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K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千百年來,蘇州和杭州在人間的存在,就像干將莫邪兩柄寶劍,雌雄合璧、劍氣凌云。如果杭州是個西子姑娘,最合適不過的婚配,應該就是嫁給蘇州這個虎阜男兒了。正如白樸在《摸魚子》所寫:“相與伴風雨,橫塘路,好在吳兒越女,扁舟幾度來去。”
我父親是蘇州人,家住觀前街銀房弄;母親是杭州人,家住孩兒巷山子巷。兩人相差兩歲,一個屬馬,一個屬猴,卻同在1963年考取了南京藥學院(現中國藥科大學),成為同班同學。大學四年級時,因有人退學得以學號相連,被安排結對子做藥物分析實驗。兩個好學生,互幫互助、共同進步,為了確保試管中的化學反應成功,兩顆心也緊緊地跟著試劑一起發(fā)生了荷爾蒙反應。從此學習和實驗成了快樂而浪漫的事情,所以學習化學類的學科真的是好處很多??!
事實上,要追到眉清目秀的西子姑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況她還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一口甜美而標準的普通話,天天伴隨著藥學院師生們課余飯間的日常生活。就像寺院中的暮鼓晨鐘,一聲聲敲得小和尚揮之不去、銘心刻骨。但是小和尚要修成佛還有很長的路途要走,悵然間,父親不由得想起了讀大學之前,在蘇州玄妙觀與測字先生的一段奇遇。
20世紀60年代初,大學錄取異常艱難,政審和成績并重,缺一不可。父親已連續(xù)兩年沒有考取大學了,他不愿意接受在蘇州跟隨老中醫(yī)當學徒,或去中學做代課教師的工作機會。1962年秋天的一個下午,父親來到玄妙觀散心,獨自在三清殿旁邊的“小有天”吃桂花酒釀圓子。吃到一半,對面走過來一個測字先生,身穿青布舊長衫,鼻架金絲邊眼鏡,腋下夾了本用青布包袱裹著的命書。落座便開言道:“這位學兄,看你是個好人家出身,近期好像考運有點阻礙??!你要是不介意就聽我講兩句。講得對,叨擾你一碗小圓子;講得不對么,伲就算瞎攀談啊?!?/p>
⊙ 作者父母親
父親見他一言命中心事,連忙說:“好呀,格么,先生你倒講講看呢!”邊搭話邊為他點了碗小圓子。說來也奇,測字先生僅憑察言觀色,推斷出來的不少家世背景等情況竟十分相符,概括而言是:“你祖父手里‘金茶壺’,父親手里‘銀茶壺’,傳到你手里是‘破茶壺’,今后一切靠自力更生,足以保你衣食無憂!”
對于“是否考得取大學”這個關鍵性問題,他說了兩個字叫“等穿”,估計是一定要堅持到底的意思吧。他還告誡父親:“如果25歲遇不到好姻緣,恐怕過了40歲也不一定結得了婚啊,切記切記!”
這年除夕夜,父親在大門口放炮仗,鬼使神差地大炮仗竟不在地上放,偏偏擱在一只方凳上。“乒——乓!”兩響過后,凳面對穿對炸了一個大洞。父親懊惱不已,直怨:“不吉利!不吉利!”奶奶在一旁連聲安慰:“好事體!好事體!奈么倷‘凳穿’著哪!‘等穿’,明年肯定考得取大學哉!”
果然,來年父親考取了南京藥學院。他興高采烈地帶了一對琵琶弦子去學校報到,那是爺爺在抗戰(zhàn)前請?zhí)K州工匠“小琵琶”定制的。那時的大學生業(yè)余時間大都是彈彈唱唱、自娛自樂,不少人都會樂器家什。老紅木材質的龍頭琵琶弦子,相伴父親和他愛好評彈的同學們度過了美好的大學時光。
歲月催人,看看大學五年已過四年。雖然和杭州小妹妹有了點微妙的化學反應,但距離談婚論嫁還十分遙遠,況且學校禁止談戀愛。想想這25歲的姻緣能不能成功呢?正當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若即若離、僵持不下之際,全國高等院校的“革命大串聯”活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這真是幫了父親的大忙。大學生們自由結合、分成小組到全國各地的院校交流學習。這樣,父親作為老大哥就帶了六七個學弟學妹開始了大半年的全國旅行。
母親跟著他們一同去了北京、武漢、廣州等六七個城市。父親一路上自然是鞍前馬后、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同學們。直到最后一站杭州,兩人的關系基本確立,只差父母的認可了。這個“同學”能不能成為“毛腳女婿”,有待我外公外婆的最后定論。
上門那天,外公自顧自在客廳的大桌子上揮毫潑墨,完成居委會交辦的抄寫大字報任務,“接見同學”一事全權委托外婆定奪。外婆是個老法人,擇婿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和“郎才女貌”。好在“門當戶對”是有衡量標準的,一番自我介紹之后順利過關。而“郎才女貌”卻有點不好把握,在某種意義上是個全憑眼緣的事情。而“眼緣”這個詞多多少少又帶了點“相面問卜”的主觀意味。尤其是外婆那樣的老派婦女,受封建教育的“流毒”很深,對于相和貌結合起來的“相貌”問題,有她自己獨到的見解和判斷。鑒定范圍涵蓋體態(tài)、容顏、神情、氣色、談吐等因素。一番考察之后,總算順利過關。事后有人透露:毛腳的言談舉止深得丈母娘首肯,說他是個家教良好、誠懇有禮的讀書人,寶貝女兒終身可托。
轉眼面臨畢業(yè)分配。在同學們眼里,這對校園中的神仙眷侶,無論分配到哪里去,都是人間天堂??!于是小兩口積極響應國家“支援貧困地區(qū)建設”的號召,向學校提出申請:無論去何處,只要兩人在一起就行。就這樣,1968年11月,這對來自于人間天堂的兒女,畢業(yè)分配到甘肅省平涼地區(qū)靈臺縣醫(yī)院工作。臨行前,父親帶著母親游覽了蘇州園林,在拙政園東園的長廊下,這段青蔥歲月留下了一幀珍貴的剪影。
靈臺地處甘肅東部涇渭之間,因周文王伐密須國,筑靈臺祭天而得名。滄海桑田,到了20世紀60年代,靈臺曾經的輝煌和榮耀早已深埋地下。展現在人們眼前的只是縱橫的溝壑和漫天的黃土。分配來的大學生和當地老鄉(xiāng)們一起住窯洞、睡土炕、吃粗糧、喝泥湯。人們每天步行兩小時到溝底挑來的泥湯水,必須加明礬沉淀一日一夜后方能飲用。這里是地方病的重災區(qū),老鄉(xiāng)們常因水土不佳、營養(yǎng)不良而疾病纏身??h醫(yī)院的醫(yī)療資源極度匱乏,只有兩名當地的赤腳醫(yī)生在苦撐門面,藥品更是奇缺。
初來乍到的年青藥劑師一邊制藥、一邊學醫(yī)。他們因陋就簡、就地取材,自己動手制作各種藥用設備,開始了藥品的試生產。研制“大輸液”是首當其沖必須要攻克的技術難關。由于當地水質奇差,提取可用于人體靜脈注射的高純度凈水可謂難上加難,輸液質量稍有差池,便會出現危及生命的“熱源反應”。頭腦靈活、干勁十足的父母親經過大量的實驗和創(chuàng)新性改進,終于在一年后初戰(zhàn)告捷,縣醫(yī)院藥房已經能夠自行生產“大輸液”和常用的中西藥制劑。當地老百姓大多只用過中草藥,口服西藥片劑都難得一見,靜脈注射更是幾輩子都沒聽說過的事,因此治療效果奇佳。一時間,他們對“打吊瓶”奉若神明,靈臺土話甚至稱“葡萄糖”為“補萄糖”。誰要是去縣醫(yī)院掛上一瓶“補萄糖”輸液,那真是比吃了十只老母雞還要大補。
隨著藥房的初具規(guī)模,小小的靈臺縣醫(yī)院更是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醫(yī)師陣容。北京北醫(yī)三院(北京大學第三醫(yī)院)下放的一批已小有名氣的青壯年醫(yī)師成了兩個小藥師的并肩戰(zhàn)友。他們志同道合、醫(yī)藥相長,在物質條件最艱苦的地方,年青人在一起同甘共苦,工作和生活相當開心快樂。我出生那天正值周日,縣醫(yī)院只留下兩名值班醫(yī)生,其余所有醫(yī)務人員都擁來我家窯洞,幫助母親生產。
我的出生為他們帶來了很多歡聲笑語,醫(yī)院每天都開晨會和夜會,大家在完成正題之后,總要將一個大眼睛的小寶寶傳玩一圈過后,方才散會。由于水土問題,這里的小孩極易得一種粗脖子短腿的“柳拐子病”。因此,九個月大的我被送回了蘇杭。父親的業(yè)余時間一下子就空閑下來。他發(fā)現去挑水的深溝底有上好的楸樹,就和幾位男同事結伴前去伐木。纖拉繩捆運回來之后,開料、繪圖、裁板、拼裝、磨光、油漆,“張藥師”搖身變成“張木匠”,從桌子凳子做起,學打家具。待技術成熟后,參照當時蘇滬流行的捷克式樣,為自家“愛的窯洞”和幾個好朋友打制了全套實木家具。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笔甏笪鞅钡钠D苦創(chuàng)業(yè)歷程,將溫山軟水中成長起來的小兒女,改造成了敢于迎難而上的技術骨干。這段寶貴的經歷得益于那個特定的年代,也為他們此后的事業(yè)和人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父母親于1978年調回蘇州工作,研發(fā)生產了多項國家新藥。1992年父親五十歲時再度南下創(chuàng)業(yè),與母親一同去了廣東珠海麗珠醫(yī)藥集團。他們一個抓生產、一個管質量,工作上緊密配合,生活上形影不離。退休后他們回到蘇州、杭州置業(yè)定居。八十歲之前,父親一直都開著愛車載著母親往返于蘇杭兩地之間。這對吳兒越女的佳配,真可謂“北往南來、雙宿雙飛”?,F在看來,兩個相愛的人,只要在一起,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人間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