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在街口（短篇小說）

王學(xué)森

我想起她并不是懷念她，是她罵過我，她是阿亮的奶奶，我的鄰居。

原本我以為我已將一些事情忘記了。然而，遺忘不是絕癥。我把歷經(jīng)我生命的每一刻都曾深深地記在心里，無論它們被時間甩得多遠(yuǎn)，只要有一個機(jī)會，它們就會噴涌而出，并且如同昨日。一群在樹蔭里呼嗒扇子的老太太，具體的說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訓(xùn)斥聲，打開我思緒的閘門把她抬了出來，還提溜出了其他一些人。

那天我和堂哥正在她魚塘邊上玩耍，遠(yuǎn)遠(yuǎn)看到她坐在魚塘上邊的大樹下，所以我們并沒有急著跳進(jìn)水里摸藏在水下蘆葦莖叢中的草魚。我們已經(jīng)十分隱蔽了，仍然沒有逃出她那雙尖利的眼。她像地主一樣，一副生氣的樣子喊我們過去。

“小磊——小震——你倆過來。我問問你們?！?/p>

夏天的午后除了知了像壞掉的錄音機(jī)一樣呲呲拉拉的叫，其余什么也沒有。我估計她的聲音都能讓水里魚聽清楚。我和堂哥商量去不去，去了她又不會給我們一條魚，可是她接著又喊了幾聲，還說問問我們。我們代答不理地歪著腦袋慢悠悠地走到她那。我們沒有到她跟前。我蹲在樹旁看搬運(yùn)饅頭沫的螞蟻，堂哥則倚著樹問她“干嘛”。

“你說你們壞不壞。”老太太拿著扇子指著我們，“我看你們倆是壞得出奇?！?/p>

“你罵我們干嘛，我又沒偷你們家的魚。是別人偷的，我們連味兒都沒聞見！”我剛想說這些話，堂哥先開了口。我們都著急了，皺著眉頭，我一腳踩死了幾只正在干活的螞蟻，站了起來。

“你們是不是扇阿華的腦袋了！”

“我扇他干嘛啊。我們沒扇。”

堂哥又懶散的靠在大樹上，我轉(zhuǎn)過頭向街口望去，阿華估計在睡晌覺。

“再胡說！我瞪眼看到你們扇他，你們簡直就是土匪！”

“他讓我們扇的，我們在一起玩呢?！?/p>

“告訴你們，再讓我看見我就告訴他奶奶，讓他奶奶找你們家去，看你們爺爺怎么收拾你們?！?/p>

“我們真沒扇他。你告去吧，反正我們沒扇。”

感覺一時跟她說得沒意思，我們便腦袋轉(zhuǎn)個向跑到一個麥秸垛后面去了。下午的時候我們往她的魚塘扔了很多磚頭，扔了就跑。我們兄弟兩個是從不睡晌覺的，睡覺太熱，最好的地方就是魚塘東邊的那片果園。從那一中午我再也難以忘記她，因為她罵過我。我不是記仇，是覺得這件事比吃飯睡覺劃拉作業(yè)任何一件事都更有特色。

扇阿華是一件敢不敢承認(rèn)的事情，不是做沒做過的事情。阿華是街口的一個標(biāo)志，他站在那比他們家門口的石頭更像石頭。他跟奶奶住在街口，院子是用籬笆圈起來的，房屋是泥坯的。那時候我從沒有見過他爸爸媽媽。他的生命中幾乎只有一個經(jīng)常坐在門口陪他的奶奶，還有那張時常灰不溜秋的天。我們才認(rèn)識阿華的時候，他朝著天張著嘴巴，眼睛像滑溜溜的鐵珠子看個不停，那時候我們蹲在門口玩泥巴。他還張著嘴巴迷茫地盯著每一個路過的行人，若有一輛車走過，他還有些驚慌地往后緊緊退幾步。我們叫他過來跟我們一起玩泥巴，他聽不懂似的一臉無知的樣子一動不動，然后我們跑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用剛剛學(xué)會的話說，“你個傻蛋?！?/p>

那次我牽著我們家那頭牛去溝邊放牛，路過阿華面前的時候，阿華在新奇地看我們。牛邊走邊拉屎，掉在地上像是一個爆炸的炸彈。我牽著牛緊貼著阿華身邊站住，弄得阿華鞋子、褲子邊上很臟。阿華一點(diǎn)也不哭，靜靜地看著我，看著牛屁股，看著自己的鞋子、褲子。這樣的事不是僅此而已的，那時候我們也小還不敢動手，但一次次地看到他木訥的表情后終于知道，他真的是傻蛋。

阿華的腦袋一直是光頭，癟得像個長茄子，摸起來覺得惡心，扇起來又非常過癮，何樂而不為呢。冬天我們搶過他的帽子扔得很遠(yuǎn)，起初他還跟著我們嘻嘻笑，后來就著急起來，緊閉著嘴瞪著眼睛一動不動憋得臉通紅。我們那時從不害怕他生氣的樣子，直接上去扇他幾巴掌，這時他一下子就變得膽小了。他的眼皮很厚向外凸出，嘴唇薄而上翹，臉又瘦瘦的，整個樣子就像一只小鬼兒。那一陣子他一見到我們就蹲下、抱住腦袋，有的時候看見我們就往家跑。但只要我們想揍他了，他一定跑不了。

就在那天午后我覺得他奶奶對我們的態(tài)度很不好，從他奶奶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憎惡，所以我們平常就離阿華遠(yuǎn)些。等到他奶奶回家做飯的時候，我們像電視機(jī)里的忍者一樣，立馬出現(xiàn)在阿華的面前。我們把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他的頭上。我們扇他腦袋，他就用手捂腦袋，然后我們又扇他的臉。他只會說：“阿華要回家。阿華要回家。”當(dāng)他奶奶聽見后，就會拎著炒菜的長勺，一顫一顫帶著年邁笨重肥胖的身體沖出來，“你這兩個土匪！非告訴你們爺爺，揍你們一頓?！蔽覀円涣餆熡峙艿紧~塘坡上的麥垛下，并且得意地哈哈笑起來。

我們覺得他傻，是因為他不會說話。一個長嘴巴的人，竟然像一個啞巴一樣總是一聲不吭，這難免不讓我們覺得他就是傻，連一條狗都會用它下賤的嗓子叫得豐富多彩。他奶奶沖出來，阿華抱著他奶奶肥大的腰躲在后面，沒有抱怨一聲，眼里還充滿了恐懼?；蛟S正是這恐懼助長了我們的成就和偉大，他的沉默才讓我們囂張跋扈、變本加厲?！鞍⑷A，你告訴奶奶，他們打你哪了？”“阿華，他們再欺負(fù)你，你就還手揍他們，打不過也要打?！蔽覀兾χ缇团苓h(yuǎn)了，他奶奶諄諄教導(dǎo)著他如何不受欺負(fù)，然后帶他回家吃飯了。

我們?nèi)ド蠈W(xué)走過十字路口的時候，總要拿他練練手，當(dāng)然是他奶奶不在的時候。他奶奶要是在的話，我們就不十分害怕，還會說：“阿華，跟我們?nèi)W(xué)校吧。學(xué)校很好玩?！彼棠虅t白著眼說，“學(xué)校教出你們這樣的學(xué)生，也不是什么好學(xué)校。我們阿華，在家學(xué)習(xí)?！蔽覀儾恍嫉鼐镏欤谀菞l街上跑起來，然后放聲大笑。我似乎還聽到阿華在我們身后也咯咯笑起來，他的眼睛就在我們的背上，站起身有對天空保持著淡淡的微笑。天空是流動的，天空在我們腳下流動；長街在伸長，足夠我們飛到盡興。而阿華，他就是個木頭，杵在十字路口的動不了的木頭。

沒人知道阿華為什么喜歡站在街口，他對路過的每個人也都報以淡淡的微笑，除了我們兩個，別人卻在背后悄悄說他傻蛋。唯一能召喚他的也只有他奶奶，當(dāng)然只是在吃飯和回家睡覺的時候。有一次阿華奶奶和巷子里的一群老太太撮合著去趕集，阿華奶奶騎著三輪車帶著阿華剛剛走出那條街，阿華便顯得十分驚慌，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他不顧一切地跳下三輪車，手掌和膝蓋割破了一層皮，他發(fā)出“牟牟”的像牛一樣的喉音往家跑?！鞍⑷A！你去哪？”鮮血融化了泥土。阿華奶奶趕回來的時候，他依然站在街口，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奶奶，然后又抬頭盯著頭頂?shù)哪瞧炜?。endprint

阿華出走之前也沒人預(yù)感到，或許除了能幫他出氣的奶奶別人都以為他直到死也會站在這里死去，就連他的爸爸媽媽。阿華家還有一個房子，是磚瓦房，那是他爸媽的房子，在他奶奶家的后面，沒人住的房子逢雨必漏。那個房子的門一直鎖著，木頭門破了個大洞，按理說我們是能夠鉆進(jìn)去的?？墒锹爠e人說那個院子里長滿了草，高的能沒過人，最令人可畏的是里面住滿了蛇，所以我們一直都沒敢進(jìn)去。偶爾會有幾只狗鉆進(jìn)去嬉鬧、交配、排泄糞便，阿華眼睛輕輕地掠過，轉(zhuǎn)向長街盡頭處的一片農(nóng)林。

我在夢中去過他家里，和堂哥一起去的，后來我便認(rèn)為我真的去過他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巷子中的孩子們，他們根本不相信。我又去找堂哥作證，他也開始懷疑我。我問他，“我們一起去的，你忘了？”他白了我一眼扭頭就走了，幾天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

我站在他們家門口朝窗戶那喊，“阿華在家嗎？”

我看到阿華站在炕沿邊，他正朝著坐在炕上的一個女人發(fā)笑。窗戶上的玻璃都碎了，碎片破在屋檐下，泡在水里像是一片片的冰。空曠的窗戶像是一張大嘴，我說的話他們一準(zhǔn)聽見，他們的笑聲也讓我一準(zhǔn)聽見。

“阿華，你的朋友嗎？快讓他們進(jìn)來。今天下雨就在家玩吧。”

那應(yīng)該是阿華的媽媽。如果沒人相信我會心平氣和地去找阿華玩，即使在夢里，那么阿華的媽媽應(yīng)該相信。她從炕上下來先摸了摸阿華的臉，然后和阿華一起迎出來?，F(xiàn)在想想阿華那時很清醒，很聰明，至少他的眼睛沒有呆滯，嘴角掛上了可親的笑容?？墒窃趬衾飼r我沒有注意到這些差別，或許在夢里我不認(rèn)為阿華是個傻不楞登的人。他在碗櫥里給我們拿了他媽媽炸的酥果子。

屋子里被老鼠掏得到處是一堆堆的土，鋪得嚴(yán)密的磚也各處松動塌陷。至于他院子里的一人多高的茅草，在那一夜都死了，被他媽媽用鐮刀殺得片甲不留，鮮綠的血液混在雨水里漫盡整個院子。我進(jìn)屋見到阿華和他的媽媽，有時覺得開朗舒暢有時覺得忐忑害怕。那個女人溫柔地看著阿華，比他奶奶看他的眼神還要溫柔。我們在屋里跑來跑去，她一點(diǎn)也不生氣，還關(guān)懷地說，“慢點(diǎn)跑，別碰倒了。”

就是因為這個夢，我再沒有打過阿華，堂哥卻因此生我的氣。

后來我經(jīng)過他家的房子，時常會想夢里的阿華同街口的阿華有什么不同，又會想那個被稱為阿華媽媽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媽媽。那一天阿華沒有到街口來目送一位位下地干活的人，而被鎖在了他奶奶的院子里。他拼命地在門口呼嘯，他的那種聲音不像是人的聲音，也沒聽出像是哪種動物的聲音，粗獷的干啞的似乎將要吐出他的肺一樣。他邊喊邊砸門，似乎有人要?dú)⑺念^。很多小孩都在他奶奶院子的籬笆外叫他，讓他從籬笆縫里爬出來。他卻向著他們怒吼，之前害怕他們的樣子一點(diǎn)也沒有了。他仍舊在門口邊砸邊吼。

“阿華，你不要吵了。你奶奶生病去醫(yī)院了，他們會回來給你開門的。你真的不要再吵了?！?/p>

“你跟他說這個干嘛，他又聽不懂?！?/p>

“我就是不想讓他再吵了，我聽到他吵就害怕。”

我站得很遠(yuǎn)，但我看到阿華的眼睛沒有流眼淚，而是脹滿了紅紅的血絲，像是一只剛剛被關(guān)進(jìn)籠子的發(fā)狂的狼狗。我有了點(diǎn)害怕，不光是他的怒吼，還有他整個人。我突然想到，他奶奶都生病了，他去哪吃飯呢？

第二天我去上學(xué)的時候又看見阿華站在街口了，他奶奶家的門也開了。當(dāng)我經(jīng)過他家門口時被嚇了一大跳，阿華家的門大敞四開的，就像我的身邊冒出了一個缺口，一不小心就會讓我掉進(jìn)去。茅草沒有死，還在，確實沒過了人。我想確認(rèn)一下茅草里是不是真的有蛇，卻從草叢中趟出一個人。堂哥嚇得跑了，我起初也想跑，但后來我覺得認(rèn)識這個人。她應(yīng)該就是阿華的媽媽，跟夢里的一模一樣。可是沒呆幾天阿華媽媽就走了。阿華奶奶又可以出來曬太陽，阿華像石頭一樣坐在奶奶身邊，看著西邊的云彩愣神。

我想了很長時間。那真的是阿華的媽媽嗎？她就是阿華的媽媽。阿華的媽媽走了，只像經(jīng)過樹梢的風(fēng)，我沒看到她溫柔地體貼地對待阿華?？赡馨⑷A是她親戚的孩子，只是親戚死了把孩子丟在這讓他們帶養(yǎng)。至少有一點(diǎn)讓我們羨慕的是，阿華穿了一件新衣服站在街口。不管衣服好不好看，只要是新的，就會讓我們驚嘆不已。似乎阿華并不這樣認(rèn)為，我看他沒有因此高興起來，他淡淡的微笑用完了，眼里虛無得同一張白作業(yè)紙。

沒過多久，阿華媽媽又回來了，自此再沒有長久的出遠(yuǎn)門。他家的房子只簡單地翻修了一下，當(dāng)時我還想這么破舊的房子我才不稀罕，要是我就再蓋一座新的。阿華的媽媽是個能干的人，她回來這些天料理了家里的所有事。這個時候大人們在街口的閑談中又多了一個女人的話題，談到她必然要說到她的丈夫。盡管如此，阿華白天仍然站在街口，不理會身邊的熱鬧。他媽媽也沒有太在意阿華，潛心地照料著房子的翻修，還是阿華奶奶照顧阿華的衣食起居。這位精力旺盛的女人，像是一個沒生過孩子的大姑娘一樣生龍活虎，看樣子她還能生很多孩子。

有人說阿華的病是阿華爸爸弄出來的。據(jù)說阿華爸爸是個醫(yī)生，但不是西醫(yī)也不是中醫(yī)，他爸爸似乎是自學(xué)了奇門遁甲之類的秘笈。人們說那些東西一般人是不能碰的，所以阿華替他父親受到懲罰。阿華爸爸走了有七八年了，阿華一出生就走了，以至于我對他沒有一點(diǎn)印象。還有人說阿華爸爸去當(dāng)了道士，甚至有的還說已經(jīng)得道成仙了。不然怎么能讓一個女人回來拉扯一家子的事呢？

現(xiàn)在阿華不是自己站在街口了，阿華媽媽在外邊給他帶回一只小獅子狗來。我們從沒有見過長得那么矮的狗，并且丑得出奇。但我們還是忍不住都跑到街口去圍著渾身雪白的小不點(diǎn)的狗看來看去。每每這時，阿華就拖著小狗回家，勒得狗嗷嗷直叫。后來我們就離得遠(yuǎn)些看，免得阿華再跑回家。街口來來往往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像是空氣一樣，似乎沒有人看得見他；盡管他緊緊地盯著別人看，可能也不會把他們拾進(jìn)心里。阿華如果有心，那他心里裝著什么呢？有時阿華會坐在他奶奶家門口的石墩上，把狗夾在腿下，如果他奶奶也出來陪他曬太陽，他會趴在他奶奶的腿上，將狗扔在一邊?？墒沁@幾天他奶奶正忙著為幫他們家修房子的人做飯，沒有出來陪他。endprint

修房子似乎是一件很輕松的事，也就兩三天的功夫房子里就能住人了。阿華媽媽想叫阿華回家睡覺。第一天晚上吃過晚飯，阿華很早就站出來，臉色耷拉下來，在我家門口我已經(jīng)把他看成了一個老頭，土灰色的瘦臉在漸濃的夜色中愈發(fā)枯竭。阿華媽媽和藹地叫了幾聲，讓阿華跟她回新房住，阿華一動不動，頭也不轉(zhuǎn)一下，像看待一個陌生人一樣。阿華媽媽在阿華奶奶家里坐到深夜，以為阿華困了自然會跟她回去睡。那一夜仿佛是那一年最黑的夜，沒有月亮，也沒有風(fēng)。阿華媽媽又出來喊他的名字，她看不到阿華，阿華也不回應(yīng)她。這時阿華奶奶才出來，“阿華，回來吧。跟我睡?！?/p>

第二天晚上，阿華依然如此。我在我家的門口處清晰地聽見一遍又一遍焦急而溫柔的喊聲，“阿華，聽話，跟我回去。阿華，聽話……”這聲音曾被無數(shù)個媽媽說過，但阿華卻是一道山谷讓它成為無窮的回響。后來阿華媽媽有些生氣了，走到街口去拉他。阿華死死用手抓墻、抓樹，他的手抓破了皮流了血。這夜有月光，把血液照成水銀般閃閃發(fā)光。阿華奶奶沒有睡，她在一直等著，后來還是阿華媽媽讓奶奶打開門并同意阿華再在這里睡一晚。

第三天阿華媽媽說先把獅子狗抱回家，興許這樣阿華會回家的。還沒吃完早飯就聽見一陣狗的慘叫聲，阿華用木棍狠狠砸在小狗的腿上，又接著在背上砸。小狗被一條繩子拴在院子里的樹上，小狗一圈圈地跑，直到把繩子都纏在樹上，只能緊緊地趴在樹下。阿華媽媽奪過阿華手中的木棍，小狗這才得救。紅色的血染在雪白的毛上顯得格外鮮艷。我知道這件事后覺得渾身一涼，對阿華更加害怕了。

阿華的媽媽執(zhí)拗不過阿華，她已經(jīng)不知道阿華有多大的力氣，她也不注意阿華為什么一直站在十字路口。然而這樣的景象是與我的夢截然相反的，看來阿華從不愛那個女人。阿華應(yīng)該不會想這么多的，他只是害怕陌生人，僅此而已。

接下來幾天阿華奶奶都陪著阿華在街口曬太陽，她用手撫摸著阿華的頭，還對阿華說，“誰說阿華傻了？我的阿華一點(diǎn)都不傻。誰說阿華心冷？我的阿華的心是熱的?！?/p>

阿華奶奶又問阿華，“阿華，以后你想去哪？你想過嗎？”阿華奶奶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想想吧?！?/p>

盡管她說阿華不傻，但是阿華還是沒有回答她的話。我忘記了阿華奶奶又去了幾次醫(yī)院。起初阿華還是會在門口邊喊邊砸門，后來阿華一聲也沒有了。有一次我想看看阿華怎么了，就跑到他門口往里看。那一幕讓我害怕極了，阿華正睜大眼睛，閉著嘴繃著臉直直地看著我。如果現(xiàn)在把門打開我認(rèn)為我一定會被他咬死。

大概是一個月左右我才又看到阿華的奶奶，她對阿華像往常一樣把他撫摸著，讓他趴在她的腿上。然而阿華奶奶的頭發(fā)稀疏了很多，面色一片蒼白，手掌上只有一層松弛的皮膚包裹著，跟以前大不一樣。阿華奶奶發(fā)出微微的聲音，“阿華，你想過了嗎？你想去哪？你一定要想想了。”阿華屬于哪里呢？他難道不會回自己的家嗎？這些問題連他奶奶都不知道。阿華奶奶最擔(dān)心的就是阿華，她小聲地說了很多話，“阿華，你在這站了那么長時間，也看了不少的人，你自己想想愿意去哪個方向。你不可能一輩子都在這站下去?！卑⑷A奶奶用一下午的時間告訴阿華，街口的西邊是什么，東邊是什么，南邊有什么，北邊又有什么。她不管阿華能不能都記下來，但她把能想起來的都說了。

事情遠(yuǎn)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快，兩天后的半夜我就聽到了哭聲。第二天天亮，我站在門口望向阿華奶奶的門口，果然是阿華的奶奶走了。阿華掛著一張青色的臉依然站在街口，他的家人全都回來了。他的“得道成仙”的爸爸，他的哥哥，竟然他還有一個妹妹。他的家人都披麻戴孝，而阿華什么也不戴，也不去跪在奶奶的靈前，他只是一直站在街口，眼里只有茫然沒有眼淚。

阿華爸爸出來叫他回去吃飯，阿華似乎是沒聽見一樣。阿華爸爸生氣地踹了他一腳，想拉他進(jìn)去。誰知道阿華竟然瘋狂地?fù)涞剿职值纳砩?，用長長的手指甲把他爸爸的臉?biāo)旱靡坏酪坏赖?。阿華爸爸用力把阿華推開，生氣地看著阿華準(zhǔn)備狠狠收拾他一頓，但當(dāng)他看到阿華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時，卻變得怯懦，只好憤憤地回家了。我在門口看到這一幕，那種表情比我之前在他門口看到的還要充滿絕望的殘忍。

一會兒一個小女孩出來叫阿華，“哥哥，回家吃飯了?！卑⑷A看到小女孩后，表情緩和了很多，但他仍然沒有回家吃飯。這幾天阿華站在街口的時候，他的妹妹經(jīng)常出來陪他，給他拿些吃的，他沒有一點(diǎn)傷害妹妹的意思，看起來真的像一個正常的哥哥。

葬禮舉行完之后，阿華不見了，發(fā)現(xiàn)阿華不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妹妹去街口找哥哥回家，可是哥哥不在那了，這一家人就開始急急忙忙的邊打聽邊找。我不知道那夜他們幾點(diǎn)回去的，或者他們有沒有回去，只是第二天看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時，才聽大人說昨晚十二點(diǎn)多下起了雨。

小雨下了一天，到傍晚才結(jié)束，水洼旁邊爬出一些蚯蚓，它們挪動著看似笨拙的身子尋求生的機(jī)會。我套上雨鞋淌著泥濘的積水，避開每一條緩慢而冗長的蚯蚓，站在門口扶著墻壁偷偷看向阿華奶奶的門前的街口，他還是沒有回來。街口有一些大人在說話，還有一些孩子在大街南側(cè)的一戶人家的墻根下玩弄蚯蚓。阿華奶奶的門像是一堵墻，似乎再也不會開了。我沒有看到阿華家修過后的樣子，也聽不見他們家的聲音，他們也沒有出門來跟大伙說說話，但阿華一定沒有被找回來，我堅信。

有一次阿華站在街口仰著頭看剛剛下過雨陰沉的天，我和堂哥把他拉到大街南側(cè)的一棵樹下然后猛地踹一腳樹，一陣雨點(diǎn)子落在他的身上。我們跑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哈哈大笑起來。阿華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說，“阿華要回家，阿華要回家”，而是望著樹冠笑了。我們卻很不樂意他這樣的表現(xiàn)，翻過臉指著他說“傻子”。阿華跑到附近的每棵樹下，都晃一晃樹，讓雨水淋在自己的身上。我們看到這樣更覺得無趣，直接上去就扇他的光頭。這時阿華才如我們所愿地說，“阿華要回家，阿華要回家?！蔽覀冞@才滿足了，嘿嘿笑著跑回家?，F(xiàn)在阿華是不是在某棵樹下呢？我沒有把我的想法去告訴他媽媽，我有時候并不認(rèn)為他們是好人。

三天，五天，半個月，一個月，阿華都沒有回來。他的爸爸已經(jīng)走了很長時間。他媽媽像平常的人家一樣開始出來說說笑笑，跟其他女人去趕集買東西。他的哥哥好像有些本事，隨著他爸爸在外面學(xué)習(xí)“道法”。而阿華妹妹經(jīng)常被一群孩子問起阿華的事情，并譏笑諷刺她，她總是哭著從幼兒園回家。但時間越來越長，問起的人也少了，他的妹妹似乎都快忘記了這個煩惱的問題。endprint

說著說著就到秋天了，這個秋天來了一場很大的風(fēng)。風(fēng)把一些樹連根拔起，還把一些年數(shù)已久的泥坯房刮塌。我清早出來看，到處都是不見天日的淡黃色。我望向街口，看到阿華奶奶的房子倒了，阿華站在街口正望著那座倒塌的房子。我以為是自己還沒有睜開眼睛看錯了，可確確實實就是阿華站在那。阿華奶奶家門口圍了一圈的人，阿華站在圈的中央。人們既看倒塌的房子又看回來了的阿華。阿華媽媽坐在阿華奶奶門前石頭上摟著立在她面前的阿華嚎啕大哭，并且不時又用拳頭打阿華，用巴掌扇阿華。阿華一動不動，沒有一滴眼淚。

阿華比走之前臟了許多，衣服都破舊了。街頭開始暗暗議論阿華，關(guān)于阿華的去處，關(guān)于阿華的心硬，關(guān)于阿華的傻不傻，關(guān)于阿華是不是好了等等?？梢钥闯鰜戆⑷A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他的鞋還在腳上，可是鞋底磨破了露出半個腳掌來。幸虧是這個季節(jié)，阿華還能找些吃的，要是在冬季，那可就難說是死是活了。這也是大人們說的。阿華的回來似乎只是因為這房子，他在街口站了整整兩天，他妹妹偷偷給他東西吃。他沒有回家也沒有說話。

阿華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他回來的目的不是看阿華，而是準(zhǔn)備清理老房子，在兩處宅地上面建一個大房子。這一切都是那么緊湊，似乎不是突發(fā)奇想，只是一場偶然的風(fēng)加速了大房子的必然產(chǎn)生。人們以為阿華會又哭又鬧的，沒想到動工的前一晚上，阿華就走了。這次阿華爸爸根本沒有去找，阿華媽媽的眼睛只紅了一天，兩個孩子過了一會兒就當(dāng)全沒發(fā)生過。

只是有一次妹妹說，“媽媽，我好像看到阿華了?！?/p>

“在哪？”

“在東邊的果園里?！?/p>

他媽媽扭著屁股，趕緊走出去看。

“沒有啊。”

“剛剛好像在那。”

“以后看清楚了再說?！薄八悄愀绺?，你怎么能叫他阿華呢?！?/p>

“他告訴我的，他叫阿華。”

之后便再不出去看。

后來有很多去地里干活的人回來說好像看到過阿華，在南邊的墳場里、西邊通往更遠(yuǎn)地方的馬路旁、北邊的小河邊；還有一些出遠(yuǎn)門的人回來說也好像看到阿華了，在垃圾堆旁，在城市的地鐵上，在高樓里，在擁擠的人群中。聽到的消息都說阿華還活著。

阿華的心應(yīng)該不是冷的，然而讓他溫暖的仍然是他的親人，還有他熟悉的房子、天空、土地、人群、馬路，還有他經(jīng)常瞭望的遠(yuǎn)方。那些東西比稱呼起來無比親近的人更愛他，也只有那些東西才不會厭倦他，離開他。阿華屬于那里。這些話應(yīng)該是那個罵過我的，阿亮的奶奶說的。這不是原話，原話要比罵我時更難以入耳。

還有，如果阿華妹妹說的是真的，直到阿華死了我也只記得他說過兩句話。

“我叫阿華。”

“阿華要回家?！?/p>

本欄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