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蘭若(香港都會大學)
馮婉秋,今年27歲,此前曾被一男同事稱為大齡女青年。她曾在北京的“鴨廠”“牛廠”待過幾年。這是行業(yè)術語,可能也就那些程序員和急著找工作的大學生們才知道。
馮婉秋在業(yè)余時間有個愛好,就是跟男程序員在網(wǎng)上聊天,網(wǎng)上聯(lián)絡的人有幾百號了吧。認識的人多了,馮婉秋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規(guī)律,她用文藝青年的視角將這百十幾號人分成了四類:
一是指點江山型,譬如張口談房子、車子、北上深戶口,股票自然也是不能略過,工作更是。馮婉秋聽到了好多故事:比如一個程序員說他中學時代懸梁刺股,曾去電子廠打工,他一針一線縫成的編織品被運往伊拉克;另一個小leader說今天和哪個部門大佬battle了,大勝一場;一個面霸說自己收到了某大型外企的offer,但是不想去,嫌公司太遠……
二是風花雪月型,也叫戲太多型。一個認識了沒幾天的大齡程序員,對馮晚秋說他在出差的飛機上哭了,因為對她的思念……
三是妄談風月型,這個類型的人也不少。馮婉秋一開始還會大罵一通“渣男必死”,但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現(xiàn)在一般都是冷處理。
四是光風霽月型,也就是不煙不酒不渣的正常男人。
馮婉秋覺得自己在廠里待得挺湊合的,與其被男上司男同事男后輩PUA,不如當個閑散王爺。她不愿甘于人后,想“不蒸饅頭爭口氣”。她咬咬牙沒日沒夜地打工,終于湊錢買到了一張香港的錄取通知書和機票。
她來到這里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依然習慣性失眠。躺在床上,雖然周圍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床單整齊地鋪著,就像粉色的翻糖蛋糕,紫色的被子,配色溫柔,遠離職場,令人倍感舒適。
馮婉秋睡不著,在記事本里噼里啪啦地敲打著她的感慨:
“阿明,香港晚秋的月色真美……幾個月前的中秋節(jié),我本打算在廟里燒香拜神,可是這里的天氣陰晴不定,剛出地鐵就被大雨攔住。我一邊躲雨一邊看表,過了好久才雨后初晴,幸好沒有誤了吉時。天空悶悶的,霧蒙蒙,就像我們見面時的感覺。廟里的香火攤收了,我燒不成,只好對神仙們恭敬地鞠了幾個躬祈福。聽說這里的月神和紅線特別靈驗,供奉處我沒有刻意去找,不過也真沒看到,哎,無所謂啦,我知道緣分這種事求不來的。畢竟第一次沒什么經(jīng)驗,還搞得渾身汗津津的,真討厭下雨。有時好羨慕你這個南方人,假如你來這里念書,一定比我這個北方人要習慣?!?/p>
“對了,為什么我無所謂呢?因為我心里已經(jīng)擁有了一輪明月。天涯共此明月,就好?!?/p>
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馮婉秋,一個傷春悲秋的馮婉秋。
她加了快一千個人,但她依然忘記不了一個人。什么叫作“刻煙吸肺”啊!
一切傷春悲秋在這一天戛然而止。
馮婉秋有一個缺點,就是懷舊,就像很多人不是十成十地喜歡別人,卻總妄想在感情里長袖善舞,藕斷絲連。
“在做什么?”
“掙錢,準備娶老婆。”
“滿腦子都是錢錢錢,一點情調(diào)也無?!?/p>
“情調(diào)能當飯吃?能當錢花?”
馮婉秋一想到這個男人要娶別的女人當老婆,便怒向膽邊生:
“你真的比他差遠了!”
“那你跟他結婚吧,去天堂?!?/p>
馮婉秋看到一句回敬般的氣話,可是憑著自己多年來的文字敏感度,覺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對。
“你說什么?”
“他死了?!?/p>
“你說什么!”
“你的男神初戀,他死了!”
告訴馮婉秋這個消息的是她的前男友阿華,“男神初戀”是阿明。
馮婉秋和前男友的相識也是頗有戲劇性。更有戲劇性的是,馮婉秋后來才知道,阿明與阿華曾在一個大學實驗室緊挨著共事,是同門!她不記得是二零一幾年了,總之是一個南方城市的晚秋。她那已經(jīng)脫單的男神初戀先是奚落了她一頓,又短暫地擁抱了她一下,便匆匆離開了??烧l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見呢?馮婉秋在偌大的校園里哭了一路,哭累了,便坐在道邊,一個叫阿華的男生可能很久都沒有看到一個女生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姿容甚麗”,便湊上去遞了一張餐巾紙。
一張紙成千古恨。
莫非缺乏戀愛的男女,真遇到感情都變得行為異常?在那一日,三個未來打工人竟上演了韓劇般的戲碼。
馮婉秋本以為自己會像林俊杰的《江南》里唱的那樣,尋死覓活,要死要活,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
可當事情真正發(fā)生了以后,她只是覺得有點兒暈,手臂很麻木,也沒有天旋地轉(zhuǎn),只是眼前一黑。
她緩了緩,定了定神,繼續(xù)打字問道:“怎么死的?”
冰冷的手機熒幕上蹦出一行字:“聽說是在光棍節(jié)的時候,他們公司連著一個月通宵加班,積勞成疾,累死的?!?/p>
“對方正在輸入……”的字眼停留在阿華的手機許久。
馮婉秋停頓良久,才在屏幕緩緩打出一個:“哎?!?/p>
“喲?還以為你會哭天抹淚呢,別想了,在香港有時間找找新對象?!?/p>
“哦?!?/p>
她哭了?但是好像也沒有哭出來。她已經(jīng)擁有成年人的理智了。
她甚至有點想笑。就算認識一千個一萬個程序員又能怎么樣呢?!他們好像和時間沒有什么兩樣,一維地浮現(xiàn)著。離開的就是離開了,甚至也不能再相逢,但又會遇到新的人和事,循環(huán)往復,所以有什么可哭的呢?她在心里試圖說服自己。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吃點什么……陽春面、牛肉面、或者是這里最local的車仔面,因為和他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就是一碗面!她晃晃悠悠地、隨便進了一家,外面剛下過小雨,屋里冷氣襲人,甚至能看到在冒煙兒,她打了打寒戰(zhàn),恍惚中隨手指了一碗面,付錢的時候還多給了老板一張500元的大鈔,多虧了老板的誠實提醒。她呆滯地注視著手機里的那些對話,滾燙的面端來了,霧氣氤氳著眼鏡片,混著滾燙的珠淚。
馮婉秋吃完這碗抑郁的面之后,莫名地想登太平山頂。她19歲的時候來觀光過一次,可那次的記憶實在太糟糕了,她只記得山上的冷風好大,還有她的家人們本來在車上好端端地坐著,不知何故與鄰座吵了起來……她搖搖頭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憑著殘存的記憶找到車站,在大巴車上層靠窗坐著,胡思亂想了一路。
“我總是樂觀地想,你非要和我斷聯(lián),把我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統(tǒng)統(tǒng)該刪除的刪除,該拉黑的拉黑,甚至連支付寶都不可以給你發(fā)紅包。可一位老教授對我說斷聯(lián)不是真的,心里還是有的。
如果人生能夠有選擇,我該如何和你重新開始呢?其實我也并不清楚。假如我仍然和你保持聯(lián)絡,假如我沒有一個人來體驗生活的辛苦,甚至我真的與你走到最后,我們就都會幸福嗎?答案似乎也不盡然?!?/p>
下車了,馮婉秋改坐纜車。數(shù)十條“粗壯”的鋼鐵纜線永遠平行,她和他卻像兩條相交線,分離后漸行漸遠。她望著窗外,黑漆漆的,但白天是綠色蔥蘢。“你讓我感受到什么是生,你帶給我希望,我渴望你的火光照在我身上,但你的身影卻逐漸消散。我并不后悔認識你,那個幫我筑夢的你……”有時佳句總會天然偶成。
終于到達山頂,亮光刺眼的都市暴露在她眼前,她好想喊出來:“(別丟下我走了)”,用韓語,用日語,哪怕是用什么高棉語……總之想用別人聽不懂的話。山上的風依舊很大,又是一個十五的夜晚,月亮圓圓的,晶晶亮亮,好像他的眼睛。她有些豁然開朗,又吟起一句詩:“我不要摘下月亮,我要它掛在天上!”白月光真的成了白月光,永遠地掛在了天上。
馮婉秋,今年27歲,好像不僅僅是在為他祭奠,更像是在進行著一場詩意的朝圣。
親愛的阿明:
我站在山頂,看到維港一邊是墻面斑駁,破舊褪色的九龍城,另一邊是燈火輝煌,鱗次櫛比,天堂般的中環(huán),像佝僂的背包老人與西裝革履的白領。斜暉脈脈水悠悠,光點不斷沖擊著我的雙眼……這個魔幻的都市好像在熱烈地展示著: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啊。
和你相識時我還是學生,好像一只未剝殼的雞蛋,對這種光怪陸離的大都市有著天真的向往,感覺自己年輕得風華正茂,可以獲得一切,尤其是幸福。我和你確實實現(xiàn)了這種所謂的夢想:穿梭在鋼筋水泥澆灌而成的城,行走在白熾光燈永不熄滅的職場路,奔跑于冰冷的程序和數(shù)據(jù)之中,欣賞過凌晨5點半的企業(yè)園區(qū)景色。
那景色與我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鉆石雕刻般的摩天大樓別無二致。我仿佛能看到,每一面透著光的玻璃幕墻后,都有一個打工人的辛苦背影,在廢寢忘食地敲擊著鍵盤,任時間無聲無息地流淌。不止你我,所有人對財富的渴望就像香港30多度的天氣,能蒸出米飯的香氣,熱氣騰騰。
在南方的幾年,不知道你有沒有像我一樣租過夏天蚊蟲遍布,冬天沒有24小時熱水的房間。
不知道你有沒有像我一樣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數(shù)不清優(yōu)秀的人、卑劣的人,還有好多和我一樣夾在中間的人,心中充滿壓力、憤怒、迷茫,但也時常心懷希望。
不知道你有沒有試過相親,那氣氛好像市場,婚姻變成了公事,男女變成了商品,挑挑揀揀。
不知道你有沒有遭遇過女生的遭遇,被異性欺負......
疲憊不堪??蛇@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啊!正如《七宗罪》里的終極追問‘Life is tough,isn’t it?’但你好幸運,反倒是解脫了。
你問我什么是寂寞,還發(fā)給我一首聶魯達的詩,我回應你寂寞就像《小李飛刀》里的阿飛在數(shù)十七片梅花。我不知道我究竟喜歡的是詩,還是你。那個時候的感覺真好,可惜回不去了。我真的很羨慕你,因為現(xiàn)在,無論是梅花、春天還是櫻桃樹,你都可以在那個世界里看到了吧。
我想起前同事的一句話,頗有日本俳句之味道:希望某天下班時能看到傍晚的夕陽。
無論誰離開,但我的夕陽還要望。
永別了!
馮婉秋,依舊是那個打不死的馮婉秋,傷春悲秋的馮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