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惠生,夏格旺堆,呂紅亮
(1.河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2.西藏自治區(qū) 文物保護研究所,西藏 拉薩 850000;3.四川大學 考古系,四川 成都 610065)
2021年9月,廣州大學章典教授等相關(guān)學者在《科學通報》(英文版)發(fā)表了題為《最早的洞壁藝術(shù):西藏中更新世的人類手足跡》一文,介紹了對西藏拉薩市堆龍德慶區(qū)邱桑村溫泉發(fā)現(xiàn)手印和腳印的鈾系測年。測年顯示該“古人類手腳印”年代在距今16.9萬~22.6萬年之間,由此認為它是世界上最早的“洞壁藝術(shù)”。(1)David D. Zhang , Matthew R. Bennett, Hai Cheng, Leibin Wang, Haiwei Zhang, Sally C. Reynolds, Shengda Zhang, Xiaoqing Wang, Teng Li, Tommy Urban, Qing Pei, Zhifeng Wu, Pu Zhang, Chunru Liu, Yafeng Wang, Cong Wang, Dongju Zhang, R. Lawrence Edwards. “Earliest parietal art: Hominine hand and foot traces from the middle Pleistocene of Tibet,” Science Bulletin,Vol.66,2021:2506-2515.該發(fā)現(xiàn)也被美國《考古》雜志選為2021年度“世界考古十大發(fā)現(xiàn)”之一,從而引起了較大的社會轟動和學術(shù)界的關(guān)注。
章典教授發(fā)現(xiàn)的“古人類手腳印”遺跡有兩處。第一處位于邱桑溫泉的西南坡地,此處“古人類手腳印”被當?shù)匕傩照J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大師的手腳印,從而對其進行頂禮膜拜。章典教授最早于2002年曾對“古人類手腳印”做過報道。第二處位于邱桑溫泉西側(cè)山腳的“擦多崗”,此處“古人類手腳印”由當?shù)卮迕?021年為章典教授提供線索而被知曉,并入選2021年度“世界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圖1)。
邱桑溫泉西南山坡的“古人類手腳印”坐標為東經(jīng)90°45′40.02″、北緯30°0′3.00″,海拔4263米。該地點位于邱桑溫泉建筑群西南約45米處,巖石因地勢走向呈南高北低狀,其長約3米、寬約2米,巖石上側(cè)有后期砌筑的小石臺(圖2)。“古人類手腳印”遺跡零星分布在其下方的巖面上,肉眼觀察十分模糊,似有2-5個痕跡(圖3)。山腳“擦多崗”的“古人類手腳印”坐標為東經(jīng)90°45′3.99″、北緯30°0′19.45″,海拔4057米。該地位于宇妥崗村東側(cè)村道拐彎處東約15米處自然形成的巖石斷面上方,其中一個見方約1米的巖面上分布有若干“古人類手腳印”(圖4),在其周圍的巖面上亦零星分布,總計數(shù)量在10個左右,但均較為模糊。
圖1 邱?!肮湃祟愂帜_印”遺跡所在坡地 圖2 邱桑溫泉西南山坡的“古人類手腳印”遺跡地點
圖3 邱桑溫泉西南山坡的“古人類手腳印” 圖4 邱桑溫泉西側(cè)山腳“擦多崗”的“古人類手腳印”
邱桑溫泉見諸史籍的記載,可追溯到8世紀與藏醫(yī)祖師宇妥·寧瑪云丹貢布相關(guān)的傳說。據(jù)說,寧瑪云丹貢布大師出生于邱桑溫泉西面山腳的宇妥崗村。作為藏醫(yī)學一代宗師,寧瑪云丹貢布大師在邱桑溫泉度過了童年,成了藏醫(yī)大師后,用溫泉為百姓治病療傷。當?shù)匕傩照J為,山腳“擦多崗”地點的“古人類手腳印”是寧瑪云丹貢布大師6歲時在此嬉戲留在巖面上的。15世紀初期,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大師來到邱桑溫泉治療疾病,當?shù)厝苏J為邱桑溫泉西南側(cè)山坡上的那些手腳印是宗喀巴大師留下的。
據(jù)章典教授分析,邱桑手腳印是由人類的腳和手印在剛剛生成的尚未凝結(jié)成巖且(pre-lithification)厚度在200-2000毫米之間的石灰華上的圖形。石灰華由軟變硬的成巖過程一般在兩年左右,由此可知,石灰華硬化的年代就是手印和腳印產(chǎn)生的年代。章典用手鉆靠近手腳印,從奶酪狀的石灰華上鉆取采樣后進行鈾系測年,結(jié)果顯示該石灰華的年代在距今16.9萬~22.6萬年之間。
對于該遺址的另一處手印腳印遺跡,章典早在2002年就做過研究,當時發(fā)現(xiàn)分屬19個人的已經(jīng)鈣化了的手印和腳印,其中還包括一個火塘。通過對沉積在火塘和手腳印石灰華中的石英顆粒的光釋光斷代,確定其年代在距今c.21.7 cal. ka和c.20.6 cal. ka之間。(2)Zhang, D., and Li, S. “Optical dating of Tibetan human hand and footprints: An implication for the palaeoenvironment of the last glaciation of the Tibetan Plateau,” 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 Vol.29,2002:1069.對于這個測年,當時就有些學者認為非風化的石英碎屑可能在用于光釋光測年時會顯示出比實際時代更古老一些。(3)David B. Madsen , Ma Haizhou, P. Jeffrey Brantingham, Gao Xing, David Rhode, Zhang Haiying, John W. Olsen.“The Late Upper Paleolithic occupation of the northern Tibetan Plateau margin,”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 Vol.33,2006:1433-1444.實際上除了章典以外,許多學者也曾對此遺址做過測年,如年代學家梅耶和考古學家馬克等人對邱桑手印腳印遺址采了11個樣本,分別用鈾系、光釋光和碳14測年方法進行斷代,獲得了7.4~ 8.4 千年前和1.2萬至1.3萬年前幾組數(shù)據(jù)。(4)Meye, M.C. , M.S. Aldenderfer, Z. Wang, et al. “Permanent human occupation of the central Tibetan Plateau in the early Holocene,”Science, Vol.355,2017:64-67.從目前的幾組年代學研究數(shù)據(jù)來看,邱桑手印腳印的年代從距今7千年前至22萬年前不等。在這樣一個巨大的年代差異中,究竟哪些年代更為可信呢?抑或從距今22萬年前到距今7千年前,每個時期都有不同的古人來此按手腳印打卡?
由于章典的第二次邱桑手印腳印測年的古老性,涉及到巖畫及其人類藝術(shù),以及人類象征思維的起源問題,所以測年甫一發(fā)表,便引起了考古學家特別是巖畫學家們的強烈關(guān)注,譬如澳大利亞史前學家貝德納里克等人便撰文討論其年代問題。德納里克接受了章典的大部分主張,例如,同意邱桑石灰華上的痕跡是通過將手和腳壓在軟介質(zhì)中而形成的,而不是用工具創(chuàng)造的;同意這些腳印和手印是刻意為之的,所以它們是古藝術(shù)的一種形式;此外,還接受了是少年兒童的手印和腳印的判斷。從世界范圍的巖畫來看,少年兒童往往是巖畫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特別是在歐洲和澳大利亞的軟洞穴或以前的軟洞穴沉積物上發(fā)現(xiàn)的大部分身體部位的印象(5)Bednarik, R. G. “Children as Pleistocene artists,” Rock Art Research 25(2),2008: 173-182.;最后還同意這些手印和腳印標記是在石灰華石化前且還在沉淀時形成的,所以它們的年齡應(yīng)該與介質(zhì)相匹配。
但貝德納里克對章典的斷代結(jié)果卻提出了異議,即不贊同帶有腳印和手印的石灰華是大約在169到226ka之間中更新世的說法。貝德納里克認為邱桑手印和腳印是一個露天遺址,降水將會嚴重影響其石灰華中鈾的比值,會大大降低鈾的比率。這樣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不可避免地導致年齡估算明顯大于沉淀的實際年齡。(6)降水會影響鈾系開放系統(tǒng),表面如果受到了溶解和風化作用確實會有一定影響,但如果測年的采樣不是在表面,而是在表面下方2-3mm和5-10mm的不同位置,這些地方并沒有受到降水和風化的影響年齡應(yīng)該是可靠的。章文對快速沉積的石灰華不同深度進行定年,年代都是一致的,說明是很快沉積的,靠近表面的位置也并未受到風化作用的影響。此外,貝德納里克說,章典用來獲得這一結(jié)果的鈾-釷方法已被多次證明,該方法所提供的更新世碳酸鹽巖堆積再沉淀的年代并不可靠。在任何情況下,由類似過程所形成的如鐘乳石一類的碳酸鹽洞穴堆積的放射性碳素年代,都遠遠低于用鈾-釷法所檢測出的年代。(7)Bednarik, R. G. “Direct dating results from rock art: a global review,” AURA Newsletter 14(2),1997: 9-12;Bard, E., B. Hamelin, R. G. Fairbanks and A. Zindler. “Calibration of the 14C timescale over the past 30,000 years using mass spectrometric U-Th ages from Barbados corals, ”Nature, Vol.345,1990:405;Holmgren, K., S.-E. Lauritzen and G. Possnert. “230Th/234U and 14C dating of a late Pleistocene stalagmite in Lobatse II cave, Botswana,” Quaternary Science Reviews, Vol.13,1994:111-119.換句話說,碳14年代和鈾-釷法年代在全新世多數(shù)還是吻合的,但在更新世卻非常不吻合,晚更新世樣品的鈾-釷年齡隨年齡呈指數(shù)增長,甚至它們可以是實際年齡的許多倍。(8)Bednarik, R. G. “The dating of rock art and bone by the uranium-thorium method,” Rock Art Research 39(2), 2022.就中國巖畫而言,在邱桑之前報道的許多案例中,最多只有十幾個世紀歷史的再沉淀碳酸鹽薄膜所提供的年齡為134.6ka,也就是其真實年代的數(shù)百倍!(9)Tang H., G. Kumar, Jin A. and R. G. Bednarik. “Rock art of Heilongjiang Province, China,”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Reports, Vol.33,2020.貝德納里克進一步認為,鈾-釷年齡的隨機性表明似乎是鈾-釷比值的埋藏過程的隨機函數(shù)所致。值得注意的是,鈾可溶于水,當沉積物形成時,鈾很容易被去除水分。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在洞穴堆積中,而完全暴露在降水中(曠野中)的石灰華更是如此。石灰華不像石筍那樣致密的晶體結(jié)構(gòu),它們有不同程度的孔隙度,這有助于與碳酸鹽的反應(yīng),更易恢復到它們的可溶性(碳酸氫鹽)狀態(tài)。為了降低碎屑釷帶來的污染所造成的數(shù)據(jù)偏差,貝德納里克建議使用等時法(isochron methods),或?qū)η裆J胰A進行巖心取樣,用以比較風化帶外觀的年齡變化,這樣才能確定鈾流失的程度。
不過,對于邱桑手印腳印而言,最大問題并非來自各種科學測年的不一致,而是來自石灰華印記本身。除了手印和腳印以外,邱桑溫泉礫石石灰華上還發(fā)現(xiàn)了藏文字母,盡管藏文已經(jīng)漫漶不清,不能辨識,但為藏文字母(圖5),尤其是圖6中顯示的藏文字母“A”(讀音“阿”),確鑿無疑。而且根據(jù)現(xiàn)場觀察,與腳印和手印一樣,是石灰華成巖變硬之前的柔軟泥狀制作上去的。最早的藏文出現(xiàn)于公元7世紀以后,這些石灰華上的藏文充其量也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如果根據(jù)章典的鈾系測年,石灰華成巖石化年代是16萬-20萬年前的中更新世,那么這些藏文文字也是那個時候的;相反,石灰華成巖石化年代是公元7世紀以后的,那么這些人類腳印和手印也是公元7世紀以后的。
圖5 邱桑溫泉礫石石灰華上的藏文 圖6 藏文字母“A”
由此來看,邱桑手印和腳印的年代問題,應(yīng)該還需要更完善的測年方案和更豐富的考古學材料來證實,僅通過單一的鈾-釷法斷代,可能還不足以解決年代上的沖突與矛盾。此外,青藏高原境內(nèi)的其他地方(玉樹、吉隆)最近也涌現(xiàn)出了一批“手腳印”,學界也應(yīng)該展開對這類遺跡的調(diào)查研究和科學測年工作,用以建立與邱桑地點的對比資料。
關(guān)于藝術(shù)的認識大致可以歸納為兩種,其一是柏拉圖的觀點。柏拉圖把藝術(shù)看作是個人模仿他或她所見事物的一種基本需要。他認為,原始真實性就是概念性,即某些東西的概念,這種概念包括了這種東西的各式各樣的形態(tài)及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10)參見柏拉圖在《智者篇》《理想國》中的相關(guān)論述。
其二是19世紀的文藝理論。這種理論認為藝術(shù)是藝術(shù)家對自我情感的表達。這種觀點產(chǎn)生出各種關(guān)于藝術(shù)的定義,這些定義雖很別致,卻對理解史前藝術(shù)無濟于事。例如,挪威作曲家格里格認為:“藝術(shù)其實是欲望過剩,這種欲望不能在生活中或通過其它途徑加以表達,因此借助于藝術(shù)。”再如,俄國小說家列夫·托爾斯泰認為:“藝術(shù)是一種人類的活動,即一個人自覺地通過某種外部標記的形式把他的情感經(jīng)歷傳遞給其他人,其他人受到這些情感的影響并從中體驗它們。”法國雕刻家奧古斯特·羅丹說,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僅僅是在“表達他的夢想”等等。所謂“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美學觀點就是基于這種認識,把藝術(shù)當作一種人類技巧的成就,它的目的是帶來審美愉悅而不是產(chǎn)生效用,這種看法對于我們理解史前藝術(shù)幾乎毫無用處,因為我們對創(chuàng)作史前藝術(shù)的人們及其文化幾近一無所知。(11)參見保羅·G·巴恩:《劍橋插圖史前藝術(shù)史》,郭小凌、葉梅斌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不過近年來從事史前藝術(shù)研究的學者更傾向于將史前藝術(shù)定義為人類純粹的精神產(chǎn)品或非實用品(non-utilitarian),即表現(xiàn)人類象征思維(symbolic thinking)的空間形式。換句話說,只有表現(xiàn)人類象征體系的非實用人工制品(artifacts representing a symbolic system)才能夠被界定為藝術(shù)品。(12)Bednarik, R. G. “The role of Pleistocene beads in documenting hominid cognition,” Rock Art Research 14(1),1997:27-43.藝術(shù)和宗教的起源問題上,二者往往交織在一起,從而與“實用”的(Practical)器物形成對立,舉凡沒有“實用”功能的,便應(yīng)該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藝術(shù)品或宗教器具。(13)Jean Clottes and David Lewis-Williams.“Palaeolithic art and religion,”In John R. Hinnells(ed), A Handbook of Ancient Religions,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p.7-45.
這樣一個定義便明確了史前藝術(shù)品與石器工具、武器等之間的分野(14)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特別是史前,實用和非實用之間的區(qū)別并不總是明確和截然的。參見Bednarik, R. G. “The role of Pleistocene beads in documenting hominid cognition,”Rock Art Research 14(1),1997:27-43;Jean Clottes and David Lewis-Williams,“Palaeolithic art and religion,” In John R. Hinnells(ed). A Handbook of Ancient Religions,pp.7-45.,同時也避免了19世紀有關(guān)“藝術(shù)”定義中的矛盾和含混之處。盡管學者們?nèi)苑Q其為“藝術(shù)品”,但實際上越來越多的學者不再將舊石器時代的巖畫與可移動的藝術(shù)品視作任何與藝術(shù)有關(guān)聯(lián)的物品,而更多地探索它們所象征的文化內(nèi)涵以及在整個社會系統(tǒng)中所扮演的角色。(15)Strathern, A. & M. Strathern. “Introduction,” Body decoration in Mount Hagen,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78.
如果按照這個定義,西藏邱桑遺址的人類手印和腳印是否可以認定為巖畫(或洞壁)藝術(shù)呢?(16)貝德納里克指出章典報告中將邱桑遺址中的手印和腳印稱作“parietal art”可能有問題。“parietal”解剖學中指的是骨頭的腔壁,借用到巖畫研究中指的是“洞穴巖壁”。但邱桑遺址是一個露天場所,所以不能稱其為“parietal art”(洞壁巖畫)。參見Bednarik, R.G., Jin Anni and Chao Ge. “The travertine hand and footprints at Quesang, Tibet,” Rock Art Research,Vol.39,2022:215-217.如果兩個少年兒童純粹是為了好奇而按下手印和腳印,這種行為顯然不具有象征意義,故也不能被認定為巖畫遺跡。前世界巖畫藝術(shù)委員會主席阿納蒂(E. Anati)教授正是基于巖畫界對于藝術(shù)的新定義而做出自己的判斷。阿納蒂同意章典的測年和人類小孩腳手印的認定,但對其作為世界上最早巖畫的認定表示懷疑。阿納蒂說發(fā)表的文章顯示腳和手在石灰華上用力而導致了手印和腳印的產(chǎn)生,從已公布的照片中就可以看出這一事實。四個手印中至少有兩個顯示出用力推動的位置,這給人的印象是手和腳是用來推泥塊的。這些手印和腳印似乎是一個機械作用,用來移動物體的結(jié)果。章典等人解釋這是一件有預謀的藝術(shù)作品,與那些用力推開泥塊的明顯跡象,以及腳和手的疊加表明了推動泥塊的連續(xù)行為相矛盾。無論如何,它們并不代表一種反復出現(xiàn)的文化模式。手印被保留在過去7萬年的人類入會儀式或部落間協(xié)議的簽名等行為的巖畫記錄中,至少比本案晚10萬年。在有意的文化組合中,腳和手是否組合在一起是未知的,這種異常的情況至少需要對它們的功能和目的進行假設(shè)。阿納蒂認為,這一發(fā)現(xiàn)只能證明當時該地區(qū)人類的存在,似乎并不能說明西藏的藝術(shù)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早10萬多年。(17)Anati, E. Discussion Forum:Communications between Tang Huisheng and Emmanuel Anati,on middle Pleistocene Tibetan handprints and footprints. Expression, Vol.37,2022:4-5.
藝術(shù)(以及宗教)的出現(xiàn)是一種人類思想認識,是一種文化的進化,而不是像神跡一樣靈光突現(xiàn),神龍見首不見尾,或仙桃一個。邱桑手印和腳印時代領(lǐng)先于世界手腳印巖畫藝術(shù)普遍出現(xiàn)的時代十幾萬年,其作為巖畫(或洞壁)藝術(shù)的性質(zhì)便需要仔細考量:為什么它會出現(xiàn)得這么早?為什么它出現(xiàn)后在十幾萬年的時間范圍內(nèi)成為絕響?它孤單單地出現(xiàn)在4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意味著什么?等等。
20世紀初,考古學家在美國德克薩斯的帕魯克西河床(Paluxy Riverbed, Glen Rose)上發(fā)現(xiàn)了與1億年前的恐龍腳印一起出現(xiàn)的巨人腳印,引起了全世界的轟動。其轟動之處不僅在于時代之早,而且這些人類腳印引起了人們對進化論的質(zhì)疑。這些與恐龍同時代的巨人腳印似乎證實了《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談到的在大洪水之前,上帝的兒子和人類的女人結(jié)婚生下巨人奈弗林(Nephilim)的說法。美國的特創(chuàng)論者(Creationists)懷特孔(John C. Whitcomb)、莫里斯(Henry M. Morris)等人利用這些腳印大做文章,他們在其經(jīng)典特創(chuàng)論著作《創(chuàng)世洪水》(TheGenesisFlood)中,對進化論進行了完全和徹底的否定,認為這個地質(zhì)發(fā)現(xiàn)證實了圣經(jīng)關(guān)于史前巨人記載的“科學性”。(19)Morris, Henry M. and John C. Whitcomb. The Genesis Flood, Baker Book House: Grand Rapids, MI,1961,pp.173-175.不過特創(chuàng)論的勝利只是曇花一現(xiàn),科學家經(jīng)過科學調(diào)查和研究后發(fā)現(xiàn),所謂的巨人腳印實際上包括了三種印記:首先是趾骨龍的腳??;其次是石頭經(jīng)水流侵蝕的痕跡;其三是人工制作的腳印巖畫。(20)Kuban, G.“Elongate Dinosaur Tracks,” in Gillette, David D. and Martin G. Lockley. eds., Dinosaur Tracks and Trac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 57-72.特創(chuàng)論者旋即偃旗息鼓,但仍有一些頑固分子堅持認為這是巨人足跡,是圣經(jīng)關(guān)于大洪水和巨人記載的地質(zhì)和考古證據(jù)。(21)Patton, D. “The Burdick Track Vindicated!,” Dino Trax (newsletter of the Metroplex Institute of Origins Science), Vol. 6,1990.
不過在地質(zhì)中確乎發(fā)現(xiàn)了很多人類的腳印化石。目前發(fā)現(xiàn)時代最早的是坦桑尼亞萊托利(Laetoli)奧杜維峽谷出土的距今375萬年前的人類腳印。最早1978年由古生物學家瑪麗·利基和她的團隊在坦桑尼亞的萊托利發(fā)現(xiàn)。1976年,另一組神秘的腳印在附近的A遺址部分出土,但被認為可能是一只熊留下的。根據(jù)《自然》雜志上的一項最新研究,對萊托利遺址的重新挖掘和詳細的比較分析顯示,這些腳印是由早期人類——兩足人類創(chuàng)造的(圖7)。(22)Leakey,M.“Pliocene footprints at Laetolil, Northern Tanzania,”Antiquity, Vol.52,2022:133-142;McNutt,Ellison J., Kevin G. Hatala, Catherine Miller, James Adams, Jesse Casana, Andrew S. Deane, Nathaniel J. Dominy, Kallisti Fabian, Luke D. Fannin, Stephen Gaughan, Simone V. Gill, Josephat Gurtu, Ellie Gustafson, Austin C. Hill, Camille Johnson, Said Kallindo, Benjamin Kilham, Phoebe Kilham, Elizabeth Kim, Cynthia Liutkus-Pierce, Blaine Maley, Anjali Prabhat, John Reader, Shirley Rubin, Nathan E. Thompson, Rebeca Thornburg, Erin Marie Williams-Hatala, Brian Zimmer, Charles M. Musiba and Jeremy M. DeSilva.“Footprint evidence of early hominin locomotor diversity at Laetoli, Tanzania,” Nature, 1 December 2021.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1-04187-7.
圖7 由 Stephen Gaughan and James Adams利用攝影測量模型,顯示5個人類足跡(a);以及相應(yīng)腳印的等高線圖,由三維表面掃描圖(b)生成;位于坦桑尼亞北部恩戈羅恩戈羅( the Ngorongoro)保護區(qū)的奧杜威峽谷(Olduvai Gorge)和萊托利地圖(c);A2足跡(d)和A3足跡的等高線圖(e)
歐洲最古老的腳印是在英國的哈皮斯堡(Happisburgh)發(fā)現(xiàn)的,可以追溯到距今100萬~78萬年前的早更新世。(23)Ashton, N., Lewis, S. G., De Groote, I., Duffy, S. M., Bates, M., et al. “Hominin footprints from early pleistocene deposits at Happisburgh, UK,” PLoS ONE 9(2),2014.意大利坎帕尼亞區(qū)(Campania)北部羅卡蒙菲納火山(the Roccamonfina volcano)附近,有著一排被稱為“惡魔的足跡”(Ciampate del Diavolo)的腳印化石(圖8),這是迄今為止更新世火山灰中發(fā)現(xiàn)的保存最完好的人類足跡之一。(24)Avanzini, M., De Angelis, M., Mietto, P., Panarello, A., & Rolandi, G.“Pleistocene human footprints preserved on a zeolite-rich pyroclastic flow (Roccamanfifina, Italy),” In International Union of Geological Sciences (Ed.), 32nd international geological congress. Florence: Università di Firenze,2004,pp.598; Avanzini, M., Mietto, P., Panarello, A., De Angelis, M., & Rolandi, G. “The devil’s trails: Middle Pleistocene human footprints preserved in a volcanoclastic deposit of Southern Italy,”Ichnos,Vol.15, 2008:179-189.盡管廣泛的熱碎屑沉積的熱液變化和變量污染已經(jīng)很嚴重,但經(jīng)過40Ar/39Ar 激光探針(40Ar/39Ar laser probe)定年分析單純的火山灰沉積顯示,熱碎屑層和足跡的年代為距今大約35萬年前。(25)Scaillet,S., G. Vita-Scaillet, H. Guillou. “Oldest human footprints dated by Ar/Ar,”Earth and Planetary Science Letters,Vol.275,2008:320-325.法國的特拉·阿瑪塔(Terra Amata)的露天遺址發(fā)現(xiàn)距今30萬~40萬年前的古人類足跡(26)De Lumley, H. “Les fouilles de Terra Amata a Nice,Premiers rèsultats,” 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Anthropology and Prehistory of Monaco,Vol.13,1996:29-51.;希臘西奧皮特拉洞穴(Theopetra Cave)中發(fā)現(xiàn)約距今13萬年前的古人類腳印。該遺址發(fā)現(xiàn)的兩個腳印非常完整,似乎都是左腳,長度分別為150.4毫米和138.96毫米。根據(jù)現(xiàn)代歐洲標準,這些長度將與2~4歲,身高為90~100厘米的兒童相一致。(27)Manolis, S. K., Aiello, L. C., Henessy, R., & Kyparissi-Apostolika, N. “The middle Paleolithic footprints of Theopetra cave (Thessaly, Greece),” In N. Kyparissi-Apostolika (Ed.),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Theopetra Cave: 12 years of excavation and research, Trikala, 1998, pp. 87-93 (6-7 November)
圖8 意大利南部羅卡蒙菲納火山灰中發(fā)現(xiàn)的人類腳印化石
晚更新世發(fā)現(xiàn)人類足跡的遺址包括羅馬尼亞的瓦托普洞穴(the Vrtop Cave),時代在6.2萬年前(28)Onac, B. P., Viehmann, I., Lundberg, J., Lauritzen, S. E., Stringer, C., & Popita, V. “U-Th ages constraining the Neanderthal footprint at Vrtop Cave, Romania.” Quaternary Science Reviews,Vol. 24, 2005:1151-1157.;意大利的卡瓦洛洞穴(Grotta del Cavallo),時代在距今4.4萬年前,這是歐洲已知的解剖學上現(xiàn)代人的首次出現(xiàn)(29)Benazzi, S., Douka, K., Fornai, C., Bauer, C. C., Kullmer, O., Svoboda, J., Pap, I., Mallegni, F., Bayle, P., Coquerelle, M., Condemi, S., Ronchitelli, A., Harvati, K., & Weber, G. W. “Early dispersal of modern humans in Europe and implications for Neanderthal behaviour,”Nature, Vol. 479,2011:525-529.;法國的一系列洞穴遺址如拉斯科(Lascaux)、尼奧(Niaux)、阿爾登(Aldene)、佩切·梅爾(Peche Merle)、方塔內(nèi)(Fontanet)、阿里日(Ariège)以及肖維(Chauvet)、意大利的巴蘇拉(Bàsura)和西班牙的奧霍·瓜雷納(Ojo Guarea)。(30)Lockley, M., Roberts, G., & Kim, J. Y. “In the footprints of our ancestors: An overview of the hominid track record,” Ichnos, Vol.15,2008: 106-125.還有東歐布達佩斯科文·特爾(Corvintér)薩格瓦爾考古文化(the Ságvárian archaeological culture)遺址出土的人類足跡,時代在距今1.8~2萬年間的末次盛冰期(圖9)。(31)Ringer,., G. Lengyel.“The Upper Palaeolithic site at Budapest Corvin-ter,” Praehistoria, Vol. 9-10,2008-2009:205-211.除了瓦托普洞穴和卡瓦洛洞穴之外,所有這些遺址的年代都不到3萬年,因此無疑是解剖學上的現(xiàn)代人類的足跡。兒童的腳印似乎是舊石器時代洞穴記錄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例如,在法國南部的肖維洞穴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男孩(8歲,1.5米高)的腳印(圖10)(32)Harrington, S. P. M. “Human footprints at Chauvet Cave,” Archaeology 52(5),www.archaeology.org/9909/newsbriefs/chauvet.html. Accessed 14 Jan 2020.,尼奧洞穴也發(fā)現(xiàn)了可能代表兒童的腳印。(33)Pales, L. Les Empreintes de Pieds humains dans les Cavernes, (Memoir 36, Archives de l’Institut de Paleontologie Humaine (Fondation Albert 1er, Prince de Monaco), Paris: Masson,1976.
圖9 布達佩斯科文·特爾遺址出土的人類足跡
圖10 肖維洞穴巖畫中的小孩子腳印化石(左)及其翻模(右)
腳印(包括手印)是世界范圍內(nèi)古代文獻中都普遍加以著錄的對象,在中文文獻中被稱作“大人跡”“疏人跡”“巨人跡”“仙人跡”等?!赌绿熳觽鳌酚涊d周穆王訪西王母時,云“天子遂趨升于弇山,乃紀亓(其)跡于弇山之石”(34)郭璞注、洪頤煊校:《穆天子傳》卷3,四部叢刊初編,上海涵芬樓影印天一閣本。?!赌绿熳觽鳌窞槲鲿x時期出土于魏襄王墓,故該書的成書與流傳當在戰(zhàn)國或戰(zhàn)國之前。“跡”即足跡,這是早期文獻中喜歡著錄的巖畫主題。又如《韓非子》也曾提到同樣的巖畫主題:“趙主父令工施鉤梯而緣播吾,刻疏人跡其上,廣三尺,長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嘗游于此?!?35)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76頁。國外亦然,根據(jù)公元前9世紀的愛爾蘭傳奇故事《倫斯特之書》(The book of Leinster)的記載,神話英雄庫·朱蘭(Cu Chulain)的一對腳印雕刻在巖石之上,這應(yīng)該是最早提到巖石藝術(shù)的歐洲書面文件。(36)Bertuzzo, F., C. Prestipino, M.R. Simonassi. Oltre il segno. Proposta di metodologia e schedatura per le incisioni, Millesimo: Regione Liguia/Comunita Montana Alta Val Bormida, 1998,pp.23-25.在歐洲以外,整個16和17世紀,葡萄牙和西班牙耶穌會傳教士的文獻中都提到了南美巖畫的多個地點。1549年,葡萄牙牧師曼努埃爾·達·諾格雷加(Manuel da Nogrega)在他的一些關(guān)于巴西印第安人的信中提到了巖畫的存在:“他們說那個圣多姆(saint Tome),他們叫他佐姆(Zome),從這里經(jīng)過,這是他們的祖先對他們說過的。他的腳印被印在一條河附近,我去看是因為我確信真相,我親眼看到了四個有腳趾標記的人類腳印?!?37)Nobrega, M. da. Cartas do Brasil e mais escritos. Seleccao de joao Alves das Neves, Lisboa:Universitaria Editora, 2004,pp.47.60.
當然,這種著述是否可以被當作是最早的巖畫著錄另當別論,但我們由此可以看到腳印和手印自古以來不僅出現(xiàn)在自然界山林巖壁之間,同時也見諸書面文字的記錄中。其中哪些腳印是反映人類自然屬性的,哪些是反映人類象征思維的,我們尚需一一仔細甄別和科學分析。西藏邱桑人類腳印和手印無論是屬于反映人類自然屬性的考古遺跡抑或?qū)儆诜从橙祟愊笳魉季S的巖畫遺存,都是意義重大的。正如貝德納里克教授所言,西藏中更新世巖畫藝術(shù)的論斷非同凡響,所以需要非凡的證據(jù);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