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方勇
人間世,即人間社會。如何能夠做到“涉亂世以自全”(王夫之語),這就是本篇論述的主要問題。此處 “人間”應(yīng)理解為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guān)系,在亂世中,這類關(guān)系極少有溫情的一面,更多是強權(quán)人物對弱者的戕害壓迫。莊子就此探討自己與強權(quán)的相處之道,其關(guān)注的是個人的禍福問題。
那么,莊子究竟用什么辦法應(yīng)對復(fù)雜的“人間世”呢?他的處世之道就寄托于此篇的“顏回請行”等寓言故事之中,我們概括來說,便是虛己順物、以無用為大用,在這一原則下泯滅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以此遠(yuǎn)害全身。
《人間世》篇分作七個寓言故事,即“顏回請行”“葉公子高適齊”“顏闔將傅衛(wèi)靈公太子”“匠石之齊”“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支離疏”和“孔子適楚”。前三則寓言故事討論“入有間”,即進入人間世界,后四則討論“無厚”,即以“虛己應(yīng)物”來居處人世,合起來正是《養(yǎng)生主》中的“無厚入有間”,莊子的“應(yīng)世”“應(yīng)物”思想也正是從《養(yǎng)生主》“因其固然”中演繹出來的,如《人間世》中所謂“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等。
將這些寓言整合起來能理出一條思路:從一開始試圖進入人間,成為人間的一份子,再到進入人間后成為某類固定人群,經(jīng)歷其所需要承擔(dān)的人間事務(wù),最終再到與人間保持距離。同時也反映著莊子從入世到出世的一套完整的心路歷程,如同“自寇”的山木一般,莊子意識到“材美”所帶來的禍患,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莊子一方面提出要通過“趣取無用”方法來應(yīng)世以躲避災(zāi)禍,另一方面又轉(zhuǎn)向在精神世界中追尋絕對的逍遙,其人生哲學(xué)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有關(guān)“心”的內(nèi)容,也正體現(xiàn)出莊子對于精神世界的重視,即如何不受外界的干擾,或是如何超越外界,成為莊子擺脫現(xiàn)世困境的用力方向。
因為篇幅關(guān)系,我們這里從第四則寓言“匠石之齊”開始選登。
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shù)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dāng)?shù)。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zhí)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等到他的弟子看夠了之后,走到匠石身邊問道:“自吾執(zhí)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在弟子眼中,這棵長在社中的櫟樹如此高大,作為木工師傅的匠石應(yīng)當(dāng)駐足觀看才是,反而卻看也不看,甚至連腳步也沒有停下,委實不知是什么原故。匠石回答道:“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薄吧⒛尽保垂笞⒃啤安辉倏捎弥?dāng)?shù),故曰散木”,說明這棵奇樹在匠石眼中只不過是一散木罷了。即用它來造船就會沉沒,用它來做棺材很快就會腐爛,用它來做器皿一定用不長久,用來做門窗它的脂液會外滲,用它來做柱子則會被蟲子所蛀而不牢固。在匠石看來,這棵樹之所以能長這么大,正是因其無所取用。弟子眼中的“櫟社樹”如此不同一般,而匠石一眼便看出 “櫟社樹”無所取材,沒有實際的用處,同為木工,匠石的眼界顯然是要高于其弟子的,但在下文中櫟樹又托夢給匠石,狠狠地批駁了匠石,表明櫟樹的境界遠(yuǎn)高于匠石。此處的 “櫟社樹”,能夠以無所取材從而保全自身,正反映出莊子無用之大用的思想精髓,對比前邊的三則寓言主人公,顏回、葉公子高、顏闔無不是有才之士,但這份才能卻將其送入險境,由此來看,莊子所主張的“無用之大用”對于全身避禍起著重要意義。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guī)子恤搴?!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yuǎn)乎!”
等到匠石回去,櫟樹便托夢向匠石言道:“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邪?”《莊子》書中多有見夢的比喻,這是莊子行文的一種特點。在莊子看來,世俗自謂清醒的人還沒有那些喝醉的人、做夢的人“清醒”,因為人越清醒,越擺脫不了現(xiàn)實的種種限制,只有進入夢境中去,才能夠脫離世俗的束縛,進而才能進入大道的境界。櫟樹向匠石開口責(zé)問:“你打算把我與什么比較?你打算將我與那些文木做比較嗎?”文木,意即紋理細(xì)密的有用之木,可用以制作工具、家具的樹種。櫟樹接著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鼻f子在行文時常常先列舉出多種物象,如“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等,在下文中又會對所列物象的某幾類進行細(xì)致解釋,如《逍遙游》中莊子便先列舉了鯤、鵬,后文也只是解釋了鵬而不再對鯤作解?!皷肌?即 “山楂”?!肮?、蓏”,按鄭玄注《周禮·地官·場人》云:“果,棗、李之屬;蓏,瓜、瓠之屬?!薄皠儭奔丛馐芮么颍弧叭琛睉?yīng)解作折斷。櫟樹向匠石言道,像那些柤、梨、橘、柚、果、蓏之類,一旦結(jié)出果實,就會被人撲打、拖拽,直至被人摧毀,這些樹木或瓜果之所以不能終其天年而損毀于半道,都是因為它們自己想要有用卻受到世俗之人的打擊。說明櫟樹并不認(rèn)同所謂的“有用論”,在它看來,像柤、梨、橘、柚、果、蓏之類,因其見用于人從而招致禍患,“有用”只會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櫟樹接著又說到“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這里櫟社樹表明自己求取“無用”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差點被庸人砍死,幸得 “無用”之大用,可見此處的“大用”即保全自身。“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意謂若按照你匠石所說的“有用”,難道我還能活得這么久嗎?這進一步強調(diào)了只有趣取無用方能全生避禍。隨即批駁匠石道:“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相物”之“相”即“視”,“相物”意為匠石以“散木”來看待櫟樹?!皫姿乐⑷恕保搓悏鄄?《南華真經(jīng)正義》注云“爾近死之人,既不材,又不壽”,這里是在說明像匠石這種近乎死亡的庸人是不會明白“無用之大用”的真正內(nèi)涵的。在櫟樹看來,匠石和自己一樣都是大道運化過程中的產(chǎn)物,本當(dāng)齊同為一,匠石卻非要將自己視作無用的散木,這是有違自然渾全之道的,況且在櫟樹眼中,匠石也只是一個快要死去的散人,并不真正懂得無用的含義。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散木”與“散人”是相對應(yīng)的,“散木”意即無所取用的樹木,“散人”意即不遵從規(guī)矩繩墨法度,能夠依照自然本性生活的人?!吧⒛尽焙汀吧⑷恕倍际侵改切┠軌蜻M入大道境界,通過趣取無用從而保全自身的物或人。雖然匠石與櫟樹互相評價為“散木”與“散人”,但卻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匠石視櫟樹為無用之“散木”,并指明櫟樹是通過不材來保全自身的,而櫟樹眼中的匠石卻是一個“幾死之散人”,櫟樹之所以會在“散人”前加上“幾死”作為修飾語,是因為匠石雖然能夠發(fā)出“趣取無用以全生避禍”的言論,但他自身卻又不能趣取“無用”,由此可見,匠石理解的“無用”僅僅是一種與有用相對的觀念,其對于無用的認(rèn)識還停留在一般的價值意義上,尚未懂得無用的真正內(nèi)涵,同時也表明匠石遠(yuǎn)沒有達到“散人”的境界。
綜上所述,寓言中櫟樹與匠石的差別具體體現(xiàn)在認(rèn)識和實踐兩個方面,從認(rèn)識論的角度來說,針對無用之大用,櫟樹能夠?qū)o用作為一種自然而然的認(rèn)識納入己身,做到渾然一體,而匠石卻還停留在一種觀念性的認(rèn)識上,他眼中的無用只是一種與有用相對的價值觀念。從實踐論的角度來說,櫟樹能夠通過趣取無用保全自身不受損害,從而享受天年,而匠石卻不能將無用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對于他來說,無用只是一種價值觀念而已。由此可見,不管是從認(rèn)識的角度還是從實踐的角度,櫟社的境界都要高過匠石,莊子借櫟樹之口批評了匠石這類只了解無用的淺層意義,卻不能知曉無用的深刻內(nèi)涵的人。
“匠石覺而診其夢”,“診”通“畛”,訓(xùn)作“告”。匠石醒來后將與櫟樹的對話告訴了弟子,弟子又問道:“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趣”有志趣、求的意思,這里應(yīng)取“求”的意思,“彼”即“櫟樹”,匠石弟子詢問道:“既然求取無用,又何必要長在社中呢?”伐木之人不會從社地取材,因為此處是祭祀土神的專門場所,此地的一切都具有神圣的意味,而生長在社中的櫟樹也因此受人崇敬。故而在弟子看來,既然櫟樹主張無用,又何必生長在社中以求得尊崇?其實,櫟樹之所以選擇長在社中只不過是一種保全自身的方式,并沒有自以為身份尊貴。針對弟子的詢問,匠石答道:“密!若無言!”匠石告誡自己的弟子不要再妄自議論,并說道:“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薄霸崊枴奔础蚌ぷh”,櫟樹之所以選擇在社中生長,目的在于通過招致不了解自己者的無用之議進而保全自身。櫟樹暫且寄寓在社,只是為了保全自身而已。匠石最后說道:“不為社者,且?guī)子恤搴?!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yuǎn)乎?”如果櫟樹不選擇生長在社中,必然會被砍伐。櫟樹所保存的東西與其余眾物不同,通過趣取無用來全身避禍,不能依照常理來對其進行判斷。那些能夠保持純素之性的人能夠以無用來保全自身,不希望受到眾人的吹捧,假若出于偶然而為鄉(xiāng)里所稱頌,也能保持先前的純一性,絲毫不受到眾人的影響。
最后的這個托夢,將這則寓言故事寫得活靈活現(xiàn)。在《逍遙游》中也有與此櫟樹相類的“樗”樹,“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在莊子看來,此類大樹應(yīng)當(dāng)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按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所云,此處是寂絕無為之地。在這樣的地方“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意即任意地悠游于樹旁,怡然自得地躺在樹下,樹能夠免于刀斧的砍伐,人也能夠遠(yuǎn)禍全身,超然物外,達到絕對的逍遙。
第五則寓言故事為“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此段文字由兩部分組成,均接續(xù)上則寓言繼續(xù)討論“無用之大用”。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jié)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xì)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見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粏F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參看下文可知,此節(jié)文字是正喻,旨在從正面論述說明不材之木可以長久地保全自身。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見了一棵大樹,它的高大異乎尋常,其“結(jié)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芘”通“庇”,訓(xùn)作“遮蔽”,“藾”訓(xùn)作“蔭”,句意為即使連結(jié)千乘車馬,也將為枝葉之蔭所隱庇。“此必有異材夫”,意即此棵大木必然有著異于其他樹木的材質(zhì),商丘的這棵大木與上則寓言中的櫟樹相類,均為不材之木。“仰而視其細(xì)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拳曲”即“卷曲”,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云“拳,本亦作‘卷’”,句意謂仰起頭來看看它的細(xì)枝,卻只見彎彎曲曲而不能做棟梁;“俯而見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拜S解”,意即木紋旋散,句意謂“低下頭去看看它的大干,卻見木紋旋散而不能做棺槨?!皢F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咶”訓(xùn)舔舐,句意謂舔舐它的葉子,嘴就會受傷?!靶嶂?,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狂酲”,按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引李頤注云“病酒曰酲”,句意謂嗅嗅它,就會使人狂醉,三天醒不過來。說明如此“不材”的樹木卻能夠長得如此巨大,更體現(xiàn)出“不材”對保全自身的重要作用。南伯子綦最后感嘆道:“嗟乎神人,以此不材!”“神人”指得道者,而神人之所以能夠神凝而常存,正是采取了不材的方法。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對照前文可知,此節(jié)文字是反喻,荊氏生長的楸、柏、桑與上文所言之商丘大木構(gòu)成正反喻。此則寓言旨在從反面說明有材之患,宋國荊氏長出的那些有用之材,最后都夭折于斧斤之下,未能終其天年,再申“不材以自全”“材美足以自害”的觀點。楸、柏、桑之類的文木,長到一兩把粗以上的,就會被尋求拴猴子的小木樁的人砍伐;等長到三圍、四圍粗的,就會被尋求做高大棟梁的人砍伐;等長到七圍、八圍粗的,就被富貴人家尋求整塊板制成棺材的人砍伐。所以它們不能享盡天年而中途被斧頭砍伐了,正因其具備“有用之材”,所以才招來了禍患。
“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解”字有兩解,一為古代巫祝者書名,一為祭祀之名?!稘h書·郊祀志》中有“古天子常以春解祠”,顏師古注云:“解祠者,謂祠祭以解罪求福?!绷怼痘茨献印ば迍?wù)訓(xùn)》也有“是故禹之為水,以身解于陽盱之河”之語,高誘注云:“為治水解禱?!苯駨牡诙N解法,認(rèn)為 “解”是一種祭祀之名?!敖狻奔赖臅r候,是不能將“牛之白顙者”“豚之亢鼻者”“人之有痔病者”三者投入河中,因為額頭上長著白毛的牛屬于色不純,鼻子向上翻起的豬屬于形不美,而生有痔瘡的人屬于身體上有缺陷,在巫祝眼中這三者都是不完美的,不能用來祭祀,而神人卻認(rèn)為通過“不材”來保存自身是最大的吉祥。說明前文中楸、柏、桑之類的文木,未能通曉不材以全生的道理,故而遭受砍伐,不得終其天年。
兩則寓言故事前后相對照,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引呂惠卿注云:“前論大木以不材終天年,次論荊氏楸柏夭于斧斤,以材為之患。是以圣人、神人之于用,致之為尤深,藏之為尤密,故無用而用以之通,不材而材為之使,則游人間世而吉兇與民同患者,尤不可不知此。”通過前后對照,此章續(xù)接上章寓言中的“趣取無用”之說,提出了“不材能夠自全”“材美足以自害”的觀點,對無用思想進行了豐富和完善。
第六則寓言為“支離疏”,此則寓言中莊子將對于“無用之大用”的討論轉(zhuǎn)入現(xiàn)實的“人”身上,莊子從最開始的非人之物漸漸轉(zhuǎn)入關(guān)于“人”的討論上來,即如何在人間世保全生命。這種結(jié)構(gòu)同樣也見于《逍遙游》,從最開始的“小大之辯”轉(zhuǎn)入關(guān)于“人”的討論上來,即“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數(shù)句,直至最后所提出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表明只有達到至人、神人、圣人的境界,才能夠?qū)崿F(xiàn)真正的逍遙。
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疏”一類的人物頻繁出現(xiàn)于《莊子》中,如《德充符》中的“哀駘它”等,這類人物的形象多半是形體異于常人,或缺或異,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德全”,此處的“德”并非儒家所謂的“仁義禮智信”等德目,而是與道相通的德,如《老子》三十八章“失道而后德”之“德”,支離疏一類的人物能夠洞悉大道,做到忘形去智,按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云:“支離者,謂隳其形;疏者,謂泯其智也。乃忘形去智之喻?!敝挥型稳ブ欠侥芡ㄟ_于大道,依乎自然行事。對于支離疏的形象,寓言中有“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數(shù)句,是說他臉部隱藏在肚臍下,肩膀高過于頭頂,頸后的發(fā)髻朝天,五臟之腧隨背而向上,兩條大腿和胸旁肋骨相并。莊子將支離疏的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其行文可謂“文中有畫”,后代蘇軾的文章就取法于《莊子》,但在明清學(xué)人看來,蘇軾僅學(xué)得些皮毛。
從其外表來看,支離疏似乎只是一個無用的怪人。他身體畸形,只能依靠“挫針治繲”“鼓筴播精”來生存。“挫針治繲”,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引司馬彪注云:“挫針,縫衣也;治繲,浣衣也?!薄肮墓k播精”,司馬彪注云:“鼓,簸也。小箕曰筴,簡米曰精?!边@些工作往往是由那些沒什么才能的人來完成的,如此看來,支離疏似乎是一個無所取用的廢人。然而,等到朝廷征兵、征夫的時候,支離疏卻能夠以這樣的身軀免除了有著生死之患的徭役?!叭帘邸豹q“掉臂”,比喻逍遙自在的樣子。支離疏憑著身形上的殘缺無所顧忌地自在游行,甚至還能以此獲得朝廷的慰問。寓言末尾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支離其形”,意即忘卻自身形體,寓言故事中的支離疏并不在意個人身形的殘缺,反倒能夠以此免于身犯險境從而保全自身,將外在禍患所帶來的風(fēng)險降到了最低?!爸щx其德”,意即忘卻后天的道德觀念,重新恢復(fù)自然本性??梢娭щx疏支離其形尚且足以保全自身生命,更何況那些“支離其德”者,自然能夠免除人間的禍患呢!
最后一則寓言故事為“孔子適楚”,這里借接輿鳳歌一曲笑孔丘,明言在變動紛擾的人間企圖成就功業(yè),無異于畫地為牢?!皝硎啦豢纱?,往世不可追”,莊子從來就沒有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來世,更不會徒然地沉迷在過去的殘夢中,他總是以一種超然豁達的精神來對待人間萬象,而對于難耐寂寞的現(xiàn)代人來說,恐怕這樣的冷靜平和,已經(jīng)成了一種奢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