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語料庫的漢語四類受事前置結構研究*

李銀美

(北方工業(yè)大學文法學院，100144，北京)

學界普遍認可漢語為SVO (Subject Verb Object)語言，以主謂賓為基本語序，但實際語言使用中賓語置于動詞之前的用例廣泛存在，構成受事前置結構，也有研究稱為受事話題句、賓語提前的話題結構、受事主語句、受事次話題句等。鑒于受事是主語還是話題尚存爭議，本研究使用“受事前置結構”命名，指受事語義成分置于謂詞之前的結構單位。

以往對于受事前置結構的研究，在其類型劃分上并未達成一致，有三分、四分和八分等不同劃分方式。本研究以話題提頓標記和施事成分的有無、以及受事成分的句法位置為劃分依據(jù)，將受事前置結構分為四類，①如下：

(1)這樣的戲，咱不能演。(P, (A)V)②

(2)這些您在注冊時沒有填。(PAV)

(3)飯菜還沒有拿上來。(PV)

(4)可是他什么蛋也沒有生下來。(APV)

例(1)為“P, (A)V”結構，其受事成分(“這樣的戲”)通過提頓標記單獨享有一個語調(diào)單位且置于施事成分(“咱”)和謂詞(“不能演”)之前，施事成分可有可無；例(2)為“PAV”結構，其受事成分(“這些”)位于施事成分(“您”)和謂詞(“沒有填”)之前，施事成分必須存在；例(3)為“PV”結構，受事成分(“飯菜”)位于謂詞(“沒有拿上來”)之前，無施事成分；例(4)為“APV”結構，受事成分(“什么蛋”)位于施事(“他”)和謂詞(“沒有生下來”)之間。為行文方便，下文中以P, (A)V、PAV、PV、APV代表四類結構。

本研究基于自建漢語書面語語料庫考察四類結構的語篇分布情況，通過對受事成分的主題性特征、謂詞成分的現(xiàn)實性特征展開定量分析，對比四類結構的語篇特征異同，并嘗試解析語篇分布與語篇特征之間的相關性。

1 受事前置結構研究現(xiàn)狀

受事前置結構的研究最早始于《馬氏文通》，至今已超百年，研究成果豐富，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受事前置結構進行整體觀察或者對具體結構進行個體研究，重點關注受事成分、施事成分和謂詞成分的語義特征以及結構所發(fā)揮的語篇功能等問題；二是討論結構產(chǎn)生的原因，包括移位生成和即時生成等觀點。這些研究存有結構分類不同、結構對比欠缺、結構典型性矛盾等研究不足。本文劃分受事前置結構的四個類型并進行對比研究，重點關注三個問題：一是對比四類結構的典型性問題，二是考察四類結構受事成分的主語和話題屬性問題，三是比較四類結構謂詞事件的現(xiàn)實性問題。以下圍繞這三個問題進行文獻綜述：

首先是結構類型及其典型句式研究。彭錦維重點關注PV、PAV和APV三類句式，其研究基于口語對話劇本和長篇小說進行語料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優(yōu)勢語序為PV結構，[1]這與張赪和榮晶基于口語對話劇本和電視劇語料的PAV優(yōu)勢[2]矛盾。童劍平和周國強將受事前置結構擴展到八個類型，但其研究重點探討這些結構的英譯問題，并未回答結構的典型性問題。[3]湯敬安區(qū)分PV、PAV、把字句和被字句等四類受事前置結構，并指出PV為四類結構中的原型結構，其它結構通過概念轉(zhuǎn)喻方式獲取。[4]可見，以往研究并未就結構的類型劃分及典型句式達成一致認識，尤其在類型劃分上，P,(A)V似乎并未引起學者的關注。然而，筆者觀察發(fā)現(xiàn)，這類結構有著不同于其他幾類結構的特征，單獨區(qū)分方可觀察到其語言的獨特性。

接下來是受事前置成分的主語和話題地位之爭。持有話題觀的學者較多，例如李納和湯普森按照主語和話題的突顯程度區(qū)分語言類型。[5]漢語為“話題突出型”語言，在其看來，句首的受事成分和位于主語和動詞之間的成分分別為主話題和次話題。徐烈炯和劉丹青認為話題通常與述題中的某個成分存有共指關系、全集與子集關系等。[6]依照這個觀點，前置的受事就成為典型的話題。然而，也有研究認為，受事前置句尤其是缺少施事成分的PV結構為受事主語句，[7]是漢語句式的一個典型特征，將語義上的受事視為語法上的主語。實際上，這些研究往往不區(qū)分受事前置結構類型，很難就不同結構之間受事成分的主語和話題之爭達成一致。此外，話題通常具有語篇屬性。[8-9]這些前置的受事成分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為語篇話題，需要基于真實語料進行觀察。筆者曾基于口語語料展開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受事前置結構有較高的話題傾向，[10]其研究方法同樣適用于書面語語言結構的對比觀察。

最后來看受事前置結構中謂詞特征研究。不少研究注意到，受事前置結構的謂詞往往動態(tài)性減弱，靜態(tài)性較強。湯敬安指出，受事置于動詞之前，造成“動詞的動態(tài)性受到抑制，靜態(tài)性得到加強”。[11]董秀芳也提出類似觀點：“要么話題結構中的動詞表示的是狀態(tài)，要么雖然表示動作，但是這一動作會對賓語造成一種恒定的狀態(tài)?！盵12]筆者以往研究也發(fā)現(xiàn)，受事前置結構中僅有32%的情況表達現(xiàn)實事件，其余則用否定標記、情態(tài)標記等表達非現(xiàn)實事件。[13]然而，這些研究也并未區(qū)分結構類型，對結構的觀察也缺少系統(tǒng)的統(tǒng)計分析，未能就四類結構的謂詞特征得出有力的數(shù)據(jù)支撐，自然無法回答結構間的異同之處。

為此，本文結合認知類型學的標記性研究思路，[14]從受事成分的話題性和謂語事件的現(xiàn)實性角度進行結構對比研究。論文主要分三部分展開：首先介紹研究方法，包括語料庫構建和數(shù)據(jù)提取問題，并通過初步數(shù)據(jù)觀察四類結構的語篇分布情況；然后，基于隨機抽樣的真實語料對受事成分的回指性和預指性特征進行對比考察，一定程度上回應受事前置成分的主語和話題之爭；最后，基于真實語料對比不同結構謂語事件的現(xiàn)實性問題，并嘗試分析不同結構的語篇分布與其語篇特征之間的相關性。

2 受事前置結構研究方法和初步數(shù)據(jù)

2.1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語料庫對比研究法，以漢語書面語作為研究語料。由于四類受事前置結構在語料庫中只能手動提取，且不同結構受事成分的語篇屬性也需要借助上下文語境來觀察，很難使用已有的漢語語料庫(如CCL 語料庫等)完成結構的提取和標注工作，因此，筆者選擇自建漢語語料庫的方法構建研究語料。所用漢語當代書面語語料庫比照Balanced Corpus of Contemporary Written Japanese (BCCWJ)建設完成，共1 007 776字，選取能夠代表當代漢語典型特征的文學作品、政府文本、詩歌、課文等材料，具體包括小說、劇本、新聞報道、雜志、政府工作報告、國務院白皮書、法律文本、教科書、詩歌等，盡可能保證文本類型的多樣性。③基于該語料庫中語法結構所呈現(xiàn)的相關數(shù)據(jù)，對比結構的篇章表現(xiàn)。

語料庫建立后，筆者手動檢索并窮盡性提取四類受事前置結構，再使用EXCEL隨機抽樣函數(shù)抽取四類結構各100句，隨后使用迭代功能和隨機抽樣函數(shù)將重復結構重新取樣，最終獲取400個不同的隨機結構；接下來按照確立的觀察維度對抽樣的受事前置結構進行標注，具體標注因子包括受事成分的話題性特征和謂詞的現(xiàn)實性特征；然后使用SPSS統(tǒng)計四類結構的語篇表現(xiàn)異同，最后解析其語篇分布與語篇表現(xiàn)之間的相關性。

2.2 初步數(shù)據(jù)

在語料庫中窮盡性檢索四類受事前置結構，所得結果見表1：

表1 受事前置結構的使用頻率

從表1可見，語料庫中共檢索到1 253例受事前置結構，其中PV具有明顯使用優(yōu)勢，共760例，占總量的60.7%，這與PAV優(yōu)勢語序[15]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不同，基本驗證了彭錦維PV為優(yōu)勢語序[16]和湯敬安PV為原型結構[17]的結論。PAV在語料庫中的使用頻率位列第二(237例，占18.9%)，P, (A)V和APV結構較少，兩類結構共有256例，分別占總量的11.3%和9.1%，尤其是受事置于施事與謂詞之間的APV，其使用最為受限。

不同受事前置結構的語篇分布情況，體現(xiàn)了各結構在語言中的標記性。[18-19]使用頻率越高的結構在語言中的標記性越低，反之則標記性越高。由此，四類結構在漢語語言中的標記性等級由高到低為：APV

3 受事成分話題性的語篇考察

3.1 受事成分的話題性表現(xiàn)

話題具有語篇屬性，典型特征是用以回指前文語篇話題和預指后文語篇話題。[20]受事成分的話題性可通過受事的回指性和預指性特征展開考察?；刂感蕴卣髦甘苁虑爸贸煞謱η拔脑掝}的延續(xù)性，可分為回指式、回顧式和引入式話題；[21]預指性指受事前置成分在后續(xù)語篇中的持續(xù)性，分為高持續(xù)性、中持續(xù)性和無持續(xù)性三類，分別指前置成分持續(xù)多于2個小句、持續(xù)1～2個小句和無持續(xù)的情況。[22]舉例如下：

(5)村中放牛的余四，脖子上生了一個瘡，多年不愈，動輒流膿淌血，且奇癢難挨。郎中一看，便笑道：“曲曲小瘡，好治。去找稀牛屎一泡，糊到瘡口上?！?人們以為郎中在開玩笑。余四說：“先生，拿著病人開心，傷天害理?！崩芍械溃骸叭绻诺眠^我，就去找稀牛屎，信不過我，就另請高明?！?第二天，余四提著一條大魚來謝先生。他說，瘡上糊上牛屎后，鉆心要命地癢，一會兒工夫，鉆出了一些小黑蟲，癢也輕了。連糊了十幾泡牛屎，瘡口就收斂了。

(6)豫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樣能夠參與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后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

(7)咱們當時怎么搞過歐美的，不就是這么規(guī)模化搞的嗎。但問題是，地都騰出來了，人都省出來了，這些人干嘛去呢。歐洲那邊是強行減少每人工作時間，增加就業(yè)機會，可是這樣沒活力你明白嗎。

上例(5)～(7)中分別包含P, (A)V、PAV和PV結構，例(5)受事成分“曲曲小瘡”是對前文話題的延續(xù)，在后續(xù)語篇中也持續(xù)多句，為回指式和高持續(xù)性話題，其語篇話題性最高；例(6)受事成分“曼璐的丈夫”是在當前話語中被重新引入的話題，為回顧式話題，在后續(xù)語篇中只在1個小句中持續(xù)，為中持續(xù)性話題；例(7)受事成分“地”為光桿名詞，是新引入的話題，但并未在后續(xù)語篇中持續(xù)，為引入式和無持續(xù)性話題，其語篇話題性特征最低。

3.2 話題性語料考察結果

在語料庫中標注400例受事前置結構受事成分的回指性特征，并使用SPSS進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結果如圖1所示，四類結構受事成分的回指性特征差異顯著(χ2=115.539, df=6,p<0.01)。具體結構之間對比可見：PAV以回指式和回顧式話題為傾向(超60%)，是受事成分語篇凸顯程度最高的一類結構；幾乎全部的APV和絕大多數(shù)PV使用引入式話題(分別為99%和89%)；P,(A)V則介于中間，近40%的受事成分為當前語篇話題或記憶中的話題，其余為引入式話題(62%)。四類受事前置結構受事成分的回指性由高到低為：PAV

圖1 受事成分的回指性

受事成分在后文中的預指性特征統(tǒng)計結果如圖2所示，四類結構受事成分的預指性特征差異顯著(χ2=82.734,df=6,p<0.01)。具體結構之間對比可見：PAV超過69%的受事成分可以成為后續(xù)語篇的談論話題；P,(A)V和PV緊隨其后，各有超過40%的受事成分在后續(xù)語篇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持續(xù)；APV則是四類結構中最為特殊的一類，其受事成分幾乎很難成為語篇中談論的對象。四類受事前置結構受事成分的預指性由高到低為：PAV

圖2 受事成分的預指性

回指性和預指性特征的共同表現(xiàn)，真實反映了四類受事前置結構受事成分的語篇走向，一定程度上可回答其主語和話題之爭。

首先來看四類結構中受事成分最偏離話題屬性的APV結構。其受事成分置于施事和謂詞之間，從信息等級上看，它們多是當前語篇中新引入的信息，但在后續(xù)篇章中并未得到持續(xù)關注，從而偏離了話題的語篇屬性?；貧w語料后，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受事成分集中使用“什么”“一+量詞+(名)”、光桿名詞等無定指稱成分，如例(8)～(10)所示。按照以往研究，話題通常為有定成分，這些受事成分的無定編碼特征背離了話題的有定屬性，因而很難成為典型的話題。

(8)你反正什么都不管。

(9)但今天他一點興致都沒有。

(10)家里連茶葉末也沒有。

接下來看受事成分最符合話題屬性的PAV結構。從回指性上看，PAV是四類結構中最多使用回指式受事的一種結構(50%)，另有部分回顧式受事(11%)；從預指性上看，PAV的受事成分有在后文持續(xù)的傾向性(69%)。這兩點與話題的語篇屬性高度相符，前置的受事成分符合話題特征。通過回歸語料去觀察受事成分的編碼形式，有相當一部使用“指示代詞+(名詞)”編碼，往往用來指前文中已經(jīng)提及的事物，如例(11)中的“這兩個獎項”指的就是前文中出現(xiàn)的“物理學和生理學兩項諾貝爾獎”，其語篇凸顯性使其在后文中得以持續(xù)。另外，這類結構也可用來引入新的話題，此時受事成分的編碼形式更為復雜：如例(12)使用PAV引入新話題“你的事情”，這種領屬類描寫形式的可及性低于例(11)的指示描寫形式，PAV將前文話題“曼幀的婚姻問題”轉(zhuǎn)到了話題“你的事情”上，并且成為后文的言談對象。由此可見，PAV是四類受事前置結構中維持現(xiàn)有話題和引入新話題的典型結構。

(11) 希恩斯因此獲得物理學和生理學兩項諾貝爾獎提名，但由于這項發(fā)現(xiàn)太具革命性，這兩個獎項他都沒得到，倒是這時已經(jīng)成為他的妻子的山杉惠子，因該項理論在治療失憶癥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具體應用而獲得該年度諾貝爾生理學和醫(yī)學獎。希恩斯人生的第二階段是作為政治家，曾任過一屆歐盟主席，歷時兩年半。

(12)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甭窗涯樢怀?，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么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干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

再來看受事成分接近話題屬性的P, (A)V結構。從語言表征形式上看，這類結構與PAV的區(qū)別只在于話題提頓標記的使用。然而，從受事成分的話題屬性上看，兩者區(qū)別較大。首先，從回指性上看，P, (A)V的受事成分更多使用語篇新信息(62%:39%)。我們認為，這符合“指稱與角色分離原則”(Principle of Separation of Reference and Role) ，[23]一個小句一次適合出現(xiàn)一個新信息，當引入一個語篇新話題時，使用提頓標記標識，可以降低這個話題的信息度，從而有效降低信息加工難度。語料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P,(A)V受事成分的編碼形式確實要比PAV復雜，如例(13)和(14)受事成分“臺上人講話的前幾分鐘”和“更高的維度”都是語篇中新引入的話題，其編碼形式比較復雜，尤其前者甚至使用了“定語從句+名詞”的復雜編碼，使用提頓標記及介詞“至于”，可以有效降低這些復雜成分的信息度，讓結構的識解變得簡單。接下來，在預指性特征上，P,(A)V受事成分為預指話題的比重要少于PAV(44%: 69%)，但仍要高于其他兩類受事前置結構，如例(13)受事成分未能得以持續(xù)，而例(14)則持續(xù)1個小句?？梢?，P,(A)V的受事成分具有走向語篇話題的傾向，但仍然有一部分只能充當小句話題。這一發(fā)現(xiàn)，也證明研究提取P,(A)V類型的必要性：不加區(qū)分就看不到這一結構的獨有語篇特征。

(13)他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轉(zhuǎn)換的全景。他幾乎沒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坐下的，也沒注意到周圍人的落座，臺上人講話的前幾分鐘，他并沒有注意聽?！啊欣诜諛I(yè)的發(fā)展，服務業(yè)依賴于人口規(guī)模和密度。我們現(xiàn)在的城市服務業(yè)已經(jīng)占到GDP85%以上，符合世界第一流都市的普遍特征。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綠色經(jīng)濟和循環(huán)經(jīng)濟?！边@句話抓住了老刀的注意力，循環(huán)經(jīng)濟和綠色經(jīng)濟是他們工作站的口號，寫得比人還大貼在墻上。

(14)……八維視角下，粒子是一個與銀河系一樣宏大浩渺的存在；當視角達到九維后，一個基本粒子內(nèi)部結構的數(shù)量和復雜程度，已經(jīng)相當于整個宇宙。至于更高的維度，我們的物理學家還無法探測，其復雜度我還想象不出來。

最后來看受事成分既有主語又有話題特征的PV結構。PV是無施事成分的一類結構，回歸語料可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PV很難補充施事成分，見例(15)～(17)，也許這就是稱之為“受事主語結構”的原因。[24]語料觀察還發(fā)現(xiàn)，PV的受事成分一般比較簡短，以光桿名詞居多，諸如PAV結構的“指示代詞+(名詞)”編碼形式在PV中極少出現(xiàn)，表明PV受事成分的回指性比較弱，但相較P,(A)V，其受事的編碼又相對簡單，且PV新引入語篇的受事成分有一部分在后文持續(xù)(43%)，如例(17)中，受事成分“奇怪的意見”在下句中得到解釋，具有一定的語篇話題性，另有超半數(shù)則不能持續(xù)(57%)，如例(15)和例(16)的受事成分“血珠子”和“人民生活水平”在下文中沒有得到進一步闡釋，相對又欠缺語篇話題性。由此，筆者認為，PV受事成分介于主語和話題之間，既有主語的簡短編碼特征，又有一定的話題語篇走向特征。

(15) 轟隆一聲巨響，成群的鐵砂子鉆進了馬洛亞的雙腿，血珠子噴出來。門閂從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著滿頭鳥糞的棗木耶酥，低聲朗誦著……

(16)對外開放持續(xù)擴大，共建“一帶一路”成果豐碩。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城鎮(zhèn)新增就業(yè)超過6 000萬人，建成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社會保障體系。

(17)在這里，可以聽到最荒唐的新聞，如某處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擊。奇怪的意見也在這里可以聽到，像把海邊上都修上大墻，就足以擋住洋兵上岸。這里還可以聽到某京戲演員新近創(chuàng)造了什么腔兒，和煎熬鴉片煙的最好的方法。

結合四類受事前置結構的語篇使用頻率，關于受事成分的話題性，可以得到如下結論：越是標記性低的受事前置結構(PV)，其受事成分的語法地位越多樣，兼具主語和語篇話題兩種特征；越是標記性高的受事前置結構(APV)，其受事成分使用越受限，越易偏離話題的語篇屬性；而使用頻率介于其中的受事前置結構(P,(A)V和PAV)，表現(xiàn)更多的語篇話題性，PAV受事具有最典型的語篇話題性，而P,(A)V提頓標記的使用與受事成分的信息等級相關，受事成分越是新信息，越易于使用提頓標記，而提頓標記的添加，又提高了其有成為語篇話題的可能性。

4 謂詞成分現(xiàn)實性的語篇考察

4.1 謂詞成分的現(xiàn)實性表現(xiàn)

話題結構研究近年來開始關注述題小句的作用，有屬性謂語與話題是無標記匹配、[25]話題提取的述謂“非現(xiàn)實態(tài)”、[26]話題提升具有高施行性事態(tài)限定特征[27-28]等研究發(fā)現(xiàn)?；谡Z料庫對漢英話題結構的述題特征展開對比考察發(fā)現(xiàn)命題事件的非現(xiàn)實性傾向。[29-30]可見，四類受事前置結構的對比考察需關注謂詞的現(xiàn)實性特征。

為方便對比觀察，區(qū)分現(xiàn)實事件和非現(xiàn)實事件，前者對應于現(xiàn)實世界里發(fā)生的事件，后者則包括位于現(xiàn)實事件對立面的否定現(xiàn)實事件和介于“是”與“否”之間的可能事件，如例(18)使用時態(tài)標記“了”標示現(xiàn)實性事件，例(19)和例(20)則分別使用否定標記“沒有”和情態(tài)標記“可以”標示非現(xiàn)實事件。

(18)今天這一天我受的罪過你都看見了。

(19)辭職的事情，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

(20)她自己的東西，我可以派人送去。

4.2 現(xiàn)實性語料考察結果

對隨機抽樣的400例受事前置結構的謂詞現(xiàn)實性特征加以標注，使用SPSS對數(shù)據(jù)進行統(tǒng)計，結果如圖3所示?？傮w來看，受事前置結構有相當高的非現(xiàn)實事件比重(共56.2%)，而按照韓禮德和馬西森的統(tǒng)計結果，[31]實際語言中否定義與肯定義之比大約為1：9。這樣看來，非現(xiàn)實事件成為受事前置結構的一個重要標志特征，用以表達受事成分并未受到或未來有可能受到謂語行為的影響。這一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基本符合我們以往對部分受事前置結構的考察結果，大約有68%的受事前置結構使用非現(xiàn)實事件。[32]

圖3 謂詞成分的現(xiàn)實性

結構間對比(見圖3)表明不同結構的謂詞現(xiàn)實性存有顯著差異(χ2=52.693,df=6,p<0.01)：APV的非現(xiàn)實事件比重最高(86%)，非現(xiàn)實事件比重高于現(xiàn)實事件的還有PAV(53%：47%)，其余兩類結構的現(xiàn)實事件比重高于非現(xiàn)實事件比重，其中，P,(A)V現(xiàn)實事件略高(52%)，PV現(xiàn)實事件則明顯高于非現(xiàn)實事件(62%：38%)。四類受事前置結構現(xiàn)實事件所占比重從高到低為：PV

先來看非現(xiàn)實事件占最高比重的APV結構?；貧w語料后發(fā)現(xiàn)，APV非現(xiàn)實事件集中使用三種表達方式(100個隨機抽樣結構中共有76例)：“什么……都/也+不/沒有”(31例)、“一+量+(名詞)……也/都+不/沒有”(24例)、“連……都/也+不/沒有”(21例)，分別如例(21)～(23)所示。進一步觀察發(fā)現(xiàn)，例(21)中“什么……都不/都沒有”是對事件“他想吃東西”的完全否定，而例(22)和(23)中“一+量+(名詞)……也/都+不/沒有”和“連……都不/都沒有”除了表示完全否定外，還表達了連最低標準“一點興致”“一張好好的床”都難以實現(xiàn)的感情色彩，具有“竟然”“驚訝”“出乎意料”等語用涵義。可見，PV表達否定事件時，結構形式固定，語用涵義特殊。這也符合有標記語言形式語用功能也更為有標記的假說。

(21)你小舅什么也不想吃。

(22)但今天他一點興致都沒有。

(23)我們連一張好好的床都沒有。

再來看現(xiàn)實事件占比最高的PV結構?；貧w隨機抽樣的100例語料，發(fā)現(xiàn)PV為現(xiàn)實事件時，多表達事件的起始狀態(tài)(如“出現(xiàn)”“傳來”“開始”“響起來”等31例)、終結狀態(tài)(“完成”“處理完成”“取消”“拆除”等16例)或可能狀態(tài)(7例)，分別如例(24)～(26)所示。而當PV事件表達否定意義時，雖然也多使用“什么……都/也+不/沒有”(5例)和“一+量+(名詞)……也/都+不/沒有”(7例)等否定結構，如例(27)和例(28)所示，但其比重明顯低于PAV。PV是四類結構中標記性最低的結構類型，因此，其事件類型也更為多樣，并不完全局限于某類事件的特定表達。

(24)撤退開始了。

(25)這時第一張觀測圖像處理完成。

(26)好在游戲時間可以加快。

(27)在顯示器上什么都看不到。

(28)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后來看P,(A)V和PAV的事件現(xiàn)實性。這兩類結構用于非現(xiàn)實事件和現(xiàn)實事件的比重相當，但在語料中深入觀察其事件謂詞，可發(fā)現(xiàn)這些謂詞種類與APV和PV并不相同：當這兩種結構用于現(xiàn)實事件時，幾乎不能使用如PV一樣表起始或終結狀態(tài)的謂詞類型；用于非現(xiàn)實事件時，也不能使用APV中表完全否定的謂詞表達。相反，P,(A)V和PAV謂詞集中使用感知類動詞(如“(不)知道”“(不)懂”“忘(不)了”“想(不)出來”“(不)清楚”“(不)認識”等)和發(fā)生可能性的情態(tài)動詞(“可以”“好”“想”“要”“可以”等)，分別如例(29)～(30)所示。P,(A)V和PAV在語篇中的標記性也比較高，而它們對謂詞類型的使用限制，恰恰也是其在漢語中標記性較高的一種表現(xiàn)。

(29)所有面試官我都不認識。

(30)這件事，我們還是可以私了的。

結合四類受事前置結構的語篇使用頻率，關于受事前置結構的事件現(xiàn)實性，本文可得出如下結論：越是使用頻率低的受事前置結構(APV)，其標記性越高，謂詞則越集中使用非現(xiàn)實事件，表完全否定義，傳遞“竟然”“驚訝”“出乎意料”等語用涵義；越是使用頻率高的受事前置結構(PV)，其標記性越低，事件類型越為多樣，現(xiàn)實事件可表示事件的起始、終結或可能狀態(tài)，非現(xiàn)實事件可使用高標記性APV結構的否定謂詞類型；使用頻率居中的P,(A)V和PAV，則現(xiàn)實事件和非現(xiàn)實事件比重相當，既不能使用APV的否定謂詞類型，也很少表達PV的起始或終結狀態(tài)，其事件多集中使用感知類謂詞或情態(tài)動詞。

5 結語

本研究基于自建漢語書面語語料庫，考察P,(A)V、PAV、PV和APV四類受事前置結構的語篇分布情況，并從受事成分的回指性特征和預指性特征維度考察四類結構受事成分的語篇話題屬性，從謂詞的現(xiàn)實性維度對比結構的事件類型，并嘗試解析語篇分布與語篇表現(xiàn)的相關性，研究發(fā)現(xiàn)如下：

第一，四類結構的語篇分布情況差異顯著：使用頻率由高到低為PV

第二，四類結構受事成分的語篇主題性特征差異顯著：受事成分的回指性和預指性傾向由高到低為PAV

第三，四類受事前置結構的事件現(xiàn)實性特征差異顯著：現(xiàn)實事件所占比重高到低為PV

第四，分析發(fā)現(xiàn)，四類結構的語篇分布與其語篇表現(xiàn)相關：結構的語篇分布越廣，標記性越低，受事成分所充當?shù)恼Z法成分越多樣，事件類型也更為多樣；反之則標記性越高，受事成分越不具有語篇話題屬性，事件類型也更為受限。

由此可見，受事前置結構的語篇表現(xiàn)具有不同傾向性，結構之間的可替換關系比較弱，后續(xù)可以采用實驗或問卷調(diào)查等方法，對四類結構的替代關系進一步研究。另外，漢語受事前置結構多樣，這與“話題突出型”語言(如日語)的相應結構又有何差異，不同結構譯成“主語突出型”語言(如英語)時又是否存有譯文方法選擇的差異？對這些問題，筆者將另撰文討論。

注釋：

① 鑒于其特殊性，本文未將“把”字受事前置句和“被”字受事前置句納入研究范圍。文中所有例句皆來自自建漢語語料庫，在語段中考察的受事前置結構，將使用加粗方式標出。

② P為patient受事成分，A為agent施事成分，V為verb謂詞。

③ 本文語料庫比照BCCWJ語料庫構建，原因是該語料庫為當代日語書面語語料庫，可作為構建當代漢語書面語料庫的標準。本文具體使用的語料詳情如下：小說(885 836字，包括《北京折疊》《三體》《茶館》《豐乳肥臀》和《半生緣》)、劇本(77 173字，為《雷雨》)、新聞報道(1 136字，選自新華社《特寫：貧鄉(xiāng)招賢記》)、雜志(18 257字，選自《讀者》)、政府工作報告(17 285字，為《2021年政府工作報告》)、國務院白皮書(21 818字，為《中國的民主》)、法律文本(2 557字，選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反有組織犯罪法》)、教科書(54 502字，選自人教版七年級下冊語文課本)、詩歌文學作品(6 385字，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30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