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代的野蠻閱讀

陳俊江

高中時代，好大一個詞。不過，高中三年對我個人而言，確實是一個重要的“時代”。就說讀書吧，高中時的閱讀引領(lǐng)了我，提升了我，一定意義上說，重塑了我。

剛上高中時，我茫然無措，是老師們的教誨讓我靜下心來，讓我有了方向感。語文老師封如樓先生說，語文無他，讀書而已。這句話，我受用至今。是閱讀，幫我尋到了知識的桃源，幫我找到了心靈的港灣。

其實，想讀書卻不一定就有書讀。這話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而在我讀高中時，卻并不奇怪。那時，誰要是有一本課外習題集，誰都要被同學高看一眼。我們一批從農(nóng)村考到城里來的住校生，資源就更為貧乏。書店里自然有書，不過那是要花銀子的，所以，書并非唾手可得。轉(zhuǎn)念一想，教科書不也是書嗎？而且應(yīng)當是最好的書啊。那，先讀“破”教科書再說。

高中語文第一課，《荷塘月色》，課后練習要求背誦文中寫景的三段。讀著讀著，我發(fā)現(xiàn)文章開篇的那些“叨咕”和寫景之后的“宕開一筆”，一樣精彩啊。朱自清先生在清華園的荷塘月色中想到了江南，想到了采蓮，千里之外的江南，千年之前的風流，還有比這更妙的筆墨嗎？好吧，一起背了，那就全文背誦。直到如今，我還是認為，讀《荷塘月色》，如果只是盯著月下荷塘、塘上月色、荷塘四周那三段華彩寫景，那可就低看這個名篇了。

《荷塘月色》多讀讀，以至背誦全文，還是容易理解的。說《記念劉和珍君》也能背誦，可信嗎？但真的熟讀成誦了，理由是被震到了。魯迅先生這篇文章太震撼了，那么冷峻又那么溫情，那么犀利又那么悲憫。讀這樣的文字，我說不出話；讀這樣的文字，就是在“讀人”。文章所寫的人，寫文章的人，都是大寫的人，他們肩上有擔，他們心中有愛。

閱讀中，我慢慢悟到，所謂“讀書破萬卷”，“萬卷”固然重要，“破”更為重要，不僅要追求量的擴張，也要追求質(zhì)的深化。如果能像揉面一樣的把一篇文章“揉”熟，或可勝過囫圇吞棗好多篇。

老師說，學語文要多做有心人，哪怕是一個報紙旮旯也能讀出學問。讀《語文報》，功課做得扎扎實實。一般來說，讀報，多是泛泛瀏覽。而當時我們讀《語文報》，是當語文拓展教材來讀的，從報頭到報尾，從文章到習題，一直到中縫的“零打碎敲”，哪怕是一則征稿啟事，都細細讀來，圈點勾畫做筆記，氣力那是舍得花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學校組織的讀報比賽中，我拿了第一，獎品是個硬紙板講義夾。講義夾一打開，左邊赫然寫著某人在高一年級《語文報》讀報比賽中榮獲一等獎，特發(fā)此獎，以資鼓勵。這獲獎詞的毛筆字真是漂亮，我照著臨寫了好久。這個講義夾，是我的一份榮光，隨我走南闖北，一直用到工作以后好多年。

報紙可以精讀，字典自然也可讀。我有一本《新華詞典》（不是《新華字典》），商務(wù)印書館的版本。1982年8月底，接到考上縣中的消息后，家里給我5塊錢，讓我去買個熱水瓶，到了鎮(zhèn)上以后，我沒能抵御住書店的誘惑，買了一本《新華詞典》，花了3塊8毛錢。這本詞典默默記錄了我高中時代的語文學習，也順帶記錄了我的野蠻閱讀。所謂讀詞典，本來是為了查一個字，結(jié)果連帶看了不少相關(guān)內(nèi)容，比如這個字有許多詞條，查其中一個順帶學了其他。還有一種情況是，作業(yè)做完了，拿起詞典，隨手翻到哪一頁，讀到什么是什么，讀到哪兒算哪兒。讀到特別有興趣的，還會動筆做一些圈畫。久之，積累了不少詞語，也學到了不少知識。

許多年以后，我把這段經(jīng)歷當個故事講給一個小學生聽，并且給她看了這本還一直收在書櫥里、模樣比較“滄?！钡脑~典，以表明我此言不虛，小朋友微笑著表示相信，但她眼里明顯地寫著費解。讀詞典這事兒，是不太容易理解啊。

慢慢地，新環(huán)境適應(yīng)了，讀書渠道多起來了。可以借書，也可以買書。中國青年出版社的《青年文學》，那時是正當紅的純文學期刊。我在這本雜志上讀了不少后來名氣很大的作品，比如鐵凝的成名作《哦，香雪》，對這篇標題像詩歌一樣的小說，印象很深。17歲的山村少女香雪對大山以外世界的好奇與向往，大概正契合一個剛跑到城里來讀書的15歲鄉(xiāng)下少年的心理，用如今的時尚詞來說，叫共情。生活是不一樣的，但對新生活的向往，其理相通。還記得一個細節(jié)，當時看了《哦，香雪》以后，我有點不服氣地想，小說中寫臺兒溝那地方偏僻閉塞，那我們鹽城說起來是東部沿海地區(qū)，可還沒通火車呢。

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是在1983年第1期《青年文學》上讀到的，標題也很詩意，但插隊知青的生活是艱苦的，小說中純樸的情感、堅韌的毅力和樂觀的精神，很是打動人。王蒙就夸獎這篇小說“是詩，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確實，《哦，香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都是不一般的小說，后來都獲獎了。記憶中的80年代，經(jīng)常有小說散文詩歌的各種評獎，獎項公布也是令人矚目的新聞。如今很少聽聞文學獎，是類似的評獎少了呢，還是當年人們的目光更容易聚焦文學？

后來，我自己也預訂期刊來讀，北京的《詩刊》，百花文藝的《散文》，山西的《名作欣賞》，好文章如源頭活水，汩汩，滔滔，為我?guī)砹素S沛的潤澤。這些雜志打開了一扇窗，文學之窗，窗外的新風景讓我應(yīng)接不暇。我不但透過窗看風景，有時干脆跑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到學校斜對門的市圖書館去借書，到校外不遠的工人文化宮閱覽室去讀現(xiàn)刊，到僅有里把路之遙的建軍路新華書店去“蹭書”或者買書。漸行漸遠漸無窮，我的閱讀視界漸漸開闊起來。

到了文科班以后，讀書用功更勤。我們念念不忘的80年代，是文學的年代，空氣里洋溢著理想主義。班級里一撥文藝青年，囊中羞澀卻眼里有光。學校里還經(jīng)常有征文、朗誦、演講比賽，這些活動也促進了我們的閱讀。

其時，班主任邵鴻翥先生不拘囿于教材，經(jīng)常補充些課本之外的學習內(nèi)容，拓寬了我們的視野。邵老師古文功底深厚，他給我們講八大家散文和唐宋古文運動的緣起沿革，溯源至先秦諸子、兩漢文章，一高興就成段背誦《孟子》，我聽得目瞪口呆。因了這緣，我買來《三蘇文選》和《唐宋八大家散文選》，認真地讀。比如《留侯論》，“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閱讀這些文章，本意希望提高語文水平，沒想到的是這些文章還能幫我遮風擋雨，直到如今仍然給予我心靈滋養(yǎng)。

老師喜歡抄一個文言段子在黑板上，讓我們練“句讀”，加標點，或者解釋字詞。司馬遷《史記》的段子居多。我有幸經(jīng)常面聆謦欬，才知道老師愛讀《史記》。他說魯迅評價《史記》為“無韻之離騷”，眼光絕對老到；《史記》是最好的古文，也是真文言，唐宋以后的文章是仿文言；要學好文言文，就要多讀讀《史記》。老師還送了我一本《史記選》，王伯祥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最權(quán)威的。我很珍視這本書，專門用好看的畫報包了書皮，在其后的輾轉(zhuǎn)中這本書不知所之，甚是可惜。

跟著老師的節(jié)奏，我還學會了隨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而做一些主題性的閱讀。比如說元宵節(jié)要到了，邵老師把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抄在黑板上，推一推他那厚厚的滿是圓圈的眼鏡，微仰著頭說，這是寫元宵節(jié)最好的詩詞，最好能背誦。“最好能背誦”相當于“一定要背上”，于是也就背上了。中秋節(jié)要到了，老師便補充了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說東坡中秋詞一出，余詞盡廢。只一句話，我們便知道了這首詞的厲害，于是在中秋月色里誦讀“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像這樣讀書，很有意味，很容易入情入境。慢慢地，這樣的閱讀竟成了習慣，到如今依然喜歡跟著四季去讀書，或者說，去讀歲月，讀人生。

還有一種閱讀方式也頗令我得益，就是跟課本相關(guān)的閱讀，學了課本內(nèi)容之后，去讀與此相關(guān)的文章，我稱之為“延伸閱讀”。比如說，課本里學了《花城》，就去看看秦牧散文集《花城》。課本里學了《威尼斯》，就去讀讀朱自清《歐游雜記》，進而去讀讀《你我》，甚至去翻翻《經(jīng)典常談》。有意思的是，我1985年參加高考，語文試卷的現(xiàn)代文閱讀題，素材就選自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中的“《史記》《漢書》第九”。讀書當然不是為考試押題，但多讀自然是好的，開卷有益。而且，這樣的閱讀一定意義上帶有了研究的性質(zhì)。多年后我在《古典文學知識》上發(fā)表一篇《文言文的延伸閱讀》，文中的闡述有教書的思考，也有我讀書的認知。

這些閱讀經(jīng)歷，我曾寫過一篇《“前大學時代”的野蠻閱讀》。友人見了就笑我，說你要多交學費的，讀高中還順帶讀了個中文的大學預科。我明白這不是夸獎，這是揶揄，因為我明顯跑偏了。

事實上，在當時，班主任邵老師就嚴肅地指出了問題，他生氣地問我，你就靠一門語文去高考嗎；又苦口婆心開導我，說現(xiàn)在不要多看，是為了將來能更好地看。我估摸著老師這樣批評我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也是糾結(jié)的，他是不是也如我一樣在想，天下為何要有高考呢。我不是不聽老師的話，我明白學科要平衡，可是我的外語水平就是溫吞水，六十頗有余，七十尚不足。我知道這很不理想，但一想到自己在鄉(xiāng)村小學的“戴帽”初中班僅學過一冊英語就參加中考，我就一次次地原諒自己，不是我不用功，是底子薄。老師問這是理由嗎。是啊，這是理由嗎。

于是我下決心調(diào)整，想辦法提高，我把拼搏的腳步交給煤渣跑道的操場，我把瞌睡的黎明交給比詩詞難學的英語，我給自己加一節(jié)英語早讀課。不但認真地背書，背課本里的How Marx Learned Foreign Languages（高中英語第一課“馬克思是如何學外語的”），背Albert Einstein（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我還去讀課外的段子，比如安徒生的童話The Ugly Duckling（丑小鴨）。我甚至還學唱英語歌，饒有興味地去琢磨那些印在年歷片上或者雜志封三的英文歌曲?！爱斈鞘锕鉂u漸明朗，這是一個新希望。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盤aloma Blanca（白蘭鴿），多么歡快的旋律，跟著唱起來，滿滿青春朝氣。

定神一想，我這哪是學外語，這不還是在學文藝。不好意思，那時怎么就那么喜歡課本以外的東西呢，真是不務(wù)正業(yè)。好在英語高考差強人意，聊以慰風塵。只是道行還是不夠深，英語學著學著就學丟了，“丑小鴨”晃悠晃悠就晃成了丑老鴨，“白天鵝”的夢隨風縹緲，成了遙遠的一曲歌。

都已經(jīng)丑老鴨了，不妨坦白一下，那時雖然發(fā)了狠，功課上卻還是未能“火力全開”。高考前的緊張日子里，我還經(jīng)常讀一讀圖文并茂的《歷代題畫詩選注》，還悄悄地“了解”了一下《射雕英雄傳》。這算不聽話嗎？算不用功嗎？

如今想來，亦談不上懊惱，反而感念那時的寬松與自由，好讓年少的閱讀“野蠻”了一回。

要是不任性，青春，她怎么就叫青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