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唱機

□文／王祥夫

天陰著，看上去像是要下點什么，因為在這個季節(jié)人們真不知道老天會下什么，是下雪還是下雨？都不好說，反正天不是那么暖和，還有點冷，這讓人很不舒服。小史他們幾個約好了要去吃點什么，順便喝那么幾口。飯店現(xiàn)在幾乎都關(guān)了門。但有一家，小史約好了，在這個城市的頂西邊，他們開著車，路上車不多，疫情這幾天還沒有結(jié)束，飯店即使開著也沒多少人來吃飯。小史他們幾個坐下來，屋子里有一股嘔吐過的味道，大部分飯店里都多多少少會有這種味道，這地方靠近內(nèi)蒙古烏克昭盟，這你就應(yīng)該知道這地方的人該有多么能喝，喝多了吐也是常事。他們問小胖子老板有什么好吃的，小胖子老板說冰箱里的東西差不多都已經(jīng)被他吃掉了。小胖子老板這么一說小史就笑了起來，說你倒好，這飯店原來是你給自己開的，你把自己關(guān)在店里大吃二喝。

“那些好吃的都應(yīng)該在這里?！?/p>

小史笑著輕輕捅了一下小胖子老板的肚子。

“我正減肥，雞蛋還有?！毙∨肿永习宀缓靡馑嫉匦χf。

小史注意到他穿了一雙很好看的鞋子，高幫的那種。

“還有一些驢肉，驢肉可是好東西?！毙∨肿永习逭f因為是驢肉他才沒舍得自己吃，“要知道驢肉一直不好搞，最最重要的是還有驢眼睛，一大盤，每顆都有雞蛋那么大，黑白相間就跟皮蛋似的?！?/p>

“我現(xiàn)在正在減肥?！毙∨肿永习逵终f。

“可讓我們碰上了?！毙∈氛f。

“什么？”小胖子老板問。

“驢眼睛啊。”小史說。

“驢眼睛是好東西?！毙∨肿永习逵终f，“不是一般東西。”

“肯定許多人都沒吃過?！毙∈氛f。

“那肯定。”小胖子老板說。

小胖子老板歲數(shù)不大，才二十六歲，可他就是胖，朋友們說你這么胖能透女人嗎？可別再胖了，再胖就沒辦法透了，小心把那東西給胖沒了，不信你到澡堂里邊去看看，看看那些胖子。

小胖子老板不單單和小史他們十分熟悉，而且和他們幾乎都是好朋友。

小胖子老板朝小史眨眨眼，說驢身上可都是好東西。

“那東西，你們都知道，誰吃了都會受不了?！?/p>

小胖子老板這么一說，小史他們就都笑了起來，他們最近可也太辛苦了，他們希望疫情趕快過去，他們希望飯店都趕快開張。不是因為這疫情，他們一般不會到這地方來吃飯，這地方永遠有一股子羊膻味兒，因為出了飯店門往西邊就是棧羊的地方，羊從草地那邊被趕過來要先在這里棧養(yǎng)幾天，給它們吃點精飼料，讓它們再肥一點才能賣出個好價錢。小史他們這時候都能聽到那邊的羊在叫，“咩咩”的。小史他們都知道那個棧羊的地方剛剛開了不久，而且是個女的在那里做事，一個人在那里喂羊還做些別的事。其實她只是在做一件事，就是把羊往肥了養(yǎng)一養(yǎng)然后再賣出去。

小胖子老板還在說他的驢肉和驢眼睛，說其實驢的那玩意兒再好也比不上驢眼。小胖子老板這時候想要給小史他們看一下那一大盤驢眼，他把它從冰箱里取了出來，上邊是一層白霜，下邊是一堆圓球狀的東西。

“這真是好東西，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毙∨肿永习逭f。

“我還是先聽聽老唱片吧?！毙∈氛f。

“這一盤有十二只，湊這么多驢眼可太不容易了?！毙∨肿永习逭f驢眼的好處就是吃了以后能讓人看到別人永遠看不到的東西。

“能看到什么？”小史說。

“人們都說吃了驢眼能看到鬼。”

“那倒要試試。”小史說，“咱們還是先聽聽老唱片吧?！?/p>

“好?！毙∨肿永习逭f，“不過還是那些老唱片?！?/p>

“真牛，吃了驢眼能看到鬼?！毙∈穼λ耐滦χf。

小胖子老板進里邊去了，很快就抱著那個百代牌老唱機出來了。那是一個包著一層棕色皮子的盒子，扁平的盒子，盒子的蓋子可以打開，然后就可以看到那個轉(zhuǎn)盤了，還有轉(zhuǎn)盤旁邊的那個針頭，他們都把那個東西叫針頭，其實那不應(yīng)該叫針頭，但他們誰都不知道它應(yīng)該叫什么，其實它應(yīng)該叫拾音器，他們都知道那個小鐵盒子里邊放了不少針頭，針頭是要安在拾音器上邊的，然后把拾音器放在旋轉(zhuǎn)的唱片上，音樂就會即刻響起來。小史特別迷這個老唱機，這個百代牌老唱機是小胖子老板的姥爺留給他的，還有那些唱片，都是十分老的唱片。小史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老來這里，也許和這個老唱機分不開。

“我媽把這叫作話匣子?！毙∈氛f。

“應(yīng)該叫留聲機。”小胖子老板說。

“還多虧了它，讓我們聽到幾十年前的聲音?！毙∈氛f。

小胖子老板忙他的事去了，他要把那一大塊驢肉和那一盤驢眼做給小史他們吃。驢眼是早已鹵好了的，十三香再加上各種調(diào)料，驢肉也是早已經(jīng)做好的，飯店都是這么做，他們把這些東西都做成半成品，客人來了熱熱就能吃，不用等很長時間，牛肉當然也是這樣。所以小胖子老板晚上總是睡得很晚，他要把第二天的東西都做出來，開飯店真是很辛苦。

小史又朝外邊看了看，說實話他不太喜歡這種天氣。這種天氣說晴不晴說陰不陰讓人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小史的同事在搖唱機，老唱機上的那個搖柄跟咖啡機的手柄差不多，搖夠了才能放唱片。

小史找到他要聽的唱片了，“現(xiàn)在沒幾個人喜歡這種老音樂了?！?/p>

“也沒人喜歡疫情?！毙∈返耐抡f，“只不過我們都沒辦法?！?/p>

這時候那條狗又在外邊蹭門，只要里邊老唱片一響起來它就這樣，它還低聲叫，它想進來，但小胖子老板不讓它進來，小胖子老板對小史說這條狗就是個騙局，去年花錢買它的時候還小，賣狗的人非說它是藏獒，想不到長大了卻是這慫樣，一張大長臉，一看它就讓人來氣。

“狗怎么會有這么長的臉?！毙∨肿永习迕看味紩f。

“讓長臉進來吧?！毙∈氛f，“我想起我的四喜來了。”

小胖子老板知道四喜也是條狗，小史養(yǎng)了十六年的狗。

“就讓它就在外邊待著，誰讓它臉那么長?！毙∨肿永习逭f。

“你居然叫它長臉，你還真會給狗取名字?！毙∈沸χf。

“它就是臉太長。”小胖子老板去廚房做他的事去了。

小史他們開始聽老唱片、吸煙、喝茶、喝飯店里那種一點味道都沒有的茶，只有一點點顏色，除此他們也沒什么可喝的，小史現(xiàn)在不喝任何飲料，這是對的，因為一看見小胖子老板他就沒了喝任何飲料的欲望，而小胖子老板總是隔一會兒就要開一瓶可口可樂喝。小史對他已經(jīng)說過不知有多少次了，要他別喝可口可樂，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再說了。

“你以前多好?！毙∈酚檬种篙p輕捅一下小胖子老板的肚子。

“現(xiàn)在不好了嗎？”小胖子老板說，把肚子往里吸了吸，摸了一下。

小史現(xiàn)在還能記得小胖子老板前幾年的樣子，瘦瘦的小伙子。他那時候剛從大學畢業(yè)，小史還知道他學的是農(nóng)牧業(yè)，這很重要，因為人人都要吃飯，不過現(xiàn)在會種莊稼的人不多了，也沒人愿意去種。

小胖子老板在廚房里忙著，時不時有動靜從廚房那邊傳過來。

“他穿了那么一雙漂亮的鞋子在廚房里走來走去?！毙∈氛f。

“會濺上去許多油，不過皮鞋不怕油?！毙∈返耐抡f。

“其實他的存在很有意義?！毙∈愤@時又從鏡子里看到小胖子老板閃了一下，從冰箱里邊取了點什么又進廚房去了，小史小聲對他的同事說，“一看到他我就不會再打飲料的念頭，其實白開水最好了，什么都沒有白開水好?！?/p>

“是的，白開水挺好?！毙∈返耐抡f。

“我只喝白開水，我現(xiàn)在是無糖生活?！毙∈氛f。

“是不是為了買車？”小史的同事說，“不要太苦自己?！?/p>

“這跟買車沒什么關(guān)系?！毙∈氛f，“買車要到明年了?！?/p>

小史又朝那邊看了一眼，小胖子老板一閃，又從冰箱里取了點什么。

小史的同事覺得接下來小史也許又要說他的母親了，小史的母親去世有一年多了，去世的時候兩條腿都沒了，糖尿病真是太可怕了，那時候小史差點就瘋了。

但這次小史沒說他的母親，他把褲子口袋里的現(xiàn)金一股腦都取了出來，他要把它們整理一下。現(xiàn)在身上帶現(xiàn)金的人不是很多，但小史還是習慣在身上放些現(xiàn)金。那次他在呼市的遭遇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次他是去呼市給母親取一種藥，他下了飛機，往外走的時候順便去了一趟洗手間，因為要騰出手來把手洗一下順便再洗一把臉，他就把手機隨手放在了屁股后邊的口袋里，結(jié)果你可以想象，沒有再比手機不見更讓人著急的事了。他想去公用電話那里給呼市的朋友打個電話，但公用電話是要投幣的，他當時摸遍了全身，絕望了，現(xiàn)在誰還在身上帶零錢呢？多虧了旁邊的一個游客看他是太著急了，才把自己的手機借給他用了一下。從那以后，小史總是要在身上放一些零錢，有時候會多到一兩千。小史把口袋里的錢取了出來，把錢一張一張捋平，又一張一張碼在一起，這樣放在口袋里就不會亂糟糟的。小史想自己應(yīng)該用一個別針把這些錢別一下。小史有一個牛皮錢包，但他很少用，錢包里邊還有一張他母親抱著他拍的照片，那年他才五歲。

“紙幣比硬幣好?！毙∈氛f自己有好幾條褲子的褲兜都是給硬幣磨破了，“褲子其他地方可都還好好的。”

“到底是磨破的還是頂破的?！毙∈返耐滦χ鴨栃∈?。

“再怎么也不會頂?shù)侥堑胤桨伞！毙∈沸χf。

“我去找?guī)讉€別針來。”小史立起身，去了廚房。

小胖子老板正在廚房里洗那兩個很長的青椒，還有一條五花肉。

“你不是說沒別的東西可吃嗎？”小史說。

“我是說沒那么多東西可吃，但這些東西還有，還有土豆和白菜?！?/p>

“五花肉炒青椒挺好，多加點豆豉?！毙∈氛f。

“老干媽豆豉，那個不錯?！毙∨肿永习逭f。

小史發(fā)現(xiàn)小胖子老板已經(jīng)把驢肉燉上了，其實只是熱一下。

“湯是老湯，煮驢肉一定得老湯。”小胖子老板說。

小史看到煮驢肉的鍋里有不少紅辣椒在翻騰著，太多了。

“要別針做什么？”小胖子老板居然馬上找來了幾個。

小史把紙幣別了起來，小史的手指很長很好看。

“我不喜歡硬幣?！毙∈酚终f，看了一眼小胖子老板的鞋子。

“我也很喜歡這首歌。”小胖子老板把鍋里的沫子用勺子撇了一下，看著小史，“你是不是根本就看不出我正在減肥？”

“我大三?！毙∈氛f，“聽這首歌的時候。”

“現(xiàn)在沒地方買這種唱片了，都成古董了?！毙∨肿永习逭f，“聽這種音樂應(yīng)該喝葡萄酒，我這里有法國的。”

“吃驢肉喝葡萄酒，沒聽說過。”小史說。

小胖子老板就笑了，“有時候也很好。”

小史把手在小胖子老板的后腰上放了一下。

“你這雙鞋真不錯?！?/p>

“你什么意思？”小胖子老板笑著說。

“我一下就試出來了，還那樣。”小史說。

小胖子老板努了一下嘴，他讓小史看那個水盆子，水盆子里是熱水，冒著熱氣，四瓶白酒在盆里站著。酒是這地方出的高度白酒，67度，人們都把這種酒叫作“悶倒驢”，“這真是好酒。不夠待會兒就再熱兩瓶?！?/p>

“這種天氣喝熱酒好?！毙∈氛f。

“酒一熱味道就出來了?！毙∨肿永习逭f，“只有燒酒才會這樣。”

小史和小胖子老板說話的時候，小胖子老板拿起旁邊的玻璃杯又大喝了幾口，“看，白開水?！彼麑π∈氛f。

“這樣好?！毙∈氛f。

“我現(xiàn)在不喝可口可樂了，我正在減肥，你是不是看不出我在減肥？”小胖子老板看著小史。

小史覺得小胖子老板還想說什么，但他沒說。

“什么東西都是小時候的好吃?！毙∈穼π∨肿永习逭f自己小時候吃驢肉，“那可真香，涼驢肉，切幾片夾在饅頭里，可真香，一路吃到學校?！?/p>

小胖子老板又給自己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水。

“我現(xiàn)在只喝白開水?！?/p>

小史感覺到小胖子老板還想說什么，他果然說了。

“那個女的也是學農(nóng)牧專業(yè)的?！毙∨肿永习逍÷曊f。

“哪個？嗷?！毙∈否R上明白了。

“和我一個學校，比我低一屆?！毙∨肿永习逭f。

“這么巧？”小史笑著說，“所以你就開始減肥了？”

“你應(yīng)該過去看看她長得怎么樣?！毙∨肿永习逭f，“真不錯?！?/p>

“好事一樁?！毙∈氛f，“她是不是為了你才來這里的？”

“這不好說。”小胖子老板說。

“有機會先把床上了再說。”小史說。

“沒機會啊?！毙∨肿永习逯逼鹕韥?，看著小史。

“待會兒多喝點兒，多喝點兒也許就有機會了。”小史笑著說。

開始吃飯的時候，小史還是把那條狗放了進來，他去開了一下門，這條狗的臉可真是夠長，小史知道這是一條“靈提”，現(xiàn)在養(yǎng)這種狗的人不是很多。這種狗永遠就是個細長條兒，到老也是細長條。這種狗很少有很肥的，幾乎都是瘦長條兒，腰又特別細。當?shù)乩相l(xiāng)養(yǎng)它們主要是用來抓兔子，靠近內(nèi)蒙古的這地方野兔子實在是太多了，它們熱衷于到處打洞，有時候車會被陷到兔子洞里去，而最可怕的是馬跑著跑著會把一只蹄子陷到兔子打的洞里去，這樣一來，一匹馬就廢了，所以說內(nèi)蒙古人最痛恨兔子。

“這是專門抓兔子的狗?！毙∈氛f。

“這家伙別的都好，就是臉太長?！毙∨肿永习逵职咽裁炊肆诉^來。

小胖子老板坐了過來，因為店里也沒有別的客人，他也要喝兩杯，小胖子老板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他收藏了不少67度的高度白酒。

“其實它要比藏獒好看多了?！毙∈穼π∨肿永习逭f，“到了夏天藏獒看了就讓人出汗，真讓人受不了?！?/p>

小史把狗放進來的時候外邊還在刮風，而且還不小，這地方的春天總是這樣。小史朝對面看了一眼，對面原來是個果園，有許多蘋果樹，但后來都被砍了，房地產(chǎn)商在這里蓋了不少房子，但小區(qū)邊緣地帶還留有一部分蘋果樹，再過些日子那些蘋果樹就要開花了，蘋果樹的花很好看，白中帶粉，如果單說花的好看好像杏花和梨花都比不上蘋果花。小史還特意朝西邊看了看，棧羊的羊圈就在那邊，那個女的當然也在那邊。那邊原來是一大片莊稼地，后來被打上了水泥地面，那么大的一片水泥地面，不知要做什么？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不少車輛又往水泥地上運來了許多泥土，并且有人把那些運來的泥土弄平了，據(jù)說是上邊的精神，要在下邊是水泥上邊僅是薄薄一層的泥土上種菜，這種事去年好像在別的什么地方也搞過一次，但那些菜根本就不會種活，便有人來往那些干巴巴的泥土上噴灑綠顏料，離遠了看還以為那里真是長滿了什么碧綠的蔬菜或莊稼，就這么回事。

“咱們喝吧，趁熱。”小胖子老板說。

小胖子老板已經(jīng)把酒倒好了，他把倒好的酒放到每個人的面前，每人兩個杯子，一個大杯，一個小杯，他們總是先用小杯喝，然后再用大杯。

“我那條狗?！毙∈纷讼聛恚沽艘稽c東西給長臉，然后端起杯來聞了一下，說真是好酒，真殺眼睛。然后又開始說他的那條狗，小史說自己真有點對不起自己那條狗，“雖然它不會抓兔子，問題是它跟了我十六年，你們想想，十六年，十六年前我才上初中。”

“這事你說過了?！毙∈返耐抡f。

“我不應(yīng)該為了那個女的就把它給拋棄了?！毙∈氛f這件事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她正要生孩子，我沒別的辦法?！?/p>

“問題是，那孩子又不是你的?！毙∈返耐抡f這事我們又不是不知道。

“當然不是，我也不會要孩子，如果以后真結(jié)婚的話我也不會要。”小史說。

小史的同事們幾乎都知道小史和那個女人的事。這件事幾乎認識小史的人全都知道，這在當時是一個大新聞，被人們分析來分析去。

“我和她真沒關(guān)系，一下都沒透過。”小史說。

“一般人不可能這樣，住在一起沒透過？”小史的同事說，“所以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不相信你沒透過她，一男一女住在一起，會不會不透，你說?！?/p>

“肚子那么大怎么透，太可怕了?！毙∈氛f。

“也是，不小心會被透爆了?！毙∈返耐滦χf這種事肯定有過。

“所以那孩子不可能是我的，怎么會?！毙∈氛f。

他們又碰了一下，又都干了。

小史的朋友其實都相信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小史的，也相信小史跟那女的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小史這個人從來都不會說謊話，這樣的人現(xiàn)在不多，所以朋友都很喜歡他。

“我那時候完全是喝酒喝的，才會做出這種傻事。”小史說。

“真他媽是一件傻事?！毙∈返耐抡f。

“人喝多了都會做傻事，我那會兒整天喝酒?！毙∈氛f。

“一般人根本不會?！毙∨肿永习逭f。

“不會什么？”小史對小胖子老板說。

“一是一般不會讓個女的和自己住一起，二是既然住在一起還會不透？”

“說得也是，讓她和我住在一起，現(xiàn)在想想是太傻了?！毙∈氛f。

“她現(xiàn)在結(jié)婚沒？”小史的同事問。

“在海口又嫁人了，老男人，人家的孩子都跟她差不多大?！毙∈氛f。

“這可不太好，咱們吃，來，再碰一下?！毙∨肿永习逭f。

他們開始吃盤子里的驢眼，還真不錯，驢眼一切兩半，真還像松花蛋。

“挺好吃?！毙∈穵A著半個驢眼對小胖子老板說。

“肯定好吃。吃完你就能看見鬼了?！毙∨肿永习逭f。

“有點像吃牡蠣?！毙∈氛f，“不對，也不太像?！?/p>

“我真希望吃了這東西能看見鬼。”小史的同事說。

“問題是你去哪里看鬼？”小史說。

“現(xiàn)在還不到處是鬼。”小史的同事說，“人很少，鬼很多?！?/p>

“我倒很希望吃完驢眼看一看她，看看她是不是個鬼，只可惜她人在海口。”小史說，“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那會兒怎么了？搞得滿城風雨，把我媽可氣壞了。”

“我們也不知道你那時候到底是為了什么？”小史的同事說。

小史說：“還不因為她是我的發(fā)小，從小我們就在一個院子里，她就在我后面的那個樓，她母親有那么點神經(jīng)病，她母親還算是我們的東北老鄉(xiāng)。”小史說自己其實很早就知道她懷了孩子，那時候她的肚子已經(jīng)能夠看出來了，她來找小史，她對小史說她真沒地方可去了，那個男的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她說那個男的答應(yīng)她去西藏轉(zhuǎn)山然后回來和她結(jié)婚，從此就失蹤了，沒有一丁點兒消息，整個人不知道轉(zhuǎn)到哪里去了，就留下一條圍巾，還有一個假銀子的戒指。

“假銀子戒指？”小胖子老板看著小史。

“是假銀子戒指?！毙∈氛f。

“真的也不值幾個錢?！毙∨肿永习逭f。

“真他媽少見?！毙∈氛f。

“是少見，這種男人。”小胖子老板說。

“她說她沒地方去了?！毙∈氛f她這么說的時候自己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

“她可以回他們家把孩子生下來啊?！毙∈返耐抡f。

“她倒不怕她的家人，她怕鄰居，這樣的事會一下子傳開，所以她不能回去?！毙∈氛f她那會兒也沒了工作，她那會兒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上班。但老板發(fā)現(xiàn)她懷上了孩子就不行了，有一天把她叫到辦公室里對她說：

“你還沒有結(jié)婚呢，你自己想辦法吧?！?/p>

她當時還沒弄明白老板的話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老板又把她叫到了辦公室：“你沒結(jié)婚就懷了孩子，這種事對誰都不好?！?/p>

“問題這和公司又沒什么關(guān)系?！迸赫f。

“要是有關(guān)系倒好了。”老板說，“問題是，也許別人還會以為是我的孩子，但我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也不可能有?！边@個老板還年輕，人也很好，他讓她不要再在他的公司待下去，“這樣對大家都好。”

“所以她就只好離開了?！毙∈氛f。

小史舉舉杯，他們又碰了一杯，小胖子老板把杯里的酒也都喝了。

小史說他不想說這事了，都陳谷子爛芝麻了，他之所以又說起這事是因為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四喜，自己養(yǎng)了十六年的那條狗。

“看到長臉，我就想到我的四喜。”

“四喜是條好狗。”小史的同事說，“就是比較流氓?！?/p>

小史就跟著笑了起來，想起四喜的一些事來了。四喜喜歡動不動就抱人家的腿。一邊還不停地抖屁股，凡是去過小史家的人沒有沒讓四喜抱過的，那動作真很流氓，動作越來越快，那頻率真是快極了。

“為了她我拋棄了四喜?！毙∈氛f，“我真對不起四喜。”

他們又開始碰杯，白酒的香氣越來越強烈。

“我也沒想過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對象竟然是條狗，我真對不起四喜?！毙∈酚终f，他有點多了，他又把一杯酒一口給干了。他一干，小胖子老板也跟著干，別人也只好都跟著干。熱酒還是好喝。

小史還是想講講四喜的事，他一邊喝一邊講四喜的事，講那天的事，講那條街的事，講那天剛剛下過雨的事，講他帶著四喜下樓之前還喂了兩袋它平時最喜歡吃的那種狗的小吃，然后就把它拋棄了。

“我喂了它兩包，我從來都是一次只喂它一包。”小史說這事真讓他心里難受，每一次想起都很難過，“它吃得真香，它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喂它。”

“這沒什么，有人還把自己養(yǎng)的狗殺了吃呢?！毙∈返耐孪氚参恳幌滤?。

“它那天肯定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毙∈氛f。

“這沒什么。”小史的同事說。

“我真對不起它。”小史說。

“狗是有預(yù)感的。”小胖子老板說，把手放在了小史的肩上。

“我夢見過它好幾次。”小史說。

“它那么老了，說真的你不該拋棄它。”小胖子老板說。

“我夢見它在廣場的垃圾箱找吃的。”小史說。

“問題是它太老了，十六年的狗?！毙∨肿永习逵终f。

“全是因為她要生小孩兒?！毙∈氛f，“全是因為她要住過來。所以狗不可能再養(yǎng)在家里，狗和才出生的小孩兒不能在一起，這個我查過百度?！毙∈氛f，“那天剛下過雨，地上到處都是水，我?guī)е南踩チ宋壹冶边叺牟耸袌??！?/p>

“它難道不認識家嗎？”小胖子老板說。

“我那時候剛搬家，它也剛到了新地方，它怎么會認識？”小史說。

“在老地方它肯定會自己找回來的。”小胖子老板說。

“我一開始還用脖套拴著它，后來我就把脖套給它徹底解開了，我遠遠看著它，它好像有點蒙了，蹲在那里，旁邊有幾個女人在說話，它急了，左看右看，我明白它是在找我，它那時候已經(jīng)有點白內(nèi)障了。我又喊了一聲它，它就馬上跑了過來。”小史說其實在那會兒我又突然舍不得了。

“我這么做全是為了她，為了一個連碰都沒有碰過的女人！”小史說。

“家里有小孩兒同時有條狗也可以，不會有什么事?！毙∨肿永习逭f。

“我當時就認為不行，覺得剛出生的小孩和狗同時待在一個家里不行?！毙∈氛f，“我是不是個大傻逼？我和那小孩兒又沒一點點關(guān)系?！?/p>

“那還用說，”小史的同事笑著說，“你可真是個頭號傻逼?！?/p>

這時候小史又喂了長臉一小塊兒驢眼。

“愿長臉能看到鬼，去吧?！毙∈氛f。

“再給它吃點，讓它出去看鬼?！毙∈返耐抡f。

“愿它能看到我的四喜。”小史說，“狗死了可能也會變成鬼?！?/p>

“據(jù)說牛和狗都能看到鬼，一般是在晚上。”小胖子老板說。

“我第二次把四喜的脖套解開真是下了狠心，因為我看到了前邊有兩條小狗在菜市場那邊追著玩，我覺得這真是好機會，我一橫心就把四喜的脖套解開了，它果然就馬上湊了過去。我看著它先是聞那兩條狗，那兩條狗也聞它，它們互相聞，然后它們就認識了。就這樣，我心一橫馬上就離開了。我很怕它跟上來，但回頭看看它沒有跟上來。等我回到家我才覺得自己不對了，不應(yīng)該把四喜就這么給拋棄了，都十六年了，我又馬上下樓去了那個菜市場，但四喜已經(jīng)不見了。”

“我當時就慌了，我才明白自己做了錯事?！毙∈氛f。

“這沒什么?！毙∈返耐抡f。

“那一陣子我?guī)缀跆焯於荚诘教幷宜??！毙∈氛f。

小史一喝酒就臉紅，大紅，他好像再也沒什么話可說了。

“都十六年了?！?/p>

“要不再來點花生米?！毙∨肿永习逭f，去了廚房。

長臉在低頭吃東西，小史又給了它一點驢皮，它吃得很香。

“四喜都十六年了。”

小胖子老板把花生米端了過來。

“別說四喜了，喝吧。”小胖子老板又坐了下來。

“這驢肉真不錯?！毙∈氛f，“估計放涼了會更好吃?！?/p>

“我們每人平均吃了三個驢眼。”小史的同事笑了起來，用手指在自己的眼上和額頭上點了點，“估計看鬼是沒問題了，我今晚可不敢出去了。”

小胖子老板現(xiàn)在是出了一身汗，連頭發(fā)都濕了，就好像剛從大澡堂里出來一樣，“我喝了也夠六兩?！彼酒鹕?，把電扇開了一下，又坐了下來。

“你脫下鞋我試試，這雙鞋可真他媽漂亮。”小史對小胖子老板說。

“你試試看，這個牌子不錯。”小胖子老板說。

“高腰鞋就是不太好穿?！毙∈氛f，他覺得自己有點晃。

“拉，再拉。”小胖子老板說。

“不錯?！毙∈氛酒饋恚宥迥_。

“你鼻子怎么出血了？”小史的同事忽然對小史說，“是不是驢肉太壯了?！?/p>

小史去了鏡子那邊，喘著粗氣，“沒啊，哪流血了？”

小史的同事笑了起來，“你還算清醒?！?/p>

“其實再喝幾杯也沒問題?！毙∈穼χR子說。

鏡子里的幾個人都朝這邊看著。

“看什么？”小史說。

“不看什么。”小史的同事說。

小史從鏡子那邊過來，又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我再去搞點奶茶?！毙∨肿永习逵秩チ藦N房。

小史的同事又去把唱片換了一張，把唱機又搖了一回。

“我們應(yīng)該做點什么有意義的事?！毙∈氛f。

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慢慢慢慢黑了下來。

“把燈關(guān)了?！毙∈氛f。

“關(guān)燈干什么？”小胖子老板說。

“你說干什么？”小史笑了起來。

“他肯定是想看看能不能看到鬼?！毙∈返耐滦χf。

燈一關(guān)，屋子里立馬黑了下來，他們好像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這時外邊有一輛車開過去了，燈一閃，劃了個弧形消失了。

“我們應(yīng)該做點兒什么有意義的事?！毙∈酚终f。

已經(jīng)很晚了，風還沒有停。小史他們都上了車，他們都有點上頭，都有點興奮，其實他們都應(yīng)該回家了，小胖子老板也上了車，他看上去更加興奮。那個代駕很年輕，他開著摩托趕過來，他把摩托放在飯店里，待會兒他還要騎著它回去。他當然知道車要往哪邊開，他啟動車的時候卻聽見小史要他把車往西邊開，“一直往西，一直往西?！毙∈氛f他們要去西邊看看，一定要看看?！耙驗槲覀円鳇c有意義的事?！毙∈氛f。代駕和小史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熟了，因為他給小史當過好多回代駕了。車往西邊一直開去，在車里，他們都能聽到羊的叫聲了，“咩咩”的。但羊的叫聲很快就被唱片的聲音蓋住了。小史把那個老百代唱機抱上了車，并且開始放唱片。

“讓她也聽聽老唱片，也許我們還會跳個舞?！毙∈氛f。

“也許還會再來點篝火?！毙∈酚终f。

“也許你還會有什么別的好事。”小史推推小胖子老板。

車拐彎的時候老唱機停了一下，馬上又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