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你也知道,我買的,自然不是老缶(吳昌碩)畫中那煉金鍛鐵的晚菘翠。也不是出自白石老人老辣風霜之筆,卻洋溢爛漫天真之氣,常常在他的畫中被冠以蔬中之王的美稱,并以蘿卜、冬筍、辣椒、草蟲、雞雛為伴當?shù)拇蟀撞恕J?,地球人都知道,我不買,也買不起。這,固然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嘛,更因為那都是“畫餅”,充不得饑腸。對于一個日日為了五斗米把腰都快“折”斷了的人來說,只長了個“吃心眼”,也無可厚非吧?你說那畫上的白菜畫得再好,能拿醋來溜、拿豆腐來燉、拿黑木耳來炒、拿豆瓣醬來蘸或清水里洗凈,湛青碧翠,拿來做包飯,把小米飯的金黃、土豆泥的醇香,間以香菜剁椒的淺碧深紅,裹而食之嗎?我買的就是這可溜可炒可燒可燉可蒸可煮可腌漬可生食的庶民的當家菜,與油鹽醬醋實實在在打成一片的——大白菜。
“開水白菜?”可別拿我窮開心了!
“茄鲞”不會現(xiàn)身于劉姥姥那繩床瓦灶的茅草屋,是吧?同理可證??!
沒錯。
“開水白菜”是一道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菜,是樸素的最高境界。但那是“勝利了的庶民”的食單。樸素的最高境界是外素而內(nèi)華。那便是吾鄉(xiāng)的著名智淺人士——被無知造業(yè)的頑童,其中包括兒時的我,齊聲罵為“大傻瓜又面又起沙”的長青先生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巴馑亍?,素到什么程度呢,素到白菜開水煮,貌似一清二白。本想舉例,轉(zhuǎn)而想起大先生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我不想在這舉出實例,至于“內(nèi)華”具體華在哪里,讀者諸君可以自行去問度娘,在下就不饒舌了。當然,可以類比一下。諸如什么誰誰誰家里被發(fā)現(xiàn)藏有數(shù)以噸計的現(xiàn)鈔——我們一般人等說到錢,譬如大先生筆下的孔乙己是“一文一文排出來”,我們可能是“一張一張抽出來”,厲害的“一沓一沓拍出來”,而人家是“一卡車一卡車拉出來”,厲害吧?有關(guān)部門想清點一下數(shù)量,十臺點鈔機同時工作,結(jié)果燒壞八臺,而財富幾何,尚拎勿清。諸如此類的舊聞可以作為參考資料,有助于被貧窮限制了想象力的我等對“開水白菜”這一款菜名低調(diào)到塵埃里卻如何在味蕾上開出牡丹來的名菜,加強理解,并在思想上融會貫通——味蕾上的貫徹執(zhí)行那就不必了,還是“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此語版權(quán)歸屬紅樓夢里打秋風的劉姥姥),量力而行,好。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相形之下紅樓夢里世代簪纓的賈府宴席上的“茄鲞”,未免太小兒科了,太喧囂,太蕪雜,太沒品了。哪里比得上“開水白菜”低調(diào),低調(diào)得近乎狡詐。我真沒法假作歡喜。對白菜,這樣清清白白的菜蔬來說,“開水白菜”已然是“開放搞活”了。好比良家女子站了街,青樓里掛了牌——最妙的是,人家還建了巍巍然的貞節(jié)牌坊,且招攬無數(shù)的游人買票前來朝拜。一奇!不喜歡的還有“百財”諧音會意的附會,難掩一股子銅臭氣。一種對于財富饞涎欲滴的單相思。一種庸俗的市儈嘴臉。那么窮醋大的筆者,喜歡白菜什么呢?喜歡它的清清白白而不是欺世盜名。喜歡它與“赤米白鹽,綠葵紫寥”并列的那份潔凈。霜風厲厲,割禾打稻已是“一般過去時”,青紗帳也似的玉米、高粱也已收割完畢。曾經(jīng)繁茂得有些擁擠的大田驟然空曠起來,唯有一畦畦的白菜,勃郁青蔥,凜然風骨,如《世說新語》里美豐儀的名士,亂發(fā)粗服,也難掩其瑩然玉質(zhì)。這個,自然也是我所喜歡的。
屈指數(shù)來,頂頂喜歡的還在于它的物美價廉。它的美,就不用我說了,有目共睹,藏在臺北故宮的“翡翠白菜”不過是它的“摹本”。大家趨之若鶩的“摹本”哪有實物鮮脆肥濃,活色生香。實物,畢竟是造物主的杰作。至于價廉——我說過今天不是已經(jīng)買了九棵嘛,就在物價“危乎高哉”的當下,也才花了區(qū)區(qū)十七塊錢。而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上天的悲憫情懷——越是滋養(yǎng)生民的材料,越是高產(chǎn)而易得。曾經(jīng)在一篇題為《春韭秋菘》的文章里,我說就為普惠萬民的大白菜,“吾欲大禮參拜以謝天地”,被一些人譏諷為“矯情”。也許吧,吾之真情,彼之矯情,也是沒法子的事。
看我費勁巴力倒騰上樓的肥潤潤水靈靈的九棵大白菜,一股腦堆在廚下,小山也似的;菜雖非我所種,畢竟從菜農(nóng)的大車上到自己的小窩里,左手倒右手,走走停停,氣喘吁吁,歷經(jīng)搬、運、抬、拎、抱,也是流過汗的。但見,甜白釉似的菜白襯著翠葉,與墻上掛著的紅椒串,交相輝映,一種叫做秋收的喜悅,也在心頭萌動。
2018年10月27日,星期六,初雪。樹葉在風雪中快要落盡了。雪還只是在空中飛舞,落地即融。地表溫度還沒有低到可以存住這一層潔白。走在裹挾紛紛落葉的風雪里,穿著厚厚的牛仔連帽衫,呼吸帶有秋葉寒香的清冽空氣,腳步異常地輕快。
買了九棵白菜。
冰箱就是我冬儲的菜窖。
可以坐等大雪封山了。
請允許我把當天的日記抄錄在此,來完成用以結(jié)繩記事的這篇小文。再添蛇足。有人問,為啥買九棵而不是七棵八棵或十棵十一呢?答案一:增一棵則多,吃不了,爛了,白瞎(村言土語,可惜的意思);減一棵則少,不夠吃,還得買,麻煩。答案二:文氣點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以寧;九九歸一,葦杭買九棵白菜得清平。
呵呵。
選自《香落塵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