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樹

曹文軒

出了井之頭的寓所往南走，便可走到東京女子大學(xué)。井之頭一帶，沒有高樓，只有兩層小樓和平房，都帶院子，很像農(nóng)村。我總愛在這一帶散步，而往東京女子大學(xué)去的這條小道，更是我所喜歡走的一條小道，因為小道兩旁，沒有一家商店，寧靜的氛圍中，只是一座座各不相同但卻都很有情調(diào)的住宅。這些住宅令人百看不厭。

日本人家沒有高高的院墻，只有象征性的矮墻。這樣的矮墻只防君子，不防小偷。它們或用磚砌成，或用木板做成，或僅僅是長了一排女貞樹。因此，院子里的情景，你可一目了然。這些院子里常種了幾棵果樹，或桔子，或橙子……

去東京女子大學(xué)的路上，要經(jīng)過山本家。山本家的院子里長了一棵柿子樹，已是一棵老樹了，枝杈飛張開來，有幾枝探出院外，橫在小道的上空。

柿子樹開花后不久，便結(jié)了小小的青果。這些青果經(jīng)受著陽光雨露，在你不知不覺之中長大了，大得你再從枝下經(jīng)過時，不得不注意它們了。我將伸出院外的枝上所結(jié)的柿子很仔細(xì)地數(shù)了一下，共二十八顆。

二十八顆柿子，像二十八盞小燈籠。你只要從枝下走，總要看它們一眼。它們青得十分均勻，青得發(fā)黑，加上其它果實(shí)所沒有的光澤，讓人有了玉的感覺。晚上從枝下走過時，不遠(yuǎn)處正巧有一盞路燈將光斜射下來，它們便隱隱約約地在枝葉里閃爍。愈是不清晰，你就愈想看到它們。此時，你就會覺得，它們像一只一只夜宿在枝頭的青鳥。

秋天來了。柿子樹這種植物很奇特，它們往往是不等果實(shí)成熟，就先黃了葉子。隨著幾陣秋風(fēng)，你再從小道上走時，便看到了宿葉脫柯、蕭蕭下墜的秋景。那二十八顆柿子，便一天一天地裸露了出來。終于有一天，風(fēng)吹下了最后一片枯葉，此時，你看到的只是一樹赤裸裸的柿子。這些柿子因沒有任何遮擋，在依舊還有些力量的秋陽之下，終于開始變色——燈籠開始一盞盞地亮了，先是輕輕地亮，接著一盞一盞地紅紅地亮起來。

此時，那橫到路上的枝頭上的柿子一下子就能數(shù)清了。從夏天到現(xiàn)在，它們居然不少一顆，還是二十八顆。

二十八盞小燈籠，裝點(diǎn)著這條小道。

柿子終于成熟了。它們沉甸甸地墜著，將枝頭墜彎了。二十八顆柿子，你只要伸一下手，幾乎顆顆都能摸著。我想：從此以后，這二十八顆柿子，會一天一天地少下去的。因為這條小道上，白天會走過許多學(xué)生，而到了深夜，還會有一個又一個夜歸的人走過。而山本家既無看家的狗，也沒有其它任何的防范。我甚至懷疑山本家，只是一個空宅。因為，我從他家門前走過無數(shù)次，從未見到過他家有人。

柿子一顆一顆地丟掉，幾乎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這些燈籠，早晚會一盞一盞地被摘掉的，最后只剩下幾根鐵一樣的黑枝。

然而，一個星期過去了，枝上依然是二十八顆柿子。

又過去了十天，枝上還是二十八顆柿子。

那天，我在枝下仰望著這些熟得亮閃閃的柿子，覺得這個世界有點(diǎn)不可思議。十多年前我家也有一棵柿子樹——

這棵柿子樹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學(xué)給的，起初，母親不同意種它，理由是：你看誰家種果樹了？我說：“為什么不種？”母親說：“種了，一結(jié)果也被人偷摘了?！蔽艺f：“我偏種。”母親沒法，只好同意我將這棵柿子樹種在了院子里。

柿子樹長得很快，只一年，就躥得比我還高。

又過了一年。這一年春天，在還帶有幾分寒意的日子里，我們家的柿子樹居然開出了幾十朵花。它們嬌嫩地在風(fēng)中開放著，略帶了幾分羞澀，又帶了幾分膽怯。

每天早晨，我總要將這些花數(shù)一數(shù)，然后才去上學(xué)。

幾陣風(fēng)，幾陣雨，將花吹打掉了十幾朵。看到凋零在地上的柿子花，我心里期盼著幸存于枝頭的那十幾朵千萬不要再凋零了。后來，天氣一直平和得很，那十幾朵花居然一朵未再凋零，在枝頭上很漂亮地開放了好幾天，直到它們結(jié)出了小小的青果。

從此，我就盼著柿子長大成熟。

這天，我放學(xué)回來，母親站在門口說：“你先看看柿子樹上少了柿子沒有?！?/p>

我直奔柿子樹，只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少了四顆——那些柿子，我?guī)缀跏翘焯炜吹?，它們長在哪根枝上，有多大，各自是什么樣子，我都是清清楚楚的。

“是誰摘的？”我問母親。

“西頭的天龍摘的。”

我罵了一句，扔下書包，就朝院門外跑，母親一把拉住我：“你去哪兒？”

“揍他去！”

“他還小呢?！?/p>

“他還??？不也小學(xué)六年級了嗎？”我使勁從母親手中掙出，直奔天龍家。半路上，我看到了天龍，當(dāng)時他正在欺負(fù)兩個小女孩。我一把揪住他，并將他摜到田埂下。他翻轉(zhuǎn)身，躺在那里望著：“你打人！”

“打人？我還要?dú)⑷四?！誰讓你摘柿子的？”我跳下田埂，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拖起來，又猛地向后一推，他一屁股跌在地上，隨即哇哇大哭起來。

“別再碰一下柿子！”我拍拍手回家了。

母親老遠(yuǎn)迎出來：“你打人了？”

“打了。”我一歪頭。

母親順手在我后腦勺上打了一巴掌。

過了不一會兒，天龍被他母親揪著找到我家門上來了：“是我們家天龍小，還是你們家文軒小？”

我沖出去：“小難道就該偷人家東西嗎？”

“誰偷東西了？誰偷東西了？不就摘了你們家?guī)最w青柿子嗎？”

“這不叫偷叫什么？”

母親趕緊從屋里出來，將我拽回屋里，然后又趕緊走到門口，向天龍的母親賠不是，并對天龍說：“等柿子長大了，天龍再來摘?！?/p>

我站在門口：“扔到糞坑里，也輪不到他摘！”

母親回頭用手指著：“再說一句，我把你嘴撕爛?！?/p>

天龍的母親從天龍口袋里掏出那四只還很小的青柿子扔在地上，然后在天龍的屁股上連連打了幾下：“你嘴怎么這樣饞？你嘴怎么這樣饞？”然后，抓住天龍的胳膊，將他拖走了，一路上不住地說：“不就摘了幾個青柿子嗎？不就摘了幾個青柿子嗎？就像摘了人家的心似的！以后，不準(zhǔn)你再進(jìn)人家的門。你若再進(jìn)人家的門，我就將你腿砸斷！……”

母親回到屋里，對我說：“當(dāng)初，我就讓你不要種這柿子樹，你偏不聽。”

“種柿子樹怎么啦？種柿子樹也有罪嗎？”

“你等著吧。不安穩(wěn)的日子還在后頭呢?！?/p>

后來，事情果然像母親所說的那樣，這棵柿子樹，使我們家接連幾次陷入了鄰里的糾紛。最后，柿子樹上，只留下了三顆成熟的柿子。望著這三顆殘存的柿子，我心里覺得很無趣。但，它們畢竟還是給了我和家人一絲安慰：總算保住了三顆柿子。

我將這三顆柿子分別做了安排：一顆送給我的語文老師（我的作文之所以好，是因為她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一顆送給擺渡的喬老頭（我每天總要讓他擺渡上學(xué)），一顆留著全家人分吃（從柿子掛果到今天，全家人都在為這棵柿子樹操心）。

三顆柿子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十分耀眼。

母親說：“早點(diǎn)摘下吧。”

“不，還是讓它們在樹上再掛幾天吧，掛在樹上好看?！蔽艺f。

瘦瘦的一棵柿子樹上，掛了三只在陽光下變成半透明的柿子，成了我家小院一景。因為這一景，我家本很貧乏的院子，就有了一份情調(diào)，一份溫馨，一份無言的樂趣。就覺得只有我們家的院子才有看頭。這里人家的院子里，都沒有長什么果樹。之所以有那么個院子，僅僅是用來放醬油缸、堆放碎磚爛瓦或堆放用作燒柴的樹根的。有人來時，那三只柿子，總要使他們在抬頭一瞥時，眼里立即放出光芒來。

幾只喜鵲總想來啄那三顆柿子。幾個妹妹就輪流著坐在門檻上嚇唬它們。

這天夜里，我被人推醒了，睜眼一看，隱約覺得是母親。她輕聲說：“院里好像有動靜?！?/p>

我翻身下床，只穿了一條褲衩，赤著上身，嘩啦抽掉門栓，奪門而出，只見一個人影一躍，從院里爬上墻頭，我哆嗦著發(fā)一聲喊：“抓小偷！”那人影便滑落到院墻那邊去了。

我打開院門追出來，就見朦朧的月光下有個人影斜穿過莊稼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那棵柿子樹已一果不存，干巴巴地站在蒼白的月光下。

“看見是誰了嗎？”母親問。

我告訴母親有點(diǎn)像誰。

她搖搖頭：“他人挺老實(shí)的?！?/p>

“可我看像他，很像他。”我仔細(xì)地回憶著那個人影的高度、胖瘦以及跑動的樣子，便向母親一口咬定：“就是他?！?/p>

母親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站在涼絲絲的夜風(fēng)里，望著那棵默然無語的柿子樹。

我忽然沖出院門外，大聲叫罵起來。夜深人靜，聲音顯得異常宏大而深遠(yuǎn)。

母親將我拽回家中。

第二天，那人不知從哪兒聽說我們懷疑是他偷了那三顆柿子，鬧到了我家。他的樣子很兇，全然沒有一點(diǎn)“老實(shí)”的樣子。母親連連說：“我們沒有說你偷，我們沒有說你偷……”

那人看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就三顆柿子嘛！”

母親再三說：“我們沒有說你偷”，他才罵罵咧咧地走去。

我朝柿子樹狠狠踹了幾腳。

母親說：“我當(dāng)初就說，不要種這柿子樹?！?/p>

晚上，月色凄清。我用斧頭將這棵柿子樹砍倒了。從此，又將我們家的院子變成了與別人家一樣單調(diào)而平庸的院子?！?/p>

面對山本先生家的柿子樹，我對這個國度的民風(fēng)，一面在心中深表敬意，一面深感疑惑：世界上競能有這樣純凈的民風(fēng)？

那天，中由美子女士陪同我去拜訪前川康男先生。在前川先生的書房里，我說起了柿子樹。然而，我沒有想到前川先生聽罷之后，競嘆息了一聲，然后說出一番話來，這番話一下子顛覆了我的印象，使我陷入了對整個世界的茫然與困惑。

前川先生說：“我倒希望有人來摘這些柿子呢?！?/p>

我不免驚訝。

前川先生將雙手平放在雙膝上：“許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長了一棵柿子樹。柿子成熟時，有許多上學(xué)的孩子從這里路過，他們就會進(jìn)來摘柿子，我一邊幫他們摘，一邊說，摘吧摘吧，多吃幾顆?？粗麄兂缘脻M嘴是柿子汁，我們?nèi)胰硕己芨吲d。孩子們吃完柿子上學(xué)去了，我們就會站到院門口說，放了學(xué)再來吃。可是現(xiàn)在，這溫馨的時光已永遠(yuǎn)地逝去了。你說得對，那掛在枝頭上的柿子，是不會有人偷摘一顆的，但面對這樣的情景，你不覺得太謙謙君子，太相敬如賓，太隔膜，太清冷了嗎？那一樹的柿子，競沒有一個人來摘，不也太無趣了嗎？那柿子樹不也太寂寞了嗎？”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回味著前川先生的話。他使我忽然面對著價值選擇的兩難困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又見到了山本家的柿子樹。我突然地感到那一樹的柿子美麗得有些蒼涼。它孤獨(dú)地立著，徒有一樹好好的果實(shí)。從這里經(jīng)過的人，是不會有一個人來光顧它的。它永不能聽到人在吃了它的果實(shí)之后對它發(fā)出的贊美之辭。我甚至想到山本先生以及山本先生的家人，應(yīng)該也是很無趣的。

我絕不能接受我家那棵柿子樹的遭遇，但我對本以欣賞之心看待的山本家的柿子樹的處境，也在心底深處長出悲哀之情。

秋深了，山本家柿子樹上的柿子，終于在等待中再也堅持不住了，只要有一陣風(fēng)吹來，就會從枝上脫落下三兩顆，直跌在地上。那柿子實(shí)在是熟透了，跌在地上，頓作糊狀，像一攤攤廢棄了的顏色。

還不等它們一顆顆落盡，我便不再走這條小道。

也就是在這個季節(jié)里，我在我的長篇小說《紅瓦》中感慨良多、充滿純情與詩意地又寫了柿子樹——又一棵柿子樹。我必須站在我家的柿子樹與山本家的柿子樹中間寫好這棵柿子樹：

在柿子成熟的季節(jié)里，那位孩子的母親，總是戴一塊杏黃色的頭巾，挎著白柳籃子走在村巷里。那籃子里裝滿了柿子，她一家一家地送著。其間有人會說：“我們直接到柿子樹下去吃便是了?！彼f：“柿子樹下歸柿子樹下吃。但柿子樹下又能吃下幾顆？”她挎著柳籃，在村巷里走著，與人說笑著，杏黃色的頭巾，在秋風(fēng)里優(yōu)美地飄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