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蓉
(黃帝蓉/福建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
明代的肖像畫與我們當下對藝術(shù)品的認知不同,其地位更接近于“工藝美術(shù)”范疇,主要是指具有祭祀禮儀功能的祖先畫像。在明代美學理論中,已經(jīng)把人物畫界定為低人一等的繪畫。但與此同時,在明朝社會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下,在欣賞高雅藝術(shù)的文人階層中,出現(xiàn)了將肖像繪畫作為非禮儀性的紀念畫像的風潮。文人階層的肖像繪畫與禮儀功能的肖像繪畫在視覺呈現(xiàn)上,必然要拉開差距。曾鯨作為靠賣畫維生的民間職業(yè)畫家,其作品多為文人階層的肖像繪畫,他的繪畫必然迎合文人階層像主的風雅趣味。毋庸置疑,他高超的肖像繪制功底是他受文人肖像畫市場歡迎的主要原因。然而文人階層肖像畫與普通市民肖像畫之間的審美差異,才是決定二者之間畫面氣質(zhì)不同的關(guān)鍵。本文著重討論曾鯨繪畫作品中繼承與發(fā)展文人審美趣味的繪畫內(nèi)容,除人物肖像外的畫面內(nèi)容——文人空間。
曾鯨(1564—1647 年),字波臣,早年的師承關(guān)系如同他的民間畫師身份一樣,不受社會關(guān)注。曾鯨為福建莆田人,創(chuàng)作的活動范圍集中于省外,多為明朝富庶的江南一帶,包括浙江、上海一帶。曾鯨以賣畫為生,未聞其讀書考取功名之事,但其與貴族官僚世家交往甚多。
明代有著收藏名人相貌以作紀念的風氣,雖文人畫家能繪山水花鳥魚蟲,但是文人自己的肖像繪畫,則都是花錢雇請職業(yè)畫師完成的。作畫的過程我們從《金瓶梅》西門慶為已故的愛妾李瓶兒請畫師的描述中可略窺一二,畫師由雇主請入家中,對所繪人像進行觀摩后,根據(jù)雇主對畫像的要求進行描繪,并領(lǐng)取相應(yīng)的報酬。這樣的定制性繪畫就決定了此時期的職業(yè)畫師必然要迎合像主或出資人的審美要求。曾鯨在南京居住時,靠賣畫謀生,交往應(yīng)酬的多是士大夫階層。他曾畫過在當時文壇名望極高的人物——董其昌、王時敏、黃道周等人?!陡=ㄍㄖ尽吩疲骸霸L以寫真累致千金?!笨梢?,曾鯨的肖像繪畫,市場接受度高,廣受文人階層的喜愛。
明代文人繪畫與普通肖像繪畫的審美要求不同。在明代,普通市民階層的肖像繪畫多為紀念性的肖像繪畫,通常被稱為“祖先畫像”,擺在家中作為宗教祭祀的禮儀性使用。而文人肖像畫更多的是用來彰顯文人身份,供后人對偉人相貌進行瞻仰,滿足眾人的好奇心,或者是記錄像主人游山玩水的紀念性小像。與前人描繪文人空間的屏風、長榻、文玩、書籍、左右侍童來彰顯像主人的修養(yǎng)相比,曾鯨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文人畫的畫面空間發(fā)展到明代,已經(jīng)有了穩(wěn)定的畫面組成要素:繪畫對象、留白空間、配景、題跋、落款。曾鯨將文人繪畫的空間布局與肖像畫結(jié)合,發(fā)展出了下文中的三種烘托文人身份的方式。
圖1 《張卿子像》
圖2 《曼殊像》
圖3 《沛然圖》
16 世紀,明代存在著收集、觀賞名人肖像的風氣。明朝的肖像繪畫構(gòu)圖,多沿襲了歷朝肖像畫的樣式,以胸像、全身像為主。像主人身著華服,正襟危坐,人像全正面居中擺放,占畫面的三分之二,余下的空間可供落款,注明像主人信息。而曾鯨肖像繪畫作品中的構(gòu)圖,去掉后世收藏家的題撥與落款,最鮮明的感受就是像主人身著一襲素袍,立于大面積的留白空間中。
中國的美學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與廟堂之上儒學強調(diào)的中正、雄厚的審美相反,中國文人受道家思想影響,更趨向于一種“虛靜”與“空靈”的審美境界。而這“虛靜”與“空靈”的審美,為文人山水畫開辟了一個新的審美世界。畫面中的空白不是無一物,而是充滿了宇宙靈氣的空間。在這樣的思想影響下,曾鯨肖像繪畫中繼承了文人畫忌濃彩惜用色,水墨清淡為主的特點,并在畫面中一改前人飽滿方正的構(gòu)圖,以大片的留白給觀者“畫外之境”的想象,讓畫面呈現(xiàn)清遠空曠的意境美和詩意美。這樣的做法一方面更加貼近文人群體的審美趣味,另一方面,留白也給文人雅集時相互題詞落款留下了空間。追溯畫面中落款與像主之間的交往關(guān)系,二維的畫面空間為后人呈現(xiàn)出立體的晚明文人交往世界。
以《張卿子像》為例,因其畫心本就未被提跋占據(jù),曾鯨在構(gòu)圖設(shè)計時便將其設(shè)計立于畫面中心偏下的位置,畫幅上方留有二分之一的空白(如圖1)。曾鯨寥寥數(shù)筆,蒼勁有力,勾勒像主身著衣衫,與原本設(shè)計的留白空間呼應(yīng)。曾鯨一改明代通俗肖像畫中人物身著華服的樣式,給像主人配上一身標準文人的素袍。在曾鯨所繪對象中,常出現(xiàn)的一襲白袍為程子衣。明·王世貞《觚不觚錄》記:“腰中間斷,以一線道橫之,則謂之程子衣。無線導(dǎo)者,則謂之道袍,又曰直掇。此三者,燕居之所常用也。邇年以來,忽謂程子衣、道袍皆過于簡,而士大夫宴會,必衣曳撒?!泵鞔囊轮燃壣瓏?,明朝曾頒布法令,要求人們在穿著上不得僭越等級。素色服飾的程子衣是明代文人日常居家常著衣衫,為了和仆從服飾區(qū)分開來,領(lǐng)上一般是白綾布絹。曾鯨弟子謝彬的作品《祝淵撫琴圖軸》中,也采用了同樣的設(shè)計,素色的程子衣與留白的背景在時空的流轉(zhuǎn)中留下淡淡的斑駁,引人無窮的想象。
山水畫是居廟堂之上的文人對江湖歸隱的理想體現(xiàn)。山水畫在魏晉南北朝產(chǎn)生,歷經(jīng)唐、宋、元、明的發(fā)展,到明代晚期形成了注重筆墨情趣,講求詩書畫結(jié)合,寄托文人精神的特征。曾鯨肖像繪畫中的山水配景,一部分來自像主人的主動邀請。如《曼殊像》(如圖2)的落款中寫道:“曼殊同讀書樓,霞甘乳泉,窗間有梅,叢花古干,將與吉祥寺樹等矣?!绲澥迥甏稳晌缢脑峦?,中江盟弟蕭云從識?!睆倪@段落款可以看出,配景是為了回憶二人同窗讀書的場景,傳達思念之情。另一部分是為了營造畫面氛圍,與山水畫家合作創(chuàng)作達到預(yù)期的效果。又如,《吳允兆小像》中,其落款:“萬歷丁未夏胡可復(fù)、曾波臣為吳允兆先生合作行樂圖于青溪水閣,屬不佞代志歲月。洪寬?!边@個落款顯示了這幅畫記錄的是曾鯨與友人游樂,且記錄這件事情的肖像繪畫作品,是曾鯨與一同郊游的山水畫家胡可復(fù)合作而成。
肖像繪畫與人物繪畫的配合并非曾鯨首創(chuàng)。在元末時期,倪瓚與王繹合作的《楊竹西小像》就運用了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但是配合略顯僵硬。畫中山水配景的面積與人物在畫面中的占比不相上下,若將人物與背景分開,皆可獨立合理地存在于畫面之中。這就使得畫面的中心人物并不突出,人物與山水空間無法相容。這樣的問題在曾鯨的《曼殊像》中已不復(fù)存在。人物端坐于石上,與配景有了互動與呼應(yīng)。到曾鯨繪畫創(chuàng)作后期,山水配景的肖像畫比例明顯提高。一方面原因是曾鯨為迎合像主文人階層的審美趣味,凸顯像主隱于山林之間的文人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曾鯨文人肖像畫發(fā)展到中后期,獲得了更多文人階層的肯定,山水畫家也希望通過與之合作提高自身在畫壇的地位。如《顧夢游像》就是曾鯨與金陵畫派的著名畫家張風合作繪制,人物與配景的結(jié)合更加成熟。
通過文人室內(nèi)陳設(shè)襯托文人身份與修養(yǎng)在宋畫中已有出現(xiàn),一般為文人的書房文玩、屏風、床榻等生活物品。曾鯨所繪的肖像畫,也繼承了這種方式,同時也迎合了明代文人室內(nèi)裝飾的喜好。以《沛然圖》(如圖3)為例,像主人是施沛,明末的醫(yī)者,貢生。該畫呈現(xiàn)的是像主施沛坐于涼榻之上,涼榻的周圍隨意擺著書本、脫掉的鞋子及若干玩賞之物。涼榻為何物?明代的榻,功能類似于當今家具中的“沙發(fā)”,但大小一般僅容一人坐臥,陳放在室內(nèi)的正房中,日常生活中供家主人休憩或接待客人之用。榻自古有之,是文人書房中的休閑之所。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槐蔭消夏圖》,宋佚名人士繪制,展示的是一名文人在炎炎盛夏的濃蔭樹下,蹺腳納涼,像主臥于榻上,袒胸赤足且怡然自得。而至晚明,無屏風涼榻則成為文人書房的首選之器。文震亨的《長物志》中提道:“云林清秘,僅一幾一榻。”說明明代人對書房家具的要求是少而精。
在《沛然圖》中,像主后方的香幾鑲嵌著大理石,石頭紋理有如水墨山水,同樣也符合晚明文人的鑒賞情趣。文震亨在對大理石的鑒賞標準中提道:“大理石,白若玉,若墨者放入格。白微帶青,作灰色者,不堪供清玩。但得舊石,天成山水云煙,如米氏畫境者,此為屏翰無上佳品?!保ā肚迕夭亍贰罢摦愂保┛梢娢恼鸷嗾J為,上品的大理石家具,石色如白玉,黑白分明,如“米家山水”。而米家山水是典型的文人畫風格,其開啟了元明寫意山水畫的道路。這樣的香幾裝飾也顯示了像主人文人身份的特點。一榻一幾,加之書本、枯藤、若干古玩,構(gòu)成了一個晚明特有的文人閑賞空間。
晚明的肖像畫市場不斷擴大,出現(xiàn)許多“善寫照”的肖像畫家。但是大部分肖像畫家是無法留下姓名的。曾鯨早期留名于作品的落款是其莆田同鄉(xiāng)書法家洪寬所寫,其原因就是明代普通肖像畫工的社會地位不高。但在后期,隨著曾鯨與文人階層的接觸日益增多,曾鯨準確抓住了當時文人階層的審美傾向,并在畫面經(jīng)營布局中,細心謀劃,總結(jié)文人空間的特點,迎合了雇主人的審美趣味,這使得曾鯨在晚明競爭激烈的肖像畫市場中獲得了文人階層的認可。而文人士大夫階層作為職業(yè)畫家繪畫購買者,也影響了晚明的肖像畫繪畫審美傾向。隨著曾鯨之后“波臣畫派”的壯大,曾鯨的作品得以流傳保存,沒有被歷史的長河淹沒,這也得益于文人階層具有對作品的收藏與保護意識,二者之間相互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