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邊疆”及其封閉*

鄭 凡

美國歷史學家特納（Frederick J. Turner）在19世紀末提出“邊疆”是認識美國特性的鑰匙，并將美國的歷史劃分為開放邊疆與封閉邊疆兩個階段。在前一個階段，西部邊疆的荒野洗滌了歐洲移民的身份差異，占有“無主地”則塑造了美國人的個人主義民主理想。當西部邊疆封閉，美國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在工業(yè)化與壟斷資本主義的沖擊下，西部邊疆曾發(fā)揮的釋放東部經(jīng)濟與社會壓力的“安全閥”作用需要替代物，政府需要平衡“競爭”（在有限的資源中，無限制的競爭會導致寡頭壟斷）與“民主”（多數(shù)人的民主主張照顧多數(shù)人的利益），為普通人提供面對自由競爭的安全保障。正是以接受了特納關(guān)于“邊疆封閉”的學說為前提，從小羅斯福至艾森豪威爾，美國采取了凱恩斯主義的經(jīng)濟社會措施。但自20世紀60年代，特納式的邊疆意象先是經(jīng)受了民權(quán)運動的挑戰(zhàn)，在里根擁抱新自由主義之后則向“無限”或“無邊”變形。邊疆意象的變形提供了審視美國當前族群、階層、陣營等種種分裂問題的一個視角，也使得人們不禁提出疑問：美國是否承認自己已進入另一個歷史階段。

邊疆與美國特性

1893年7月12日，初出茅廬的特納為了在芝加哥的哥倫比亞博覽會上向美國歷史協(xié)會成員宣讀論文《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而回絕了觀看《狂野西部》的巡回演出。西部是一個熱門話題。[1]演出中的西部是狩獵與驅(qū)逐印第安人的戰(zhàn)場，一如缺席這次美國歷史協(xié)會年會的西奧多·羅斯福在《贏得西部》（The Winning of the West）中所傳遞的印象。特納則提供了另外一種關(guān)于西部邊疆的印象——空曠的無主地。特納對西部邊疆的闡釋很快成為美國史的“邊疆假說”。

來到美洲的歐洲人如何成為美國人并獲得自身的特性？特納的回答拒絕了當時的美國史主流“生源論”：美國特性不是源自“日耳曼森林”的種子，而是由西部邊疆的荒野所塑造。首先是西部原始的自然條件，來到西部的歐洲移民被荒野強制“脫下文明的外衣”；其次是向西拓殖推進的方式，移民以毛皮商人、獵人、養(yǎng)畜人與農(nóng)民等不同身份一層一層地先后而至，[2]邊疆從一個地域變?yōu)榱艘粋€“從野蠻走向文明”的過程。特納尤其強調(diào)，“美國的發(fā)展不僅表現(xiàn)為一個單線的前進運動，而且是一個不斷前進的邊疆地帶恢復到原始狀況，并在那個地區(qū)有新的發(fā)展的運動”[3]，先后到來的歐洲后裔均有機會受到邊疆與荒野的洗滌。在這個過程中，“邊疆促進了美國人民的一種混合民族性的形成”，“受到邊疆的殘酷考驗的移民都美國化了、獲得了自由，融合成一個混雜的種族”，[4]風俗的差異被抹去，并且“邊疆生活的條件中出現(xiàn)了極其重要的思想面貌”。[5]

特納認為，荒野的經(jīng)驗是一種屬于個人的“機會自由”

所謂“美國特性”，特納最為強調(diào)的是屬于西部人并進而塑造了美國政治生活的“理想”或者說意識形態(tài)。在之后的一系列文章中，特納講述了西部所塑造的“理想”及其邏輯?；囊暗慕?jīng)驗是一種屬于個人的“機會自由”，拓荒者的“任務就是為了獲得生產(chǎn)的機會而與自然搏斗”。[6]在無主地上，自然資源依先占取得，“這里有礦山供占有，有肥沃的流域地帶供優(yōu)先購買，所有這些自然資源都為最精明最大膽的人敞開著”，同時，伴隨“照彰天命”的擴張，無主地似乎是無窮無盡地在擴張，每個人的需求都能夠得到滿足，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經(jīng)濟平等，經(jīng)濟平等又催生政治平等。[7]顯然，特納并非以一種精確的方式來使用“無主地”這個概念，特納所強調(diào)的是，拓殖者在占有土地時所抱有的主觀認識：他所踏入的就是無主地，先占先得。這是一種近似無政府狀態(tài)（或者說社會契約論下的“自然狀態(tài)”）的規(guī)則（或者稱之為是洛克式的自然法）。因此，在特納看來，東部的商業(yè)貴族試圖限制西部邊疆拓殖的政策，注定徒勞無功。[8]

在布道“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的同時，特納也肯定了1890年人口調(diào)查報告中關(guān)于邊疆封閉的結(jié)論，未開發(fā)的土地已被占據(jù)，向西部移民的運動已停止，“無主地的禮物不再會出現(xiàn)了”。特納提出的問題便是，邊疆的封閉意味著什么。在將邊疆視作塑造美國的社會力量的同時，特納提出了邊疆構(gòu)成社會與經(jīng)濟“安全閥”的觀點：西部因開放的自然資源構(gòu)成了東部釋放人口壓力、經(jīng)濟蕭條下民眾生計壓力以及不滿情緒的空間。邊疆的終結(jié)意味著“對于尚未被個人占有的國家資源進行自由競爭的年代即將結(jié)束”，同時，整個社會承受著另一支社會力量，即工業(yè)化與壟斷資本主義所帶來的更大的壓力。[9]吊詭的是，壟斷資本主義的形成也沿循著“邊疆”的邏輯與精神：“工業(yè)巨頭們把擅自占地者（squatter）的原則運用到美國工業(yè)社會的發(fā)展中”，“在個人主義原則下自由競爭的結(jié)局將是有限一些人對最重要的自然資源和生產(chǎn)過程加以壟斷，他們把巨大財富投資于聯(lián)合和從屬的工業(yè)，以致他們在國家工業(yè)生活中建立了統(tǒng)治力量”。[10]特納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美國理想”不能僅是西部式的自由競爭，在1910年美國歷史協(xié)會年會上的主席演說《美國歷史中的社會力量》中，他將“美國理想”改寫為存在張力的“兩個根本理想”：

這兩種理想都是在拓荒時代發(fā)展起來的。一個理想是無拘無束地爭取大陸自然資源的個人自由，即擅自占地者的理想；對拓荒者來說，政府是一種惡。另一個理想是民主的理想，即“民有、民治和民享的政府”。這些理想的運用是和美國的自由公地和自然資源轉(zhuǎn)為私人占有同時發(fā)生的。但是美國民主是建立在大量充裕的自由土地之上的，這正是形成美國民主成長和它的基本特點的唯一條件。時間表明，這兩個拓荒者民主的理想具有彼此敵對的成分，包含著瓦解的種子。[11]

19世紀末的進步主義運動旨在消除美國當時出現(xiàn)的壟斷組織等經(jīng)濟社會問題

19世紀90年代農(nóng)民反抗運動的高潮以及隨后的“進步主義”改革運動證明了這種張力與沖突。在經(jīng)濟危機的背景下，邊疆封閉與“安全閥”不在所引發(fā)的焦慮爆發(fā)出來，農(nóng)民將19世紀70年代以來的農(nóng)產(chǎn)品價格暴跌、土地價格猛漲、債務猛增歸咎于壟斷組織。這其中的因果邏輯來自經(jīng)驗。在西部地廣人稀的條件下，運輸系統(tǒng)等基礎設施必然是壟斷性的，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尋求政府的管制。1892年平民黨的“奧馬哈綱領”進一步提出了實行累進所得稅，建立全國儲蓄網(wǎng)，將鐵路、電話和電報公司收歸國有等主張。[12]后世理查德·霍夫斯塔特雖然不接受特納及其學派之“西部”反抗“東部”的地域主義闡釋，但同樣承認平民主義與進步主義之間濃郁的緊張與焦慮產(chǎn)生于由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的過渡。[13]舊理想需要適應新的條件。在特納看來，平民黨的綱領證明西部的“理想”已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政府開始不再像是一個難以避免的弊端，而更像是一個使他的民主理想得以延續(xù)的手段了”。[14]反壟斷的主張、直接選舉參議員的主張以及政黨的改組都反映出由政府來平衡“邊疆精神”的內(nèi)在張力、平衡普通民眾與企業(yè)巨頭之間的利益、平衡“激進民主與保守勢力”等已是一種趨勢，也是“邊疆消失的必然結(jié)果”。[15]

西部邊疆封閉之后

在特納去世的1932年，富蘭克林·羅斯福作為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在舊金山聯(lián)邦俱樂部發(fā)表演說。他在演說中闡述了其建立“經(jīng)濟憲政秩序”的主張，小羅斯福稱自己沿循了老羅斯福與威爾遜總統(tǒng)已開啟的遏制壟斷的道路，這背后正是特納關(guān)于“邊疆封閉”的學說：

一瞥現(xiàn)狀便很清楚，我們所知道的機會平等已不復存在?！覀冏詈蟮倪吔茉缫郧熬鸵呀?jīng)到達，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無主地了。我們半數(shù)以上的人民不是生活在農(nóng)場或土地上，不能通過耕種自己的土地維持生活。那些被東部經(jīng)濟機器從工作中趕出來的人們，為了尋求一個新起點而前往的西部大草原的安全閥也不復存在了。[16]

邊疆的“安全閥”功能需要替代物。當“不再能自由建農(nóng)場”，商業(yè)機會也被控制國家工業(yè)與國家政策的商業(yè)“王公”壟斷，政府要去平衡“生存權(quán)”與“財產(chǎn)權(quán)”（這可看作對特納之兩種理想的改寫），“給予每個人一個途徑”，提供面對個人主義的安全：“政府起到維持平衡的作用：在平衡中，每個人都有立足之地……每個人都能得到安全?！盵17]

大蕭條不僅是經(jīng)濟危機，也是意識形態(tài)危機，大規(guī)模的失業(yè)與生計災難危及美國人對“人人享有機會”的信念，知識分子開始對資本主義喪失信心。在自由主義堡壘《新共和》雜志上，資本主義是否能通過引入計劃與控制加以改造的問題一再被提出，個人主義和不加控制的競爭已經(jīng)失敗。1932年末問世的新雜志《常識》宣告美國要進入一個承認有限性的時代，邊疆已封閉，進步時代已終結(jié)。[18]小羅斯福找到平衡的便是應對大蕭條的“新政”，除了以政府的力量拯救金融、“農(nóng)業(yè)調(diào)整”、“工業(yè)復興”外，“新政”為工業(yè)化的美國建立了首個社會保障與救濟制度——我們有理由將1935年的《社會保障法》與特納的“安全閥”相對應。

小羅斯福的競選對手胡佛總統(tǒng)面對大蕭條與競選的失敗，顯然懷揣著遭受誤解的苦悶。因為他所主張的自由競爭與機會均等秉持著特納所指出的“邊疆精神”或“美國精神”中另外一支“理想”，顯然當屬正統(tǒng)。在1934年出版的《對自由的挑戰(zhàn)》中，胡佛針對富蘭克林·羅斯福的舊金山聯(lián)邦俱樂部演說寫道：

我們被告知我們的工廠已建好，我們最后的邊疆已到達……這是一個虛妄的假設，因為科學、發(fā)明以及人類行為的靈感的邊疆（frontiers）還極少被人們跨越?！軌蛘鞣鼈儾⑹怪苑沼谌祟惖?，只有享有自由的人們，他們精神上自由、自由進取。[19]

在特納的時代，“邊疆”的另一個代替物是海外擴張。海外與海權(quán)是馬漢的主題。馬漢提出的海權(quán)三個環(huán)節(jié)“生產(chǎn)——海運——殖民地”中，貿(mào)易是海權(quán)的“權(quán)杖”。[20]特納未曾醉心于海外擴張的前景，但視之作“占領自由土地和開發(fā)西部資源時代的繼續(xù)”[21]。特納并未談論海外領地會發(fā)揮怎樣的社會功能，而是意識到了這個新的“具有帝國性質(zhì)的共和國”將會面臨的問題：美國的制度與理想如何對外實施統(tǒng)治或向外輸出。特納同老羅斯福與威爾遜總統(tǒng)的私人聯(lián)系常被學者們津津樂道。對于老羅斯福的帝國主義政策，特納以一種相對漠然的宿命論態(tài)度予以接受，而對于威爾遜在“一戰(zhàn)”中的“傳教士精神”，特納則予以了辯護。[22]在1918年5月的《中西部拓荒者民主》演說中，特納稱美國投身“一戰(zhàn)”，“不是為了舊世界的理想”，而是“為美國理想與美國榜樣而戰(zhàn)，在這種理想與榜樣中有著治愈各國的良藥”。[23]

“二戰(zhàn)”后，標準的美國史敘事并不承認美國是一個帝國，如若曾經(jīng)是，那也隨著承認菲律賓獨立而已被放棄。冷戰(zhàn)后的外交智囊們還提出了一個新詞以替代“帝國”——“霸權(quán)”。在新的世界格局中，“邊疆與美國特性”這組邏輯仍影響著關(guān)于美國戰(zhàn)后對外政策的思考。曾在“二戰(zhàn)”中被小羅斯福委任為駐西班牙大使的卡爾頓·海斯在1945年12月的美國歷史協(xié)會年會主席演講《美國邊疆——什么的邊疆》中，首先批評了“邊疆假說”可能帶來的智識孤立主義傾向，由這種智識孤立主義推導出來的就是孤立主義的外交政策，而后者與美國在“二戰(zhàn)”后的“領導”角色并不匹配。海斯轉(zhuǎn)而要塑造新的邊疆觀，“美國邊疆其實就是歐洲文化或者說‘西方’文化的邊疆”，美國不僅是“大西洋共同體”的成員，還要“為西方國家和我們所珍視的自由民主構(gòu)建一個強有力的安全堡壘”。[24]

從小羅斯福到艾森豪威爾（還可上溯至老羅斯福與威爾遜），邊疆封閉是一個共識：政府需要為所有民眾提供面對自由競爭的安全保障，對外要塑造有利于美國意識形態(tài)的國際環(huán)境。1951年7月28日，杜魯門總統(tǒng)在底特律建城250周年慶典上所作的題為《美國邊疆》的演說，反映了“邊疆封閉”的觀念如何融入了“二戰(zhàn)”后美國的內(nèi)政與外交。在外交方面，遏制戰(zhàn)略被杜魯門解釋為“我們的重大機遇在于建立起足夠的力量以及自由國家間的團結(jié)”。在國內(nèi)的戰(zhàn)后恢復方面，“為了每個人的福利”，需要沿續(xù)“新政”的措施。在演說開篇論及“民主的軍工廠”底特律在戰(zhàn)后面臨著軍工與民用工業(yè)轉(zhuǎn)化問題的語境下，杜魯門繼續(xù)說道：“我們一直以來為我們所有公民的機會平等與經(jīng)濟安全而努力；我們一直幫助我們的農(nóng)民與工人達到越來越高的生活標準?！盵25]雖然艾森豪威爾政府采取了降低對農(nóng)產(chǎn)品補貼等措施，但也將社會保障體系覆蓋面進一步擴大，并啟動了美國歷史上最大的公共工程即《聯(lián)邦援助公路法》。如艾森豪威爾常說的，他采取了一種“中間路線”。艾森豪威爾在1954年致友人的信中為擴大社會保障體系辯護時，運用了特納“邊疆封閉”與“安全閥”的學說：“在我看來，不需要多偉大的智識就能察覺在一個專業(yè)化且高度工業(yè)化的時代為個體建立某種安全保障的現(xiàn)實必要性。曾經(jīng)，大片未被觸動且價值不菲的自然資源提供了這種安全保障。對于這種需求，它們已不再可得?！庇讶孙@然理解艾森豪威爾的語境，在回信中承認：“是的，艾克，你我出生的那一年，邊疆就封閉了?！盵26]

美國州際高速公路是《聯(lián)邦援助公路法》的產(chǎn)物

邊疆意象的變形與終結(jié)

約翰·肯尼迪在1960年競選中提出的“新邊疆”口號顯然沿循著“邊疆封閉”的邏輯。在當選后，肯尼迪及其后繼者約翰遜也延續(xù)了“新政”以來的凱恩斯主義，包括醫(yī)療保險制度、公共教育援助以及公共設施投資等。但是，“新邊疆”邁出了使邊疆意象從“邊疆封閉”變形（某種意義上也是回歸）為“無限邊疆”的第一步：

我今晚所面向的西方，那里曾經(jīng)是最后的邊疆?！裉?，有人會說，那些斗爭都結(jié)束了，所有范圍都已經(jīng)探索過了，所有戰(zhàn)斗都已經(jīng)打贏了，已不再有美國邊疆。但是我要告訴大家，新邊疆就在這里，無論我們要不要去尋找它。在這個邊疆外面，是尚未涉足過的科學與太空領域，尚未解決的和平與戰(zhàn)爭問題，尚未征服的無知與偏見的角落，尚未解決的貧窮與過剩的問題。[27]

“黑命貴”抗議運動揭示出美國的“社會邊疆”仍然存在

一如前文引述的胡佛總統(tǒng)對“邊疆”使用，“邊疆”變得脫離了特納式的具體意涵，成為一種比喻，一種“無限擴展”的意象。肯尼迪的太空計劃在很大程度上加強了這種印象。作為肯尼迪的政治盟友，馬丁·路德·金在60年代初的一系列演說與文章中回應了“邊疆”的意象，翻轉(zhuǎn)了西部傳奇故事中“正派”與“反派”角色。他說，非洲裔美國人從小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與拓荒者在野性的邊疆上一樣嚴酷和苛刻”。[28]民權(quán)運動是在“社會邊疆”上的非暴力抵抗，這又與白人歷史上在西部邊疆的驅(qū)除與種族滅絕形成道德對照。[29]越戰(zhàn)是這組對照的鮮活例證。對于約翰遜總統(tǒng)而言，越戰(zhàn)是遏制戰(zhàn)略的一部分，是一場“邊疆戰(zhàn)爭”，越南是“兩種制度之間的邊疆”[30]——這是前述海斯1945年美國歷史協(xié)會主席演講的邏輯終點。但馬丁·路德·金以翻轉(zhuǎn)的邊疆觀提出了質(zhì)疑：戰(zhàn)爭不僅拖延了解決國內(nèi)貧困問題的進程，還將窮人和黑人的兒子送往殖民主義戰(zhàn)場。[31]

民權(quán)運動揭開了一個“邊疆假說”沒有回答的問題并對之形成挑戰(zhàn)：歐洲后裔之外的族群如何成為美國人？70年代末起，“新西部史”學者開始批評特納的邊疆敘事因忽視了西進運動中的種族與性別，因此是歧視的、種族主義的，同時認為這些被忽視者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邊疆的意義，因為他們就生活在社會的邊緣。[32]“社會邊疆”似乎也是無盡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之后是印第安裔、拉美裔相繼的政治動員，亞裔與其他少數(shù)族群也隨之投身挑戰(zhàn)美國“大熔爐”觀念的浪潮中。身份政治的“邊疆”還將進一步擴展，同性戀解放運動、女權(quán)運動、環(huán)保主義運動以及形形色色的變種相繼而來。有“左”，“右”也就針鋒相對，保守主義、基督教右派、新右派以及各色民粹主義接踵而至。尼克松受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擁護，他們厭煩了關(guān)于“對窮人的義務”的演說以及平權(quán)運動，[33]如尼克松在就職演說中所說的，“我們正接近政府單獨能做的極限”，[34]許多“新邊疆”與約翰遜“偉大社會”計劃中的社會項目隨之被廢除。

自里根總統(tǒng)在80年代擁抱對內(nèi)主張削減公共開支、對外主張商品與資本自由流通的新自由主義后，“邊疆”作為政治口號被拋棄，“邊疆封閉”及其含義被拒絕，邊疆意象則徹底變形為一種“無限”或“無邊”的觀念，特納那組“美國理想”內(nèi)在張力中“不受約束地占取”的個人主義與資本主義占據(jù)了主導。如里根在第二任期就職演說中，以幾乎與當年胡佛相同的口吻說道：“當男子與婦女們自由地追尋他們的夢想，我們相信增長與人類進步?jīng)]有止境（limits）?！盵35]但是，資本主義的無限擴張或“無限邊疆”并未起到西部邊疆在歷史上的作用，無法消弭身份政治，也不能提供“安全閥”的代替物，甚至還起到了相反的效應。

冷戰(zhàn)結(jié)束、信息化革命以及全球化進程快速發(fā)展，使得“無盡”仿佛不僅是一種意象，還是一種現(xiàn)實。如弗里德曼所謂全球市場的“世界是平的”，對于“不可避免的外包”以及其中伴隨著的失業(yè)與去工業(yè)化，弗里德曼只能奉勸美國人接受命運。[36]外交戰(zhàn)略智囊進一步加強了美國政壇對全球化的信心，因為全球化（用他們的術(shù)語就是“自由國際秩序”）被解釋為是美國體制與西方秩序的擴展。特納就對外擴張所提出的問題，根本不成為問題，因為全球都被視作美國的“邊疆”。

2000年股市崩潰、2008年次貸危機及其引發(fā)的世界金融危機揭示了“全球”也是一個封閉空間。這讓人想起麥金德在1904年宣告全球不再有無主地時所說的：“從現(xiàn)在開始，即在哥倫布以后的時代，我們不得不再一次與封閉的政治制度打交道……每一種社會力量的爆發(fā)，不會在周圍的某個不為人知的空間和野蠻的混亂中消失，而是在地球遙遠的一邊引起強烈的反響。”[37]奧巴馬政府帶著《公平薪酬法》與《聯(lián)邦兒童醫(yī)療保險計劃》上臺，在第一任期就職演說中，奧巴馬說道：“我們今天要問的問題不是我們的政府太大還是太小，而是它是否有效——它是否可以幫助家庭獲得體面的工資，負擔得起的護理，有尊嚴的退休生活?！盵38]但不同于小羅斯福，奧巴馬仍在第二任期就職演說中勸告美國人堅定關(guān)于“無限”的信念：“美國的可能性是無限的”。[39]與此同時，美國社會已經(jīng)分裂，“占領華爾街”是一種表現(xiàn)，“黑人的命也是命”是另一種表現(xiàn)，甚至特朗普的當選也是一種表現(xiàn)，拜登2021年1月20日的就職演說則通過運用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的修辭承認了“分裂”。

格雷格·格蘭丁在其2020年普利策獎作品《神話的終結(jié)：美洲思想中的邊疆到邊境墻》的開篇，將特朗普在美墨邊界筑墻的政策視作美國邊疆意象的終結(jié)：“所有的國家都有邊界，并且許多時至今日還有高墻。但唯獨美國有過一片邊疆，或者說至少是作為自由的象征、現(xiàn)代生活的可能性與應許的同義詞并樹立為世界其余部分效仿之榜樣的邊疆”，如今，這個神話在特朗普于2015年6月16日宣布競選總統(tǒng)時終結(jié)了：“我將建造一堵高墻”。[40]在書的結(jié)尾，格蘭丁卻不得不承認：“人們很容易想到，特朗普的邊界墻代表了對世界運轉(zhuǎn)方式更準確的評估，尤其是與邊疆神話相較時?！盵41]準確地說，美國面臨的是“無盡”或“無邊”意象的破產(chǎn)。在這時，也許美國的問題不是“左”或“右”、“大政府”或“小政府”、凱恩斯主義或新自由主義的二選一，而是構(gòu)筑新的平衡，適應新的現(xiàn)實，這需要以更長的時間段重新審視“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特定含義（significance）”，并接受美國已進入新的歷史階段，在這個階段中，美國將不再那么例外。如特納所指出的，“新大陸”的地理條件、“無主地的禮物”雖然獨一無二，但已成為過去；在20世紀90年代，基辛格將美國例外論又引入了對美國外交傳統(tǒng)的闡釋，[42]其背后的目標是論證美國何以占據(jù)世界秩序中心的地位，這一點又必然是恒久的嗎？

注釋：

[1] 馬克·阿斯奎斯：《失落的邊疆：閱讀安妮·普魯?shù)摹磻讯砻鞴适隆怠?，蘇新連、康杰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7～8頁。

[2] [3] [4] [5] [6] [7] [8] [9] [10] [11] [14] [15] [21] 楊生茂編：《美國歷史學家特納及其學派》，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4頁；第4頁；第23～24頁；第36頁；第71頁；第58～64頁；第27頁；第87頁；第79頁，第93頁；第94頁；第77頁；第94頁；第90頁。

[12] 參見雷·艾倫·比林頓：《向西部擴張：美國邊疆史》（下冊），周小松等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398～424頁。

[13] 參見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6、45～46頁。

[16] [17] Franklin D. Roosevelt,“Commonwealth Club Address, September 23, 1932,”Teaching American History.

[18] 參見理查德·H. 佩爾斯：《激進的理想與美國之夢：大蕭條歲月中的文化和社會思想》，盧允中等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59～65頁。

[19] Herbert Hoover,The Challenge to Liberty, Charles Scribner’s Son, 1934, pp. 146～149.

[20] A. T. 馬漢：《海權(quán)對歷史的影響：1660——1783》，安常容等譯，中國人民解放軍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頁。

[22] Lawrence S. Kaplan,“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and Imperialism,”Social Science, 1952,Vol. 27, No. 1, p. 15.

[23] Frederick Jackson Turner,“Middle Western Pioneer Democracy,”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40, p. 335.

[24] Carlton J. H. Hayes,“The American Frontier-Frontier of What?”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946, Vol. 51, No. 2, pp.199～216.

[25] Harry S. Truman,“The American Frontier, July 28, 1951,”HathiTrust.

[26] Timothy Rives,“Eisenhower, the Frontier, and the New Deal,”National Archives, Fall 2015.

[27] John F. Kennedy,“Address of Senator John F. Kennedy Accepting the Democratic Party Nomination for the Presidency of the United States, July 15, 1960,”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

[28] Martin Luther King, Jr.,“The Time for Freedom Has Come,”in The Essential Martin Luther King, Jr.: “I Have a Dream” and Other Great Writings, Beacon Press, 2013.

[29]參見Greg Grandin,The End of the Myth: From the Frontier to the Border Wall in theMind of America, Metropolitan Books, 2020, pp. 202～207.

[30] 參見J.斯帕尼爾：《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的外交政策》，段若石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186頁。

[31] Martin Luther King,“Beyond Vietnam, April 4, 1967,”The Martin Luther King Jr.Research and Education Institute.

[32] Margaret Washington,“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 the Frontier Thesis,”Journal of the Early Republic, 1993, Vol. 13, No. 2. Patricia Nelson Limerick, Clyde A. Milner and Charles E.Rankin eds.,Trails: Toward a New Western History,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33] 參見艾倫·布林克利：《美國史》（第13版），第三卷，陳志杰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第1234～1250頁，第1278～1286頁。

[34] Richard Milhous Nixon，“First Inaugural Address of Richard Milhous Nixon, January 20,1969,”The Avalon Project.

[35] Ronald Reagan，“Second Inaugural Address of Ronald Reagan, January 21, 1985,”The Avalon Project.

[36] 托馬斯·弗里德曼：《世界是平的：21世紀簡史》，何帆等譯，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第8頁，第17～18頁。

[37] 哈·麥金德：《歷史的地理樞紐》，林爾蔚、陳江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0頁。

[38] Barack Obama,“President Barack Obama's Inaugural Address, January 21, 2009,”The White House.

[39] Barack Obama,“Inaugural Address by President Barack Obama, January 21, 2013, ”The White House.

[40] [41] Greg Grandin,The End of the Myth: From the Frontier to the Border Wall in the Mind of America, Metropolitan Books, 2020, pp. 2～3；p. 272.

[42] 參見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顧淑馨、林添貴譯，海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