽,“京師之人”當指洛陽人,亦或泛指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人。東晉成書的《晉陽秋》記載:“吳人以中州人為傖”,(7)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卷中之上,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25頁。與此處“傖人”所指相合。邯鄲淳是漢魏之際之人,其卒年雖仍有疑點,但并未入晉是可以肯定的。(8)余嘉錫:《釋“傖楚”》,《漢魏兩晉南北朝史叢考》,第174頁。沈玉成、傅璇宗《中古文學叢考》認為邯鄲淳死于黃初中(《中華文史論叢》1981年第3輯)。徐可超《〈笑林〉作者辨證及性質論析》一文認為邯鄲淳未必死于黃初年間,至正始年間仍有可能在世(《沈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相關邯鄲淳研究還可參張亞新:《邯鄲淳及其〈笑林〉》,《貴州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也就是說《笑林》編纂的時間肯定在西晉滅吳之前,則吳人以中原人為傖的用法,早在漢魏之際就已出現。
然而“吳人至京師”一事頗有疑點,尚需申說。是時吳魏對峙,除戰(zhàn)俘、叛將、聘使等特殊情況,一般的吳人不太容易進入京師洛陽。并且文中的吳人“歸謂其子”,至少是與子一起至京師。同時有人為其設饌,應該并非被俘之人,更似主動攜家口來此。其次,《笑林》的文字大多為譏諷嘲笑的言論,所涉及的對象也很豐富。但“傖人”所指就是邯鄲淳所代表的中原人,傖人粗俗不識禮儀的形象已為邯鄲淳所接受,但其是否會對自己使用此稱呼,值得懷疑。
《世說新語》中有一則史料與《笑林》有關,《排調》云:
陸太尉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陸還遂病,明日與王箋曰:“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民雖吳人,幾為傖鬼?!?9)《世說新語箋疏》卷下之下,第928頁。這段文字《晉書·陸玩?zhèn)鳌芬灿姓饕?,兩處文字基本一致,只有“民雖吳人”,《晉書》作“仆雖吳人”,應該是避李世民諱所改。
此處內容與《笑林》的文字極為接近,很可能源自同一個故事祖本。其后經過加工,出現在不同的文獻當中。如此,問題則轉變?yōu)檫@一祖本可能出現的時間。
從所引內容來看,兩處所要表達的都是吳人與中原人的矛盾,只是一在永嘉南渡之前,一在之后。南渡之前吳魏處于敵對狀態(tài),以粗鄙之語形容對方并無不可。如今能看到的南渡前以“傖”鄙夷中原人的材料,除《笑林》之外尚有一條。《晉書·左思傳》云:
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10)房玄齡等:《晉書》卷九二《左思傳》。
“傖父”是陸機對左思的鄙稱,兩人分別代表吳人與中原人,但“傖父”一詞在永嘉南渡之前僅見于此。而《晉書》又是由唐人編撰的,此“傖父”或許是延續(xù)東晉南朝以來南方人群對中原人的鄙稱,(11)此處南方人群,包括吳人,及東晉南朝時期掌控建康政權的南渡北人。下文仍將討論此點,暫不贅言。并非陸機的原話,也并非漢魏西晉時期的俗稱。這一推測可從《文選》李善注中得到印證。《文選》所錄《三都賦序》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左思傳》,對左思撰寫《三都賦》的過程記載云:“賦成,張華見而咨嗟,都邑豪貴,競相傳寫。”(12)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四《三都賦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2頁。如果臧榮緒《晉書》中有陸機之事,李善應該會一并征引,沒必要刻意刪除。再與唐修《晉書·左思傳》類比,陸機之事正好上接張華等人稱贊此賦,并且有一“初”字。故陸機之事應該另有史源,而臧榮緒之《晉書》很可能未載陸機之事。
《太平御覽》卷五八七引《世說》云:
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13)《太平御覽》卷五八七,第2646頁。《御覽》卷八六五亦引此條《世說》,唯“覆酒”作“覆醬”。
仔細斟酌《笑林》的內容,大體包括三個部分,即吳人入京師、食酪得病、謂子之語。前已言及,食酪得病與《世說》的內容類似,剩下兩處也都能尋到對應的史料。《世說新語》載有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問陸機羊酪之事。(16)《世說新語箋疏》卷上之上,第104頁。吳人入京最可能發(fā)生在西晉滅吳之后,陸機入洛是此類事件的代表,故吳人入京可能祖自陸機入洛,這也進一步反映《笑林》此條不大可能是曹魏時的文字。又《晉書·周玘傳》云:“將卒,謂子勰曰:‘殺我者諸傖子,能復之,乃吾子也?!?17)《晉書》卷五八《周玘傳》?!缎α帧返闹^子之語在《世說》中變?yōu)闋爼鯇?,并不對應,反而與此處周玘謂子之語更接近。此段雖然沒有周玘食酪之事,但吳人所云“與傖人同死,亦無所恨”,與周玘之言,皆表達出對中原人的憤恨,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周玘一事反映的是永嘉南渡之后的吳傖矛盾,故《笑林》的文字可能也有類似的背景。由此推測,此處《笑林》的文字很可能是渡江之后形成的。
即便此段《笑林》確實是曹魏時期所寫,但吳人謂中原人為傖也應該是東晉以后開始流行的。上文已論及《晉陽秋》所載“吳人以中州人為傖”,此條材料出自《世說新語》劉孝標的注文?!兑磺薪浺袅x》釋“傖吳”亦征引此段材料,與劉孝標注文略有差異,文云:
仕衡反晉陽秋曰吳人為中國人為傖人俗又總謂江淮間雜楚為傖(18)釋慧琳,釋希麟撰:《續(xù)正一切經音義附索引兩種》卷六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620頁。
《全唐文·封徐州節(jié)度使時溥巨鹿郡王制》云:“朕以彭門人兼?zhèn)岢?,地控淮河?!?20)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八六,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08頁。杜牧《贈吏部尚書崔公行狀》云:“凡二年,改岳、鄂、安、黃、蘄、申等州觀察使,囊山帶江,三十余城,繚繞數千里,洞庭百越巴蜀荊漢而會注焉。五十余年,北有蔡盜,于是安鎖三關,鄂練萬卒,皆傖楚善戰(zhàn),寖有戰(zhàn)風,稱為難治,有自往矣?!?21)杜牧:《樊川文集》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09頁?!度莆摹匪齻岢椿幢迸沓堑赜蛑耍瑢佟敖撮g雜楚”。而崔公所領諸州,大體在義陽以南地域,屬淮河上游。雖較彭城、鐘離、壽陽等江淮核心區(qū)域偏西,但仍可劃入“江淮間雜楚”的范疇??梢姟爸^江淮雜楚為傖”的確是唐人的認識,此處只是被續(xù)接于《晉陽秋》之后,非為原文,當以劉孝標注引為準。
“吳人以中州人為傖”雖不是由孫盛所創(chuàng),但《晉陽秋》確是現存最早記載這一俗稱的文本,反映的是孫盛著《晉陽秋》時東晉的真實情況。孫盛十歲渡江,是時正值永嘉南渡,經歷了東晉初期的王導、庾亮、桓溫之間的門閥爭斗?!稌x書·孫盛傳》云:“《晉陽秋》詞直而理正,咸稱良史焉?!?22)《晉書》卷八二《孫盛傳》??梢姟稌x陽秋》中有關當時情況的文字較為可信?!皡侨艘灾兄萑藶閭帷鼻『梅从车氖窃缍芍性酥械牡谝淮c吳人之間的矛盾。而在永嘉南渡之前,吳人與中原人之間并沒有如此大范圍的直接接觸,反而吳人與楚人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故而“吳人以中州人為傖”很可能是南渡以后才出現的,此前僅有“吳人罵楚人曰傖”這一層意思。
《世說新語》是反映“吳人以中州人為傖”材料最多的文獻。除上文所論《御覽》所引的未錄入今本《世說》的文字外,其余涉及“傖”的史料,都發(fā)生在東晉以后。除前文所引陸玩食酪一事,尚有四條相關材料,一并列于此加以申述,文云:
褚公于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塘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否?姓何等?可共語?!瘪乙蚺e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雅量》)
王子敬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人,傖耳。”(《簡傲》)
郗司空家有傖奴,知及文章,事事有意。王右軍向劉尹稱之。(《品藻》)
愍度道人始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為侶……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講義積年。后有傖人來,先道人寄語云……(《假譎》)
前兩條材料分別是沈充、顧辟疆對褚季野、王子敬的話,與陸玩牋王導一樣,都是吳人對南渡的中原人的稱呼,并且都是早渡的北人。(23)永嘉之亂后南渡的中原人,可簡稱為“北人”。依渡江時間先后,又可分為早渡北人與晚渡北人。而后兩條材料中的傖奴、傖道人應該也是指南渡北人,但并非郗鑒、王右軍、愍度道人以此稱呼,而是《世說》著者劉義慶所書之用語。在吳人看來,郗鑒、右軍、愍度都是傖人,與傖奴、傖道人無異。此處如此書寫,并非源自吳人心態(tài)的變化,而是劉義慶所代表的劉宋時人心態(tài)的變化,即郗、王等早渡北人中的高門被排除在“傖”的認同體系之外。有關南朝時期“傖”文意的變化下文還將討論。此外,僅從《世說》的文字來看,東晉時期似尚未出現早渡北人直呼晚渡北人為傖的情況,吳人與南渡北人的矛盾則顯得更為突出。
是時除《世說》外,尚有《真誥》的一條材料可以反映二者之間的矛盾?!墩嬲a·握真輔》載有紫陽真人周君對許玉斧的談話,文云:
昔所不以道相受者,直以吳傖之交,而有限隔耳。君乃真人也,且已大有所稟,將用守一何為耶?(24)陶弘景撰:《真誥》卷一七《握真輔》,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00頁。
《真誥》由陶弘景整理編撰,文中主要圍繞東晉哀帝興寧三年楊羲通靈的諸多事跡展開,轉錄仙人口諭的修仙要旨,所反映的應是永嘉南渡以后道教的相關情況。此條亦屬于楊羲夢中通靈之事,記在四月二十九日。此時間雖難以作實,但能代表東晉時期尤其是中后期的社會狀況。其中許玉斧即許翙,丹陽句容人,屬吳人;而紫陽真人即周義山,文中小注云:“周是汝陰人,漢太尉勃七世孫,故云傖人也?!毕扇丝谥I之事自然屬于杜撰之言,但其內容卻不全是虛構,“吳傖限隔”應是當時二者之間關系的真實寫照,進而才會影響到仙、人故事的編撰上,可見二者的矛盾非常突出。就此段文字而言,說這句話的是紫陽真人,而周義山本人即是傖人,不應以傖自稱,可見這段文字應該是由吳人所寫。其中“吳傖之交”也是泛指吳人與中原人,并沒有區(qū)分渡江先后,與《世說》的情況是一樣的。
需要強調的是,“吳人謂中州人為傖”的稱呼并沒有因為早渡北人心態(tài)的變化而改變,《南齊書·丘靈鞠傳》云:
我應還東掘顧榮冢。江南地方數千里,士子風流,皆出此中。顧榮忽引諸傖渡,妨我輩塗轍,死有余罪。(25)《南齊書》卷五二《丘靈鞠傳》。
周一良先生曾就此段材料作有論證,指出“靈鞠確有所指,蓋怒王儉之代張緒拜國子祭酒也?!?26)周一良:《〈南齊書·丘靈鞠傳〉試釋兼論南朝文武官位及清濁》,收入《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頁。此處的“諸傖”指南朝當時在建康實際掌權的南渡北人的后代。吳人的人群劃分體系并沒有因為晚渡北人的南來而有根本的變化,這種心態(tài)應該貫穿東晉南朝始末,此點也反映在道教經典文獻上?!短隙葱`寶授度儀》云:“東九夷胡老君,南八蠻越老君,西六戎氐老君,北五狄羌老君,中央三秦傖老君?!?27)《道藏》第9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42頁?!稛o上秘要》亦引用此段,文字相同,見《道藏》第25冊,第183頁。此是陸修靜編撰的道教文獻,蠻夷戎狄、胡越狄羌分指四方,傖與秦并列且同屬中央,顯然不是指楚人,當指中原人。前文已及,魏晉之際才出現“傖”的用例,此段內容也應該是魏晉之后才出現的。陸修靜為吳興人,此處應該也是吳人對中原人的歧視用詞在道教文獻上的反映。
以上討論了吳人“罵楚人為傖”與“以中州人為傖”兩類情況,分別以晉灼《漢書集解》及孫盛《晉陽秋》為兩條發(fā)展脈絡的源頭。前者至少在西晉之前就已出現,后者則流行于永嘉南渡之后。二者并沒有因為“傖”字文意的變化而中斷,換言之并沒有一種文意取代另一種的情況,只是使用此稱謂的人與對象發(fā)生變化,其各自發(fā)展的脈絡一直有延續(xù)。
在吳人所稱之“傖”中,“傖”語意的變化與時間關系密切。而在南朝時期,時間是否仍是討論“傖”語意變化的關鍵呢?韓樹峰認為南朝“傖”的含義已非常單純,指晚渡的中原流民,即“胡亡氐亂”之后南遷的北人,南朝的“傖人”與“北人”“豪族”之稱并無本質上的區(qū)別。(28)韓樹峰:《南北朝時期淮漢迤北的邊境豪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93-195頁。“晚渡北人”確實是南朝“傖人”中的大多數,但是否能以“晚渡”作為區(qū)分人群的唯一標準尚可申述。要之,南朝的多數“傖人”除晚渡北人的身份之外,同時也多是活動于江淮地域的人群,南朝的“傖”具備一定的地域性。
周一良先生在分析杜坦時指出:“杜氏之被歧視,恐不僅以其南渡不早,疑與其南來后定居地域亦有關。杜氏自關中歸晉后,留居江北甚至淮北一帶,未在江南定居。其所處屬于所謂傖楚之地。或者此即杜氏諸人‘為清途所隔’之又一原因乎?”(29)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90-192頁。杜坦就是兼具“晚渡”和“江北”雙重身份的人,究竟應該從時間角度,還是地域范圍來理解南朝的“傖”,需要進一步考量。
此外,“傖”用語的使用人群亦值得關注,此可與南朝“傖”的文意對應。為便于下文討論,現將東晉南朝史料中“傖”的相關材料列表如下:
東晉南朝“傖”用例表
上表所反映的南朝被稱為“傖”的人群,除王儉、拓跋燾以外,其他諸人大多兼具晚渡北人與江北人群的雙重身份,不易直接判斷南朝“傖”人群所指。然而使用“傖”稱的南朝人群卻并不統(tǒng)一,可以此為線索來考察相關問題。
一般認為南朝的“傖”是用來指代晚渡北人,則其使用者應該是早渡北人。首先需要強調的是,并非所有永嘉之亂后南渡的流民都能稱為早渡北人。早渡北人專指僑人中的高門,并在建康政權中身居要職。其次,對晚渡北人的歧視與稱晚渡北人為“傖”是兩個概念,需要區(qū)別對待。
胡寶國曾討論過早渡北人中第一代與第二代對待晚渡北人在心態(tài)上的變化,指出對晚渡北人的歧視開始于東晉中期,其主體是早渡北人中的第二代。(30)胡寶國:《晚渡北人與東晉中期的歷史變化》,《北大史學》14,北京大學出版2009年版,第94-111頁。早渡北人的心態(tài)確實從東晉中期開始發(fā)生變化,歧視北人的主體也逐漸向居于建康的早渡北人轉移。但胡文認為稱晚渡北人為“傖荒”也是從東晉中期的早渡北人開始的,然而目前尚未發(fā)現直接史料可以證明,東晉中期早渡北人就已經稱晚渡北人為傖。上文討論的《世說》諸例并不包含此類情況。《晉書·楊佺期傳》云:“自云門戶承籍,江表莫比……時人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每排抑之,恒慷慨切齒,欲因事際以逞其志?!?31)《晉書》卷八四《楊佺期傳》。楊佺期確實是晚渡北人中遭受排擠的典型人物,排抑他的也應該是早渡的王謝諸族,但直接冠其以“傖”這一稱呼,相關的史料卻并不多。
韓樹峰認為“胡亡氐亂”是南渡早晚的分界線,并以王鎮(zhèn)惡與傅弘之為例,指出傅弘之、沈田子以王鎮(zhèn)惡“欲盡殺諸南人”,進而判斷“胡亡氐亂”后南渡的王鎮(zhèn)惡為北人,此前渡江的傅弘之為南人。(32)韓樹峰:《南北朝時期淮漢迤北的邊境豪族》,第194-195頁。然而《傅弘之傳》云:
曾祖暢,秘書丞,沒胡,生子洪,晉穆帝永和中,胡亂得還。洪生韶,梁州刺史,散騎常侍。韶生弘之。(33)沈約:《宋書》卷四八《傅弘之傳》。
傅弘之家族就是胡亡之后南渡的,若以“胡亡氐亂”為標準,傅弘之也應該屬于“晚渡北人”。此處是傅弘之、沈田子為除掉王鎮(zhèn)惡所作的風言,有其特殊的目的,用以證明晚渡與否似并不具有代表性。即便此處是對晚渡北人的歧視,沈田子、傅弘之也沒有使用“傖”,不能說明早渡北人以“傖”稱呼晚渡北人。
一般認為早渡北人稱晚渡北人為“傖”的依據是杜坦的史料,文云:
高祖征長安,席卷隨從南還。太祖元嘉中,任遇甚厚,歷后軍將軍,龍驤將軍,青、冀二州刺史,南平王鑠右將軍司馬。晚渡北人,朝廷常以傖荒遇之,雖復人才可施,每為清途所隔,坦以此慨然。嘗與太祖言及史籍……坦曰:“請以臣言之。臣本中華高族,亡曾祖晉氏喪亂,播遷涼土,世葉相承,不殞其舊。直以南度不早,便以荒傖賜隔?!鄙夏?。(34)《宋書》卷六五《杜坦傳》。
此處兩次提及傖荒,前者是沈約的用語,后者是杜坦自己的言論,都不是出自早渡北人之口。從文意來看,“遇之”“賜隔”并沒有明確的稱呼之意,也可以理解為“對待”,即朝廷以對待傖荒的方式對待杜坦,不能因此認為早渡北人直接稱呼晚渡北人為傖。從杜坦歷任的職官來看,除刺史以外,都是武職,“荒傖賜隔”的實際影響是“為清途所隔”,這才是杜坦不滿所在。而其不滿的對象“朝廷”指代的是控制吏選的早渡北人,這點與丘靈鞠的情況相似,都是因難入清途而咒罵建康中掌權的早渡北人。但這也不能作為早渡北人謂晚渡北人為傖的直接依據,只能進一步證明早渡僑人確實歧視并排抑晚渡北人。杜坦的言論在薛安都身上有直接的反映,蔡興宗云“若謂安都晚達微人,本宜裁抑”,(35)《宋書》卷五七《蔡興宗傳》。這也是早渡北人對晚渡北人的排抑,但也沒有使用“傖”。
表中真正稱晚渡北人為傖的早渡北人只有王融、鐘嶸二人,而鐘嶸并不算早渡北人中的高門。其家族渡江之初尚有聲望,至齊梁時已衰落,顧暠謂其“位末名卑”是其當時情況的真實寫照。(36)李延壽:《南史》卷七二《鐘嶸傳》。則早渡高門中只有王融一人言及傖楚,并且時至永明末年,距離東晉中期已遠。王融使用的“傖楚”在當時應該已經成為固定用語,并非由王融所創(chuàng)。
“早渡北人謂晚渡北人為傖”的觀點暫時缺少直接的史料證據,但即便這種稱呼最早出自早渡北人之口,大量使用此類用語的人群也并非早渡北人。從表格反映的情況來看,使用者中還包括一些吳人,但除丘靈鞠外,只有孔稚珪、孔范屬吳人。吳人用語有其單獨的傳統(tǒng),并不是南朝使用“傖”的主要人群。
余下使用者有兩類,首先需要注意的是表格中的空白情況,這些材料都屬于史書的客觀描述,并沒有準確的使用者。但這種稱謂被著書者所記載,應該得到著書者及其同一陣營人群的認可。沈約、蕭子顯等人就是此類代表,其書法應該受到建康政權的認可,并且成為當時習慣的用法?!端螘に魈攤鳌份d北魏致宋文帝的文書,云:“若厭其區(qū)宇者,可來平城居,我往揚州住,且可博其土地?!?37)《宋書》卷九五《索虜傳》。此句下接“傖人謂換易為博”,孫虨認為此句是沈約的注文,點校本也將此句改為小字注,甚是?!皞崛恕痹谏蚣s看來就是“北人”的意思,沈約之所以作注,應是建康及南方之人不明“博”字的含義,完全是地域上差異,而與渡江先后無關。
表中所列除著者外,還出現以南朝皇室為代表的新興寒門武人群體,包括宋文帝、宋孝武帝、梁武帝。如梁武帝稱夏侯亶為傖人,(38)姚思廉:《梁書》卷二八《夏侯亶傳》。此材料顏之推也曾引用,文云:“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39)顏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卷第二《風操》,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87頁。此北人與傖人文意相同,或是顏之推有意改之。顏之推屬瑯邪顏氏,大抵可以劃入早渡北人的行列。其后顏之推又入北朝,改動“傖人”或與此有關,但也能從側面反映早渡北人未必傾向使用“傖”這一稱呼。如果早渡北人確實是推動“傖”文意改變的主體,那么這種改變應該從東晉中后期就已經開始,但直到宋齊也很少發(fā)現這種用例。
此外,因軍功升遷的劉勉也有“傖荒”用語。劉勉注籍彭城安上里,此支劉氏雖不屬于劉裕一支,但有劉懷肅、劉懷慎等人參與劉裕諸事,與劉宋皇室并不疏遠。劉勉本人早年仕宦廣州,首次回京就是因為元嘉二十七年王玄謨北伐引發(fā)的北魏南侵,其后主要活動依然在交廣地區(qū)。大明初回京后因軍功不斷升遷,泰始中極力支持明帝,并獲顧命之任。(40)《宋書》卷八六《劉勉傳》。劉勉自然算不得南渡高門,其口中的“傖荒”也與渡江先后無關,實指淮西地域的人群。劉勉與建康的利益關聯更大,其對“傖荒”人群的劃分,應該是出自建康政權的角度做出的。
既然南朝時期“傖”的文意已與渡江先后關系不大,則“傖”與江北地域的聯系更需重視。有關此點,可借“傖荒”“傖楚”二詞加以闡釋。從上表中可以看出,東晉時期并無使用“傖荒”或“傖楚”的用例。史料中“傖”往往單字出現,或用以形容某些特定人群,如傖奴、傖小兒、傖父。南朝以降,相應的用例才頻繁出現。南朝史料中傖荒有具體所指,譚金為荒中傖人,這應該是“荒傖”的本意?!盎摹币彩悄铣奶厥庥迷~,北村一仁曾有考證。(69)北村一仁:《南北朝時期的“荒”》,收入《魏晉南北朝史研究:回顧與探索——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九屆年會論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49-260頁。北村一仁:《在南北朝國境地域的同姓集團的動向和其歷史意義》,收入牟發(fā)松主編:《社會與國家關系視野下的漢唐歷史變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寬泛來說的話,“荒”就是南北朝交界的地區(qū),“荒傖”即南北政權交界地域中的人群。
而“傖楚”應該是傖人與楚人的合稱,余嘉錫針對《一切經音義》“謂江淮間雜楚為傖”一句,認為“吳人薄之,亦呼傖楚”。《一切經音義》的問題上文已有討論,“傖楚”并非吳人的言論。要之,吳人不僅謂中原人為傖,亦罵楚人為傖,且不特指江淮之間,皆是吳人區(qū)分不同人群時使用的稱謂。對吳人來說,無論過江先后及地域不同,皆可稱“傖”,無需特意改江淮楚人為“傖”?!皞岢敝Q非出自吳人,“傖楚”之言應該是建康方為劃分人群所作出的。(70)《南齊書·王融傳》云:“(王融)招集江西傖楚數百人,并有干用?!薄读簳な捑皞鳌吩疲骸皶r天下未定,江北傖楚各據塢壁”?!赌鲜贰ね趿諅鳌吩疲骸傲漳丝樑?,分遣招募淮南傖楚,皆愿戮力?!薄盎摹薄俺迸c渡江先后并無關聯,反而都指代長江以北地區(qū)?!皞帷迸c二者的合稱,亦可從側面反映南朝之后“傖”的文意與地域的關系更為緊密。
總之,至南朝時期,“傖”的語意更多偏向于江北這一地域概念,其使用者是以南朝皇室為代表的建康人群。即便從東晉中期開始,確實存在早渡北人以“傖”的稱呼歧視晚渡北人的情況,但此用語的推廣也是在南朝完成。權家玉認為“南朝歷次政變的勝利者只是想躋身建康的士族群體之中,并非想打破既有的秩序,進而使南朝政權不斷京畿化?!?71)權家玉:《畫地為牢:南朝政權的京畿化與政局演變》,《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皞帷闭Z意的轉變,體現了建康人群與江北人群之間的區(q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