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yè)
杜甫自道其創(chuàng)作特點是“沉郁頓挫”,害得讀者以為杜甫整天心情沉郁,說話時語調也總是抑揚頓挫。
其實,杜甫并沒有天天哭喪著臉。
他雖然在《堂成》一詩中說過“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但實際上,他并非無心自解嘲,而是經常自我解嘲。
“爛漫通經術”的杜甫,儒家忠義仁愛是他思想的底色,他入世之心很迫切——希望“立登要路津”,對自己的才能又極其自負——“自謂頗挺出”,政治理想也極其高遠——“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可現實卻非常殘忍——“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他和李白等盛唐詩人一樣,自我感覺也是好得出奇,認為憑才華應“立登要路津”,要馬上在官場上卡個好位置。
天寶五載(746),杜甫西入長安,次年唐玄宗詔天下凡通一藝以上者赴京師就選,他懷著滿腔熱情應試。李林甫害怕應試對策揭露其奸惡,黜落了所有應試者,并向唐玄宗獻上“野無遺賢”的賀表。
杜甫不明不白地吃了一悶棍,在仕途上不得其門而入。
這期間,杜甫不斷向權貴贈詩,多次向朝廷獻賦,但一直到天寶十四載(755),他仍然像今天的許多“北漂”一樣,一直是一個“長漂”。
天寶十載(751)正月,唐玄宗舉行祭太清廟、太廟、天地大典。既為了自己的前程,也為了全家的生存,杜甫這時具有極高的“政治敏感”,他迎合了皇帝的這三大盛典,頭年冬天就向唐玄宗進獻了《三大禮賦》。
這三大賦才引起唐玄宗的注意,讓唐玄宗對他的文才點頭,并命杜甫待制集賢院,接受宰相對其文章的考試,好不容易才有了“參列選序”的資格?!皡⒘羞x序”的意思是說,你現在可以排隊等官了。
可他一等就是四年沒有下文,想想這四年杜甫經受了怎樣的煎熬!
挨到天寶十四載(755)十月,總算給他安了一個河西縣尉之職。但杜甫沒有接受這一職位。
很快又改派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杜甫接受了。
縣尉一職不用解釋,俗稱的“九品芝麻官”。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還需說明,它的官位略高于縣尉,屬于從八品下的低級官吏,負責看守府內兵甲器杖,管理門禁鎖鑰。不要看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說出去好聽,實際上就是兵庫的一個保管員。因為它是京官,所以官位高于縣尉。
讓一位心高氣傲的詩人,去當一個兵庫保管員,今天看來,與其說是對他的任命,還不如說是對他的羞辱!
問題是,杜甫為什么拒絕縣尉,卻接受近于保管員這種官職呢?
歷史上有種種猜測和辯解。有人說是不想欺壓百姓,有人說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級別比縣尉高一點兒,誰不想官位高一點兒呢?事實上,這兩種官職無所謂高低,當縣尉也許還有點實惠,當兵庫保管員則只能與刀槍做伴。
清人浦起龍說:“尉職為人屬吏,率府定是閑曹。”縣尉是給人家?guī)兔Φ?,忙是為別人忙;率府是個閑職,除非刀槍來找他。這兩種官不是受辱就是無聊。
在我看來,杜甫接受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是無可奈何的舉措。前不久已經拒絕了河西縣尉,要是再拒絕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朝廷還會有第三次任命嗎?誰敢拍胸說肯定會有呢?假如沒有第三次任命,杜甫一家總不能天天喝西北風。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十幾年前的杜甫目空一切;
李邕求識面,王翰愿為鄰——剛來長安時的杜甫何等自信;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鴻鵠之志”還不能形容杜甫志向的高遠。
可現在竟然去當一個兵庫保管員,人家可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詩人呵。
杜甫在長安困守十年,從天寶五載進京,到天寶十四載任職,今天向權貴投詩,明天向皇帝獻賦。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賴著臉去“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得到的只是“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換來的只是一個兵庫保管員。
理想那么大,才華那么高,官職這么低。二者落差如此之大,心理壓力自然更大。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我的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