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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怪獸

      2022-06-14 19:20:24子禾
      文學(xué)港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張寧哥哥母親

      子禾,甘肅慶陽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現(xiàn)居杭州。小說、詩歌散見于《十月》《詩刊》《人民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西湖》《長江文藝》《雨花》《作品》等刊。

      1

      兩天前的上午十點,我第三次去東直門南小街找那位老中醫(yī),一位氣質(zhì)羞怯的干瘦老先生。他一邊用微顫的二指禪在鍵盤上小心翼翼敲藥方,一邊笑瞇瞇說:“確切地說,是胃在叫,不是肚子叫?!碧ь^看我一眼,又說,“別擔(dān)心,繼續(xù)吃藥,叫一叫就不叫了?!蹦赣H的電話就是那時打來的。我到診室外接起來,問出了什么事,母親說沒事,可剛提起哥哥的名字就泣不成聲。父親在一旁埋怨母親只知道哭,然后接過電話,說我哥闖禍給公安逮起來了,問我能不能抽空回趟家。

      一回到天通苑租住處,我就給父親去電話,問他具體情況。父親只知是因為和別人打架,細(xì)節(jié)全說不清楚。“公安給了地址,說是,”我聽到他打開一張紙,“蘭州市,新城區(qū),天河派出所?!蓖A艘幌拢职训刂分貜?fù)一遍,“說是關(guān)在那里?!蔽以谙朐撛趺崔k。父親說:“你在外面跑,認(rèn)識人多,看能不能找找關(guān)系,活動活動?!蔽覜]說話。父親繼續(xù)說:“那地方,一進去,人就壞了。”說完等我回應(yīng)。

      沒等到回應(yīng),父親終于說:“你看吧,太忙回不來的話,就……”聲音里已滿是失望。我打斷他:“我知道了。你和我媽別著急,我打聽一下??赡苓@幾天回去一趟。”聽得出,父親又呼吸暢快起來,“好,那好,好好。”我遲疑,是因為經(jīng)過幾秒鐘考慮,我意識到這事我?guī)缀鯖]什么把握。

      我怕是詐騙,給老同學(xué)張寧打電話,讓他幫我跑一趟,先查一下。張寧沒接,半個小時候才回電話。我說了情況,張寧說:“洗腳呢,沒空,你聽,”故意發(fā)出猥瑣的聲音,“我掛了啊?!闭鎾炝穗娫挕N矣执蜻^去,他好半天才接,我劈頭蓋臉說:“遇到事情就躲,還是不是兒子娃娃?”張寧大笑起來,我聽到汽車正在打火。一個來小時后,張寧來電話,確認(rèn)了信息:甘飛明,男,31歲,關(guān)押于蘭州市新城區(qū)天河拘留所,涉嫌非法拘禁。

      接下來的兩天半里,我將老醫(yī)生開的中藥從一日兩袋調(diào)到一日三袋,想盡可能喝完。今天下午去火車站前還熱了一袋喝,可即便如此,還是浪費了三天的量。上火車后,我給父親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先回家,再去蘭州。父親連說好好好,“我這就給你燒炕。”母親要說什么,被父親喝止了。實際上,即使母親不出聲,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太了解母親急躁的性情了,她怕我回家可能會延誤時機,但事情沒那么簡單。張寧后來又打電話,讓我早回去一天,多了解點具體情況,調(diào)解時好說話。他幫忙聯(lián)絡(luò)拘留所,提前安排了調(diào)解,1月17日,星期五。

      車廂廣播說了預(yù)備熄燈,那個足有兩百斤的內(nèi)蒙古老頭,突擊似地拿出兩個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爸v義氣吧?”他掂掂兩只袋子,對鄰鋪的人說,“知道我好這一口,給弄這么多,你看,還配了蒜?!币淮逭嫜蛉?,一袋剝好的大蒜。他剛說出“蒜”字,我就感到不適。當(dāng)他吸溜著嘴吃了幾口羊肉和一瓣大蒜時,在那種夾雜著某種惡臭(這正是我自小不吃蒜的原因)的辛辣沖鼻的氣味刺激下,我的胃開始泛酸了。我趕緊起身,往車廂銜接處走,想著去那兒透透風(fēng),興許會好一些。

      兩個男人在那兒抽煙,一個穿破洞牛仔褲的青年,靠著衛(wèi)生間的側(cè)壁,一個黑瘦的禿頂中年,干脆蹲坐在過道上,屁股下面是一個破舊帆布包。到他們近前時,二人雙雙抬頭看我。中年人眼神飄忽潦草,一掠而過。牛仔褲青年卻極其警覺,眼神中透著一絲似是而非的威脅,他脖子上紋著一個藏青色文身,圖案的大部分遮在藍(lán)色襯衣領(lǐng)下面,看不清是什么。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壓抑,乃至不安。

      我面向車門上黑黝黝的玻璃站著,看著窗外,能看到載著我的列車在黑暗的華北平原上奔馳。玻璃上除了我自己的模糊黑影,就是身后那兩人明滅的香煙火影。車廂熄燈,我返回時,那兩人已經(jīng)不見。在大蒜、腳汗和泡面的混雜氣味中,我爬上臥鋪,想趁鼾聲還沒響起趕緊入睡,可胃又一次洶涌著叫起來——仿佛身處荒野,被嚎叫的怪獸包圍。

      2

      天氣陰沉,大霧彌漫,背陰處的墻根下堆著一溜骯臟的積雪。

      張寧打電話讓我往東廣場走,說他打了個紅領(lǐng)帶,又說:“我看周圍還沒有打紅領(lǐng)帶的,好找?!被异F似雨似霜,彌漫著,至少十米之內(nèi)才能看清人形。停車場里許多車都打著雙閃,但隱約打紅領(lǐng)帶的,還真只有一個。一看到我,張寧就一邊解領(lǐng)帶一邊抱怨:“為了你老甘,我也真是憋屈,”把領(lǐng)帶遞給旁邊一個身材飽滿的女孩子,“這東西綁在脖子上,上吊一樣?!?/p>

      我問他怎么想出打紅領(lǐng)帶接站的餿主意,張寧大笑起來:“那你不是很快就找到了?你看這霧霾嚴(yán)重的。你不知道吧,”他指指紅領(lǐng)帶,“這可是特朗普爆紅款,專配成功人士?!蔽艺f行了行了,我開眼界了。張寧轉(zhuǎn)頭看身邊的女孩一眼,說本來不想打,“小蘭非要我打起來,要看看我成功人士的派頭?!甭爮垖幷f到她,那女孩趁機微微頷首,向我打招呼,竟然說:“甘局長好!”

      我奇怪她怎么叫我甘局長,看向張寧,這家伙馬上油嘴滑舌說:“甘局長辛苦了?!庇謱ε⒄f,“小蘭,你先把車啟動了,一會兒看看甘局長坐哪部。”說完神秘地向我擠擠眼。女孩兒去旁邊發(fā)動了一臺黑色奧迪A5。張寧身后是一臺紅色寶馬X7。我看看張寧,他說:“老甘,是這,反正霧大,路上也不好走,一會兒我們?nèi)ハ茨_、吃飯,休息一下,等霧散了,奧迪你開走,我就不陪你回老家了?!?/p>

      為我備車的事,張寧事先一點兒沒說,我知道他近幾年賣房子發(fā)了財,沒想到如此財大氣粗。我明白他的真心誠意,但還是推辭了。“老甘,你怎么還是這樣?”張寧頓一下,聲音變得低沉,“我跟你說吧,你要是還拿我當(dāng)兄弟,就不要嘰嘰歪歪了。”

      “這樣吧,”我知道張寧的脾氣,再堅持就是卻之不恭了,“你這豪車就算了,家里攤上這樣的事,本來也不富裕,開個奧迪回去算什么意思?我租個車吧。”

      張寧高興起來,說還是我考慮周到,轉(zhuǎn)身吩咐那女孩,讓她找人把公司的別克開過來,又讓她先回。我們上了寶馬,混響音箱正從車內(nèi)的四面八方飄出騰格爾那一驚一乍的歌聲,“奔馳的駿馬,潔白的羊群”,音質(zhì)很好,空氣經(jīng)過牙縫的摩擦聲都聽得真切。女孩開著奧迪出了車位,降下前窗向我們這邊揮揮手,開走了。我問張寧,樂樂和康康是不是在上學(xué)。張寧看我一眼,一臉疑惑說:“今天星期四嘛,不上學(xué)干啥?”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上下學(xué)誰接送?剛才那女孩?”

      “老甘啊老甘,”張寧笑起來,“你放寬心,小蘭也就是帶著玩一玩,不會影響家庭。我估計,這些事曹海燕知道。無所謂,我掙那么多錢都?xì)w她管,她才懶得在乎這些事。男人嘛,不就這些毬事嘛?!?/p>

      大霧有了要散開的意思,云層后面甚至透出一點若有若無的暖光。張寧幾次提議請我去火車站對面洗腳休息,我都拒絕了。沒多大一會兒,一個帥氣的小伙子開來一輛酒紅色的別克,停在張寧的寶馬旁。我和張寧告別,駕車離開。出城時,太陽完全出來了,只是像漂浮在灰色海水中的一個慘白的球,毛茸茸的。

      霧霾太重,車不多,也開不快,但一路還算順利。進入縣道時,稀稀拉拉飄起了雪。雪不算大,路兩邊的冬麥田還一片黯淡的墨綠,地埂下隔三差五積著的雪堆更惹眼了。進入鄉(xiāng)道時,雪大了起來,路旁的老樹、房子、麥草垛,都蓋上了一層灰暗的白色,另一邊的溝壑則完全在一派蒼茫中。雪片在風(fēng)中回旋,飛蛾撲火般覆下來,吸在擋風(fēng)玻璃上,黑色的雨刮器咕咕地刮著,剛刮掉一層,又一層已經(jīng)積起。我心中不安,生怕一夜之后大雪封路。

      很快,就看到父親和母親在院子前的村路上張望。到近前時,我控制車速,他們伸著脖子,往車?yán)锿?。父親還穿著那件黑色呢子大衣,母親還穿著那件酒紅色的羽絨服,哲哲則穿著一身亮麗的黃色羽絨服,身上落著雪。我輕輕摁了下喇叭。父親明白了,趕緊伸開胳膊,將母親和哲哲攏到一邊,給我讓路。麥草垛旁邊幾只灰突突的老母雞驚得大叫起來。

      “叔叔,你回來啦!”剛開車門,哲哲就跑過來打招呼。我這才想起沒給孩子帶個禮物,只好撣撣他頭上的雪,說:“快回屋吧,雪這么大,都成白頭翁了?!焙⒆痈吲d地抓著我的手,說:“三個白頭翁,爺爺,奶奶和我。只有叔叔不是白頭翁?!毙∈譄岷鹾醯?。

      我和哲哲進了院子,父親和母親還在回頭看那輛別克車。屋里燒了炕,又生著爐子,暖烘烘的。爐子上坐著一只不銹鋼水壺,水已沸騰,唰唰從壺嘴中溢出來,一落到火爐上,噗一聲,瞬間變成一股白煙。白煙消失后,留下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氣息,在屋子里流散。鐵皮煙囪管將煙排向屋外,但房間里還是彌散著一點極淡的煤煙味。

      “叔叔,給你吃個蘋果?!闭苷懿恢獜哪睦锬脕硪粋€透亮的富士蘋果。

      “謝謝哲哲,”我接過來,順口說,“叔叔這次回來太匆忙,忘了給你帶禮物。明天要去蘭州,到時候給你買。告訴叔叔,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個黑色的靴子,”他想了想,又說,“要不還是小豬佩奇書包吧?”

      “哲哲,爺爺不是給你買了新書包,怎么還要?”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后進門來,母親將我的背包提過去放在炕頭上。

      “爺爺,不是我自己要的,”哲哲說,“叔叔說他太匆忙,讓我說要什么,禮物?!彼戳丝次遥终f,“真的是叔叔讓我說的,不是我自己要的?!?/p>

      “叔叔明天去蘭州,回來時給你買。”我拿過一只小凳坐在火爐邊。

      “明天去?”母親問。

      “明天去?!蔽艺f,“定了時間,明天下午調(diào)解。”

      “那家人來嗎?”

      “來,就是和他們調(diào)解。”我說,“如果他們不堅持追究法律責(zé)任,就沒啥事。”

      “那好,那好?!备赣H說,“我們給人家服個軟?!?/p>

      “肯定的?!蔽翌D了一下,還是說,“估計要賠些錢?!?/p>

      “賠錢?”母親說,“得賠多少?”

      “這要商量。”

      “兩三萬差不多吧?”母親問。

      “我估計,”父親說,“沒有個五六萬,下不來?!彼麌@了一口氣,又說,“現(xiàn)在這社會,兩三萬夠干個啥。”

      “希望能談成?!蔽艺f。

      “就盡著五六萬、六七萬談吧,”父親深沉地說,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作了這個重要決定,“就當(dāng)飛明花一年的收入,買個教訓(xùn)?!?/p>

      我本不想再說什么,但猶豫一下還是說:“希望可以吧。只怕人家油鹽不進。如果閉著嘴巴不吐核兒,一定要整人,那就誰都沒辦法了?!蔽遗赂改柑珮酚^。

      “那可怎么辦?”母親聲音中滿是急躁。父親抬頭看母親一眼,示意她聽我慢慢說。但母親緊跟著又問了一句,“要是那樣,可怎么辦?”

      “要是那樣,”我說,“就不好辦了。現(xiàn)在正是掃黑除惡的嚴(yán)打階段?!?/p>

      母親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眼淚還是流下來。父親端著他裝了足有半杯茶葉的玻璃杯,微微歪著頭說:“就別哭了,”陡然提高聲音,“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有啥用?你知道松明回來這一趟,擔(dān)著多重的擔(dān)子?怎么不會為人想呢?哭哭哭,你這幾滴眼淚都是負(fù)擔(dān)?!?/p>

      “爸,沒事,”我趕緊勸說,“我只是這么一說。我們要做以防萬一的準(zhǔn)備,”又轉(zhuǎn)向母親,“媽你也別著急,結(jié)果會怎樣,現(xiàn)在誰都說不準(zhǔn)?!?/p>

      母親擦掉眼淚,父親說:“松明一早下火車,你趕快給做點飯去?!蹦赣H出去了,哲哲本來神情凝重地聽著,母親一走,他也跟了出去。父親起身倒了一杯茶,遞給我,又指指我手里的蘋果,“后院那蘋果樹上的,你嘗嘗。”說完出去了,過了一小會兒,拿著兩個饅頭進來,打開火爐下的烤箱,小心翼翼放進去。

      “味道怎么樣?”父親問。

      “挺好的?!?/p>

      “箱子里還有,就是留給你和哲哲吃的。”

      “我嫂子今年回來了嗎?”

      “唉,”父親嘆一口氣,“七八天前回來,拿走了衣服,萌萌也帶走了,說去娘家。”

      “在娘家待一陣子也挺好?!?/p>

      “你不知道,”父親抬起右手,扶在額頭上,“我怕是不成了,你哥這婚事?!?/p>

      “就因為出了這個事?”

      “應(yīng)該還有別的事情?!备赣H說,“今年春季就鬧過一次,鬧得很兇。”

      “啥原因?”

      “敗家子,喝醉了酒,罵人家,可能還推搡了兩下?!?/p>

      “這次的事,我嫂子知不知道?”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咱不清楚,”頓了一下,父親說,“我估計是知道的。畢竟兩個人都在蘭州。咱沒接到公安電話之前,人家也沒說過。公安說老早就聯(lián)系過家人了。不聯(lián)系她聯(lián)系誰?我推測,這婚事怕是難保了?!?/p>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村里有在蘭州打工的幾個娃娃回來,我打聽了一下。說是……”父親俯下身,打開火爐下的烤箱,翻了翻饅頭,“說是你嫂子上班的電子廠里,有個蘭州郊縣的青年娃娃,怎么和你嫂子走得近,就因為這事,把人家打了一頓?!?/p>

      “單是這樣的話,也不理虧?!?/p>

      “打了人家,聽說回到租來的房子里,又和媳婦鬧騰。這事都過去了,有一天看到媳婦和那娃娃聊微信,當(dāng)場把媳婦打了一頓。聽說鄰居報了警,警車一會兒就來了,把人抓走了,關(guān)了一兩天,批評教育一番,也就放了。”

      “那后來,又怎么回事?”

      “派出所放出來后,又帶幾個狐朋狗友,跟蹤那個小伙子。一天晚上,把人家抓住,帶回一個河北小伙子租的農(nóng)民房里?!备赣H停了一下,遞給我一個烤得金黃的饅頭,“烤好了,你嘗嘗?!蔽医舆^來,他又提醒,“小心燙。”

      “房東報警了?”我接過饅頭,焦香味直往鼻子里鉆。

      “沒有的。那房子孤零零的,正好在人家院子外面,租出去就等于沒人管了。說也沒怎么樣,就是恐嚇威脅,餓著,我估計,多少也抽了幾個耳刮子。關(guān)在那里有十幾天?!?/p>

      哲哲跑進來,喊道:“爺爺,奶奶讓你回去端飯,飯做好了?!?/p>

      “關(guān)了有十幾天,”父親看了一眼哲哲,沒理他,繼續(xù)說,“后來那個娃娃告饒了,那個蘭州的娃娃,還發(fā)了毒誓,也就放了。”

      “爺爺,誰發(fā)了毒誓?”哲哲在一旁問。

      “放了呢,”父親還是沒理哲哲,繼續(xù)說,“沒過幾天,警察就來了,那些個狐朋狗友,連窩端。別人抓去兩天就放了。人家不追究,就咬住他不放?!?/p>

      “爺爺,端飯啦,”哲哲生氣地喊道,“你聽到?jīng)]有???”

      “聽到了,爺爺在和叔叔說話呢。”父親撫了一下哲哲的頭,又轉(zhuǎn)身對我說,“這壺里有熱水,你洗洗手吧,我去端飯?!备赣H出門后,我往盆里倒了熱水洗手,哲哲在旁邊問我,爺爺在說誰,誰發(fā)了毒誓。我想了想,只說是一個你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

      “那爺爺怎么知道的呢?”

      “爺爺聽別人說的。”

      “他為什么要發(fā)毒誓?。俊?/p>

      “他要逃避懲罰,所以發(fā)毒誓,欺騙別人。”

      “他成功了嗎?”

      我還不知該怎么回答,父親就進屋來了。圓形的洋盤瓷里端了炒菜和饅頭,一碟炒土豆絲,一碟菠菜豆腐,一碟芹菜炒肉,還有一碟腌蘿卜,五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哲哲,趕緊,”父親一進門便說,“趕緊打開烤箱,里面還有個饅頭,烤焦了?!?/p>

      哲哲打開烤箱,抓出一個烤饅頭,“呀,燙死了!”手一抖,饅頭掉在地上。他跳著腳,一邊左手搓著右手尖,一邊往手上吹氣,毛手毛腳的樣子。

      父親將洋瓷盤放在茶幾上,彎腰撿起焦黃的饅頭,一邊在兩只手中騰換,一邊問哲哲是不是燙著了?!盃C死了,多虧我這金剛大力手啊?!闭苷芸鋸埖卮曛郑f著不知從哪個動畫片里學(xué)來的新詞匯。父親被他逗笑,問他哪里學(xué)來的怪話。

      我去廚屋端米湯。母親站在灶臺邊擦碗,見我進來,趕緊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用手背抹一下眼睛,對我笑一笑,說:“廚屋冷,你去房里吃吧,米湯我就端過來?!闭Z氣里還是那種一貫的客氣。我說不冷,母親沒再說什么,默默舀了兩碗米湯遞給我。

      我發(fā)現(xiàn)灶臺側(cè)上方原來貼符咒的地方,換上了一個十字架。我這才意識到,我剛下車時,母親用手又點頭又點胸口,原來是在劃十字。母親見我在看那十字架,竟十分自然地說:“主耶穌,保佑我們?nèi)移桨蚕矘贰!蔽倚〕粤艘惑@,心想母親這樣一個農(nóng)村婦女,在十字架前,說起話來竟文縐縐了。母親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接著說:“信仰主,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你就能得平安喜樂。”

      “這十字架哪來的?”我隨口問。

      “你紅梅姑姑送的,”母親像是一下子沉入了福音的春風(fēng),一臉虔誠,“她是我們大隊的傳道長,為人送福音。”我說挺好,話雖簡單,卻是真心為母親高興。

      快吃完飯時,雪小多了,但始終在屋外下著,白茫茫一片。父親失神般看著窗外,說幸虧雪小了,要不然明天路上就不好走了。母親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微閉雙眼,小聲說:“主啊,求求你,別下了,保佑我們?!备赣H一臉嫌棄的樣子,看了看她,沒作聲。

      由于昨晚火車上沒睡好,飯后睡意昏沉,我去自己房里睡了一覺,直到被一陣尖利的雞叫聲驚醒,天已黑透。父親和母親房里亮著燈,但炕上只躺著睡熟的哲哲。我又去廚房,父親和母親正在昏黃的燈光下給一只公雞褪毛,暗紅的碩大雞冠耷拉著,顛來倒去。我進屋時,父親抬頭看了一眼,說:“這死雞,剛才一刀沒殺死,大叫起來,又挨一刀,才死絕?!?/p>

      母親依然保持著某種客氣,抬頭沖我微微一笑,繼續(xù)燙雞毛,一會兒像記起什么似的說:“殺了兩只。一只我們吃,一只明天你去的時候帶上,送給人家?!?/p>

      “帶只雞?”我為母親有這個想法感到吃驚,“都啥年代了?”

      “是我跟你媽說的,”父親說,“就是帶著給你朋友吃,咱自家養(yǎng)的土雞,肉好,城里不容易買到真正的土雞?!?/p>

      “可以是可以,”我跟父親提過張寧幫忙的事,“人家是大老板,好吃的多著呢,啥山珍海味沒吃過,也不稀罕咱一只雞?!?/p>

      “你看你,”父親有點激動起來,停下手里的活,盯著我,“一只雞怎么了?一只雞也是咱一片心意。朋友再好,人家?guī)土嗣?,謝意還是要表示的?!?/p>

      父親當(dāng)然有道理,我沒再說什么。待母親將雞下鍋后,我們都去了他們房里,哲哲睡在中間,我們?nèi)齻€大人圍著他坐成一圈。母親一副目光不知該放在哪里的樣子,盯著眼前的舊被子,說:“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父親轉(zhuǎn)過頭,不屑地乜了她一眼。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你嫂子七八天前回家來,收拾行李說要回娘家,我就感覺不對勁,問她怎么了?!蹦赣H說,“一開始啥都不肯說,臨走那天后晌,你爸出門了,才跟我說你爸和我?guī)退秲蓚€娃娃,辛苦了。說著說著就……”母親及時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但眼淚還是掉下來。屋子里安靜得一點聲響都沒有。哲哲翻了個身,紅撲撲的臉轉(zhuǎn)向了母親,但沒醒。母親又抹了一把眼淚,收了聲,“說著說著就掉眼淚。我問到底出了啥事,問了好幾次,才說飛明在外面有人,是個理發(fā)的。說經(jīng)常懷疑她在外面有人,每次出車回來就吵架,打她,過不下去了?!鳖D了一下,“我,我都沒敢跟你爸說?!蹦赣H一停下來,屋內(nèi)所有空間立刻被沉默占據(jù)。

      我和父親沒說什么。母親找出一塊手帕擦擦眼睛,又捏捏鼻子,嘆口氣,說:“那時我想,叫你哥好好給人家賠個不是,改邪歸正,好好過日子,還有希望。可電話天天打,天天打,一次都沒打通過,直到后來,公安打來電話,才知道出事了?!?/p>

      “他媳婦早就知道了?!备赣H說,似乎他下午的猜測現(xiàn)在得到了印證。

      “她早就知道。”母親不假思索說,語氣里有種斬釘截鐵的東西,分辨不清只是一個陳述,還是多少帶著些譴責(zé)。

      “算了,”父親說,“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就想辦法解決?!睆母赣H語氣中,我聽出了比下午更多的樂觀。我不知道他這么說是真覺得樂觀,或只是為了安慰母親。

      “你再取個蘋果吧,”父親對母親說,“松明愛吃蘋果。”

      我推辭說晚上就不吃了,可母親還是下了炕,從放電視機的那張方桌下的一個紙箱子里,拿出兩個小碗大的蘋果。燈光有點昏暗,蘋果依然顯得透亮。母親往盆里倒了水,洗了好幾遍,拿過來,大的遞給我,小點的遞給父親。

      我對自己的胃不放心,嘴上說吃不了了,但終究經(jīng)不起蘋果的誘惑,還是咬了一口。那冰涼脆爽的香甜,像最難忘的記憶,尖銳而悠遠(yuǎn),富有穿透力。然而,當(dāng)咬下第三口時,腹部已隱隱騰起一團東西,貼著肚皮翻滾。我趕緊拉拉被子,但為時已晚,胃叫起來。

      父親和母親都停下來,看著我。父親問是不是胃不舒服,我說沒事,有點胃脹?!斑@么嚴(yán)重?就吃了一口蘋果?”父親不敢相信這是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的胃,“還不到三十,”又轉(zhuǎn)向母親,“我吃的那個斯達(dá)舒在哪里?”

      “不用找,”我說,“暖一暖就好了,剛才有點涼?!?/p>

      “去找吧,就是消化不好?!备赣H說。

      “別找了,”我竟然脫口說,“我在吃中藥。”說完才意識到問題,但已無法收回。那位干巴巴的老先生確實叮囑過,服用中藥期間,別亂吃西藥。

      父親和母親都愣在那里,像我漏嘴說出了一個噩耗。幾秒鐘后,父親不安地看著我,“胃病?”我說就是胃最近不舒服,找中醫(yī)調(diào)理一下。父親問:“啥時候的事?這么嚴(yán)重?”

      父親當(dāng)然知道,若不嚴(yán)重我是不會去看醫(yī)生的,但這個問題讓我十分詫異,某種模糊的印象告訴我,父親應(yīng)該很清楚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但他不知道,他甚至忘了我有胃病這回事?內(nèi)心泛起一陣酸澀的霧障,像某種怪獸冷漠一瞥,讓人不寒而栗。

      我抬頭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他們認(rèn)真又驚訝地看著我,等待一個答案。從這認(rèn)真又驚訝的神情中,顯然能感受到他們的驚慌,那是他們在為自己小心翼翼卻沒能保護我而感到內(nèi)疚?他們不希望我受到任何傷害。這樣想著,心中那點酸澀又漸次退去,像添了油,快要熄滅的燈亮起來,黑暗便隨之退去。

      我說睡一覺就好了,便下炕去自己房間。約半小時后,父親和母親來我房間,問我好些沒有。我說已經(jīng)好了。他們將信將疑轉(zhuǎn)身出門,到門口又折回來,伸手摸摸炕,確定炕夠熱,才再次離開。我聽見母親去了廚房,她去打理煮好的雞肉,父親在房里倒水洗腳,封火爐,約二十分鐘后,燈熄掉了。我也熄了燈。院子在黑暗中寂然無聲。

      3

      在黑暗中,父親和母親眼神里那種認(rèn)真與驚訝依然清晰,我借此能看見數(shù)十年來沉淀在他們心底的苦澀,而剛才那眼神中的,也將積淀,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這讓我感到有些難過:這么多年了,誰又能記得那么一點小事?

      上高三后,我為給自己減負(fù),在一個周末的晚上燒掉了六本日記中的五本。父親和母親當(dāng)時去了二姨家,哥哥打工回來,被朋友喊去打麻將。一個獨處的時間,適合寫日記,更適合銷毀日記??傻谖灞具€沒有燒完,哥哥回來了。日記本那藍(lán)色塑料封皮上的明星已被燒掉了半張臉。哥哥看看日記本上滋滋作響的火焰,又看看我,問我好好的日記,燒掉干嗎,說著用煤鉗夾起燒著的一疊,點燃一支白沙煙。

      “來回背著太重,燒了干凈?!?/p>

      “放家不成了,干嗎背著?”哥哥眼神中是一貫的直率。

      “放家里不好?!蔽倚睦锉镏还稍箽?。

      “咋不好了?放家里還不好?”在哥哥看來,事情永遠(yuǎn)都那么明了。

      哥哥初三復(fù)讀依然沒考上高中,就外出打工,我上高一時,他已打工兩年。一年給我寫好幾封信,一開始勉勵我好好讀書,“外面的天地很廣闊,但要飛得高,知識是必須的?!庇终f,“多讀書,將來光宗耀祖?!庇趾蠡跊]好好讀書,“沒讀書,在哪里都低人一等。”后來沒頭沒腦地唱,“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fēng)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那年春節(jié),哥哥買了一臺銀黑相間的錄音機回家,帶著一大包磁帶,當(dāng)院子里天天響起這幾句話時,我才明白,那是《流浪歌》。還沒放寒假,哥哥替父親來高中給我送干糧,掏出一張五十元鈔票給我。我很驚訝,不知道要不要接。他往前伸一下手,“拿著吧,”爽快又瀟灑地說,“別舍不得,錢就是用來花的?!庇终f,“有點兒風(fēng)度。”這個數(shù)額是我當(dāng)時一星期零花錢的十倍。我后來明白,那種看似瀟灑的風(fēng)度里確實有一個哥哥——至少是他希望成為的那個他。

      “家嘛,”見我沒說話,哥哥吸一口煙,“家嘛,不就是存放帶不走的東西的地方?你想啊,如果東西都隨身帶著,那還要個家干什么?”

      “家里不安全怎么辦?”我有點激動了。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不安全?”哥哥不再抽煙,盯著我,然后又笑,“家里怎么會不安全?”

      “你忘了?”我本不想再說話,卻還是忍不住說出來。

      “什么?”

      “上小學(xué)時的事?!?/p>

      “啥事?我真不知道了。”

      “算了,不說了。也沒啥事?!?/p>

      “弟,你看你,”他嚴(yán)厲地看著我,“我們弟兄,有啥說啥,你怎么變得娘兒們唧唧的?!闭Z氣又緩和了一點,“我們親弟兄,還有啥話不能說?”

      “也沒啥事,”我說,“就是你偷看我日記,惹得爸打了我一頓?!?/p>

      “真的?”哥哥笑起來,“有這事?”

      “那時你六年級,我三年級。”

      “哎呀,哎呀,”他莫名地興奮起來,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完全忘了,完全忘了?!钡终f,“日記嘛,看看也沒關(guān)系。如果不給人看,又干嗎寫它呢?”

      我看著哥哥,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話我無法反駁。我確實只知道日記是隱私,并沒有想過“如果不給人看,又干嗎寫它”這個問題。我感到難受:哥哥的話一下子刺穿了我信賴的盔甲,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被刺破。

      那年冬天,村校通知家長,正月要翻修校舍,號召大家出錢出力。這樣的事,家長沒理由拒絕。所以有錢的出二三十塊錢,沒錢的貢獻(xiàn)一兩根椽。父親為此愁了好幾天,因為家窮,既拿不出錢,也沒有可貢獻(xiàn)的椽。一天傍晚,父親讓哥哥和我早點睡覺,說他要和母親去二姨家一趟,當(dāng)晚就回來。十點多時,哥哥已經(jīng)睡著,我聽到院里有響動,出門去看。父親和母親剛把兩根椽放在后院。父親看到我,嚴(yán)厲地說:“怎么還沒睡?”又問,“你哥呢?”

      “睡著了。”我說,“你們在哪里砍的樹?”

      “在溝里伐的,”母親說,“趕緊去睡吧,開學(xué)就可以交給學(xué)校了?!?/p>

      “你別管,去睡覺?!备赣H眼睛斜著母親,怪她多嘴。

      第二天我在后院看到那根椽,洋槐木,樹干斫斷處,還散發(fā)著一股腥味兒。它們躺在那兒,像兩個證據(jù),證明父親和母親不可忽視的道德缺陷。怎能偷公家的東西?我思來想去,最后將自己的懷疑寫在了日記本上:父親偷了公家的樹,這樣對嗎?不對,也不應(yīng)該。但家里沒錢,也沒樹,不偷來一棵樹,翻修校舍的差事又怎么辦?

      那年初秋的一天中午,我和哥哥回家吃午飯。已記不清是什么原因,讓我們一到家就彼此慪氣。母親端來一大碗煮土豆,小拳頭大小,長得并不好,皮上的褐色有點深。其中一個是紫紅色的,比別的都大些。我高興地說我要吃這個紅土豆,沒想到伸出去的手被哥哥打開了,他說他先看到的。父親說紅皮土豆?jié)?,不好吃。我和哥哥?dāng)然都知道父親說得沒錯,但沒人讓步。

      “飛明,你不要再爭了,給松明吃!”父親生氣了。

      “為什么?”哥哥馬上反駁,“他小他就有理嗎?”

      “松明先說的?!备赣H說。

      “是我先看到的,”哥哥不依不饒,他喜歡爭辯,“我只是還……”

      “閉嘴!”父親喊起來,“要吃好好吃,不吃滾蛋!”

      哥哥一下愣在那里,看了父親一會兒,又看我一眼,突然說:“他寫日記說你偷了公家的樹!”我呆住了,一口發(fā)澀的土豆還含在嘴里。哥哥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加上剛才的激憤還沒從臉上消退,顯得十分不自在。父親的目光已經(jīng)移到我身上,就像知道了自己被出賣的消息,一時難以置信。

      我嘴唇微微顫抖起來。這顯然已能說明問題。父親收回目光,繼續(xù)吃飯,不再說話。我又看向灶臺,坐在那里吃飯的母親緊張地看著我。而這時候,哥哥已經(jīng)很自在了,不但自在,甚至有點幸災(zāi)樂禍,他坐實了我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出賣者”。

      “我,我,”我嘴里含著那口土豆,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但又結(jié)巴起來,“我沒有。老師說,老師說不能。我,我只是……”

      “別狡辯了,”哥哥永遠(yuǎn)可以順暢地表達(dá)自己,“你就是寫了。”

      “別吵了,都給我吃飯!”父親用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洋瓷盤。

      “他就是寫了,他說你偷了公家的樹!”

      “我,”我嘴里的土豆還沒咽下去,“我,你……”

      哥哥突然轉(zhuǎn)身跑出廚房,接著,父親的巴掌落在我的脖頸上。半只巴掌落在脖頸上,半只巴掌落在耳朵上,那么突然,帶著風(fēng),麻酥酥的,耳朵灼熱,一陣喧囂的耳鳴,脖頸也灼熱起來。我抬頭看父親,他眼里充滿憤怒,但那憤怒又在躲閃。見我看他,父親又一次收回目光,顫抖著手,端起米湯喝起來。

      我盯了父親一兩秒鐘,內(nèi)心終于燃起怒火,像怒吼的海浪,幾乎要把我拋起來。母親趕緊過來一邊撫摸我的脖子,一邊責(zé)怪父親:“你說你,這是干啥?”母親知道我是被冤枉卻沒有機會辯駁的那個。我只有讓自己不激動,才能比較流暢地說話,可哥哥在任何情況下都那么流暢。淚珠從我眼里滑出,順著臉頰滾落。我胳膊一擺,打掉母親的手,沖出廚房,手里拿著那個咬了一口的紅皮土豆。我用袖子擦干眼淚,緊繃身體,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外面風(fēng)很大,好在前一天剛落過一場微雨,刮不起沙塵。我一邊快步走路,一邊解恨般吃掉那只已經(jīng)涼透的紅皮土豆,早早到校,趴在課桌上睡覺,眼淚濕透了袖子。下午只上了一節(jié)課,我胃里就像長了鐵疙瘩,疼痛難忍。我雙手捂著腹部,眼淚簌簌落下。語文老師送我回家,離開時對父親說:“快帶去看看吧,娃疼得直掉眼淚?!蹦赣H燒熱了炕,我躺上去,快到晚上時,終于緩過來,腹部的鐵疙瘩融化了。

      母親坐在炕頭上,說:“你爸本來要打飛明,他跑了,一時著急,才打了你?!庇终f,“我和你爸都知道,你哥亂說,冤枉你?!蔽覜]說話,但心里清楚,哥哥并沒有說謊。

      晚上哥哥回來,父親將他擋在院子里,一邊抽打,一邊說:“我讓你搬弄是非!我讓你搬弄是非!”哥哥一遍遍大聲回答:“我沒有,他就是寫了!我沒有,他就是寫了!”然后嚎啕大哭。母親勸說無效,最后沖上去抱住父親。哥哥在院子里喊:“你來打呀,你再來打呀,你恨我,你打死我算了!”喊完之后,是無休止的抽泣,不知什么時候睡的覺。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天已大亮。哲哲站在炕邊說:“叔叔,你怎么這么懶啊,現(xiàn)在都八點多了?!蔽疫@才恍然意識到,事情已過去二十多年。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對孩子說:“叔叔昨天太累了,多睡會兒?!?/p>

      “你看我這個寶貝,”他一手撕著自己的羽絨服,“爺爺在箱子里發(fā)現(xiàn)的。”黃色的羽絨服胸前別著一個圓圓的東西,我看不清,戴上眼鏡,又招呼他站近些。孩子高興地跑過來,我才看清,竟是一枚毛主席像章。比普通的礦泉水瓶蓋大一圈,銀色的窄邊,亮晶晶的紅底子,下部是波濤洶涌的銀色大海,大海中有船,遠(yuǎn)方有仙山,毛主席側(cè)臉頭像躍在大海上空,像一顆銀太陽。我看著哲哲,問他哪里找到的。

      “在我爸爸的箱子里,”孩子說,“爺爺說要給我找個玩具,沒想到找到一個寶貝。爺爺說這個很寶貴、很寶貴,讓我千萬千萬不要弄丟?!?/p>

      母親進到我房間,抓著孩子說:“哲哲,跟你說了不要吵醒叔叔,你怎么忘了?!?/p>

      “我沒有吵醒叔叔,是叔叔睡醒了,我才和他說話的。”

      “能說會道,”母親笑著看看哲哲,又看我一眼,“跟他爸爸一模一樣?!比缓髮ξ艺f,“雞肉我裝好了?!蔽颐靼啄赣H的意思,應(yīng)了一聲,她就出去了,哲哲也跟了出去。母親說得沒錯,在說話上,哲哲確實遺傳了他爸爸的優(yōu)點,口齒伶俐,敏捷好辯。

      我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天中午,一放學(xué)哥哥就問我更喜歡連環(huán)畫還是毛主席像章。我們每人有一只毛主席像章和一本連環(huán)畫。我說喜歡連環(huán)畫,哥哥便說那你的毛主席送給我吧?我的連環(huán)畫你隨時看。我沒同意。哥哥勸了好一會兒,終于憤然說:“鐵公雞,一毛不拔!”覺得不解氣,又說,“虧你還是我親弟!”

      4

      張寧帶我去新城區(qū)天河拘留所。一個被稱為陳主任的年輕人接待了我們,他一邊用大拇指擦拭著警服上的黨徽,一邊讓我們放心,說姚局吩咐過,他肯定以最大努力把這件事促成。張寧感謝一番,問希望大不大。陳主任開始打官腔,說他盡力促成,但關(guān)鍵還要看雙方怎么談。陳主任安排我們先去拘留所,送我們出門前,拉著張寧悄聲說,要是對方鬧,我們也頭疼。張寧一路悶悶不樂,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

      在拘留所,我第一次見到剃了光頭、穿著黃馬甲的哥哥,青幽幽的光頭上,兩鬢的發(fā)茬已白森森一片,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得厲害。見到我,他先是一怔,然后叫一聲弟,又轉(zhuǎn)過頭去,抬起戴手銬的雙手,手背在眼角擦了一把,再回頭時,眼睛紅紅的。我向他介紹了張寧,說:“張總正在幫我們想辦法。下午調(diào)解,盡可能調(diào)解成功?!?/p>

      哥哥訕訕一笑,沖張寧彎彎腰,說:“張總好,麻煩您了,麻煩您了?!睆垖幾屗麆e客氣,沒想到他竟然說:“出去后,請張總吃大餐?!睆垖幝犓@么一說,有點尷尬地看看我,笑起來,說:“好,好,沒問題?!备绺缫残ζ饋怼夥账坪踺p松了不少。我告訴他,無論如何,要配合這里的每個人,爭取回家過年。哥哥鄭重其事說:“弟,我聽你的?!?/p>

      下午等候開庭時,我感覺有點不對勁,回頭一看,兩個青年盯著我和張寧。見我們回頭,那個面色蒼白的馬上低下頭,另一個則依然梗著脖子,一副挑釁的樣子。張寧拉我走開,悄聲說:“這里神經(jīng)病不少?!边€沒走兩步,便聽到那人罵了一句。我回頭看,他依然梗著脖子,惡狠狠盯著我們。我突然想起來:就是火車上那個——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藏青色紋身了,一只耀武揚威的蝎子。他今天穿一件圓領(lǐng)毛衣,那蝎子完全露了出來,像叮在頸動脈上。

      去了過道另一端,我依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便把火車上的事告訴了張寧,又說:“如果是這家伙,就完蛋了?!睆垖幧熘弊涌戳丝矗f:“沒那么巧,這一排三個調(diào)解室呢,你看看多少人在等?!庇终f,“就算是,事該怎么辦,還怎么辦?!?/p>

      我和張寧進入調(diào)解室時,他們已經(jīng)在里面了:就是那兩個家伙——那個有文身的勾著頭,盯著我和張寧一步步走進去,像在行一種野蠻的注目禮,令人毛骨悚然;那個看上去有點蒼白的,先沒注意我們,后來也轉(zhuǎn)身看,他輕輕拉了拉另一個的衣服,被粗魯?shù)卮蜷_了。

      調(diào)解員是上午見到的陳主任,他發(fā)話后,那蝎子男才從我們身上移開目光。朱紅色的桌子圍成一個“U”形,陳主任和一名更年輕的女警察坐在頂端,蝎子男和那個蒼白青年坐在一邊,我和張寧坐在另一邊。

      宣布開始后,陳主任先介紹了我和張寧,又介紹了所謂的受害人,我們才知那蝎子男叫秦三江,另一個是他弟弟,叫秦三河。說到秦三河時,他快速抬頭看了一眼陳主任,又看一眼我和張寧,便低下頭。秦三江則一直梗著脖子,歪著頭,看一眼陳主任,然后死死盯著我和張寧。陳主任說既然來調(diào)解,希望雙方各自負(fù)起責(zé)任,達(dá)成諒解,走出調(diào)解室后再無糾葛?!罢f句不恰當(dāng)也恰當(dāng)?shù)脑挘銈儾徽垓v,也少給我們添麻煩了,是不是?”最后停下來,左右兩邊各看一眼,等我們回應(yīng)。

      我和張寧點頭說好,但對面并沒有聲音。陳主任將頭轉(zhuǎn)向那邊,說:“秦三江同志,你既然過來為你弟弟討公道,我剛才說的話,你也表個態(tài)?!?/p>

      那家伙看都沒看陳主任一眼,依然歪著頭,盯著我們,像在躲避脖子上那只藏青色的大蝎子,似乎只要歪頭不動,那蝎子就不會發(fā)動攻擊。過了好半天,他才一字一句說:“他,必,須,道,歉。”又補充說,“當(dāng),面?!?/p>

      陳主任松了一口氣,說道歉是當(dāng)然,“錯了嘛,做錯了事就必須道歉?!比缓蠓_一個藍(lán)色的文件夾,說事情的經(jīng)過他就不說了,如果我們哪里不清楚,可以隨時問。又說,目前就三個問題,一是受害人的補償,二是嫌疑人道歉,三就是雙方達(dá)成諒解,簽訂和解書。“當(dāng)然,嫌疑人還是要受處罰,實際上已經(jīng)在處罰了,關(guān)押了半個月了吧?”他轉(zhuǎn)向旁邊的書記員求證,那女孩子點點頭,小聲說:“十七天了?!?/p>

      “那么,”陳主任看著秦三江,“秦三江同志,先說說你們的意見吧?”

      “好,”那家伙這次倒是痛快,“那狗日的,千刀萬剮都不為過??纯次业墁F(xiàn)在這個慫樣子,我恨不得親手宰了他,那個狗日的……”

      “哎哎哎,”陳主任打斷他,“秦三江,注意你的言語,這里是文明場所,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罵街的,更不是來行兇的。大家都客氣一點?!鳖D一下又說,“你繼續(xù)吧?!盋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那家伙盯了陳主任一會兒,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便收回刀子般的目光,繼續(xù)說:“就看看我弟現(xiàn)在的樣子吧,每天晚上做噩夢,睡一會兒就驚醒,飯也吃不下,稍微吃一點就吐,牙掉了好幾顆,背上,肚子上,到處是傷。你們說,你們拍拍自己的胸口說,那狗日的東西,是不是該千刀萬剮,?。俊?/p>

      “你先別激動,就說事情,說意見,不要罵人?!标愔魅握f。

      “前三天,不給吃不給喝,抽耳光,臉都打腫了,現(xiàn)在還沒消腫,你們看!”秦三江一只手托住他弟弟的下巴,抬起,扳轉(zhuǎn)過來,“你們看看!身上的傷就更不用說了,背上青了一圈,輕輕一碰,都疼。”頓了一下,“還有,前三天不給吃喝,后來給吃的是什么?你們知道嗎?是狗食,喝的是尿!哪兒有這么沒人性的,這狗日的壞種,操他娘的祖宗十八代,就是宰了他狗日的,老子都不解氣!”

      這話讓我一驚,驚訝于哥哥的手段,但緊接著,我竟然憤怒起來。我抬頭看了秦三江一眼。激動和仇恨已讓這個人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眼睛狠狠地睜著,再加入點憤怒,簡直可以發(fā)射子彈。見我在看他,他猛然站起,食指指著我:“你看什么?你狗日的看什么?你想干嘛?”

      陳主任馬上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喝道:“坐下!秦三江你想干嘛?”

      秦三河慌忙拉他衣服,讓他坐下,可被那家伙一下子抖掉。他慢慢放下胳膊,又盯了我一會兒,坐下,繼續(xù)說:“還有更操蛋的,那狗日的,”聲音又一次變得低沉,說出的句子一字一頓,“他,燒,掉,了,我,弟,的,毛?!泵總€字都被他說得咬牙切齒,但樣子確實有點滑稽。聽到最后一個字時,我們,包括陳主任和他身邊的書記員,都差點笑起來。

      秦三河聽到他哥說的每句話都如坐針氈,低低地垂著頭,額頭幾乎擱在桌子上。那家伙繼續(xù)說:“還有,我弟那兒,”又一次停下來,瞪著眼睛,神經(jīng)質(zhì)地看著桌面,微微扭頭,“我弟那兒,現(xiàn)在都是紅腫的,瘙癢,疼,你們知道嗎,那狗日的差點……”又一頓,聲音再次變得低沉,“差點割掉了我弟的,命根子!”然后竟雙手抵在額頭上,緊閉眼睛,哭了起來。

      在場的所有人再次被他的話震驚,張寧快速捏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笑出來。略頓一下之后,那家伙語調(diào)沉痛,又講起來:“我弟,我弟可是個男人啊,他可是個男人啊?!闭Z調(diào)中充滿了虛張聲勢的自大無知。我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聽見自己說:“是嗎?”隨即感到大家的目光齊刷刷看向我。

      “是嗎?”那家伙紅紅的眼睛,再次看向我,“你說呢?”

      “你弟就這么無辜嗎?”我條件反射似地說。

      “你說呢?”他也開始條件反射。

      “沒錯,你弟是個男人,所以才勾引人家老婆嗎?勾引人家老婆難道不該付出一點代價嗎?既然是男人,就該負(fù)點男人的責(zé)任。你說呢?”

      他愣了一下,竟然又說:“你說呢?”

      “當(dāng)然,每個人都應(yīng)該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任?!?/p>

      “可是,”他像是一下清醒了,“可是那狗日的,我不管那狗日的是你什么人,他傷害了我弟,我弟總沒有傷害他吧?”

      “打了你叫傷害,殺了你就不叫傷害嗎?”我激動起來。

      “什么?”他思考了一下,才說,“是那狗日的差點要了我弟的命,我弟怎么殺了他?”

      “那你告訴我,奪走一個男人的妻子,奪走兩個孩子的媽媽,奪走一個家庭的和睦,毀掉這個男人的心,還有他的事業(yè),”我停了一下,本能地讓自己的聲音更沉著,更有力,“你告訴我,這算什么,這還不是殺嗎?”

      “別跟我他媽的扯這些沒用的,”他又回到了剛才的蠻橫狀態(tài),“你他媽有證據(jù)嗎?再說了,我弟和那婊子是你情我愿的?!?/p>

      “跟我要證據(jù),”我立刻針鋒相對,“好啊,要證據(jù),那你覺得性騷擾怎么樣,或者我們來談?wù)剰娂樽铮课覀冊诜ㄍド狭牧墓匆?、強奸一個有夫之婦,破壞別人家庭,怎樣算你情我愿?!蔽艺酒饋?,作出要離開的樣子。

      “哎哎哎,”陳主任馬上站起來說,“甘松明同志,你也別激動,先坐下?!?/p>

      我又坐下。調(diào)解室陷入一片沉默。過了足足有十秒鐘,陳主任清清喉嚨說:“你們雙方也都發(fā)泄完了。咱們就別再置氣了,解決問題吧,來這里是要解決問題的。”頓一下,“據(jù)我了解,秦三河有錯在先,這個事很簡單,如果人家女方站出來指控,在法庭上告你強奸,”陳主任看了一眼秦三河,接著說,“要是在法庭上告你強奸,判你四五年不成問題。”

      秦三河頭都沒敢抬,渾身緊繃著,小心翼翼側(cè)轉(zhuǎn)臉,看了秦三江一眼,發(fā)現(xiàn)秦三江正在看他,便眉毛碰到火似的馬上躲開了。又沉默了幾秒鐘,陳主任讓秦三江提條件,說這個事趕緊和解了,就翻過去了,冤冤相報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秦三江眼睛依然盯著桌面,伸出三根指頭,冷漠地說:“這個數(shù),包括我弟的醫(yī)療費、誤工費,我自己的誤工費,我弟以及我爸媽的精神損失費。”又說,“我自己的精神損失費就算了。我為了這破事,工作都辭了,總不能讓我自己承擔(dān)這個損失吧。我媽為這事眼睛都哭瞎了,昨天還在醫(yī)院?!?/p>

      “好,”陳主任說,“三萬,那甘松明你們……”

      “No,No,”那家伙立刻打斷陳主任,勾著頭,依然伸著三個指頭,“不是三萬。”他弟弟微微抬頭,快速瞄了我們一眼,又低下頭。

      “三十?”陳主任一臉驚訝。

      “你們看著辦吧?!彼悬c焦躁。

      陳主任看看我和張寧,讓我們考慮一下,又宣布休庭,說一會兒繼續(xù)協(xié)商。我們都出了調(diào)解室,我和張寧坐這頭,秦三江兄弟坐那頭。張寧點了支煙,靠著椅子吸了兩口,突然說:“笑死了。”馬上又用手捏住自己的嘴,嗆得咳起來。我也點了支煙,問張寧:“寧總,你怎么看?”他看著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解釋說就我哥這事,問他覺得賠多少合適。

      “隨便?!彼盅鲈谝伪成铣闊熈恕?/p>

      我盯著他,問他什么叫隨便。張寧腰一挺,從褲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說里面正好三十萬,本來想著少了讓我自己補,現(xiàn)在正好。我看看那張卡,沒接,問他這是干啥。張寧把卡塞進我手里,說這些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我又把卡塞回他手里,說對我來說不一樣。“老甘,你怎么……”張寧坐起來,看著我,話到嘴邊咽下去,“算了算了,知道你清高。”頓了一下又說,“放松點,我們是兄弟啊?!盋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我說我們是兄弟沒錯,可錢也不能這么用。張寧說放心吧,他暫時還不求我辦事。我說一碼歸一碼,問他覺得多少錢可以答應(yīng)他們。張寧說:“我沒想這事。我就這辦法,只要出得起,就用錢解決。”

      我看著張寧,猶豫了一會才說:“我是想,你聽聽他們說的,我哥也不是,”我想說我哥也不是好東西,又打住,“算了,我是想,最多十五萬,要不然就讓他也嘗嘗教訓(xùn),受點教育。你聽聽他們說什么,”頓了一下,還是把那句話說出來,“我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張寧盯著我看了半天,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最后說:“老甘,不是,你怎么這么想?那可是監(jiān)獄啊,再需要教育也不能去監(jiān)獄啊?!?/p>

      再次開庭后,陳主任直接問我們考慮得怎么樣。那感覺很奇怪。我遲疑了一會兒,說太多了,不可能,又補充說他的家庭根本承擔(dān)不了。張寧看我一眼,想阻止,最后還是把話咽下去,低頭看著桌面,像受了莫大的挫敗。

      “說句公道話,”陳主任看了一眼秦三江,“這事雙方都有錯,況且秦三河有錯在先,三十萬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是天數(shù),確實太多?!庇终f,“秦三江,你考慮考慮讓一步吧?”

      那家伙開始變得不安起來,嘆幾口氣,抬手搔搔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焦躁地說:“那你讓他們說。”不等我們說話,又說,“反正那狗日的必須付出代價。協(xié)商也可以,但必須馬上讓那個狗日的當(dāng)面給我弟道歉,我最恨這種沒人性的東西。”

      “你想干什么?”陳主任問。

      “不干什么,就讓他給我弟道歉?!?/p>

      陳主任看看我,算是征求我意見,我心想如果那家伙讓步,我哥道個歉也沒什么,況且早上叮囑過了,于是點了下頭。陳主任轉(zhuǎn)頭讓書記員通知拘留所,將23號嫌疑人帶過來。那女孩馬上出去打電話。此后調(diào)解室就全然靜默了,除秦三江兄弟一直在盯著桌面抖腿,其他人開始玩手機。張寧伸過手機給我看,是小蘭的微信,問什么時候帶她去香港。我看了一眼,他收回手機,沖我一笑。

      不到半小時,我哥在兩個警察的左右押解下出現(xiàn)了。他依然穿著那個黃馬甲,雙手戴著手銬。見我哥進來,秦三江嚯一下站起來,陳主任趕緊起身,喝道:“秦三江你要干什么?”兩個警察也停下腳步,擋在我哥前面,我哥怔在那兒。我和張寧也站起來,書記員也站起來。只有秦三河還把頭抵在桌子上。

      “終于見到你這個狗日的了?!蹦羌一锔静焕聿顷愔魅?,開口便罵,“你狗日的現(xiàn)在給我弟道歉,要不然老子跟你沒完!”

      我哥看了看我,我盯著他,讓他道歉。我哥草率地鞠一躬,說了聲對不起,說他不該那樣。秦三江馬上說:“你狗日的說清楚,你對不起誰,你不該哪樣?”

      我哥又看我,我看了一眼陳主任,又示意我哥繼續(xù)道歉。我哥接著說:“我,甘飛明,對不起秦三河,我不該欺負(fù)他,不該罵他,也不該揍他?!?/p>

      “你站起來,”秦三江轉(zhuǎn)身將他弟弟從椅子上揪起來,“站直,抬起頭來,”又拍了拍他的臉,“看著那狗日的,讓他給你道歉,讓他把逼你說過的話說一遍,說啊。”秦三河聲音顫抖著,一副快哭的樣子,勸他哥算了。見此情形,陳主任喊秦三江,說對方已經(jīng)道歉,接下來談?wù)?。沒想到秦三江瘋了一樣,完全沒把陳主任的話放在眼里,沖我哥吼道:“你這個狗日的壞東西,你他媽不是挺能侮辱人嗎?你道起歉來怎么這個慫樣子……”

      “秦三江,你干什么,你拿這里當(dāng)什么地方了?”陳主任跳起來。

      可那家伙已經(jīng)紅了眼,完全不理睬陳主任,繼續(xù)挑釁我哥:“你說,你狗日的跟老子說,我,我甘飛明這個狗雜種,今晚就要回家操我媽,操我妹,操我奶奶,說,說呀!”

      “我操你媽,”我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爆發(fā)了,搶時間似地,語速飛快,“你個王八蛋你泡人家老婆還有理了嗎?我操你奶奶的,你個狗日的雜種求饒的時候叫爺爺,放了你你他媽的竟然在背后陰我,你狗日地等著,爺要是再碰到你一定把你狗日的毬割下來喂狗……”

      “你們干什么?!”陳主任咆哮起來。

      “你干什么?”我被哥哥,或者說被這失控激怒了。

      可這時,那家伙冷不丁向我哥撲上去,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哥已朝他胸口踹了一腳,將他蹬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被門口沖進來的兩個保安按住了。那兩個警察護著我哥,將他帶出了調(diào)解室。怒火在我心中躥起來,我跟出去,張寧跟在后面,不斷喊我,但我早已失去理智。我沖到我哥面前,還沒站定,就一個耳光打過去?!澳阍诟墒裁矗俊蔽衣犚娮约郝曇纛澏吨暗?,“你怎么這么沒出息?!”

      “老甘,你干什么?!”張寧過來攔我。

      “我怎么了?!”我哥瞪大眼睛,咬著牙,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我怎么了?我有什么錯!你有什么資格管我?你有什么資格?啊?”眼里閃著幾粒淚花,但很快就退潮般消失了。淚花消失后,我看到他的眼珠那么渾濁,像一顆被玩了太久的玻璃彈珠。

      5

      第二天一早,我要坐長途車回家,張寧繃著臉,又一次不耐煩地說:“我說老甘,知道你一直清高,你還拿我當(dāng)兄弟嗎?怎么變成這樣了?”我竟鬼使神差地抱他一下,拍拍他的背,然后開著那輛別克回家。張寧說:“你就在家休息,等著吧,我回頭再給姚局長打電話,讓他想辦法。”又說,“我看那孫子就是想訛倆錢。想要錢,就不難辦。”

      我知道張寧真心幫我,但我懷疑,這樣做是不是值得?好幾個瞬間,我都傾向于監(jiān)獄,我覺得也許那里可以,至少可以讓我哥知道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感到深深的挫敗和無力,以及無比的惱怒,但張寧那句話及覺得我不可思議的眼神,立刻又出現(xiàn)了:“那可是監(jiān)獄啊,再需要教育也不能在監(jiān)獄啊。”

      我雙手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盤,汽車發(fā)出一聲尖叫,前面的紅色甲殼蟲閃起轉(zhuǎn)向燈,遲滯地轉(zhuǎn)至慢車道。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摁了喇叭,趕緊一腳油門超過去。我盡量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在黑灰色的高速公路上狂奔。兩邊的遠(yuǎn)山上積著大片的雪,它們緩緩向后移動。山頭之上是灰蒙蒙的天空,象征性地透著一點近乎于無的慘白陽光。一家水泥廠高聳的煙囪中,正冒著近乎黏滯的灰白色濃煙,由濃變淡,升入空中,巨龍一般。煙囪上寫著幾個紅色的宣傳體大字:擼起袖子加油干!再下面是中國移動的藍(lán)色廣告:4GLTE,未來已來。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快到家時,我看到哲哲還穿著那件黃色羽絨服,在路上蹦蹦跳跳揮手,然后往院門方向跑了跑,很快,父親和母親也出來了。父親還像護小雞一樣,張開雙臂,把母親和哲哲攔在后面,為我讓路。停好車,我才意識到,答應(yīng)給哲哲買的小豬佩奇書包又忘了,但小家伙已經(jīng)在拍著車門喊我:“叔叔,你回來啦!”

      我在車?yán)镒藘扇腌?,打開車門,看了孩子一眼,又看父親和母親一眼。母親還那樣笑一笑,父親說松明回來了——他明白我忘了給孩子買禮物,我想,他大概也明白這次調(diào)解并不順利。父親對孩子說:“哲哲,別纏著叔叔,讓叔叔進屋休息,叔叔累了?!?/p>

      剛進屋,哲哲又來到我面前,看看我,還是忍不住說:“叔叔,沒關(guān)系的?!彼咽植逶谝露道?,“你走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不用給我買小豬佩奇,我有毛主席像章?!比缓?,他從衣兜里掏出另一枚像章,夸張地說,“叔叔你看,爺爺又——找到了,一個寶貝!”我一陣心酸,哥哥是真喜歡這像章啊,這么多年了,他還保存著,并且包括我那枚。

      我看哲哲心情平復(fù)了些,便解釋說:“事情多,叔叔又忙忘了?!?/p>

      沒想到這樣一說,小家伙竟然哭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邊哭邊說:“我,我,我真的很想要一個小豬佩奇,他們都有,就……就我沒……沒有?!蔽野参克f改天去鎮(zhèn)上一定買,孩子這才靠在我懷里收了聲,用袖子擦眼淚。見哲哲哭,母親也一副要哭的樣子,父親及時轉(zhuǎn)身盯她一眼,才止住。父親不自然地笑著說:“哲哲啊,還是不是男子漢,為一個書包掉眼淚?”

      “唉,”哲哲像個大人一樣嘆息說,“也不知道爸爸,媽媽,還有姐姐,他們什么時候回來過年???”一聽這話,母親再也繃不住,趕緊用手擋著眼睛出去了。父親給我倒了一杯茶,又說要給我烤個饅頭,說吃烤饅頭對胃好。父親是再也不會忘記我有胃病這事了。

      吃飯時,母親看我好幾次,終于忍不住說,“松明你,”看到哲哲在旁邊,一頓,話咽了半截回去,“事辦得怎么樣了?”

      “能不能讓人先吃個安穩(wěn)飯?”父親忽然非常不高興,“這么急干什么?”

      我趕緊解釋:“沒事,我本來也要說,進門一看到哲哲,把正事給忘了。”我吃了一口菜,接著說,“算是比較順利,但還沒有最終結(jié)果,要再等等看?!庇盅a充說,“你們別擔(dān)心?!?/p>

      母親追問要等多久,隨即被父親十分厭惡地剜了一眼。我知道,以母親的急性子,這已經(jīng)算很克制了,父親其實也早想知道,并且已預(yù)感到結(jié)果不好,只是不想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說快的話,年前,慢的話,可能得幾個月。母親再次追問:“怎么要那么久?”

      “你想多快?”父親聲音嚴(yán)厲,“國家機關(guān)是你開的?”

      “爺爺,”哲哲喊道,“你怎么老在說奶奶啊!”

      “現(xiàn)在各種機構(gòu)事情都多,”我說,“這個速度,”我停了一下,“這個速度也不算慢了。哪里都一樣。”

      “哦。”母親終于不再追問,像是獲得了一個模棱兩可的保證,雖則模棱兩可,且期限不定,但至少可以確保她的大兒子回家——這個保證似乎多少讓她安下了點心。

      飯后我睡了一覺,醒后看到父親一個人蹲在院子里抽煙。我出了屋子,也點了一支煙。父親驚訝地看了我一會兒,說:“我還記得你不抽煙。”我說很少抽。兩點多了,天色又陰沉起來,四處冷颼颼的。父親說:“進屋里去吧。院里冷,一會兒你胃又要不舒服。”

      屋子里沒人,父親說母親帶哲哲出去玩去了。他拿過一把小板凳坐下,往火爐里加了幾塊煤,隨手遞給我一個小板凳,讓我坐下烤火。煤很快就在爐子里呼呼燃燒起來,人坐在旁邊,臉上熱烘烘的。

      “見到人沒?”父親若無其事地問。

      “見到了。”我做好了交待一切的準(zhǔn)備,但不明白父親問的是見到了誰。

      “怎么樣?”

      “挺好?!蔽艺Z氣含混得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

      父親不再說話,抬頭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既不明白我說的這兩句過于簡短的話是什么意思,也不確定我是不是愿意告訴他。很明顯,他原以為我總是會講給他聽的,我只是在找合適的機會,而眼下正是一個合適的機會,我卻閃爍其詞。這讓他感到不安。沉默了一會兒,父親還是試圖再次挑起話頭,“快過年了,唉,遇上這事?!?/p>

      “見到我哥了。在拘留所,吃住什么都挺正常?!?/p>

      “我是問調(diào)解的人?!?/p>

      “也見到了,就是想要錢?!?/p>

      “多少可以談得攏?”

      “要三十萬?!?/p>

      “啥?”父親瞪大眼睛,“三十萬?”

      “嗯?!蔽叶汩_父親的目光,瞥向那張黑色的方桌。方桌上本來夾著我爺爺遺像的相框不見了,換成了一個十字架。我站起來,走向桌邊。父親在我身后喃喃說:“三十萬。三十萬。怎么要這么多?那人心也太重了……”

      我把那黑褐色的十字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轉(zhuǎn)身看著父親。他這才抬起頭,見我拿著十字架,說是母親昨天放在那兒的,非說可以保佑我哥平安回家。頓了一下,又恨恨地說,“整天盡搞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還非要拉著我去信。”

      “平時沒啥事,這些東西多了解一點也沒什么壞處?!蔽曳畔率旨?,坐回火爐旁。

      父親沒理會我的話,自顧自說:“三十萬,是個天文數(shù)字啊。你哥要攢三十萬,最少得個五六年。那人的心怎么那么重?”然后又抬頭看我,“就不能再便宜一點?”

      “也是可以談。”

      “當(dāng)場沒談?”

      “談了?!?/p>

      “那怎么?”

      “我哥,”這兩個字一出口,我又停下。父親的步步追問讓我心中升起一股隱隱的怒火,令人焦躁不安。我想起昨天下午的事,如果不是我哥一時沖動,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家。沖動的結(jié)果是,張寧現(xiàn)在可能還在求人,還在想辦法幫我疏通。

      父親盯著我,過了好半天,再次試探說:“又犯渾了?”

      “唉,”我嘆口氣,“算了,不說了?!蓖A艘幌?,又說,“張寧還在溝通?!盋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這狗日的壞種,”父親突然大罵起來,“這狗日的,從小到大什么時候讓我省過心。我看就算了,讓這狗日的蹲蹲大牢,吃點教訓(xùn)……”

      “你也別罵了,”我打斷父親,“對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是他先罵人,我哥忍不住了,罵起來。要不然,可能今天就成了?!痹捯怀隹谖矣忠庾R到說了不該說的。

      “日他媽,他臉都不要,挨兩句罵能死?還是能脫層皮?”父親幾乎暴跳起來,“哦,他受不了委屈,所以別人就得跟著他受麻煩,受委屈?我看是這,你給你朋友打電話吧,現(xiàn)在就打,別再麻煩人家了,該咋辦咋辦,該判幾年判幾年,讓國家也替我教育教育這東西。”由于靠近火爐,加上過于激動,父親此時滿臉通紅,脖子和耳根都紅了。

      “爸,”我理解父親此時的感受,那也正是我昨天的感受,但還是趕緊安慰,“你別這么著急。對方那東西說話實在太難聽了,也不能全怪我哥。幫忙的是張寧,我多少年的好朋友了,不麻煩。盡力救?!?/p>

      “哦,話難聽點他就受不了了?那拉了屎讓別人擦屁股的事,那些不要臉的事,他就受得了?前年買了那輛卡車,我攢的一點錢都給他連哄帶騙拿完了,還讓我出面貸款,信用社貸了十二萬,現(xiàn)在都是我和你媽在土里刨錢,還貸款。他狗日的人模狗樣,抽好煙喝好酒,這些錢他啥時候過問過?現(xiàn)在又惹事,惹完事進監(jiān)獄就不管了嗎?屁股誰來擦?”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他的惱怒我依然理解,甚至讓我在某個瞬間懷疑自己在法院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訓(xùn)斥哥哥,是不是太過分了。但又有某種東西讓我冷靜下來。

      父親吐的這一大攤苦水,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知道哥哥近兩年在跑車,但并不知道他自己買了車,更不知他是以這種方式買的車。某一瞬間,我甚至想,既然他拿走了父母的錢,那豈不是說明里面也有我一份?父親說得對,這么多年他都在干什么?他除了不斷惹是生非,讓父母擔(dān)驚受怕,到底給這個家做過什么貢獻(xiàn)?我在一種紛亂的焦躁中隱約意識到,哥哥親手造就的這個泥淖正在隱秘中擴大,而我似乎已身陷其中。

      父親看到我的表情,也許意識到了什么,起身端來他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唉,真是氣死個人,你說,”語氣平緩了許多,“沒法子說這敗家子,一說就來氣,一說就來氣?!?/p>

      “再等等吧。”我又開始含糊其辭。

      “現(xiàn)在是怎么個談法?”父親問,“還去蘭州嗎?”

      “不好說,要看情況?!?/p>

      “那怎么談?”

      父親語氣中透露出對我的不滿,仿佛我不積極的談話正說明了我不積極營救。我明白,無論哥哥如何敗家,如何不孝,也無論父親剛才如何咒罵,他和母親終究還是愿意盡全力救他,哪怕為了救他,再背上數(shù)十萬的債務(wù)。我瞬間意識到,正是這里,有一種東西開始刺痛我。那不全是嫉妒。我說不清是什么,但確實刺痛了我。

      “張寧在談,”我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一點,但聲音聽上去卻冷冰冰,“如果需要,我會再去一趟?!鳖D了一下,“他會和我保持聯(lián)系?!蔽倚睦锴宄?,現(xiàn)在只能等張寧的消息了。調(diào)解失敗后,我想過別的辦法,但沒有,沒有其他辦法,張寧是唯一的辦法。這讓我感到焦灼和無力,這一點,父親和母親都無法理解。

      “這事多虧有你,”父親說,“我聽你說如果判罪可能三年左右,就請你朋友按十五萬左右談,高于這個數(shù)就算了,在這個數(shù)以內(nèi)就當(dāng)他用十五萬買了三年時間。”可能在父親看來,依據(jù)這個數(shù)學(xué)原則來做決定,會顯得公平一些。

      “看吧。”我說。

      晚飯后,母親假裝無意中說起哥哥。她看著飯桌上的土豆絲說:“你們小時候,有一年臘月去你外公家,飛明一大早想吃土豆絲,哭著喊著要你外婆給他做,你外公在地里干活,就罵他,說誰家孩子這么不聽話,不吃土豆絲能饞死?又說,再這樣的話以后別來了?!蹦赣H訕笑一下,神情中充滿了懷念往事時的那種感慨,“從那以后,你外公家飛明能不去就不去了?!彼@然認(rèn)為那表現(xiàn)了哥哥的骨氣。

      “那是我,喊著要吃土豆絲的是我。”我糾正母親。

      “怎么會是你?”母親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好像我在說一種根本不可能的事,“就是你哥,是飛明。如果不是飛明,他后來怎么那么怕去你外公家?”

      我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還別說,這個害人精,”語氣中某種古怪的輕快,讓人有點不適應(yīng),“當(dāng)年家里那群羊主要是他放,那會兒也就八九歲,一有時間就去山里放羊,早上背著饅頭,要到太陽很高才回來。冬里中午出山,太陽落山才回來。整整一天?!?/p>

      我忍不住又說:“放羊不都是我和他一起去的?”

      “是嗎?”母親馬上驚訝地說,“那時候你還太小,放羊主要還是你哥。是飛明。”

      “怎么沒有了?”父親盯母親一眼,“松明就比飛明小兩歲,能小多少?”

      母親不安地瞟我一眼,不再說話。我知道母親只是為了說起哥哥,但她記憶和語氣中自然散發(fā)的某種東西,卻讓我心里感到一陣微微的酸澀。畢竟是哥哥,這個曾被她和父親認(rèn)為不成器的那個,更多地占據(jù)了她的記憶,讓他們掛念,而不是我,不是曾被他們視為驕傲的這個。當(dāng)屋子里沒人再說話,當(dāng)我坐在那兒回味這酸澀時,它更冷酷地?fù)糁辛宋?。而那天半夜醒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竟會被這么點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東西糾纏。

      第二天臘月廿六,我開車帶父親、母親和哲哲去趕集。一到街上,我就帶哲哲進了一家裝修簡陋的超市,在角落里找到一只小豬佩奇書包。書包上落滿了灰塵,縫接處好多線頭,粗糙至極。我本想再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哲哲卻歡快地說:“叔叔,就這個吧,我覺得這個,已——經(jīng)很——好啦?!比缭敢詢斒购⒆优d奮不已,瞬間將所有不如意拋于腦后。

      我和哲哲走出超市時,父親、母親正在和一個穿著長款黑呢大衣的中年人聊天,不住點頭哈腰,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那中年人背對超市,但從一絲不茍的大衣和锃亮的黑皮鞋,足以看出不一般的派頭。父親見我出來,說:“松明你過來,看,這是你孫家表叔?!?/p>

      那人轉(zhuǎn)過臉來,我這才看到,他還戴著一副重框墨鏡。確實有派頭。我牽著哲哲走過去,問了一聲好。那人看看我,問父親我是老大還是老小,說他給忘了。父親說是老小,又對我說:“你表叔現(xiàn)在是咱們縣政協(xié)委員呢?!备赣H很少見地用了“呢”這個詞,聽上去有一種十分特別的意味。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然后,很自然地從哲哲聊到了我的婚姻。聽說我還沒結(jié)婚,那人大度地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著急結(jié)婚,事業(yè)第一,有了事業(yè)就有了一切。父親示意我回應(yīng)幾句,我便說哪里哪里,只是還沒遇到合適的。再聊到我的工作,說當(dāng)記者好得很,記者是無冕之王,記者當(dāng)好了,權(quán)力大得不得了,“就算是那些土皇帝見了,也要讓三分,何況我們這些芝麻大的父母官。你說是不是,松明?”

      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像被架在火上烤,只好說一個小記者,怎能和他那樣的領(lǐng)導(dǎo)相提并論。他馬上高興起來,夸我是高材生,說不管什么話,從我嘴里說出來,讓人如沐春風(fēng)。誰都沒想到的是,他突然停下來,剛才的豪放收斂了不少,無限感嘆地說:“只是,松明啊,可惜你這么個苗子咯,可是當(dāng)年我們縣的高考狀元??!”我和父親、母親當(dāng)然都明白他在說什么,只好尬笑著承認(rèn)這個可嘆的結(jié)果,但他卻沒繼續(xù)說下去,而是潦潦草草地告別了。

      在集市上簡單買了些東西,我們就回家了。路上,母親兩次試圖提起那位孫家表叔嘆息的話題,都被我打斷。晚上哲哲睡著后,她再次提起來:“今天見到你這個孫家表叔,以前就說過好多次,讓我和你爸轉(zhuǎn)達(dá)他的意見,勸你考公務(wù)員?!?/p>

      “他怎么說?”父親和母親確實多次提起過一個表叔,我都自然忽略了。

      “你表叔說,”母親看我一眼,眼里閃過一絲光亮,我這樣的表現(xiàn)讓她有點不敢相信,畢竟中午被我接連打斷了兩次,“說你們好好勸松明,一定要考公務(wù)員,這是人世上最實在、最實在的職業(yè)。你表叔說的,”母親停了一下,像是要通過停頓和重復(fù)讓我明確意識到這些話的重點所在,“他當(dāng)時說啊,無論貴賤,只要你不違法犯罪,就總歸是個破不了的鐵飯碗?!?/p>

      “就這些?”

      “他還說,他的一個表哥,也算是你表叔,是隔壁遠(yuǎn)明縣的縣長,他這個表哥的同學(xué)是一個什么市的政協(xié)委員,還有個什么關(guān)系是省法院的院長?!?/p>

      “那跟咱們有啥關(guān)系?”

      “咋沒關(guān)系?”母親說,“你表叔說了,只要你做了官,無論在哪里,就介紹這些人給你認(rèn)識,那樣就能連起來了。”

      “你以為官那么好當(dāng)?”我開始不耐煩,語氣中有了點兒譏誚。

      “不好當(dāng),那人家你表叔不是當(dāng)?shù)煤煤玫???/p>

      “人家是人家,咱們說咱們?!备赣H阻止母親說下去。

      “還是當(dāng)官好,像你表叔說的,鐵飯碗,最實在。”母親語氣平緩了不少。

      “哪里好了?”我卻激動起來,語氣急切,心中積郁的一些東西這時候像找到了出口,爭先恐后往外跑,“天天跑場子,喝大酒,溜須拍馬?好在哪里了?”

      “你就不會不跑場子,不喝大酒,不溜須拍馬?”母親雖然壓著聲音,但分明能聽出她的激忿,她對我如此說話的不滿,以及她心里埋藏許久的那種積怨。

      “你以為又要當(dāng)官又想把自己摘干凈,有那么容易嗎?”我不覺間提高了聲音。

      “整天總提這個干啥,當(dāng)記者我看就挺好?!备赣H趕緊調(diào)和。

      “你要是當(dāng)了官,就不至于這樣。你哥出這么個事,我們還要到處求人。”母親嘟囔著說完了這句話,但話中的怨憤,甚至一些輕蔑和譏諷,那么直接地刺向了我的心。我無比明顯地意識到母親不理解我,怨恨我,乃至鄙視我的職業(yè),因為它無法解決眼前的事,無法為他們帶來榮耀。我相信父親也是如此,只不過他把這種不信任深藏在心里。我還清楚記得他得知我不考公務(wù)員時在電話里的喟然長嘆,那是一個失敗者對失敗的無奈接受。

      我跳下炕,什么話也沒說就回了自己房間。出門后,我聽到父親厲聲訓(xùn)斥:“成天在干嘛?就你能?”母親哭起來。很快,哲哲大概也被吵醒,帶著哭腔喊了兩聲奶奶。

      回到房間,我猛然清醒了,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接著便頭疼欲裂。在頭痛的折磨中,我感到沉沉的歉意,但又意識到,這歉疚并沒有削減母親那些話對我的刺痛,甚至非但沒有削減,反而加劇了——我意識到,這刺痛永遠(yuǎn)不會消散。我感到一陣心驚。

      6

      臘月廿九,我?guī)Ц赣H和哲哲去趕集,母親在家準(zhǔn)備過年的食物。這是年前最后一個集,過年用的東西都要準(zhǔn)備好,肉、魚、蔬菜、調(diào)料,糖果、花生、瓜子、巧克力,煙花、鞭炮、門神、對聯(lián)、香、裱,等等。買完這些,父親又給哲哲買了一頂大公雞形狀的新帽子,帽頂上的橙紅色雞冠碩大威武。哲哲戴在頭上,興奮地喊道:“我是大公雞!”父親笑說:“新的一年,從頭開始!”

      準(zhǔn)備回家時,父親又說燈籠忘買了。我記得家里的燈籠還能用,父親每年都掛得小心翼翼,一過正月廿三,趕緊拿下來,收在塑料袋里保存。父親說:“今年買個新的吧,再買幾個小燈籠,多掛掛,喜慶些?!?/p>

      回家后,哲哲戴著新買的公雞帽,將兩個毛主席像章別在羽絨服的左右前胸上,兩個小兜里裝滿糖和花生,非要拉我出去玩。父親在院子里整理買回來的一堆東西,準(zhǔn)備香爐、黃裱等敬神用的東西。母親在廚房喊道:“哲哲,奶奶在蒸包子,別玩太久,一會兒就和叔叔回來吃包子啊。”出門的瞬間,看到父親專注又微笑的樣子,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哀,似乎所有人都把哥哥的事忘了,就像把他這個人忘掉了一樣。一種奇怪的失落掠過我的心。

      母親做了兩種餡的包子,土豆肉沫,韭菜雞蛋,又做了一個小暖鍋,里面放了肉片、粉條、蘿卜絲、菠菜、白菜等。父親嘟囔著說怎么這么點兒菜,我說已經(jīng)很多了,一個比一個好吃。哲哲學(xué)我說:“已經(jīng)很多咯,一個比一個好吃?!蹦赣H不自然地微笑著,看看我,動動嘴唇,終又沒說一句話。但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神里游移著某種不安的歉疚。

      快吃完飯時,手機響了。先是父親,停下來看我手機,再是母親,很快連哲哲也停下來——是的,包括我在內(nèi),所有人都知道,這個電話很可能和蘭州有關(guān)。是張寧打來的。我放下筷子,拿起手機出了屋子,我能感覺到,我的背影被父親、母親和哲哲的目光緊緊跟隨。

      三五分鐘后,我回到飯桌前。這個不長不短的時間,確實讓父親和母親難以判斷,到底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們都怔怔地坐在那里,不再吃飯,看著我,等我開口。我只好說電話是張寧打來的。父親問怎么樣。我語調(diào)沉重地說估計要年后了。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這時候,母親木然起身,拿著一只空碗出去了。一陣沉默后,父親說:“這樣也好,我們過個安穩(wěn)年?!边^了一會兒又說,“麻煩你那朋友了,大過年的,還要給咱們操這心?!?/p>

      “沒事,”我說,“和我關(guān)系好,我也幫過他?!?/p>

      “不管怎么說,”父親嘆口氣,反過來安慰我,“多虧你,要不然你說,出了這事,我和你媽……”話還沒說完,母親端來兩碗紅豆米湯,一碗給父親,一碗放在我面前,然后到炕邊去開燈。父親大概也覺察到了母親身上的不對勁,所以沒再說下去。開燈后,各種家具的陰影凸顯出來,整個屋子也隨之陷入沉默——只有吃完飯的哲哲在炕上哼哼唧唧不知道唱著什么。天已經(jīng)黑了,從窗戶看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

      “桌上是啥?”母親問著,向擺十字架的黑色方桌走過去。

      父親回頭往那邊瞥了一眼,略顯不安地看看我,似乎有了不好的預(yù)感。父親剛要搭話,被母親有點失控的聲音壓住了:“怎么又?jǐn)[在這里了?”我回頭去看,十字架旁邊放著爺爺和奶奶的遺像,相框前放著父親下午擦拭的深綠色瓷釉香爐。香爐旁是一疊黃裱和一疊裁切整齊的白紙,是大年三十兒敬神和拜祖先要用的。

      “這個家都成什么樣子了?”聲音中有怨忿,但聽上去還算平靜,像一句無足輕重的抱怨。母親將一個相框夾在胳膊下,另一個拿在左手中,右手去拿那個小香爐?!拔页商焯嵝牡跄懴蛑鞫\告,成天勸你,勸你多長時間了,你就一點不信,”音調(diào)陡然升高,情緒也毫無征兆地失控了,“可是這一大家子人,我一個人信有用嗎????一有機會你就把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擺出來,你怎么這么愛跟我作對,???怎么就這么愛跟我作對?”說完這串話,又在屋內(nèi)停留了兩三秒鐘,母親才出了門,在門外,繼續(xù)埋怨,聲音中有了些哭腔,“你要是早些跟我信主,飛明會這樣嗎?啊,這個家現(xiàn)在會這樣嗎?”

      這聲音中,是相框和香爐被砸在院子里的聲響。父親臉一黑,站起來,我趕緊叫了一聲爸,父親看看我,又默然坐下,在那里嘆了一口氣。母親進屋來,怨氣似乎消了些,但還在嘟囔:“真心誠意信主,主會原諒我們的罪孽,會保護我們,那樣才能家庭幸福,平安喜樂。”嘟囔完,走到黑色方桌前,又喃喃自語起來,“主啊,求你老人家原諒我們的罪,寬恕我們,求你老人家保佑我飛明,賜予我們幸福,賜予我們平安喜樂!……”

      “別叨叨了!”父親突然喊起來,微微轉(zhuǎn)過頭,脖子扭得嘎嘎響,眼角的光眥著方桌前的母親,“成天神神叨叨,還讓不讓人活了?”

      母親愣了一下,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面向我和父親,嘴唇顫抖,好半天才說:“是誰不讓人活了?”聲音終于尖利起來,“啊,你告訴我,是誰不讓人活????你為什么處處跟我作對?我做了飯你說,我說了話你說,我禱告你也說,我禱告是為了誰,為了誰,啊?你說?!”

      “我怎么跟你作對了?我怎么不讓你活了?”

      我趕緊勸父親少說兩句,但我的聲音被母親壓了下去:“你一有空就搞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又是敬神又是拜祖先,你這不是和我作對是什么?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主只允許信仰主,你耳朵塞驢毛了嗎你????”

      “我敬神,我拜自己的祖先,自己的父母,難道有問題嗎?怎么就不三不四了?”父親提高了聲音,“我爹我娘不在了,我都不能祭拜,我還算人嗎?我怎么跟你作對了?”

      本來還在炕上學(xué)母親念念有詞禱告的哲哲,這時停下來,癟著嘴說:“爺爺,你別說奶奶了?!钡穆曇舢?dāng)然也被充滿怨氣的爭吵壓住了。哲哲又大聲說了一遍,見依然沒人理他,就縮在炕角抹起眼淚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喃喃說著什么。

      “你祭拜了多少年,你燒了多少紙錢,用了多少油,有一點點用嗎?你祭拜了多少年了,祭拜祖先,飛明還不是這樣了,這個家還不是這個樣子?你祭拜祖先你?!”

      我拉拉父親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吵,父親渾身顫抖著,終于不再說話。可母親還在說:“這個世上,只有主……”

      “媽!”我打斷她,“你就……就不能少說兩句嗎?”

      “為了這個家,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你就是不信,”母親失去了理智,繼續(xù)嘮叨,根本不理睬我的話,“如果你早點信主的話,飛明就不會這樣。”

      “誰說的?”我受不了母親的頑固和她對我的無視,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微顫,“誰說我爸信,信了耶穌,就能全家無事?”

      “她們都這樣說的,你紅梅姑姑說,只有一個人信肯定不靈?!蹦赣H語氣軟下來,但依然能聽出潛藏其中的固執(zhí),以及對我的不信任。她已經(jīng)相信了的東西,沒那么容易放棄。

      “是嗎,那你覺得她們過得很好嗎?”我怒不擇言。

      “她們很好啊?!蹦赣H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皇帝都——都不會要求,要求每一個人想法——完全一樣,你可以信,你的耶穌,我爸繼續(xù)敬他的神,有什么問題嗎,你干嘛——干嘛非要拉著我爸呢?”過分的激動使我不能連貫地說完一句并不長的話。

      “她們說了,只有一個人信不靈?!?/p>

      “她們,她們!她們——是誰?”我完全被母親那不依不饒的頑固激怒了,渾身顫抖,聲音驟然提高,幾乎是喊出了這些話,“她們知道得多,還是——還是我知道得多?我是——我是你兒子,你不相信我,你——你卻相信她們嗎?為什么?你——你能告訴我嗎?”

      但沒等母親再回應(yīng),我就站起來,重重地摔下手上的筷子,繞開那張圓飯桌,不管不顧地往門外走去。一邁步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顫抖得厲害,以至于腳步踉蹌,差點撞在火爐上。我聽到父親喊我名字,但我沒回應(yīng),也沒停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院子后面的。那里的溝壑都沉寂在同一片蒼茫中,只有風(fēng)無聲地吹來,晃動著周圍凜冽無邊的冷空氣。我臉上像貼著冰冷的刀子,那刀子在刮。天似乎并沒有我在屋子里看到的那么黑,甚至西邊的天空還透著一點點暖調(diào)的微光。天穹中也有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適應(yīng)了這尚未抵達(dá)極點的黑暗,我才隱隱發(fā)現(xiàn),周圍荒地里,甚至遠(yuǎn)山上,積著一塊一塊的白雪,那可憐的蒼白,正在被黑夜消解。

      我突然意識到,在這里,這樣的黑夜,這樣的黑夜之后的白日,要過完屬于他們的一生的人,是我的父母,乃至我哥哥,但不是我,我早已不屬于這里。我感到有一種東西正在被刺破,而同時又有另一種東西正在變得黏稠,像褐色胎衣,緊緊裹著我,使我喘不過氣來。我胃里又開始有東西翻滾起來,隱隱轟鳴,仿佛一頭暗灰色的怪獸,我甚至能看見它就在面前不遠(yuǎn)處的寒冷黑暗中,盯著我,暗紅的眼睛里透著古老的饑餓、陰沉與殘暴,而洪厚的嚎叫,激蕩出一重又一重的遙遠(yuǎn)回音。

      太冷了,我不禁渾身顫抖起來,微微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父親蹲在不遠(yuǎn)處,點著一支煙,一明一滅。他沒說什么,遞過一支煙來,我伸出顫抖的手接過來,叼在嘴上,他又遞過自己的小半截。對著半截?zé)熒匣鹦莾簛y飛的紅光,我猛吸兩口,多少感到舒坦了些。

      三十兒下午,哲哲戴著新買的公雞帽,我?guī)е?,拿著香裱、鞭炮、清油,替父親去廟上敬神,然后去給太爺、爺爺、奶奶上墳,父親在家貼對聯(lián)、掛燈籠,母親出出進進忙著,準(zhǔn)備年夜飯。那情形,仿佛父親皈依了基督,成了母親一個珍貴的弟兄,而正是這個弟兄,補償了一個兒子的缺失。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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