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華
(韶關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廣東 韶關 512005)
《丹霞山十六景冊》(以下簡稱“《丹冊》”)現(xiàn)身中國嘉德2013 年春季“大觀——中國書畫珍品之夜·古代”專場拍賣會,并以人民幣552 萬元的價格成交。該冊頁繪山水16 幀,見圖1。
圖1 蕭云從(款)《丹霞山十六景冊》
畫中景點均有題識,如“夢覺關”“御風亭”“海關鐵索”等,其名稱與《丹霞山志》中的記載一一相合,其中大部分仍是現(xiàn)今仁化縣丹霞山的重要景點,可見其所繪為丹霞山無疑。每幀配有一頁詩文對題,題詠者包括方苞、王槩、程京萼、黃越、田實發(fā)、蔡?、王為壤、程大戴、陳履謙、唐建中、魯一貞、王蓍、程之銘、李欽文、徐陶璋、張大受、周龍光、杜世捷等近二十人。冊中還鈐有姓名印、齋號印、閑章、收藏印等總共三十多枚。每幀景點題識下鈐“尺木”“云從”二印,只在描繪“雪巖”一幀的題識下有“蕭云從畫”楷書落款。丹霞山深藏粵北,屬典型的丹霞地貌,雖然唐宋時期即有少數(shù)文士踏足于此,大規(guī)模開發(fā)卻始于明代末期,關于丹霞山的詩文書畫也就比較稀缺。此次現(xiàn)身的《丹冊》用筆老辣,設色古雅,題詠詩文朗朗上口,意境深遠,書法字字珠璣,清勁有力,均非俗手能為,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冊中信息量大,牽涉人物眾多,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然而其作者真是蕭云從嗎?該畫畫于何時?對題是否真跡?是否有人作偽?如果是,作偽者何人?只有解決了這些問題,后續(xù)的研究才有意義,本文就是關于以上問題的初步考證。
可以肯定的是,《丹冊》繪畫的作者絕不是蕭云從。冊中“海螺晚秀”幀海螺峰下繪有一墓塔,從其位置和造型判斷,此即丹霞山別傳寺創(chuàng)建人澹歸之墓,見圖2。澹歸法名性因,俗名金堡,字道隱,號衛(wèi)公,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曾任明朝臨清知州,清兵入關后,仕南明隆武、永歷政權。清康熙年間,澹歸至丹霞山開辟道場,從之學禪者眾。據(jù)《丹霞山志》,康熙十七年(1678),禪師“請藏出嶺”,到達吳越,于1680 年客死江蘇平湖,九年以后即1689 年歸葬于丹霞山海螺峰下。澹歸死前囑門徒將其骨灰投入江中,“勿貽累諸方半點土也”[1]113,可見澹歸對身后之事極為超脫,不可能提前為自己修建墓塔,因此,《丹冊》的繪制時間不可能早于1689 年。此外,冊中還有“雪巖”一幀,繪有巖下石室三四間。據(jù)《丹霞山志》中高登科《建丹霞雪巖石室供關帝呂祖碑記》記載,雪巖石室乃是高登科于1697 年出資雇人修建的[1]124,這便可以進一步將《丹冊》創(chuàng)作時間推至1697 年以后。蕭云從是畫史上有名的“姑孰畫派”領袖人物,據(jù)胡藝《蕭云從年譜》,其主要活動于蕪湖、當涂、揚州、南京一帶,并無旅行粵北的記載。而最關鍵的是,蕭云從卒于1673 年[2]或1669 年[3]。這就是說,在“澹歸墓”和“雪巖”修建之前,蕭云從已去世近三十年,不可能有《丹冊》的創(chuàng)作。也就是說,《丹冊》的繪畫部分絕對是托名“蕭云從”的偽作,而真正的作者另有其人。
圖2 現(xiàn)實中的澹歸墓(左)與《丹冊》中的澹歸墓(右)
《丹冊》繪制時間的上限是1697 年,那么時間下限呢?單憑藝術風格很難確定,相對科學的辦法是考察對題部分的時間。湊巧的是,“夢覺關”與“朝陽巖”幀的題詠中分別有周龍光與田實發(fā)所署年款,周龍光署“乙酉夏五”,田實發(fā)署“康熙乙酉余月”,都在1705 年。如果對題非偽,則可斷定《丹冊》畫于1697 年至1705 年之間。如果對題是偽造的,則其繪畫部分的繪制時間就有可能從1697 年延續(xù)至網(wǎng)絡現(xiàn)身之日。
那么,對題是否偽作呢?要解答這一問題,必須將《丹冊》置于1705 年的歷史中,看看有沒有出現(xiàn)與歷史的乖謬之處。只要有一處不合歷史,則必偽無疑,如果大部分與歷史相合,雖不能說必為真跡,但偽作的可能性較小。
下面從筆跡、印章和對題中透露的信息三個方面考察,看看對題信息與歷史是否吻合。
(一)對題筆跡與其作者可靠書法之比較
筆者發(fā)現(xiàn),題詠人大多是清初地域名人,故流傳墨跡不多,能找到可靠墨跡的只有名氣較大的“桐城派”奠基人方苞、《芥子園畫傳》編輯者王槩王蓍兄弟和八大山人的好友程京萼四人。冊中王蓍的題詠以隸書寫成,與其《芥子園畫傳》中同樣以隸書寫成的序文相較,二者同樣地清秀飄逸,用筆、結(jié)體、字距和行距都很相似,見圖3。最能體現(xiàn)其特色的是:第一,點狀筆畫往往具有楷書的意味,比如題識中“噴”“形”和《芥子園畫傳》中的“頭”“類”;第二,捺畫往往先向右下方直行然后突然右轉(zhuǎn)踢出,如題識中的“水”“龍”與《芥子園畫傳》中的“水”“此”,這兩個特色在《丹冊》中非常明顯。當然,《芥子園畫傳》系雕版而成,故筆畫略顯方硬,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王槩的墨跡傳世較多,除《芥子園畫傳》之外,主要見于畫作的題跋落款,比較可靠的有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龍舟競渡圖卷》《東園萬竹圖》、浙江省博物院《秋山喜客圖》《墨筆蔬果圖卷》、濟南博物館《山村秋水圖軸》和天津藝術博物館《雪松倚泊圖冊》中的落款和題識。綜合對比可以看出,王槩的行書是王羲之、歐陽詢、趙孟頫與董其昌的混合體,且經(jīng)常搖擺于各家之間,但他有兩個突出特點是一以貫之的:單字內(nèi)輕重變化較大且起筆處常有一個夸張的釘頭,這在《丹冊》題詠和《芥子園畫傳》序文等可靠墨跡中都有顯著的體現(xiàn),見圖4、圖5、圖6。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套石濤山水冊頁,上有程京萼題詩,用筆直接,中鋒為主,豎彎鉤時向上挑,如“地”“荒”“枕”等字,見圖7。將其與《丹冊》程京萼題字并置,可以斷定出自同一人之手。方苞存世可靠作品不多且樣貌多變,其大楷以歐陽詢?yōu)轶w并受趙孟頫影響,小楷圓潤近乎王寵,通常大字茂密,小字疏朗。但不論大小、筆法,他在書寫過程中總會不自覺地寫出很多向右傾斜的字,而這種特征在《丹冊》署名“方苞”的楷書題詠中也非常明顯,見圖8。其他人因找不到傳世作品,故無法進一步比對研究。
圖3 《芥子園畫傳》中王蓍的題識(左)與《丹冊》中“王蓍”的題識(右)
圖4 《芥子園畫傳》中王槩的題識(左)與《丹冊》中“王槩”的題識(右)
圖5 “王槩”落款對比:從左到右分別來自《芥子園畫傳》、《龍舟競渡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秋山喜客圖》(浙江省博物院)、《山村秋水圖軸》(濟南博物館)、《雪松倚泊圖冊》(天津藝術博物館)、《丹冊》
圖6 王槩單字對比
圖7 《石濤六開山水冊》(北京故宮博物院)程京萼對題(左)與《丹冊》“程京萼”對題(右)
圖8 方苞書法對比
(二)對題印章與其主人傳世可靠印章之比較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石濤《山水小景圖六開》程京萼對題中有一方“祓齋”印,王槩《龍舟競渡圖卷》有一方“王槩”印,此二印均出現(xiàn)在《丹冊》題詠中。查《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目錄》,《山水小景圖六開》縱14 厘米,橫26.4 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網(wǎng)站《龍舟競渡圖卷》縱18.2 厘米,橫359 厘米,而據(jù)網(wǎng)上提供的信息,《丹冊》縱28 厘米,橫21 厘米。通過電腦等比例縮放,筆者發(fā)現(xiàn)它們彼此的實際大小竟完全相同。忽略鈐蓋時印泥含量和紙質(zhì)的差異,彼此在細節(jié)方面也幾乎一致,見圖9、圖10。然而,與筆跡一樣,其他人的印章也找不到可靠的比對樣本。綜合筆跡與印章,至少王槩、王蓍、程京萼與方苞四人之對題是為真跡的可能性極大。
圖10 王槩印章對比
(三)題詠背后的信息與相關人史料之比較
冊中王為壤等人的題詠道出了《丹冊》繪制緣起及題寫的時間地點?!皠⒕霉湃氲は?,攜得畫師陪草圣。矮紙數(shù)幀稱寫生,丹霞奇僻字瘦硬。”這表明《丹冊》是一位“劉君”邀請或雇請某位“畫師”同游丹霞并“寫生”的成果。題詠中“夢覺關”與“朝陽巖”幀分別有周龍光與田實發(fā)所署年款,周龍光署“乙酉夏五”,田實發(fā)署“康熙乙酉余月”,都在1705 年。冊中陳履謙又有“白門(舊時南京之別稱)展此圖”句,說明陳履謙的題寫地點是在南京。
那么,“劉君”是誰?他到過丹霞山嗎?他有沒有請人圖繪丹霞勝景?1705 年是否到過南京?冊中題詠者當時是否也正在南京呢?從題詠落款中“損齋先生校正”、“題奉損齋先生”等稱謂可知,“劉君”便是“損齋先生”。清代字號“損齋”的有多人,而劉姓“損齋”只有2 人:劉象益與劉授易。劉象益是山東人,史料記載主要是與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的一場科舉舞弊案相關,事發(fā)時“年逾七十”[4],照此推算,1705 年時劉象益不到十歲,顯然不可能被人尊稱為“損齋先生”。而劉授易,“字五原,號損齋,湘潭人,清康熙時附貢生”[5]。其大約喜好游歷,曾從湖南出發(fā)北游京師,又從江西南下廣東[6]。1697 年冬末,劉授易攜長沙人陶煊和新安人吳壽潛同游丹霞[7],恰逢當時的仁化縣令陳世英將要編纂《丹霞山志》,便將此工作委托三人,于是“移襆山中,遍歷諸勝峰石泉洞,命童子載筆墨以從,搜幽討遐,繪圖以紀”,將所作詩文與先后游人之著作采優(yōu)入志,“匝月始峻”[1]203。另據(jù)《湘人著述表》,劉氏于“康熙中獻南巡詩冊,詔選扈從入京”[8],此事亦見于《天門市唐氏源流序》,并明確記載獻詩時間是1705 年,地點即在金陵(今南京),同行的還有唐建中和王為壤[9]。又據(jù)李靈年、楊忠《清人別集總目》,當年獻詩者還有田實發(fā)[10]。湊巧的是,他們也正是《丹冊》中的三位題詠者,另外,王槩、王蓍、程京萼、黃越長居南京,方苞1704 年在京師會試后母病歸省,其時亦應在南京家中[11]??梢?,劉授易確有南游丹霞山并請人圖繪丹霞山之舉,1705 年劉氏及題詠多人也確在南京,與《丹冊》信息完全吻合,因此可以肯定:“劉君”即劉授易,《丹冊》即繪于其游歷丹霞之時,1705 年,劉授易攜此圖獻詩金陵,同時索請了方苞、程京萼、王槩、王蓍、王為壤、唐建中、陳履謙、田實發(fā)等多位文人的題詠。另外,根據(jù)前文分析,因圖中繪有1697 年修建好的“雪巖石室”,可以斷定《丹冊》創(chuàng)作時間絕不早于1697 年,而陳世英雇請劉授易三人修纂《丹霞山志》的時間正是1697 年冬季。兩相對照,《丹冊》暗藏的信息與相關人的交游行蹤史料無縫對接。
然而,以上的“吻合”有沒有可能在偽作中實現(xiàn)呢?當然是有的。對題中的詩文可以模仿,筆跡可以模仿,印章也可以模仿,哪怕是相關的歷史知識也可以經(jīng)過研究后植入畫作和題詠中。但是,假設偽造者達到了如此以假亂真的高度,意味著他(他們)深入研究過劉授易及各題識者在1705 年的行蹤交游情況,并對各題識者的筆跡、印章和文風做過細致的研究、臨摹和仿制工作。然而,果真能如此用心,又怎么可能對蕭云從不可能畫出未來景像這種顯而易見的漏洞毫無察覺呢?因此可以肯定,《丹冊》絕不是畫于1705 年以后而只可能畫于1697 年至1705 年題識時間之間。
既然斷定《丹冊》對題乃清初文人手筆,那么繪畫部分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就必定早于對題時間即1705 年。如前考證,《丹冊》繪制時間當不早于“雪巖石室”建成的1697 年,由此可以確定《丹冊》作于1697 年至1705 年之間。
既然作者不是蕭云從,那會是誰呢?
冊中魯一貞題詠似乎揭示《丹冊》是出自劉授易這位“劉翁”之手:“僧開山,固有力,劉翁圖而記之誠好奇,圖而記之猶未盡,更攬才人索題詠?!边@似乎點明作畫者就是這位“劉翁”。但同冊王為壤的說法與此不同,他說是“劉君好古入丹霞,攜得畫師陪草圣”,與同冊中陳履謙的題詠“更倩寫生手,纖毫窮尺幅”可相互印證。他二人說得非常清楚,并不是劉授易親手作畫而是他領了一位“畫師”同游丹霞山然后請“畫師”“圖而記之”的。
那么這位畫師是誰?“攜得畫師陪草圣”句寫到了三個人即劉授易、“畫師”和“草圣”,而根據(jù)《丹霞山志》,攜游丹霞的恰好也是三個人,除了劉授易,還有陶煊和吳壽潛,難道這二人中一人是“畫師”一人是“草圣”?關于陶煊,何滿宗和王煥林所著之《湖南書法史》說他“工書法”[12];而關于吳壽潛,陳鵬年曾為其《散帙圖》題詩[13]388,吳氏還曾為陳畫《秋山圖》帳[13]196,王為壤在題詠中恭維二人為“草圣”和“畫師”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筆者在雅昌藝術網(wǎng)發(fā)現(xiàn)一幀于生紙上署名“西瀛”(吳壽潛號)的《富貴壽考圖》,見圖11[14],真贗待考。但該畫行筆顫掣呆滯,書法拙劣,而《丹冊》用筆老辣,水平較高,二者頗不相類。從已掌握的資料來看,作為大文人吳綺次子,吳壽潛主要以詩文名世,畫史并無只言片語的記載,繪畫水平估計不會太高,如果《富貴壽考圖》果為真跡,則可以斷定《丹冊》非吳壽潛所作。
圖11 吳壽潛(款)《富貴壽考圖》
當然,這位“畫師”也有可能是劉、陶、吳之外的第四人。其實,筆者最先想到的是蕭一蕓(蕭云從侄)。蕭云從在其《青山高隱圖》中透露,他五十歲以后,由于“齒落眼蒙”“握筆艱澀”,偶有向其索畫者,“則假手猶子一蕓”[15]。蕭一蕓是蕭云從的從侄,蕭云從讓其代筆,說明一蕓具有模仿蕭云從畫風的極高能力,當是蕭云從畫最有能力的作偽者。蕭云從去世以后,蕭一蕓也極有可能利用蕭云從的印章繼續(xù)仿制蕭云從畫。但是根據(jù)蕭云從1649 年《青山高隱圖》題識中“蕓年才廿余,即游霅,溯湘衡,以畫著聲。復歸余,亦加精勵”[15]的記載,即算蕭一蕓20 歲出游,一年后歸來,且蕭云從題跋亦在當年,則蕭一蕓1649 年時21 歲。如果出游時不止20 歲,或出游時間不止一年,又或者《青山高隱圖》是蕭一蕓回來若干年后才題寫,則1649 年時蕭一蕓年歲當更大。按照最小的年歲計算,蕭一蕓至遲出生于1628 年。根據(jù)前述《丹冊》創(chuàng)作時間的推斷,即算該畫畫于1697 年,蕭一蕓也已經(jīng)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以如此高齡從安徽遠赴粵北并登游地勢陡峭的丹霞山,這似乎不大可能。另外,如果此圖真是蕭一蕓托名蕭云從,則無論繪畫還是落款的風格應近蕭云從,然而在這兩方面,《丹冊》與蕭氏風格頗為不同。從山水畫作品分析,其風格冷峭瘦硬,平面感強。而《丹冊》筆墨感性,渲染較多,具有較明顯的立體感,見圖12、圖13。蕭云從叔侄的書法與其繪畫一樣冷峭瘦硬,而《丹冊》上的落款則顯得平正而中和,見圖14。從以上因素綜合判斷,蕭一蕓的可能性也基本可以排除。
圖12:蕭云從《碧山尋舊圖冊》(左)與《丹冊》(右)
圖13 蕭一蕓《山水》(選自齊林、張耀《中國畫扇面大觀》)
圖14 《秋山圖》“蕭一蕓”款(左)、《丹冊》“蕭云從”款(中)、《碧山尋舊圖冊》“蕭云從”款(右)
《丹霞山志》記載,劉氏三人攜游丹霞,其實還肩負一項修纂山志的任務?!兜は忌街尽分杏小兜は忌饺珗D》和《丹霞十二景》,畫中有作畫者的落款“郴陽樵云客嚴茂榮”,見圖15,惜生平事跡不詳,可能是湖南郴州一位不甚有名的文人或民間畫師,也極有可能是同為湖南人的劉授易向陳世英推薦的。既然陳世英雇請嚴茂榮為《丹霞山志》繪制插圖,則其必然需要前來丹霞山考察寫生,《丹冊》就極有可能是嚴氏考察寫生之作。因為是帶著考察的任務,所以嚴氏必然十分注重景物的位置關系和游覽路徑,必須減少樹木的遮擋從而呈現(xiàn)出某種不同于一般山水畫的“地圖”性質(zhì),這在《丹冊》中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但是,通常所謂“八景”“十二景”都是對某地實景的詩意化升華,需要強化各景的主題而不能直接照搬寫生稿,因此我們看到《丹冊》里的某些景觀并未出現(xiàn)在《丹霞山志》中,而《丹霞山志》里的某些景觀又比《丹冊》中更為意象。即便如此,二者的畫法卻是比較相似的,其以點狀筆觸表現(xiàn)灌木并以留白的方式表現(xiàn)灌木叢周圍空間的畫法很有個人特色,見圖16。另外,二者在某些細節(jié)方面也非常相似:“虹橋疊(擁)翠”都是以松林為主,且林中都是三個人物,見圖17;《丹霞山志》“竹坡煙雨”與《丹冊》“杰閣晨鐘”中段構思相近等等,見圖18;“錦水灘聲”石頭造型用筆如出一轍,溪流邊都是一高一矮兩棵松樹,江邊的小路都是斜直線造形,江中都是兩條船。而更為神奇的是,兩條船的位置關系竟然一模一樣,撐船人的動作也一模一樣,見圖19。因此,可以肯定的是,《丹冊》與《丹霞山志》插圖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遺憾的是,筆者找不到《丹霞山志》修纂過程中關于嚴茂榮片言只字的記載,也找不到其傳世山水畫作品,沒有直接的證據(jù),嚴茂榮也只是一種極為可能的假設。
圖15 《丹霞山志》“丹霞山圖”嚴茂榮款
圖16 《丹霞山志》“虹橋擁翠”(左)與《丹冊》“龍爪巖”(右)
圖17 《丹霞山志》“虹橋擁翠”(左)與《丹冊》“虹橋疊翠”(右)
圖18 《丹霞山志》“竹坡煙雨”(左)與《丹冊》“杰閣晨鐘”(右)
圖19 《丹霞山志》“錦水灘聲”(左)與《丹冊》“錦水灘聲”(右)
有一點可以肯定,“蕭云從”印款的鈐署一定晚于對題時間。也就是說,劉授易索請題詠時,《丹冊》畫上并無“蕭云從”印款。理由有三:
1.冊中魯一貞對題透露,當他看到畫作而驚異于“何物緇流能辟此”時,“劉翁一一道其詳者”,然后劉氏就把丹霞開山鼻祖李永茂的故事告訴了他,并交代了其“圖而記之”的創(chuàng)作目的,最后發(fā)出了“更攬才人索題詠”的請求。在王為壤那里,劉授易“獨獨一幅指示予”,似乎重點介紹了澹歸和尚的事跡以及澹歸墓的情況,并交代自己因為“好古入丹霞”,便請了“畫師”“寫生”了“矮紙數(shù)幅”的前后經(jīng)過。在這些談話中,劉授易明確告訴別人“畫師”是自己“攜”進丹霞山進行寫生的。如果他告訴別人這畫師就是去世已近三十年的名滿江南的蕭云從,又或者他告訴大家自己攜蕭云從游歷丹霞山是在三十年前,大家能信嗎?如果真有心讓大家以為《丹冊》乃蕭云從手筆,他就不應該將其與自己的丹霞山之游相捆綁,他完全可以說是取自他人之手。
2.陳履謙對題中說:“我昔游此山,夏日正炎酷。……臨行不忍去,留連過三伏。君耽汗漫游,吟詠已盈軸。更倩寫生手,纖毫窮尺幅?!边@說明劉授易住在丹霞山編纂《丹霞山志》期間,陳氏曾與劉氏同游丹霞并滯留了約一個月的時間,他對劉氏請人圖繪丹霞之事了如指掌,這畫誰畫的?陳履謙難道不知道嗎?
3.從陳履謙“白門展此圖”和王為壤“獨獨一幅指示予”句可知,文人們題寫前是看過這套冊頁的。被索之人大多活動于江南一帶,他們對蕭云從這位“姑孰畫派”領袖人物的畫風應該并不陌生,何況這中間還有邀請蕭云從參與繪制《芥子園畫傳》的王槩王蓍兄弟。如果劉授易攜帶這一顯然不是蕭云從的作品索請大家的題詠,他就不怕被識別出來嗎?如果此冊果真是蕭云從所繪,為何大家在題詠中沒有一句對蕭云從的溢美之詞?相反,王為壤“攜得畫師陪草圣”這句似乎還說明這位“畫師”的地位并不高,是由劉授易這位本就沒多大知名度的文人“攜”來“陪”某位似乎也沒多少知名度的“草圣”的。如果畫者真是蕭云從,這樣的表述合適嗎?
因此,“蕭云從”印款一定是后加的。
既然如此,那么真實作者的款印去了哪里?元代以后,畫家在自己完整的作品上落款蓋印已經(jīng)形成一種慣例,通常只對隨手練習之作或畫者自己不滿意的作品匿其名。但這對于《丹冊》而言似乎不大成立。看得出來,《丹冊》構圖完整,筆墨層次豐富,畫得頗為用心。這樣用心的作品即使作者不太滿意,通常還是會署款蓋印的。難道是忘記落款了?王為壤對題中有一句“丹青奇僻字瘦硬”,說明他看到的《丹冊》繪畫上是有字的。當然這字肯定不是“蕭云從”款而是類似“海螺晚秀”之類的畫題。但是既然連題目都寫了,為什么不會隨手將落款一并寫下呢?
1.畫者鈐署了自己的印款但是被擦洗或割換了。這又有三種可能:第一,不改變畫作的大小和規(guī)格,只將原款原印擦除或割掉然后在原位置鈐署新的印款。然細觀《丹冊》,“蕭云從”款印下并無擦洗割換的痕跡。第二,不改變畫作的大小和規(guī)格,卻將款印位置的紙張弄破以偽裝成自然破損。筆者注意到,《丹冊》整體非常完整,只有兩處有所破損:一在《杰閣晨鐘》幀底部正中,但古代畫家的款印一般不會署在這樣重要的位置;一在《朝陽巖》幀右側(cè),這一塊面積特小且呈斜向走勢,根本容不下哪怕兩個小字的垂直排列。第三,直接將款印那部分畫面裁掉。這種做法簡單粗暴,一定會改變畫作的尺寸和規(guī)格,同時改變畫作的構圖。對于《丹冊》而言,這種可能性倒是有的,但一定是發(fā)生在對題之前。按照常規(guī),此類冊頁的畫作與其對題的尺寸規(guī)格應該完全一樣。如果對題尤其是寫滿小字那幾幀經(jīng)過裁切,則文字內(nèi)容勢必不全。這就是說,對題一旦被索,則畫作不可能再行裁切。因此,如果畫作果真經(jīng)過裁切,只可能發(fā)生于對題之前。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那就是劉授易,畢竟索請對題的是他,他是在對題之前最后見到《丹冊》的人。
2.真實作者有意不署。為什么不署?那就是方便劉授易索到對題以后補署“蕭云從”印款,是和劉授易協(xié)同作偽。
至此可以作一個推論:劉授易跟《丹冊》真實畫者事先串通,故意先不署款,索到對題以后,由劉授易或畫者本人補上“蕭云從”印款。或者是畫者鈐蓋完自己的印款后送或賣給了劉授易,劉氏卻將款印巧妙地割去,畫者并不知情,索到對題后劉授易自己補簽“蕭云從”。其實不論協(xié)同還是劉氏個人作偽,《雪巖》幀“蕭云從畫”四字極有可能是劉授易手筆。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與所有畫題筆跡相比,“蕭云從畫”四字橫畫較平,結(jié)構較為平正寬松,用筆也較為拘謹,與畫題字跡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見圖20。
圖20 《丹冊》“蕭云從”款與《丹冊》畫題字跡比較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第一,《丹冊》真實作者不是蕭云從而最有可能是《丹霞山志》“十二景”的創(chuàng)作者嚴茂榮;第二,對題部分基本可以認定為真跡;第三,劉授易極有可能是《丹冊》“蕭云從”款印的作偽者。
另外,除了作品的真實畫者,《丹冊》的收藏序列也不甚明朗。收藏印中有“高氏清吟堂鑒藏書畫”印(此印經(jīng)筆者比對,應非偽造,限于篇幅,不再贅述),說明此冊曾經(jīng)被康熙近臣高士奇家族收藏。然繪畫和對題部分所鈐“弌葊”和“臣乾”印是指誰?《雪巖》幀“長虹閣讀畫記”印屬于何人?由于《丹冊》具有明顯的遺民文化性質(zhì),其流傳估計處于一種相對隱秘的狀態(tài),與之相關的資料非常稀缺。因此,對《丹冊》的進一步研究還有賴于更多史料的發(fā)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