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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國

      2022-05-30 16:30:56孫清林
      科幻立方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橫江尺八

      飛馳的列車駛出縣界上長長的隧道,天地豁然開朗。

      高遠(yuǎn)澄澈的夜空中,群星璀璨。晴朗的星光掩映下,目之所及,白茫茫的大地呈現(xiàn)出一片晶瑩肅穆的光華。雪地的反光映照在天幕上,放目望去,讓人覺得星空之下還隔著一層透亮的水晶。天地相互映現(xiàn),遠(yuǎn)處起伏的群山輪廓清晰可見。

      這便是雪國。

      列車放慢了速度。一位姑娘從過道另一側(cè)的座位上站起身子,打開了列車的玻璃窗。

      一股凜冽寒氣奔涌進(jìn)來。姑娘俯身在窗前,閉起眼睛,把頭探到窗外。冷風(fēng)拂面,吹起了她披散在肩的長發(fā)。

      清浦挺了挺身子,雙手疊壓著搭在手杖上,昂起頭,雪的氣息和溫度從他鼻尖掠過,又消融在車廂的暖氣中。

      與火車中惹人的困倦暖意相比,這撲面而來的清爽,倒是如夏日消暑的冰酒一般愜意呢。

      清浦胸口起伏,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睜開眼睛,側(cè)過頭來,望著對面的姑娘。

      那姑娘一只手豎起舉到肩頭,扶著一側(cè)的窗欞;一只手攥緊,伸直了胳膊,用力探進(jìn)車外的寒風(fēng)之中。原本凝結(jié)在車窗玻璃上的水汽已被寒風(fēng)吹盡。清浦看到,在她伸出的手上,沒有戴手套,棉衣的袖口向后滑到了她的小臂上。

      真是雕塑一般光潔白凈的手啊。清浦的心中一震,目光捕捉著少女的動作。

      姑娘扶在窗邊的手,每根手指都以不同的姿態(tài)自然地輕輕蜷起,如同清晨薄霧中層巒疊嶂、層次清晰的群山,又像是真言宗儀式中諸多優(yōu)美而神秘的法印。

      姑娘探出身子,窗外的手虛握成拳,纖瘦而筋骨分明,讓清浦想起了中國唐代柳宗元的筆法。姑娘的手在窗外慢慢地?fù)伍_,窗外的寒意減緩了她的動作。那手指像舞臺上的舞女的身姿,在雪光與星光映照下,伴著清浦腦海中響起的音樂,緩緩舒展。

      清浦的目光追尋著她的動作。他發(fā)現(xiàn),從姑娘的手中,飛出了許多白色的蝴蝶。

      一只,兩只,三只,四只……

      清浦睜大了眼睛,盯著窗外。

      紛飛的蝴蝶像是聽到春天來臨、從巢穴中驀地飛出的一群新燕,來不及分辨方向,便一頭扎進(jìn)了料峭的春風(fēng)里。

      蝶群甫一飛出,便被車外飛卷的氣流沖散了。

      姑娘的頭低了下去,手依然在窗外伸著,顫抖的指尖,牽動著車外的寒風(fēng),撩動著冬夜里的波瀾。

      那半握的手以悲傷的姿勢垂駐在寒流中,清浦分明聽到,那手發(fā)出了一聲幽然的嘆息,像是剛剛從指間漏失掉了許多珍貴的事物,又像是在朝著遠(yuǎn)山無奈地呼喊。

      許久,那姑娘終于抬起頭,縮回身子,抬起了胳膊,用力推回玻璃窗。

      一只白色的蝴蝶從她頭頂飛進(jìn)來,隨著氣流在空中盤旋舞蹈,向清浦飄來。他昂起頭,看著這空中舞動的精靈。冷風(fēng)停歇的間隙,蝴蝶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空中搖搖欲墜。清浦伸手去接。那蝴蝶看到清浦,像是又重新獲得了飛翔的信心和動力,從空中優(yōu)雅地翩然落到清浦的手掌之中。白色的蝴蝶收起翅膀,在清浦的掌中側(cè)身睡去。

      冷風(fēng)重新吹來,清浦抬頭,看到玻璃窗在中途卡住了。那姑娘翹起腳尖,向前傾著上身,努力把力氣堆到手上。

      清浦看著她指間發(fā)白的關(guān)節(jié)。一只手的食指與中指屈在車窗低矮的把手上,那姿態(tài),一如人屈膝垂首的跪姿。一塊冰冷而透明的玻璃,莫不就是這世界嗎?我們不是都跪在這片冰冷的荒原上嗎?

      玻璃窗紋絲不動。清浦探了探身,向前后張望著。這節(jié)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清浦把手中之物在口袋里放好,又像是安慰那蝴蝶一般,輕輕拍了口袋。他扶著手杖緩慢起身,然后把手杖側(cè)到一邊,走過過道。

      “請讓我來吧。”清浦一躬身,垂首說道。

      那姑娘聽見,立刻回頭看了他一眼,又馬上垂首行禮。

      “拜托了……”她蒼白纖細(xì)、微微顫抖著的兩只手,交疊在腹前。

      清浦向她點(diǎn)頭回禮。

      姑娘側(cè)身,清浦迎著冷風(fēng)上前,用自己枯瘦的手壓住玻璃窗,用力向下推去。車窗默然而堅決地停在原來的位置。畢竟是老了啊,清浦嘆了口氣。他收回手,看了看車窗下部的半扇空隙,接著,他用力把大半個身子從空隙中鉆了出去,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飄舞。

      “啊……”身后傳來姑娘的輕聲低呼。

      這姿勢很像是要擠出車窗、躍到車外吧,清浦想。那姑娘下意識的一聲驚呼,卻讓他心里的血驀地溫暖起來。他縮了回來,只把伸出的半截肩膀頂在玻璃窗上,向上用力一頂,玻璃窗被重新推了上去,冷風(fēng)從他身邊猛烈地灌進(jìn)來。

      若是真的就從這里躍下去呢?清浦暗自想道。

      友人剛毅的面容又浮現(xiàn)在眼前,他于去年切腹而死。

      死去的應(yīng)該是自己才對吧,這種想法一直縈繞在清浦心中。我們是亦師亦友,清浦自詡?cè)绱?。清浦閉起眼睛,冷風(fēng)迎面吹來。他想起了與妻子為友人的婚姻牽線搭橋,想起了友人長女出生后,自己親自挑選、送去的那只可愛的粉紅色小狗。那年,他們同時受到斯德哥爾摩提名,可最終獲獎的,卻是自己。獲獎歸來,在一段留與后世的黑白影像中,友人得體而優(yōu)雅的談吐之下,絲毫看不出半點(diǎn)失望與不甘,可清浦知道,就在友人那過于坦蕩而爽朗的笑聲之中,是友人繼承自祖母貴族血統(tǒng)的孤傲與偏執(zhí)。與自己筆下的唯美纖柔不同,友人的文風(fēng)陽剛而暴烈。或許也正因如此,友人才會選擇以傳統(tǒng)的切腹方式來結(jié)束生命。自殺現(xiàn)場,清浦是唯一被允許進(jìn)入的作家,可清浦并沒有見到他。或許即使有機(jī)會,自己也很難鼓起勇氣來直面那慘烈的現(xiàn)場吧。后來清浦聽說,為了不影響死亡之后的美學(xué)效果,他早在切腹前幾天就只喝脫脂牛奶,甚至在腸中都置入了脫脂棉。

      三嶼君,死在這里的,應(yīng)該是我啊,而不是你。

      可惜我至今都沒有這個勇氣。

      車廂外寒冷的狂風(fēng)吹得清浦打了個寒戰(zhàn),他猛地?fù)u了搖頭,睜開眼睛,心想,若是把心一橫,就在這里結(jié)束一切……這種死法太過愴然,亦毫無美感可言,清浦在心中努力說服自己。而這姑娘——清浦回頭看了看,她正一臉關(guān)切地望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或許也會給她造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吧。

      清浦晃了晃身子,回頭朝姑娘笑笑。那姑娘露出寬慰的神色,卻掩蓋不住眉宇間的凄然。清浦的心一空,覺得她如……如剛剛喪夫的新婦吧。寫了一輩子小說的清浦,搜腸刮肚一番,卻只能如此作喻。

      清浦一只手捏住車窗把手,另一只手壓在玻璃上,猛然用力,車窗帶著加速度向下沖去。

      咔嗒!

      玻璃窗嚴(yán)絲合縫地卡進(jìn)了窗槽。就像沖破風(fēng)雪和一切阻礙的列車,清浦心想,或者說是命運(yùn)。他從冰涼的玻璃上抬起手,看了看窗外。星光遍灑,空氣清新得讓人睡意全無。清浦低頭,看了看車窗,自己剛才用力的地方——只怕自己衰老而干癟的掌印還留在上面,弄臟了姑娘窗外的風(fēng)景。

      “真是……真是太感謝了!”

      清浦回頭,看到姑娘正向他躬身行禮。

      “不必客氣?!鼻迤洲D(zhuǎn)身向她回禮道。

      姑娘側(cè)身讓出過道,卻依然保持彎腰垂首的姿勢。清浦挺胸,從她面前徑直走過,重新回到座位上。

      清浦用手向后梳了梳頭發(fā),端正地坐直身子,整理了半晌衣服,才習(xí)慣性地叼起煙斗,沒放煙葉,也沒有點(diǎn)火。他瞥見那姑娘已經(jīng)重新坐下,目光穿過他留在玻璃上的掌印,望向窗外。

      清浦在口袋中摸索了一番,伸出手來,那只白色的蝴蝶枕著他的掌紋,眠在他掌中。

      是一片撕碎的信紙碎片。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紙片,如同捧著一位在自己掌中逝去的天使,生怕自己的一聲嘆息,吵醒了在那純白的羽翼覆蓋之下,正在酣睡的死亡。

      “平凡?!?/p>

      那紙片上這樣寫著。

      平凡——如此遙不可及的奢望啊。清浦不由得抬頭望了望那姑娘。

      姑娘依舊是雙手疊放在腿上、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的姿態(tài)。他想起很久之前,很久很久之前,久得幾乎如同上一世那么久遠(yuǎn)的之前,他也是在這一列火車上,這樣注視著一個姑娘。那時是在他擦出的一片玻璃的倒影里,那姑娘的面龐與窗外明暗的風(fēng)景交疊呼應(yīng),似幻如真。只是那時西天的暮靄尚可見,天未有這般清,雪未像這般白,夜也未嘗這樣深。

      幾十年的風(fēng)景如窗外的雪景從眼前一晃而過。清浦望著那姑娘倒映在她身旁玻璃上的戚容,仿佛都能聽見她勉強(qiáng)掩埋在心底的悲痛正汩汩地涌出。

      我知道那種感覺啊,清浦想到,我知道,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從小,清浦就參加過數(shù)不清的葬禮,還自嘲是“葬禮上的名人”。直到他十六歲那年,送別了自己的祖父,從此,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隨后的歲月里,他告別了自己的戀人,告別了自殺的友人。在他的記憶里,愛離別、求不得的感覺,幾乎隨時都觸手可及,分外鮮明。

      平凡呀,清浦輕嘆了一聲,心想,這才是人生中最難得的吧。

      他望著那姑娘的背影。客觀地說,那確實(shí)只是一個背影而已。而在他看來,卻是如此的蕭索與落寞。硬瘦的月光散落下來,那姑娘肩頭輕輕抖動著。窗外又飄起了雪花。透明的悲傷落滿了她瘦弱的肩膀。

      清浦閉起眼睛,又看到了十六歲的自己。

      那年五月,祖父辭世,清浦徹底成了孤兒。在送別祖父的那場超度法事上,他平生第一次聽到了“笛”聲——至少那時自己是這樣以為的。

      那時,清浦的心為接踵而至的死亡所麻痹。前來吊唁的鄰人和母親娘家的遠(yuǎn)親稀稀落落地散去,他木然地聽著僧人們催人欲睡的誦經(jīng)聲,恍惚之中,清浦覺得,祖父辛苦一生,飽經(jīng)病痛,終得解脫。生的殘忍,反而讓死越發(fā)顯得安逸而親切。清浦習(xí)慣了這許多的生離死別,習(xí)慣了這凄淡慘然的生活。死,既不可怖,也不新奇?;蛟S,對于此時的清浦來說,那就像是專程去東京吃一次江戶前壽司吧,是既可以預(yù)料,也處于考慮范圍之內(nèi)的某種選擇。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啊。

      一陣細(xì)若游絲的“笛”聲傳來,打斷了清浦沉沉的思緒。他打了個激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搖搖晃晃地從跪墊上起身,向院中走去。

      不知何時,那院中立著了一個少年。他微閉著雙眼,雙手豎執(zhí)一根長“笛”,從上端吹起,嗚嗚咽咽的“笛”聲細(xì)弱卻又悲愴,穿插在冗長的梵唄聲中,卻又像一把晾在冬夜寒井邊的利刃,直直地插進(jìn)了清浦的心臟。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曲終了,清浦的麻木心靈從沉睡中驚起。他顫抖著嘴唇,問那少年,這是什么曲子,竟能如此地攝人心神。

      那少年緩緩睜開眼睛,張開蒼白得如同結(jié)霜的嘴唇,對清浦說道:

      “清泉流石上,細(xì)水本無心?!?/p>

      清浦瞪大了眼睛,愣在了原地,那兩句詩久久地縈繞在心中,讓他無法釋懷。

      “你曾說,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可死亡不也是嗎?與生之艱辛相比,死或許更簡單。可若想能真正安靜而優(yōu)雅地死去,卻要比艱苦地求生,更為艱難?!?/p>

      說著,那少年收起長“笛”,又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地變出一朵花來,是一朵血一樣的半開的海棠花。清浦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那花如同是剛出浴的女子,花瓣上還帶著尚未在黎明前散去的露珠。那花清涼的花枝立在清浦手中,似乎是被他的體溫所感染,剛剛醒了過來。它伸展著腰肢,愈加濃烈地綻放在清浦面前。

      清浦驚訝地望著那少年,卻發(fā)現(xiàn)少年揚(yáng)起的左手的小指上,斷指的傷口正汩汩地涌出鮮血。那少年面色慘白,眉頭微皺,似乎是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少年側(cè)著頭,緊盯著清浦,認(rèn)真地對他說:

      “如果一朵花都不曾睡去,那你會不會也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

      清浦的身子抖了抖,一陣痛苦的戰(zhàn)栗從清浦心底升起。他眼中噙著淚,一顆心仿佛剛剛經(jīng)歷過死亡活了過來。他望著眼前這個與他一般高的少年,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少年無力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

      第二年,清浦開始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他發(fā)瘋一般地讀了許多書,也欠下了學(xué)校附近書店的許多書債。終于,他在《源氏物語》里又重新見到了少年送他的那兩句詩。從那以后,《源氏物語》成了清浦此生一切文學(xué)的源頭,而在清浦心中,那也是日本山河萬物一切物哀與悲傷的源頭。

      十六歲那年,就是望著少年離去的身影,在心里定下了決心。葬禮中的少年用力挺了挺背,轉(zhuǎn)身朝屋里大步走去,心里想著,就叫《十六歲的日記》吧!

      遠(yuǎn)方朦朧的燈火逐漸清晰,列車節(jié)奏分明地開始減速。到站了。

      清浦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他彎著身子,壓著手杖,站起身來。清浦靠在窗子上,擦了擦玻璃上凝結(jié)的水汽。窗外,窄而簡陋的月臺正在寒風(fēng)中等待著他,一如營養(yǎng)缺乏的少女伸出干瘦的臂膀,迎接她久未謀面的情人。

      清浦搖搖頭,仰身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手提箱。他轉(zhuǎn)頭望向另一側(cè),那坐在他前面的姑娘。那姑娘也剛剛起身,準(zhǔn)備下車。她從旁邊的座位上抱起疊得整整齊齊的風(fēng)衣,輕輕撫摸著,如同母親愛撫著孩子。接著,她低頭吻了吻那風(fēng)衣,才仔細(xì)地抖開,穿到身上。

      那是一件男士的過膝大氅,只是穿在她的身上,風(fēng)衣下擺差不多要落在她腳踝上了,兩只袖子也遮住了她的手掌,露出了她潔白的、尖尖的指尖。從風(fēng)衣的寬窄程度來看,原來的主人應(yīng)該也是清瘦的身材,只是男人的骨架本就與女人不同。姑娘緊了緊束腰,可落寞的肩膀之上,還是顯出少了一些寬厚與筆挺。

      清浦看著這姑娘穿著不合身的大氅,反倒是別有一番趣味。就像是女兒穿著父親的衣服,或是年輕的女孩穿上了年長情人的衣服,與其說是努力張開身板撐起風(fēng)衣,倒不如說——清浦輕嘆——是這風(fēng)衣敞開胸懷、替某個遠(yuǎn)在他方的身影,努力保護(hù)著她。

      窗外的夜色暗了下來,遠(yuǎn)處的烏云遮住了明亮的星光。

      這衣服,清浦心想,就如同一個經(jīng)久未散的擁抱,一處總也感覺不到干涸的吻痕。

      姑娘用一只手愛惜地?fù)崦L(fēng)衣另一邊的衣袖,像是從那上面讀出了什么從前的故事。

      火車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赝O铝恕A熊噯T從車廂匆匆穿過,提醒注意不要遺漏行李。

      登上站臺,星光似比車站的燈光還要明亮,凜冽的寒風(fēng)迎面吹來。雪國的空氣如同一塊敲碎在清浦面前的玻璃,硬脆的質(zhì)感,透亮而尖銳地侵入清浦的鼻腔和胸肺,甚至是每一次呼吸,清浦都能聽見從自己的身體里傳來它細(xì)小而清脆的碎裂聲。

      前來招徠顧客的客棧掌柜,與往常一樣,全身裹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冬裝,包住兩只耳朵,蹬著長筒膠靴,活像火場上的消防隊員。遠(yuǎn)處,一個男子站在候車室窗旁,他頭戴黑色圓禮帽,身穿黑色西裝,除了一條圍住下半邊臉和脖頸的灰色圍巾,全然看不出半點(diǎn)冬日的裝扮。他上半邊臉被遮在禮帽帽檐的陰影中,整個身影紋絲不動,甚至連鼻前呼出的白汽也看不見。只有那姿態(tài)顯示出他正在一動不動地眺望著路軌那邊。

      車廂里的暖氣還氤氳在肌膚與棉衣的細(xì)微間隙,尚未完全被車外的寒風(fēng)驅(qū)散。清浦還沒有感受到外面真正的寒冷。他記得第一次遇上這雪國冬天的時候,一上來就被當(dāng)?shù)厝说拇虬鐕樧×恕?/p>

      “還是穿的這身衣服呢?!?/p>

      “嗯,已經(jīng)完全是過冬的裝束了。雪后放晴的頭一晚特別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p>

      “是啊?!鼻迤挚谥械脑捵兂闪税酌C5撵F氣,消失在寒風(fēng)中。他四處張望著,幾十年過去了,這里差不多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東京大街小巷的自動販?zhǔn)蹤C(jī)在這里全無蹤跡,從雪堆中鉆出的黑色木制電線桿也與幾十年前初來時的樣子如出一轍。

      這些年來,清浦一直覺得,時間行至此處,便已靜止。越過長長的縣界,這片白色的大地,把夜空映得發(fā)亮,就算在最深的夜里,也靜謐清澈得讓人睡意全無。清浦甚至心想,自己這些年的失眠癥,莫不是因?yàn)閺牡谝淮蝸淼竭@雪國,便丟下了些許魂魄在這兒。自己的游魂一直逡巡在此,伴著那些駐足在此的舊日時光,從來就未曾睡去,也不曾離開。

      清浦望見在他前面下車的那個姑娘,她正朝遠(yuǎn)處的黑衣人走去。

      客棧掌柜拉開車門,清浦回頭望了一眼屋檐前招人喜歡的冰柱,那是東京冬日里不曾常見的風(fēng)景。姑娘站在黑衣人對面,向他鞠躬行禮。清浦同掌柜一起上了汽車。雪天夜色的籠罩下,靜謐的白雪與大地變成了一大塊吸音棉,就連汽車的轟鳴聲、火車的汽笛聲,都如同遙遠(yuǎn)而不真實(shí)的回音。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fā)低矮,整個村子仿佛都靜悄悄地沉在海底,如同被包裹進(jìn)圣誕玻璃球的微縮景觀,只要隨手一搖,就會當(dāng)空落下雪來。

      “去年也沒來?!?/p>

      “嗯?!?/p>

      “得有零下二十多攝氏度呢?!?/p>

      “那雪呢?”

      “雪嘛,平時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p>

      “今年怎么樣?”

      “氣溫嘛,估計不會那么低,但后頭大雪肯定少不了?!?/p>

      “現(xiàn)在游客還不多吧?!?/p>

      “不多。離滑雪季還有段時間。只有前些日子來過幾個,都是些從大城市里來遠(yuǎn)足的年輕人,說是來尋找什么古跡云云?!?/p>

      古跡啊,清浦心想,這片被塵封在群山之中恍如昨日的雪國,只怕本身就是古跡吧。清浦閉起眼睛,任憑身體隨著汽車顛簸。

      “前幾天來了個老人家,看樣子像是哪個寺廟的坊主,年紀(jì)挺大了,走路倒還輕快,只說是來找人的。你猜,他是找誰?”掌柜從前面座椅上探過身來。

      “誰?”

      “千羽。”

      清浦猛地抬頭,睜開眼睛看著掌柜探過來的半邊臉,口中卻是沉緩地說道:“哦,是千羽小姐嗎?”

      “是的,估計是孫女吧。”掌柜縮回身去,窗外的燈火透過水汽凝結(jié)的車窗玻璃,在他厚實(shí)的棉帽上變幻著光影。

      掌柜不再說話。千羽嬌小的面容在清浦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索性就做藝伎算了。”千羽的話清晰地出現(xiàn)在清浦耳邊。

      幾年之前,千羽離家出走,來到這里。她第一次接待客人,就在清浦隔壁的房間。她笨手笨腳地弄翻了酒盅,灑了客人一身??腿私腥轮?,不依不饒。從院中賞雪歸來的清浦剛剛落座,聽見聲音,又起身走出去,看到西裝革履的醉漢正一搖三晃地發(fā)著酒瘋。與他同行的年輕人邊勸邊試圖拉住他,卻又不敢太用力。清浦看見,陪酒的藝伎此刻正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像一只冬天里被逐出家門的小貓。清浦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掏出自己的名片,雙手遞上。那醉漢沒有理他,只顧低頭呵斥那藝伎。斜坐在地上的藝伎低著頭,眼淚弄花了臉上的妝。她雙手撐著地板,上牙齒緊咬著下嘴唇,道歉的話說不出一句來。

      清浦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彎腰鞠躬,雙手捧著名片。幾分鐘過去了,那年輕人終于注意到他,跑過來,伸出雙手接過名片。清浦終于直起身子,暗中挺了挺已經(jīng)發(fā)酸的腰。

      “清浦先生——啊!您就是那位……”年輕人手捧名片,磕磕巴巴地說道。

      清浦目光盯著地面,默不作聲。

      “失禮了!”年輕人向他鞠了一躬,又緊張地回頭掃了一眼還在發(fā)酒瘋的中年男人。他跑過去,拉住同伴,卻被狠狠地?fù)艿揭贿?。年輕人在同伴身邊恭敬地耳語著,同伴愣了一下,接著大聲問道:“就是那個窮酸文人嗎?”

      “嗨!”年輕人俯身答道,“啊不——”他抬頭尷尬地望了望清浦。

      清浦手?jǐn)n在寬大的和服衣袖中,閉目低頭,似乎并沒有聽見。

      中年男人停下夸張的表演,擺了擺腦袋。他笨拙地理著脖下的領(lǐng)帶,搖晃著跨步走過來。年輕人跟在他身邊,掏出名片,向清浦彎腰遞上。

      “呃——大和的驕傲呢——傳說中的清浦先生?!敝心耆速\眉鼠眼地斜睨著,打起酒嗝。他身邊的年輕人趕緊說道:“失禮了!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

      清浦抬起眼來,看著他面前肥頭大耳的男人。這就是小說里典型的令人厭惡的肥膩中年男人吧——低俗,富有,家中有無可指摘的妻子,卻必定會出軌。

      “這位藝伎,聽口音,是我的同鄉(xiāng)。既然先生不喜歡,可否割愛與鄙人?”

      “???哈哈!同鄉(xiāng),同鄉(xiāng)啊,清浦先生的耳朵真好——呃——你知道她一晚上說的話,都不如我一年放的屁多呢。哈哈——呃——不過既然清浦先生說是同鄉(xiāng),那就——呃——大名鼎鼎的清浦先生想要,誰敢——呃——不過,只怕你聽不到‘鄉(xiāng)音——呃!”

      中年男人像一只四處張望、尋尋覓覓,卻又找不到地方下蛋的小母雞,咯咯咯地打著酒嗝。

      清浦冷冷地看著他,沉首致謝。燈光下,映出兩條嚴(yán)肅而深長的法令紋。

      清浦雙手一直攏在袖中,他沒有接名片,而是徑直轉(zhuǎn)頭走開,向那藝伎走過去。他伸出手去,那藝伎伸出一雙少女的小手,攀著他,掙扎著站起身來。清浦把她攬進(jìn)懷里,誰也沒看,一路走出去。

      中年男人舉著清浦的名片,瞇起眼睛,對著燈光分辨那上面的名字。

      “呃——真是清浦先生啊……”

      也不知是燈光耀花了他的眼,還是酒勁上來了,他脖子一仰,向后倒去。同伴伸手去接,也許是太沉了,中年男人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摔在了地上。

      聽到那男人令人愉快的沉悶“撲通”聲,清浦停住了腳步,他一只胳膊攬著藝伎,一條粗重的眉毛挑了挑,嘴角牽動起一抹不引人注目的笑意。

      如雷的鼾聲傳了出來,清浦拍拍靠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向外走去。鼾聲中,那人竟然又打起了酒嗝。清浦一低頭,與她相視一笑。

      “索性就做藝伎算了?!鼻в鹪谧约簯阎醒銎鹉?,那倔強(qiáng)而調(diào)皮的神情又出現(xiàn)在眼前,擾得清浦心神不安。

      記得那次清浦剛剛走進(jìn)屋里,冬天的雪氣還留在身上,千羽拉住他,把頭埋在他和服的衣襟里。她抱著他還散發(fā)著寒意的身體,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

      “聞到了?!?/p>

      “聞到什么?”

      “冬天留在清浦君身上的味道。”

      清浦沒有說話,雙眼怔怔地望向前方,沒有焦點(diǎn)?!斑B衣服上都有墳?zāi)沟奈兜馈?,從前他參加過太多親人的葬禮,甚至有人這樣說他。

      “冰雪的氣息會藏在衣服里。貼在身前,就能聞得到。”千羽的頭又低下去了。

      這時清浦想,第一次見到千羽,把她從喝醉的客人那兒拯救出來,自己也是剛從雪中回來,應(yīng)該也是現(xiàn)在這樣吧,一身的雪氣。那時,千羽縮在自己身邊,像一只雨中的雛鳥。清浦記得,對于許多剛出生的動物幼崽來講,它們往往會把第一次嗅到的氣味當(dāng)成家人的味道,把第一眼見到的物體當(dāng)成自己的母親。

      對溫泉客棧來說,滑雪季節(jié)開始前,是顧客最少的時候。下了車,清浦連房間都沒去,就一頭扎進(jìn)了熱氣蒸騰的室內(nèi)溫泉。等清浦從溫泉里上來,已是萬籟俱寂了,行李早就由客棧掌柜差人送去了房間。破敗陳舊的走廊上,清浦每踏一步,兩側(cè)的玻璃門都跟著輕聲作響。在長廊盡頭賬房的拐角處,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清浦也沒在意,以為會是其他客人召喚來的藝伎。直到與她擦肩而過之后,清浦才突然停住了腳步。伴著一聲無聲的幽然嘆息,一陣奇怪的情感飄來,襲上心頭,混雜著哀傷、失望和希冀,那感覺就像是無人的月夜下,傳來的遠(yuǎn)處山中松林搖曳的回響,輕微而清晰。

      清浦回頭,望向那立在走廊一側(cè)的女子。女子低著頭,滿臉都是濃郁的白色脂粉。搽了粉的細(xì)長脖頸,從寬口的和服衣領(lǐng)中露出。在那脖頸盡頭,清浦看到的是一小片已經(jīng)變得通紅的后背。

      “笨蛋!”清浦一伸手,一記清亮耳光打在自己的腦門上。他晃了晃身,險些把被扇倒。

      “撲哧”一聲,那女子笑了出來。她伸手去扶清浦,清浦卻掙開,轉(zhuǎn)過身來,低頭俯身,仔細(xì)端詳著那女子的面容。

      “真是傻瓜透頂,怎么會沒想到呢?”清浦自言自語道。

      那女子抬起本已噙滿淚水的雙眼望了望清浦,又低頭掩面笑了起來。

      “幾年不見,又長高了呢?!鼻迤终f道。他低頭看見她和服的下擺,像扇子那樣在身后擺開,或者說,更像是美人魚的尾鰭。只是剛才為了扶住清浦,被她扯得有些凌亂了。清浦想起來,就在剛才,她既沒有向自己這邊走來,也沒有動動身子做出迎客的嬌態(tài)。她就是那么低頭不語,安靜地立在走廊的陰影中,仔細(xì)地擺開裙擺,等待著清浦駐足在自己面前。

      清浦心中一陣紛亂和心悸。

      正要說話間,客棧掌柜從賬房中大步走了出來。清浦徑直轉(zhuǎn)身,挺起腰向房間走去。那女子右手提起裙擺,左手壓在腰帶下方,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踏著細(xì)碎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清浦聽著她跟在自己背后的腳步聲,心里蕩開了一陣漣漪。無言的默契呢,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他想起了春日里,湖畔溫柔而惹人心醉的撫柳春風(fēng),心中蕩起了一陣甜蜜的負(fù)罪感。

      “家人找來了?”清浦問道。他把腿伸到被爐下,千羽正端茶過來。

      “嗯?!?/p>

      “沒料想到你會在走廊里,”清浦看著她走過來,托盤中端著茶,有意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解釋道,“因?yàn)槁犝f家人來了,潛意識里就一直以為,你該會和家人在一起呢?!?/p>

      “嗯?!鼻в鸬椭^,輕聲答道。

      “后來沒有再往客人身上倒酒了?”清浦看她端茶的手僵直而不自然地抖著,就想起了最初她把酒灑在客人身上的事,打趣道。

      千羽的手伸到桌前,聽到清浦的話,手中的杯子真的抖了一下,咣當(dāng)一聲砸落在清浦面前的桌面上,茶水灑了出來。清浦愣了一下,他抬頭,看見千羽眼睛失神地垂著,嚅囁著化了妝的鮮紅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莫不是……清浦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從被爐下面抽出手來,握著千羽的手。真涼啊,冰冷的感覺似乎是從她肌膚之下的骨髓中滲出來的,清浦心中一凜。

      熱量從清浦的手心傳遞到千羽的手,清浦抬頭看了一眼,她渾身都在抖。

      “傻瓜!”清浦心中暗暗地叫了一句,他一使勁,把千羽拉到自己身邊,她順勢跪坐在他身旁。

      “在那兒站了多久?”清浦問道。

      千羽抖得愈加厲害,紅唇之上蒙了一層白霜,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清浦趕緊爬起來,揭開被子給千羽蓋好,又把她身邊透風(fēng)的被縫都掖好。清浦側(cè)著身,臥在千羽旁邊。他伸出胳膊,緊緊地?fù)еK男亩茧S著她的氣息一起顫抖起來。

      清浦睡不著,千羽也沒睡。過了許久,千羽倚著他的胸口,終于開口說:

      “院子里的雪,下了三次,停了三次?!?/p>

      她的輕聲細(xì)語,纖柔得像陽光直射下的一塊纖薄的碎玻璃。

      “第四次了。”千羽從他的胸口上抬頭,望向晴朗的窗外。那里,深夜的雪又飄落下來。

      清浦也望向窗外,他想起了年少時目睹的那滿院的白雪。過了一會兒,他收回目光,望著自己身邊年輕的藝伎,心中長長地嘆了一聲。

      從前,似乎并沒有誰為他數(shù)過雪呢。

      第二天清浦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了。清浦一直睡眠不好,安眠藥更是大把大把地吃,本以為上了年紀(jì)之后會睡得越來越少,可今天自己反倒是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耀眼的陽光被雪反射進(jìn)來,他瞇著眼睛向外看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又歪著頭瞇瞪了一會兒,才爬起來穿好衣服,洗了把臉。再出來的時候,千羽已經(jīng)把泡好的茶放到桌上了。

      “要是有咖啡就好了?!?/p>

      “只怕沒有東京那么好的呢?!?/p>

      “下次我?guī)﹣?。?/p>

      “上次也是這么說的?!?/p>

      清浦搔了搔后腦勺,心想,莫不是真的連記性都差成這樣了?

      “只怕像茶一樣,放久了會陳呢?!?/p>

      “你也可以喝啊。”

      “才不呢,”千羽撇了撇嘴,“那么難喝的東西?!?/p>

      清浦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第一次在那家咖啡店中喝到咖啡的場景,苦澀的回味連同記憶一齊從喉頭涌出。

      “要是像你這樣,幾年來一次,只怕留著的咖啡都能釀成酒了呢?!鼻в鹨娝糇鴽]說話,自己又笑著說了起來。

      清浦知道她是怪自己沒有信守諾言,直到幾年之后才回來。他咧了咧嘴,也沒力氣解釋。千羽低頭侍弄著茶杯,好像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客人的承諾怎能當(dāng)真呢?清浦心想,藝伎們之間,肯定早就已經(jīng)這樣相互叮囑過了吧。只是,說這話的人早已不再傷心,可聽這話的人卻固執(zhí)地不以為然。

      “這么長時間沒見,又長高了呢。”

      “嗯?!?/p>

      “卻是越發(fā)出落得漂亮了呢?!?/p>

      千羽溫婉地笑了笑,早已不似從前羞澀的樣子。

      “二十多歲了吧?”

      “啊?”千羽睜大了眼睛盯著他,接著一噘嘴,用力地一甩頭,不再看他,“哼,人家的年齡都不記得了,還說……”

      清浦苦笑著,心想,我怎么會記不得呢。

      清浦一只手支在地板上,一只手拍了拍千羽跪坐時放在膝邊的手,說道:“丫頭長大了,我也老嘍……”

      清浦的話沉入了一片寂靜之中,像是飄入了冬日海浪中的雪花。千羽望著窗外,遲遲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她被覆在清浦掌下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揪住了和服的裙邊。

      清浦第一次喝到咖啡,是在Café Elan,東京本鄉(xiāng)真砂町的咖啡店。那時候,在咖啡店里談古論今,是文人雅士與藝術(shù)家們所喜歡的時髦做派和流行風(fēng)尚,當(dāng)然,也少不了追求時尚的大學(xué)生與高中生們。在東京一高上預(yù)科班的清浦,與他的同宿舍的幾名好友,經(jīng)常光顧這家不大的咖啡店??Х鹊甑睦习迥锶畾q出頭,身材高挑,被人戲稱為“絕世美人”。而對于年少的清浦來說,最吸引他的,卻還是服務(wù)員中名叫“千羽”的少女。

      那時候,與清浦一起住在高中宿舍里的同學(xué)木島信志、浜原盛一、橫江野明常到這里來,而與千羽熱鬧談笑打鬧的,總是橫江和浜原,清浦話很少,只是在一旁靜靜地喝著咖啡,看著他們。

      千羽總是一副頑皮可愛的樣子,在與別人的談笑之間,也不時會抬頭向清浦望上兩眼。他記得第一次在橫江的慫恿下喝下一大口咖啡,那味道,簡直就是又喝到了當(dāng)年祖父所開的漢方草藥。不僅沒有草藥的清香,苦味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家看著清浦?jǐn)Q著眉頭咂嘴的樣子,暴發(fā)出一陣大笑。千羽倒是司空見慣的樣子,沒有絲毫吃驚,只是躲在一邊抿著嘴偷笑。在大家的揶揄聲中,她走過來,為清浦把咖啡重新加滿,又用調(diào)羹把砂糖撒進(jìn)咖啡里,輕輕攪了攪。

      “再來!”橫江拍著他的肩膀大聲說道。

      “不要……”清浦一臉為難地看著面前的咖啡杯。

      千羽一手握著咖啡壺,伸出另一只纖細(xì)白凈的手來,輕輕按住清浦的肩頭,一邊點(diǎn)頭一邊說道:“清浦君加油哦?!?/p>

      清浦看著她認(rèn)真的神情,一把抓起杯子來,又喝了一大口。大家一時鴉雀無聲,都瞪大了眼睛等待清浦的反應(yīng)。

      “嗯……”濃郁的咖啡一路滑落進(jìn)胃里,呼吸的空隙,回甘的味道從鼻腔中飄過,與茶異曲同工卻又截然不同。

      清浦閉著眼睛,一臉的高深莫測。他深呼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掃視著站在身邊的朋友和千羽,突然,他大聲吼道:

      “再來一杯!”

      “啊——哈哈哈!”大家先是一愣,接著,一起大笑起來。橫江與木島擊著掌,旁邊桌上的客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那天,千羽又為他續(xù)了好多杯。

      “千羽啊……”清浦嘆息著喊了出來,聲音竟是出奇的悲涼,連清浦自己都嚇了一跳。

      眼前的年輕藝伎聽到了,心中也是噔地一下。她轉(zhuǎn)過頭來,關(guān)切地看著他。

      “是叫千羽嗎?”

      幾年之前,清浦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的時候,是這樣問的。

      那時的她像一只被嚇壞的小貓,瑟縮在他身邊,無助地點(diǎn)著頭。

      此刻,她低頭望著清浦深情的目光,凄然一笑。這個名字對他來講,或許有非凡的意義,而自己,只是恰好也叫這個名字而已。

      她仰起頭望向頭頂?shù)奶摽?。過了一會兒,她翻起手掌,拉起他的手。

      清浦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對那個姑娘的思念,卻被眼前的她接住了。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的吧。

      清浦握著她的手,閉上眼睛,躺在地板上。四個名叫千羽的女孩啊……“我似乎得了一種叫千羽的病”,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這么說過來著。

      “啊,想起來了,上一次說要給你帶咖啡來的?!鼻迤峙榔饋?,湊到千羽跟前說道。

      “記性真好呢?!鼻в鹕焓止瘟斯嗡谋亲樱瑓s沒有看他。接著,她放開手,站起身來,整理著衣服,“要去看爺爺了?!彼虼巴獾难┖笄缣欤f道。

      “哦,是爺爺來了啊?!鼻迤中敝е碜樱瑥牡匕迳涎鲱^望著她的動作。清浦從側(cè)面看見她卸去藝伎妝之后的面龐,在冬日的陽光中,越發(fā)顯得紅潤,線條的起伏恰到好處,烏黑的長發(fā)盤在腦后,幾綹散開的頭發(fā)剛好蓋過小巧的耳朵。

      “他身體不太好,只怕下午得一直待在那邊了?!?/p>

      “嗯?!鼻迤直鞠雴査隣敔?shù)哪昙o(jì),又一想,不論是比自己年齡大,或是年齡小,總歸會聯(lián)想到自己。雖然是與年輕藝伎親密而“有間”,也沒做過出格的事情,但年齡的懸殊,總是令人心存芥蒂。

      清浦看到被爐的桌子上擺著的一盤橘子。他爬起來,從盤里抓起了一個橘子,轉(zhuǎn)身塞進(jìn)千羽的手中。那橘子被被爐的溫度溫得暖暖的。

      千羽一只手摩挲著橘子粗糙的表面,望著地面向清浦低頭道別。她輕盈地拉開門,兩手抱著橘子快步小跑了出去。

      她離開之后,清浦又呆呆地站在那兒失神地望了一會兒,像是那兒還依稀留有她的痕跡,就如同是魚游走之后惹人聯(lián)想的漣漪。

      應(yīng)該就是美人魚吧,清浦心懷愧疚地想著。

      他晃了晃腦袋,轉(zhuǎn)身走到窗前,拉開窗子。冷風(fēng)吹進(jìn)來,清浦雙手?jǐn)n在袖中眺望遠(yuǎn)方。窗外,白雪覆蓋的山野起伏綿延,讓他想起了最初來到這里時,那遍野青翠的群山。突然,清浦想起來,昨天夜里,自己醒過一次。

      在那個差點(diǎn)被他忘記的夢里,清浦竟然看見窗外的青山已然是夏天的模樣了,就與他許多年前第一次來時,那滿眼清爽的夏日群山一樣——只是夢中那片綠色,嬌艷濃烈得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全然不像是從前見過的碧空之下爽心悅目、沁人心脾的青黛群山,反倒更像是鄉(xiāng)下小作坊私自勾兌出的劣質(zhì)涂料,漫無章法地一股腦地澆滿了山岡,陽光一照,晃得人瞇起眼睛、心神不寧,甚至隔著田地和村莊,都能聞得出它烈日下熏蒸而出的刺鼻氣味。

      夢中,清浦循著那起伏的山脊,目光游走,他發(fā)現(xiàn)有一高出山脊的深綠色樹叢從山背面翻過來,一路沿著山坡進(jìn)入山谷,又從山谷中爬出,翻過另一道山嶺……起初,那道突起并不明顯,可越看,越覺得那一道由樹叢枝葉組成的蜿蜒長線,就如同是一條駭人的巨大長蛇,盤曲伸展著身子,碾游過幾道山岡,甚至有把整座山都壓在身下的氣魄。

      清浦眼神恍了恍,再看時,那綠色的“大蛇”似乎真的動了起來,它甩打著尾巴,正要抬起頭,朝正在張望的清浦回望過來。

      清浦心中一慌,高聲叫了出來:“?。““ ?/p>

      清浦想起來了,他正是被自己的聲音驚醒的。他聽見自己慌亂地喊著誰的名字。清浦喘著粗氣努力地擺脫那大蛇的目光,心中隱約惴惴不安地想道,若是被夫人聽見他在喊別的女性的名字,或者是被同宿的其他女性聽見自己喊夫人的名字,總歸不是什么好事……

      清浦終于費(fèi)力地?fù)伍_眼皮,窗外的月光顯得格外耀眼,過了半天,他才緩過神來。他側(cè)過頭,卻看到千羽正睜大了眼睛憂心地望著自己。清浦尷尬地沖她抱歉地笑笑,她看到清浦無事,才終于反應(yīng)過來,賭氣地一扭頭,背對著他翻身過去。

      笨蛋……清浦手按額頭,為難地想道。虧得她后來竟然一句也沒有提起,清浦在心中難過而又甜蜜地回想著,似乎又看到了她關(guān)切地注視自己的神情。

      一下午,清浦漫無目的地在客棧附近溜達(dá)??蜅厝爸灼┖蟮年柟庹赵诼愤吅头宽?shù)姆e雪上,顯得格外耀眼奪目,連雪都泛著瑩瑩的光澤,卻絲毫沒有要化掉的意思。

      通往神社的路上,積雪已經(jīng)清掃干凈,堆積在路的兩側(cè)。清浦一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那天火車上遇見的姑娘,她跟在黑衣人身后,緩緩地走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和姿態(tài)不甚親密,甚至是有些刻板和疏遠(yuǎn)。清浦一直目送著他們走出視線,才轉(zhuǎn)身向前走去,踱步在神社前的庭院里。新雪覆蓋下的枯山水,用白砂石畫出的波濤起伏被抹得一干二凈,放眼望去,一片波瀾不驚的白色寂靜,只有象征著西方三圣的一組高矮不一的山石,兀自頂著頭上的白雪矗立著。一株老梅生長在對面,枝干盤曲遒勁,如同誰用蘸了枯墨的毛筆在空中肆意往返地涂抹出的,枝干上還有紅白兩色的梅花自顧自地開著。

      幾年前,清浦來過一次,隨后遇到了千羽,又跟她來過兩次。

      “好美啊……”千羽的聲音回響在他耳邊。在老梅樹邊上,沒有風(fēng),雪從天上緩緩地飄下來,落在她仰起的臉上。清浦注意到,那落在她漆黑的長長睫毛上的雪花,竟然沒化。

      清浦本想折取一枝帶花的細(xì)枝,添在她的發(fā)髻上。她卻拉住了他,俯身從雪中撿起一朵還鮮艷的落花,捧在掌中,笑著直視著他的眼睛。

      好美啊……清浦在心中也是這樣說的。

      他想起她長密的黑睫毛,燈光下,乍一看還以為她沒睡呢。真的,那時真的是以為她沒睡。

      那天夜里十一點(diǎn)光景,長廊上傳來一串長長的凌亂的腳步聲,最終在清浦門前停下。房間的紙拉門被“呼”的一聲拉開,接著,年輕的藝伎一頭栽進(jìn)他的房間里。她輕聲呼喊著清浦的名字,醉得渾身沒有一點(diǎn)力氣。

      “對不起……”

      清浦扶她坐下,她醉醺醺地趴到桌子邊上,用手胡亂地抓著桌上的東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來。

      過了半晌,清浦終于從她語無倫次的敘述中聽明白,是一群傍晚翻山越嶺來到這里的男人,在滑雪場遇見了千羽,他們邀她上了客棧,要狂歡一場。她沒有辦法,直到被他們灌醉了。

      她搖頭晃腦地盯著桌上的橘子,好像是在努力分清它們的年齡和性別。

      “這樣不好,我還是走吧。萬一他們找來多不好啊?!彼蚯迤贮c(diǎn)點(diǎn)頭,然后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要走。

      剛走了沒幾步,她搖晃著一下跌倒了,像一株被狂風(fēng)拖倒的小樹。她使了使勁,也能沒起身,只是轉(zhuǎn)了個身,平躺在地上。她口中長吐著氣,手撕扯著和服的領(lǐng)口,呼吸急促。

      清浦蹲下去,用手背觸了觸她的額頭,怕不能確認(rèn),又遠(yuǎn)遠(yuǎn)地走到另一端,趴在地上,伸出頭去觸了觸她的額頭。

      燙得像火一樣。

      他爬起來,打開了窗子。冬夜清涼的風(fēng)洶涌而入。清浦關(guān)上紙拉門,冷風(fēng)減弱了強(qiáng)度,在房間里來回盤旋。

      過了一會兒,清浦披了件外套,又觸了觸千羽的額頭,還是燙。他找來毛巾,浸了冷水,擰了擰,敷在她的額頭上。風(fēng)正撥動著她額間垂下的幾綹頭發(fā)。

      他在她身邊坐下。風(fēng)從窗子里吹進(jìn)來,抵在清浦的背上。

      “真抱歉,醒醒酒就走,天亮以前一定得趕回去,”千羽一只手拉住清浦,“不要管我,你睡去嘛?!鼻в鹂谥朽洁熘?,一歪頭,又迷糊了。

      清浦低頭看著她,她另一只手又在胸前撕扯著厚實(shí)的和服前襟,口中吐著熱氣。她緊閉著眼睛,黑色的長睫毛蓋在眼上,猛然間看上去,倒像是她睜開的黑色瞳孔,晃得清浦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清浦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去,把冷風(fēng)擋在胸前。

      他背對著年輕的藝伎盤坐著,望向窗外。晴朗的夜空中,幾顆寒星正鑲在窗框中,閃閃發(fā)亮。

      第二天,清浦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榻榻米上,身上蓋著被子。窗子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昨天自己披上的外套工工整整地疊放在一邊。

      她說過,在天亮之前要趕回去的。

      清浦仰頭想了一會兒,爬起來。

      他想象著她躡手躡腳地?fù)纹鹕恚瑸榍迤稚w上被子,又在窗前向外張望著凌晨天空的樣子。

      他一把拉開關(guān)上的窗子,清浦眼前,已經(jīng)過了稀薄的晨曦,強(qiáng)烈的光線大塊地鋪展,陽光正矯健。對面的層巒和山麓間的屋頂纖毫畢顯。

      清浦想,她肯定是生怕在大門口會被人發(fā)現(xiàn)。清浦在腦海中摹繪著她慌慌張張跑也似的獨(dú)自溜走的樣子,笑了起來。

      當(dāng)天,清浦流著鼻涕回到了東京。額頭上還留著些藝伎臉上的白色脂粉。

      清浦爬上山坡,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家按摩店,小小的門口敞開,陽光從窗子里照進(jìn),又從門口穿出,清浦看見門前的冰凌在陽光下閃耀著。他正猶豫,店中的女按摩師便走了出來。清浦條件反射地向她打招呼,那按摩師反倒是吃了一驚,側(cè)頭聽著,說:“有客人來了?!?/p>

      清浦才發(fā)現(xiàn),按摩師是個盲人。

      “啊,是啊。不知有空嗎?”

      “嗯。現(xiàn)在幾點(diǎn)鐘啦?”女按摩師胳膊下夾著一根竹杖,右手從腰帶里取出一塊表,用拇指尖按了按表盤邊緣的按鈕,那表“嘀嘀嘀”地響了起來?!皟牲c(diǎn)三十五分啦。三點(diǎn)半還得上車站去,不過晚一點(diǎn)也沒關(guān)系?!?/p>

      “還可以報時的表啊?”

      “嗯,電子表,現(xiàn)在年輕人說時興這個。上次有個來滑雪的游客,上山進(jìn)香時扭傷了腰……”說著,她用手指著尼姑庵的方向,清浦伸長了脖子望去,融進(jìn)了雪色的黛青色遠(yuǎn)山連綿起伏,隱約能分辨出那寺廟的形狀,方向與她所指的分毫不差。

      “客人在客棧里躺了半個月,我每天都去給他按摩。后來他回到東京,專門托人送來了這個?!?/p>

      “一按就能知道時間?”

      “是的?!彼俅文贸瞿侵恍∏傻膱髸r表,用手指著讓清浦看,“這里是報時,這里是調(diào)時間……雖然不能一分鐘不差,但也錯不了太多,每個月都讓家里的老頭子跟著收音機(jī)對時?!?/p>

      是嗎,真是不錯。清浦心想,不論是那個知恩圖報的游客,還是這表?!澳阕哌@樣的坡道,不會滑倒嗎?”

      “要是下雨,得女兒來接。晚上給村里人按摩,不會上這里來??蜅E坛^揶碚f,我老頭子不讓我出來,真沒法子??!”

      “孩子多大了?”

      “小女兒十三?!彼f著回身走進(jìn)屋里,清浦在按摩床上趴下來。她默默地按摩了一陣子,然后側(cè)著頭傾聽遠(yuǎn)處宴會上傳來的三弦琴聲。

      “是誰在彈呢?”她自言自語道。

      “憑三弦琴聲,你就能判斷出是哪個藝伎來?”

      “有的能判斷出來,有的也判斷不出來。先生,您的生活環(huán)境一定很好,身體很柔軟啊。”

      “其實(shí)是年齡大了,肌肉松弛了吧?”

      “哪有,您還年輕哪!肌肉也勻稱。”

      “不年輕啦,只怕比你家那位先生年齡都大呢?!?/p>

      “可我聽您說話和氣息,您心里還藏著把火呢,哪里像老人?!?/p>

      “這都能知道嗎?”

      “怎么說呢,人的眼睛看到的,是能欺騙人的。但憑身體感受到的,卻往往藏不住真相?!?/p>

      清浦想起了千羽依偎在自己身邊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嗎?”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側(cè)耳聽著遠(yuǎn)處的琴聲,手中的動作也沒有住下。

      “是誰彈的三弦琴,這么拙劣?!?/p>

      “嗯?!?/p>

      “你也彈嗎?”

      “也彈。從九歲學(xué)到二十歲。有了老頭子以后,已經(jīng)十五年沒彈了?!?/p>

      清浦覺得盲女顯得比實(shí)際年齡年輕些,說:“真的在小時候練過?”

      “我的手雖凈給人按摩,可是耳朵還靈。藝伎的三弦琴彈成這個樣子,聽起來叫人焦急——是啊,或許就像自己當(dāng)年所彈的那樣?!?/p>

      她說罷又側(cè)耳傾聽,突然,她屏住了呼吸,手中的動作停下了。清浦以為是她在加力把自己長期伏案以至經(jīng)常僵直的肩頸揉開。過了一會兒,清浦終于忍不住,口中哼了一聲。

      “啊,對不起!”按摩師觸電似的收回一直用力按在清浦肩頭的指頭。

      “怎么了?”

      “剛才聽到了別的聲音……”

      “噢?”

      “您聽——”這次她的手抬起來,懸在半空中。

      清浦趴在床上,仰起脖子,覺得自己像一只正在抬頭張望的老烏龜。

      “尺八?”

      “尺八。”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會是寺里有法會嗎?”

      “不。我在這兒這么多年了,還沒聽過尼姑吹尺八呢。”

      二人默不作聲,又靜靜地聽了一陣兒。曲調(diào)怪得很,不像是傳統(tǒng)的曲目,反倒像是歡快的西洋歌曲。清浦仰著脖子聽了一會兒,脖子撐不住勁,他重新趴回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按摩師的手又接上了前面的動作,清浦覺得她好像是輕輕笑了笑。

      “是在笑嗎?”

      “嗯?!?/p>

      “說來您可能不信,雖然這聲音是近些天才出現(xiàn)的,可我隱約知道是誰?!?/p>

      “哦?這都能猜到?”

      “嗯。”

      清浦沒有說話,任由她繼續(xù)加力在自己的肩膀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先生從前來過吧?”

      “嗯?!?/p>

      “村子不大,多來兩次就差不多能把人都認(rèn)熟了呢?!?/p>

      “是啊?!?/p>

      “可要說起樂器來,有時候跟人也是很像呢,都有各自的脾氣。對路了,方才有戲?!?/p>

      “嗯嗯。”

      “要說這村子里,吹尺八的,我就能想到一個人?!?/p>

      “噢?誰?。俊?/p>

      “千羽小姐您認(rèn)識吧?!?/p>

      “……嗯。會是她嗎?”

      “這尺八原本是佛教的法器,為虛無僧所用,從中國傳來,跟中國的蕭類似,我學(xué)琴時見過。維新之后,倒是偶爾也能在寺院之外聽到。只是聲音太過悲涼,哪里是一般女孩子能駕馭的?!?/p>

      清浦心想,能駕馭得了這蒼涼法器的年輕人,他還見過不止一個。

      清浦老老實(shí)實(shí)地趴著,豎起耳朵來,把心思都集中在那與三弦琴混在一起的尺八聲中。

      “先生知道千羽小姐是為什么跑到這兒來當(dāng)了藝伎嗎?”

      “啊?”清浦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他只知道,千羽是離家出走的。“索性就做藝伎算了”,清浦記得她是這么說的。

      “那姑娘的身世也是蠻凄慘的,從小父母早逝,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p>

      “嗯。”

      “幾年前她剛來的時候,聽說是被戀人背棄了婚約?!?/p>

      “???”

      “她那個戀人,在結(jié)婚之前,也不知是從哪里聽說,她在寄養(yǎng)的家中被養(yǎng)父欺負(fù),失去了貞操,就叫嚷著要?dú)壔榧s?!?/p>

      “啊?你是說那個千羽?”

      “是啊??丛谟喠嘶榈那榉稚?,再怎么說也好歹得核實(shí)一下吧,哪怕真……也總得給人家留點(diǎn)情面吧??蛇@丫頭也夠倔的,一句話都沒多解釋,狠狠地扇了對方一巴掌,又扇了自己一巴掌,就再也沒回去。據(jù)說之前那男孩追她追得也緊,可沒想到會是這樣……”

      清浦的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人掐住按進(jìn)了冷水里。他想起了幾十年前,在東京咖啡店里的那個千羽,她笑起來的模樣,她答應(yīng)他的求婚時緊張激動得要落淚的神情,還有自己收到她要求取消婚約的信差點(diǎn)癱倒在地上的情形。他想起了橫江離開時,他含著淚囑咐橫江的話。換作今日,他想,那又怎樣呢?就算傳言是真的,那又怎樣呢?去傷害一個已經(jīng)被重傷的孤苦伶仃的人,雖然錯不在己,但自己又能算是什么呢?想到這里,清浦身上一陣燥熱,像是又被人重新拎起,扔進(jìn)了滾燙的泉水中。

      尺八的聲音一直在響著,以與它喑啞的音色不相符的歡快節(jié)奏。

      “你說的這事,當(dāng)真嗎?”

      “是聽過路的司機(jī)說的。當(dāng)時那司機(jī)要去上總販魚,路上帶的食物不多了,想順道來買些,卻在半路遇到了她。司機(jī)看她可憐,想送她回家,她卻一個勁地哭著不肯,沒辦法,就帶她來了最近的村鎮(zhèn)。他來的那天,山上失火,男人女人都上山了,他看就我這兒還亮著燈,就把那姑娘送來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發(fā)燒燒得不省人事了,嘴里還說著胡話,嘟囔著平凡啊幸福啊什么的。我把家里的干糧和飯團(tuán)給那司機(jī)分了一大半,他匆匆忙忙地交代完就帶著飯開車下山了,后來也沒再來過。老頭子救火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憑空多出個大活人來。我只說,是離家出走的孩子,被好心人撿到送過來的。那姑娘就這么留下了。司機(jī)的話我誰都沒提過,趕巧今天卻是說出來了?!?/p>

      “嗯,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按摩師不再說話。清浦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任由她擺布。

      窗外的陽光變成了昏黃色。尺八聲已經(jīng)停了,難聽的三弦琴還在鍥而不舍地堅持。

      千羽回來的時候,清浦正大敞著窗戶,手按窗欞,望向蒼茫的暮色。夕暉晚照,加深了群山之間高低分明的陰影。霞光在積雪的山巔上旋擰著,滑下背面的山坡。天色一下暗了下來,山間和村邊的松林如同一塊塊巨大的礁石,從黑色的海中浮現(xiàn)出來。

      天光暗了下去,幾顆寒星隱現(xiàn)。清浦心想著與千羽定下婚約的男孩,對比著自己當(dāng)年與他同樣絕望的心情。他看見咖啡店里那個瘦弱的小姑娘轉(zhuǎn)過頭來望著他,梨花帶雨,淚眼婆娑。他聽見她說——

      “清浦君……”

      望著滿院純白無瑕積雪的清浦,一陣眩暈。

      “清浦君?”

      一陣寒風(fēng)吹來,清浦打了個寒戰(zhàn)。他轉(zhuǎn)身,看見一身藝伎裝扮的千羽正站在門口。

      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進(jìn)來,像是一顆迸濺進(jìn)冰水中的火星,周身散發(fā)著光和熱氣。

      據(jù)千羽說,迎接滑雪客人的籌備會在這家客棧里舉行,她本是應(yīng)召在會后舉行的宴會上陪客的??苫I備會沒開成,反倒是喝了許多酒。她邊走邊扯下發(fā)髻上的梳子,散開頭發(fā),在被爐旁邊就地一躺,攤成了個“大”字,大口喘著粗氣。清浦正要關(guān)窗,她擺擺手說:“好熱?!?/p>

      清浦走到她身邊,從桌上拿了個橘子,輕輕剝開,分出一瓣來遞給她。千羽一把抓過來塞進(jìn)嘴里,嚼了兩下就吞了下去。清浦又要給她,她搖搖頭說:“溫的?!鼻迤洲D(zhuǎn)身,剛要把剩下的橘子放回盤中,卻被她一把奪了過去。她醉眼迷離地用一只手抓著橘子,瞄了好幾次另一只手才對準(zhǔn)那橘子。她費(fèi)力地從上面摳下一瓣來,嬉嬉笑著喂給清浦。清浦咬著溫?zé)岬拈侔?,低頭看她可笑的醉態(tài)。她繼續(xù)摳著那橘子,又喂了他三瓣,被弄破的橘子的汁水順著她細(xì)細(xì)的胳膊流進(jìn)和服寬大的袖子里。清浦從她手中搶救出殘破的半個橘子,把手伸進(jìn)她的和服袖子里,替她抹凈橘子的汁水。

      千羽的頭歪向一邊,清浦看見她的脖根也是紅的。

      不一會兒,她又坐起來,用冷霜除去了臉上的白粉,臉頰便露出兩片緋紅,連自己也高興得笑個不停。

      千羽顛三倒四地講著宴會上的趣事,清浦低頭聽著。他瞥見窗外夜空中鋒利的月牙,想起了上次來的時候,也曾與千羽一起走在這樣犀利的月光下。

      那時馬路上已經(jīng)結(jié)冰,寒冷的天空下,村子安靜地睡去。千羽撩起和服長長的下擺塞在腰帶里,與清浦并肩,腳踩木屐小心地走著。月牙皎潔得如同一把放在晶瑩的冰塊上的刀,刀口閃著寒冷鋒利的光芒。

      忘了是因?yàn)槭裁戳耍迤职哑樟_米修斯的故事講給她聽。

      “為了人類,普羅米修斯盜來了天火?!鼻в鹇犕旰笳f道,“可是,甚至是人類本身——至少有很多人,就比如我,壓根不知道火是他盜來的,也不知道他是誰。而他自己卻被鎖在了高加索山的懸?guī)r上,每天都有鷲鳥來啄食他的肝臟?!?/p>

      “是啊,也是很悲傷的故事了?!?/p>

      “可如果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群猴子,會用摩擦木棍的方式生火,不知會做何感想呢?”

      “啊?”清浦一時語塞,這種問題他可從來沒想過。

      “就像是在路邊,或是隱藏在森林深處的神社,過上幾百年,就不會被人記得了吧。那些被遺忘的神,又該以何謀生呢?”

      清浦望向遠(yuǎn)處月下的松林,一種無力感從心中升起。千羽向清浦說起近來有客人在尼姑庵附近的山間尋找失傳已久的神像,她說:“那神像也是獨(dú)自寂寞著的吧?!鼻迤忠餐蚰峁免炙诘姆较?,月光之下,白色的山巔越發(fā)分明,黑色的松林影影綽綽,其中還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閃爍。

      “都是徒勞啊,”千羽輕聲重復(fù)著,“都是徒勞?!?/p>

      清浦默默拉起她的手。

      “怎么不說話?”千羽問道。清浦回過神來。他正坐在被爐邊的榻榻米上,手中還緊緊地攥著她的手。

      “哎呀,”清浦趕緊松開手,生怕把她給弄疼了?!叭タ礌敔斄耍俊鼻迤謫柕?。

      “嗯……”千羽放下心來,撲倒在榻榻米上,慵懶地答道。

      “身體還好?”

      “不好。”

      “嗯……”

      清浦剛想安慰她,卻不想她爬起來,一伸手?jǐn)堊∏迤值牟弊樱蟠筮诌值卦谒呎f道:

      “成——住——壞——空!都有時候吧……”

      清浦愣了一下。還沒等他回答,她身子一沉,腦袋耷拉在清浦的胸前,睡著了,呼出的酒氣還帶著香氣,胳膊卻還在用力勾住清浦的脖子。

      翌日太陽高起,清浦醒來,千羽已經(jīng)不見了,只是房間里多了個細(xì)長的灰布包裹,靜靜地縮立在墻角,像沒有大人在身邊、初到陌生人家里的小孩子。

      清浦去浴池洗了個溫泉澡,在氤氳的水汽中,清浦回想起在昨夜淺淺的夢中,似乎又聽見了尺八的嗚咽聲。那時自己又俯身在窗前,窗外的山川一片蔥郁。茂盛的草木遍滿山岡,其中幾處綿延蔥蘢相互連綴,如同一條伏在山間碩大無比的綠色巨蛇……

      清浦洗完澡回來的時候,剛巧撞見正在他房間門口的千羽。

      “出去了?”

      清浦的話音剛落,隔壁的門就忽一下拉開了,一對白人夫婦正低頭從屋里走出來。他們身上的衣服飽滿厚實(shí),男人脖子下面還掛著相機(jī),一看就是準(zhǔn)備外出的樣子。

      千羽看見他們,立馬低下了頭,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清浦大方地跟他們點(diǎn)頭打完招呼,轉(zhuǎn)身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這么問千羽,好像是說自己與她是商量好了約定著一起住在這兒似的。清浦撓了撓頭,那難不成該說“你回來了”?但好像意思也沒怎么變嘛。反正,清浦想道,那白人也不一定能聽懂……

      可這念頭剛一冒出來,他就聽見那男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拐角,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向客棧掌柜問路。

      清浦苦笑起來,搖了搖頭。他跨了一大步,拉開門,一下把千羽拽進(jìn)了屋里。

      “啊——”千羽驚呼了一聲,倒進(jìn)清浦的懷里。

      看到清浦的一臉壞笑,千羽用雙臂撐在胸前,抵著清浦的胸口。

      “你笑什么?”

      “沒什么?!?/p>

      “怎么會——”千羽用力推開他,佯裝生氣地向窗前走去。

      清浦把剛才心里想的說給她聽,她只是倚在窗前,望著外面雪后放晴的天空。聽到最后,她撇了撇嘴,也沒有說話。

      就著滿屋暖意融融的陽光,兩人默默地吃過了早餐。

      “多好的天啊,早點(diǎn)回去練練琴就好了。在這樣的日子里,音色也會不同的?!?/p>

      清浦和她一起望向窗外晴朗的天空。他看見她腦后頸間的蜿蜒的發(fā)際線,像極了某種巧妙的藝術(shù)品,與他視野中遠(yuǎn)山清白明晰而又起伏的輪廓同樣美麗。

      清浦說起按摩女關(guān)于尺八的話。千羽聽后,站起來走向墻角處的包裹。她把它放在桌面上,輕輕打開,顯露出來的,除了些雜物,還有一根長長的用布包裹的物事。

      她小心地一層層剝開,里面是一件貨真價實(shí)的尺八。

      清浦睜大了眼睛盯著千羽手中的樂器,昏黃瑩潤的光澤,斑駁漆黑的花紋,盡頭處被削凈卻依然留有根須痕跡的竹根末端……這必然是價值不菲的古物,只是在背面,有一道深長而滄桑的傷痕。

      當(dāng)初還以為它是笛呢,清浦心想。

      千羽雙手分持在尺八的下部和中部,豎在身前,兩手的食指和無名指分別蓋住竹身前面的四個孔。她輕輕吹了一下,竹筒內(nèi)部發(fā)出一聲粗啞的共鳴聲。

      她沖清浦眨了眨眼,清浦好奇地看著她。她把尺八遞給他,清浦伸出雙手小心地接過來。

      “只有在下面的手的中指和拇指才需要用力。”千羽悉心指導(dǎo)著他怎樣握持,仔細(xì)地糾正著他的姿勢。終于,清浦有模有樣地端著尺八,把歌口抵在唇下,煞有介事地吹了一氣。

      “噗——”

      清浦急促的氣息從竹管中徑直出入,只留下一聲粗重的呼氣聲,沒有調(diào)起竹管的半點(diǎn)共鳴。

      “咦?”清浦把樂器舉在目前,閉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從管孔中望出去。竹管內(nèi)部,是光滑的內(nèi)壁,沒有什么異相。

      千羽咯咯地笑了起來。

      清浦站起來,一只手掐腰,一只手舉著尺八,挺胸直腰,從竹管中眺望窗外晴朗的群山。

      千羽愈加笑得樂不可支。

      “真像海賊呢?!彼f道。

      清浦一轉(zhuǎn)頭,一臉嚴(yán)肅地望著她,說:“難道不應(yīng)該是老賊嗎?”

      “哈哈哈哈……”千羽捧著肚子,笑得臥倒在地上。

      兩人嬉鬧了半晌,清浦終于吹出一聲像樣的音符。清浦把尺八還給千羽,擺擺手表示玩夠了。

      千羽接過尺八,問清浦想聽什么。

      “昨天下午我在按摩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吹尺八,是你吧?”

      “是。”

      “聽著像是西洋音樂呢?!?/p>

      “舒伯特的小夜曲?!?/p>

      “竟然也能用尺八吹出來?”

      “是啊,只要是曲子,都能,只是在音樂風(fēng)格上會有不同?!?/p>

      “不是只有五個音嗎?”

      清浦看到尺八的竹管上,只有前四后一總共五個音孔。

      “是啊?!?/p>

      “西洋音樂的話,其他的幾個音該怎么吹呢?”

      千羽沒說話,只是把歌口壓在唇下,吹出了一連串的音符。清浦注意到,有的音是通過搖頭或點(diǎn)頭來改變送氣姿勢實(shí)現(xiàn)的。

      “哦……”清浦信服地點(diǎn)點(diǎn)頭。

      “要我吹吹看嗎,昨天舒伯特的那首?”

      “啊——要不先來一首傳統(tǒng)曲目吧?!鼻迤众s緊說,他怕自己又循著曲調(diào)想起昨天難聽的三弦琴聲,還有按摩師講過的故事。

      千羽笑了笑,端正地坐在榻榻米上,右手在下,兩根手指輕巧地捏住竹管,其余的手指只是輕輕覆蓋在音孔或是竹管壁上。她調(diào)了調(diào)位置,吹了起來。

      尺八低緩的聲音悠然而起,仿佛是千里之外某處戰(zhàn)場上的牛角聲動地而來,或者是遠(yuǎn)山之中有象王揚(yáng)鼻長鳴。接著,曲調(diào)開始平緩地起伏,如同在冬日薄霧中視野掃過連綿不絕的群山。隨著千羽的氣息和手指的起按,尺八的聲音緩慢而有力地浸透了清浦的肺腑。

      突然間,清浦打個了冷戰(zhàn)。他看見那面色蒼白的斷指少年立在院中,兀自吹奏。他收起兩只撐在身后的胳膊,端正地坐好。在他那空寂的腦中,回響的全是尺八的聲音。

      清浦的眼前浮現(xiàn)出頭戴深編笠、脖子上掛著頭陀袋的虛無僧,他們排著隊,口中吹著尺八,在諸國默默地行腳。

      尺八的音色喑啞悲鳴,蒼涼邈遠(yuǎn),不戀紅塵,聲音清澈得如天籟,又如海風(fēng),又如月色,又如太息,全然是不沾人間煙火之物。

      千羽手中的尺八所奏之曲,清浦聽來,應(yīng)是古曲,與昨日聽到的完全不同。這曲子,甚至在回想的時候,都尋不出旋律來,只是一聲接一聲高低不同的風(fēng)聲。而在每一聲之間換氣的間隙,這短短的寂寞,卻如同水墨畫中的留白,或是潮起潮落之間的停頓,反而讓聲音變得更為清晰,又把停頓變得越發(fā)沉寂。清浦如同一棵海草,駐足在千羽那藝術(shù)魅力的激流之中,任憑它漂浮激蕩。

      清浦的心完全被征服了。他的呼吸和心跳都隨著那并不算鮮明的韻律悸動著,甚至在那么一瞬間,他都擔(dān)心自己的性命已經(jīng)全然交到了她的手中,如果她突然地中途停下,自己的心臟都會隨之停跳。

      終于,余音散去,一曲終了,清浦這才松了一口氣。

      千羽深深吸氣,又長長地吐出。她松開上面的手,向上抬了抬,接在歌口下緣,與另一只手分持尺八的兩端,把尺八平持著放在跪坐的膝蓋前。

      “啊……”清浦嘆道。

      “這樣的日子里連音色都不一樣啊?!鼻в鹧鲱^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說了這么一句。

      清浦望向窗外那如同剛才尺八的聲音一樣連綿起伏的遠(yuǎn)山,積雪的山峰正在冬日澄澈的晨空下熠熠生輝,清浦篤定,千羽剛剛吹響的律動,此刻正在那山巔之上回響。

      “是什么曲子?”

      “《虛鐸》《虛空》《霧海篪》,是尺八古傳三曲。剛才吹的,是第一首,模仿的是唐代普化禪師的振鐸之聲?!?/p>

      “怪不得呢……”

      “其實(shí)吹得不算好,因?yàn)椴皇浅鍪赖娜?,總也找不到那空靈的感覺?!?/p>

      “嗯……”清浦回想著剛才的旋律,“確實(shí)是,嗯,怎么說呢……就尺八本身的音色來講,確實(shí)是悲涼的。只是你吹出的節(jié)奏和旋律當(dāng)中,還真不是那么完全徹底的悲傷呢,而是……總覺得還帶著些親切溫柔的暖意,是因?yàn)榍в鹦睦镆彩菧嘏陌伞!?/p>

      千羽羞赧地低頭擺弄著手中的竹管。清浦側(cè)臥在地上,用胳膊支起頭來,說道:“再來曲歡快點(diǎn)的怎么樣?”

      “好?!?/p>

      “《歡樂頌》如何?”

      “我試試。”

      千羽豎起尺八,沒有吹氣,只是在心里譜著曲子,手上收放著音孔。

      “好了,開始了。”過了一會兒,千羽沖他點(diǎn)點(diǎn)頭,吸了一口氣,對準(zhǔn)尺八的歌口,吹了起來。

      貝多芬筆下歡快的節(jié)奏從尺八的音孔里流出,本該是用小提琴來演奏的音樂,卻被她用這古老的東方樂器演奏出來了。清浦聽著眼前尺八的聲音,這感覺,倒像是一位聊發(fā)少年狂的老先生,兀自跳起了探戈。

      多半是由于這曲子輕松歡快的曲調(diào),剛才清浦心中飄逸出塵的感覺開始消失了,他變得溫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視著千羽。這么一來,他深深感到有一種親切的感情。

      千羽沉浸在音樂里,雙目微閉,腦袋和身子隨著音樂來回晃動起伏。

      懸直的鼻梁,玲瓏小巧得恰到好處。白皙的雙頰透出剔透的緋紅色,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的球根,鬢間垂下的幾綹頭發(fā),正在她腮邊看似不經(jīng)意地試探著。她雙唇微啟,飽滿而閃現(xiàn)出瑩潤的鮮紅光澤,輕吻著竹管上端的歌口,送出氣流。清浦看到,就連她的脖頸也微微泛起了健康的淡紅色,像是一片粉嫩的朝霞,顯得格外潔凈無瑕,潔凈得如同落在掌中、未及融化的一粒雪。

      千羽抬眼看到清浦正直直地望著自己,沖他擠了擠眼睛,樂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樣子。

      “這里的藝伎彈三弦,你光聽琴聲,能分辨出是誰彈的嗎?”音樂停下的時候,清浦問道。

      “當(dāng)然能分辨出來,還不到二十人嘛。只是像我這般吹尺八的,怕是不用分辨就能知道是誰吧?!?/p>

      清浦點(diǎn)點(diǎn)頭,想問她這尺八是不是爺爺帶來的,因?yàn)樯洗尾]有聽她吹過。又想問她最近有沒有練琴,在宴會上有沒有客人會聽她吹尺八??蛇€沒張口,她就理了理膝蓋下的衣褶,重新端坐好,握著尺八說道:“小時候就是這樣練習(xí)的?!?/p>

      “流螢為燈——借來雪光——勤學(xué)不倦……”

      她稚氣地唱了幾句,才開始吹奏起來,用的是《友誼天長地久》的調(diào)子。

      “歲月流淌——今朝離別——就在眼前……”清浦跟著調(diào)子唱了起來,“你最初學(xué)的就是《螢火蟲之光》嗎?”

      “哦哦?!鼻в鹣裥r候那樣搖了搖頭,尺八發(fā)出一陣顫音。清浦心中一顫,腦海中盡是千羽小時候?qū)W習(xí)尺八時乖巧認(rèn)真的模樣。

      掌柜家的小女兒匆匆趕來時,清浦正打算與千羽吃午餐。小女孩跟千羽輕聲說了幾句,千羽轉(zhuǎn)身向清浦行禮,只說了一句“萬分抱歉”,就踏著小碎步,隨著她匆匆離開了。

      清浦怔怔地望著千羽隨手拉上的紙門,好像她的身影還留在那上面。清浦仰身躺到榻榻米上,眼前還是千羽搖頭吹奏的樣子。

      過了半晌,清浦起身,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著。他看到桌上散開的包裹,心中還回響著尺八的旋律,他伸手整理起來。他先是把尺八仔細(xì)地包好,又一想,剛剛吹過的尺八內(nèi)壁上肯定還留著水汽,于是他又小心地解開,把尺八用布隔著,豎在墻邊。

      他低頭看著包裹里的其他東西,小鏡子啦小刷子啦脂粉啦,還有些其他的女生常用的東西。除此以外,還有一本小小的筆記本。清浦猶豫了一會兒,聽了聽門外的動靜,又像是下定決心似的,伸手把本子拿了出來。

      筆記本不算厚,里面記的,都是些人物關(guān)系、地理名詞。仔細(xì)低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竟然都是清浦作品中的。清浦看著這還略顯青澀的筆跡,心中一陣陣的感動。就在紙頁嘩嘩啦啦翻開的時候,一張照片背面朝上掉了出來。起初,清浦以為是她與從前男朋友的照片。那照片甚是平整,沒有一絲褶皺,想來必定是被認(rèn)真保管的。只是照片背后的泛黃質(zhì)地全然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人擁有的東西。清浦撿起照片,翻過來。

      冬日雪白的陽光利劍一般劈在清浦手上,流淌在清浦心中的尺八聲陡然變調(diào),爆出一陣破音。他手一抖,照片飄到地上。清浦倚在桌前,手抓著胸口的衣襟,大口地喘著氣。他的心跳“突突突”地飛快地加速,身上的毛孔張開,汗流浹背。他胳膊一滑,身子倒在地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嘴無力地翕動著。他拼命地吃力地吸著氣,斜著頭,眼睛死死地盯住窗子上變了形的慘淡的藍(lán)白色四角天空,臉上的一側(cè)肌肉不時抽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呼吸緩了下去。他一只手抓住桌角,用力地慢慢爬了起來。清浦撲在桌子上喘了一會兒,又伸出手在地上到處摸索著。終于,夠著了要找的東西。他收回探出的胳膊,兩根干瘦的手指斜斜夾住的,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在照片的中間,站著一個身穿和服的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姑娘的左手邊坐著的,是一位濃眉大眼、頭角崢嶸的少年。姑娘右手邊坐著的,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的清浦。

      “千羽啊——”清浦沙啞的嗓音從干渴的喉嚨中傳來,他淚中含著淚,哆嗦的嘴唇朝兩邊向下咧開,悲傷的哭泣聲從咬緊的牙齒中傳出。

      “千羽啊——”清浦另一只胳膊撐在桌面上,手?jǐn)n在頭頂,來回扒扯著稀疏泛白的頭發(fā)。在他彎下的嘴角一側(cè),一絲涎水流了下來。

      清浦伏倒在桌上,壓低喉頭悲泣的聲音。他雙目緊盯著在照片中名叫“千羽”的小姑娘,這個千羽,正是幾十年前,真砂町咖啡店的服務(wù)生,與清浦訂過婚的戀人。

      “啊,真重,真重,真重。”

      幾十年前千羽的聲音傳來,她正抱著好像是用未干的木料制成的棋盤,踉踉蹌蹌地走過來。

      修繕中的大雄寶殿空空蕩蕩的,四壁荒涼。墻上的竹胎和木胎都裸露著,表面粗粗地抹著一層墨黑色的泥土,壁面非常粗糙。室內(nèi)冷颼颼的。大殿的頂棚極高,沒有裝飾,極為難看。地上鋪著的,是沒有包邊的鋪席。清浦與和尚面對面坐著,身邊不遠(yuǎn)處,是低矮的白木臺上的原木色佛像。千羽從東京帶來的梳妝臺,正孤零零縮在一處犄角中,小得很不相稱。

      為了把清浦從尷尬的沉默中解救出來,橫江好不容易才大聲把耳背的和尚招呼過來,邀他同清浦下圍棋。

      身穿舊單衣的千羽,吃力地抱著棋盤走過來??粗萑醯纳硇?,清浦心中一陣心疼難過。他默然地低下頭,裝作并不在意的樣子。

      下棋時,千羽同橫江站在佛殿后面的窗戶旁邊。今年秋天,陰雨連綿,今天少有的燦爛陽光,灑落在庭園的茶花樹葉上,反映在他們的身上,清晰地描畫出他們兩個人的姿影。

      清浦漫不經(jīng)心地下著棋。這些天,因?yàn)樗寄钋в穑账扑撬?,輾轉(zhuǎn)難眠。此刻,許多天的困頓一齊涌了上來,棋越下越糟。

      清浦強(qiáng)撐著眼皮,打起精神來。他想起了從前的日子,雖說不上是歡快,卻遠(yuǎn)勝過眼下。

      清浦二十歲時候,在東京一高就讀。那年的秋天,清浦與他在一高宿舍同吃同住的伙伴——木島信志、浜原盛一、橫江野明——開始出現(xiàn)在Café Elan。在這家真砂町的咖啡店里,只有四五張桌子和簡單的吧臺,可對于清浦和他的同伴來說,這里卻有著像家一樣的溫暖氛圍。也是在這里,清浦第一次喝到了咖啡,見到了名叫千羽的服務(wù)員。

      第二年,大正九年的春天到夏天,四人開始頻繁出入咖啡店。饒舌的浜原和橫江在前面打頭,木島和清浦跟在后面亦步亦趨。他們成了咖啡店的常客。

      大家都很喜歡她。浜原他們和千羽一起唱歌,熱熱鬧鬧地說笑。而只要聽到他們四個人一來,她也會立馬湊到他們桌前。只是清浦卻常常躲在他們的影子里,當(dāng)一名無言的聽眾。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晚上回到宿舍時,唱的舍歌都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小可愛,小可愛”。面對如此消極的自己,被友人對她的愛慕所裹挾,他能做些什么呢?清浦在日記中自嘲道,“可憐的男人”“被エラン(Elan)的千羽弄得眼外無神”。

      歡快而揪心的時光一晃而過。這年七月,咖啡店老板娘的眾多傾慕者之一,東京帝國大學(xué)法科三年級的福田澄男畢業(yè),進(jìn)入海外的銀行工作。老板娘決定關(guān)掉咖啡店,同比她小七歲的福田一起去海外。關(guān)掉咖啡店的那天夜里,她想起了當(dāng)初收留千羽時的情景。那年九歲喪母的千羽,初到東京的時候,在一位黑衣紳士的陪同下來到咖啡店。她像一只驚恐的小鹿,睜大了眼睛,靜悄悄地呆坐在后來清浦他們經(jīng)常使用的那張咖啡桌前,瘦弱的手指緊緊地攥著衣角。老板娘想不起來他到底對自己說了什么,甚至是他的面容,她都不記得了。但從那以后,她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收留了千羽,也讓她有機(jī)會認(rèn)識了清浦與他的朋友們。臨走前,她決定把千羽送到自己姐姐那里去寄養(yǎng)。姐姐當(dāng)時正與岐阜縣寺廟的住持同住——那五大三粗的和尚剛剛喪妻。

      也是在這一年,清浦和他的好友們從一高畢業(yè)。清浦和木島、浜原進(jìn)入東京帝國大學(xué)英語系,清浦后來又轉(zhuǎn)到了國文系,橫江念的則是印度哲學(xué)。

      咖啡店關(guān)門,千羽也離開了。

      大正十年的暑假結(jié)束后,清浦與橫江在京都站會合,為了拜訪千羽,兩人在岐阜站下了車。橫江也喜歡千羽,當(dāng)初在咖啡店的時候,因?yàn)闄M江對千羽的喜愛,討厭與人爭斗的清浦變得沉默寡言。但橫江知道清浦消極的性格。九月,在橫江的策劃下,清浦懷著忐忑的心情,與橫江一同去了岐阜。這是分別一年后,清浦與千羽的初次重逢。

      這寺中,連山門和圍墻也沒有。甫一進(jìn)院,清浦就被這如同院政時代的僧兵一般的和尚嚇了一跳,橫江卻顯得氣定神閑。后來清浦才知道,他早在今年春天已經(jīng)來過一次。后來他看到清浦在關(guān)掉的咖啡店門前流連踟躕、失魂落魄、茶飯不思的樣子,毅然決定帶清浦前來,并鼓動清浦向她求婚。

      于是,清浦就稀里糊涂地坐在這冷颼颼的大殿里與和尚對弈起來。

      這和尚也不算是心思縝密之人,他抬眼看到酒席已經(jīng)備好了,就把棋子隨手一扔,晃了晃身子站起來。

      清浦低頭吃著飯,實(shí)在找不到可說之詞,而自己心中想說的,卻又無法出口。

      “最近岐阜有什么可參觀的嗎?”橫江手中扒拉著筷子,看似隨意地大聲問道。

      “哦,公園你是知道的吧。柳瀨——柳瀨的菊編玩偶已經(jīng)開始了吧,小妞子?”耳背的和尚說道。

      “有菊編玩偶嗎?我真想看看啊?!睓M江不失時機(jī)地接話道,“你所說的柳瀨在哪兒呢……千羽知道吧?”

      “怎么會不知道呢……噯,知道啊?!?/p>

      “那么,中午領(lǐng)我們一同去看看吧……他連公園也沒去看過呢?!?/p>

      橫江為了清浦特地到岐阜來。此刻他想把千羽領(lǐng)出去,躲開和尚的視線,便大言不慚地撒了個謊。

      下午,千羽先是帶著清浦和橫江來到路邊的傘鋪,橫江在那里買了把美濃紙造的雨傘。去公園的路上,她一直跟他們保持著距離,不時把臉躲在自己的傘后面,直到清浦追到她身邊提醒她,雨停了。

      在公園里,橫江步履匆匆地走著,把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后面,沒過多久就不見人影了。

      兩個人肩并肩默默地走著,千羽腳蹬高齒木屐,踏在鋪滿沙礫的土地上,顯出艱難邁步的樣子。清浦有意放慢了腳步。他看著她,臉色蒼白潔凈得好像生過一場大病。清浦望著她低頭走路的樣子,感覺她好像是一只溺水的魚,無力地沉在海洋的底層,凝視著觸手可及的、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dú)。而直到那天,清浦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對于還不習(xí)慣同女性一起走路的他來講,雙方身高的差異,弄得他有些不太自在。

      庭院里,對寒冷異常敏感的櫻花樹似乎正在雨后微涼的空氣中顫抖著。櫻葉飄落起來,以秋天隱約可聞的聲音掠過了潮濕的土地,旋即又被風(fēng)兒遺棄,靜靜地枯死了。

      千羽突然問道:

      “阿俊哥今年多大啦?”

      “?。慷龁h?!?/p>

      千羽只說了聲“是嗎”,便默不作聲了。

      清浦停住了腳步,望著還在吃力地低頭前行的千羽,她纖細(xì)而蒼白的脖頸、瘦削得令人心疼的肩膀,讓清浦想起與她同在那咖啡店時的光景。

      那時他就想,她多像是離春天還很遠(yuǎn)的時節(jié)里,那樹梢間的一朵青澀堅硬的小小花蕾啊。

      那一次,不知何故,正聽著橫江高談闊論的清浦突然目眩起來,差點(diǎn)鉆到桌子底下?,F(xiàn)在想來,或許是因?yàn)檠翘陀趾攘颂嗫Х鹊木壒?。老板娘和橫江架著他,讓他躺在后面房間里休息。那房間只有三鋪席大,一張精致的梳妝臺立在窗邊。清浦躺下不久,千羽就從街上的澡堂洗完澡歸來。她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進(jìn)房間,坐在梳妝臺前面,在他身邊旁若無人地化起妝來。她的妝化了半截,回過頭來沖清浦做了個鬼臉。清浦裝出話劇里老者瀕死前彌留的樣子,吃力地向她道別,可接著又乍一下緩過勁坐了起來。千羽看著他的樣子,天真地笑個不停,手中用來刷白粉的刷子在梳妝臺上吧嗒吧嗒地敲著。清浦?jǐn)[擺手,重新躺下休息。不一會兒,他覺得房間忽地明亮起來。抬眼望去,只見千羽赤裸著身體,背對著他,修長的倩影亭亭玉立在鄰側(cè)的茶室里。

      “她突然把浴衣脫掉,扔在一旁,腰身纏繞著新的顏色。那顏色映在空氣里。淺藍(lán)色的單衣馬上從她斜斜高舉的右胳膊上滑了下來,遮住了她的脊背。而后在夏天傍黑時分,她出現(xiàn)在店里,騎在桌子上,一邊唱歌,一邊亮電燈。

      “那時候,他沒有想到她竟是個孩子。”

      “我沒什么可說的。如果您要我,我太幸福了?!?/p>

      “幸福”這個字眼,使清浦感到唐突和震驚。

      “是不是幸?!?/p>

      剛張口,千羽就用干脆而響亮的聲音——就像一根細(xì)尖而閃亮的鋼絲,鋒利地打斷了他的話頭:

      “不,是幸福?。 ?/p>

      那天下午回到旅館,洗澡的時候清浦才知道,就在自己與和尚對弈的空當(dāng),橫江已經(jīng)與她談過了。清浦回想起大殿窗外,燦爛的陽光中,兩人在茶花樹下的身影。

      “不,是幸福啊!”千羽篤定的聲音和眼神,至今印在清浦腦海之中。

      她沒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開拉門,走到廊道上。她大概覺得在房間里化妝不好意思吧。我沒有向她望去。不大一會兒,天擦黑,電燈亮了。我朝走廊望去。只見她對著河灘,把臉貼在欄桿上,雙手掩住眼睛。啊,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我思忖著。她偷偷地哭了。她那種感情感染了我。她發(fā)現(xiàn)我看著她,當(dāng)即站了起來,走進(jìn)房間里。她那殷紅的眼瞼上,泛出了一絲微笑,仿佛要把她那確實(shí)虛弱的身體偎依過來似的。這種表情,我可以想象到的。

      第二天,千羽照約定來到了旅館,三人去了法院前今澤町9號的瀨古照相館。那張照片里,橫江也在。千羽的手因?yàn)樗轮械拇只疃兊么植冢咽植卦趶堥_的和服袖子里。清浦心中暗想,一定要盡早地娶回千羽,每天用四分之一瓣檸檬的汁水和著奶油,來治好她的手。

      隨后的日子里,清浦每天早晨醒來,紛然落下的喜悅的淚水都要打濕枕頭。為了結(jié)婚,他還去拜謁了文學(xué)前輩菊辻廣宏。他本想讓菊辻為自己寫封介紹信,做些翻譯工作來養(yǎng)家糊口??删辙y只打聽了姑娘的年齡和住所,沒說別的,也沒刨根問底,就對清浦大聲說道:

      “我最近準(zhǔn)備出國一年!妻子說我出國后,她想回老家去。這期間,我把這房子借給你!你可以和那姑娘在這里同住。房租我已預(yù)付了一年,另外每月再給你五十日元的生活費(fèi)。本來想一次性都給你!不過還是由妻子按月寄給你的好。”

      菊辻廣宏那堅定洪亮的聲音至今想來都令人感懷敬佩,心生暖意。從菊辻那里回來,清浦高興得幾乎都要腳不沾地地飛起來了,他憧憬的未來已經(jīng)差不多都要實(shí)現(xiàn)了。為了迎接千羽的到來,他還專門買了五個冬天用的坐墊,準(zhǔn)備第二天就搬家。

      戀愛的心變得純潔,看什么都很明亮。

      我想用那個姑娘的膝蓋好好地睡一覺。清浦心中這樣想。

      那間公寓,清浦不在的時候,就由橫江幫他打理房間。

      十一月初,清浦收到了千羽從寺中的來信,當(dāng)他興奮地撕開信封,在公寓樓梯上展開信紙的時候,險些跌下樓去。

      親愛的朋友,我的郎哥:

      感謝您的來信,很抱歉未能回信,您還好嗎?我有一事要告訴您,我們雖然已經(jīng)定下了難以改變的婚約,但我這里發(fā)生了一件非常之事,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向您袒露,想必您會疑惑不解,一定會要求我向您表白。但是對我來說,就是死掉了,也遠(yuǎn)比把這件事告訴您幸福。請把我忘了,當(dāng)作不在這人世了吧。下次給我來信時,我已不在岐阜了。您就想我正在一個未知的地方生活吧!我一生也不能忘記和您的“○”!請您原諒我。這是我最后的信了,即使再寄信到這寺院來,我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我將在何方、怎樣生活,我衷心祝愿您幸福。再見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的郎哥。

      清浦發(fā)抖的手幾次把信紙展開又合上,眼淚幾次擦干又涌出,他強(qiáng)撐著自己不致癱倒。在給橫江掛完電話之后,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追趕電車,來到與橫江約定的旅館里。他一路思索著所謂的“非常之事”和信中的“○”到底為何意——這也是后世研究清浦的學(xué)者們眾說紛紜的不解之謎。

      旅館里,橫江讀過千羽的信,臉色煞白。兩人面對面吸著煙,商討著所有可能的原因。有時一支煙只抽了一兩口,就被捻滅在煙灰缸里,而后,會有人繼續(xù)再點(diǎn)上一根。

      “今晚就去?!睓M江捻滅最后一根煙,站起身來。

      “今晚就去?”清浦問道。

      “今晚就去?!睓M江說。

      一路上,兩人還在交換著各種猜測和想法。其中關(guān)于男女關(guān)系、家丑、失去貞操之類的猜測,特別是那個僧兵一般高大的和尚,是最讓清浦頭疼的。結(jié)果就在他分心的時候,一步踏空,從車站前的臺階上滾了下去。

      “清浦!”

      清浦躺在東京火車站冰冷的石磚地板上,初冬的晚風(fēng)冷颼颼的,橫江的吼聲回響在耳邊。他扶著清浦坐起來,麻利地脫掉斗篷按在清浦的肩膀上。清浦的腳扭傷了,幾乎走不了路。

      “我先去?!睓M江咬著牙說道。

      “嗯?!鼻迤秩套I水,肉體和心靈的痛苦一起襲來。

      發(fā)車時間快到了,清浦讓橫江先走,說自己想辦法回去。橫江瞪了他一眼,焦急地四處觀望。不一會兒,他看見一位同學(xué)陪著母親從出站口出來,他跑過去,先向那位同學(xué)的母親鞠了一躬,然后伸手向這邊指了指,言辭懇切。

      他們隨著橫江快步走過來,那位貴夫人般的母親看到瑟縮在斗篷中神情凄慘的清浦,幾乎都要掉下淚來。她讓兒子去打電話叫車。

      車站廣播中催促上車的聲音傳來,橫江又向那位母親深深地鞠躬,與她道別。當(dāng)他轉(zhuǎn)向清浦要與清浦伸手握別的時候,清浦卻突然上前抱住了他。

      橫江愣了一下,接著用力抱了抱清浦。

      直到今天,西方的擁抱禮在日本也不盛行。一旁的同學(xué)母親轉(zhuǎn)了轉(zhuǎn)身,用蕾絲手套背面擦了擦眼睛。

      “……如果沒有失身,怎么也要把她接來東京。萬一失身了,就設(shè)法讓她回到老家和父親身邊?!?/p>

      清浦的聲音從橫江耳邊飄走,消失在初冬的暮靄中。

      “好……”橫江遲疑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道。

      清浦從回憶中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越過正午的天空,偏向西了。清浦正坐在地上,雙手按膝,深思了一會兒。而后,他把照片重新放進(jìn)筆記本里,又把桌上的包裹原樣包好,才起身洗凈了臉,整理好頭發(fā),叫了午餐。

      在午后的斜陽里,清浦平靜地用完午餐。他不時抬頭望向窗外慘淡的藍(lán)白色天空,吸吸鼻子,繼續(xù)不慌不忙地埋頭吃飯。

      吃完飯,客棧的用人撤去了餐盤。清浦起身漱了漱口,又重新回到原處,正襟跪坐好。他低垂著雙眼,眼前的茶冒出裊裊的熱氣。

      當(dāng)年的相片,清浦想,只有三個人有,清浦自己、千羽,還有就是橫江。自己的那張已經(jīng)在婚前燒掉了,作為與過去的了斷(現(xiàn)在看來似乎并不完全成功)。千羽后來音信全無,乃至于說是生死未卜都不過分。那么,更大的可能性,就是這是當(dāng)時屬于橫江的那一張。

      當(dāng)年一起在Café Elan嬉笑打鬧的時候,清浦就注意到橫江對千羽的心意。只是后來橫江忍痛割愛,甚至還帶著清浦到千羽養(yǎng)父母的寺中幫他求婚,在清浦收到那封“非?!敝艜r,為他拿定主意、替他連夜前往……在清浦心中,橫江已然是超人乃至圣人一般的存在了。而清浦的解釋是,那或許是因?yàn)闄M江出身于佛門世家吧。

      清浦望著窗外陰郁的天空,起身穿上外套,拉開門,走了出去。

      院中的積雪純白無瑕,反射著午后的并不強(qiáng)烈陽光,顯出一片瑩然肅穆。幾處圓形的大小不一的露天溫泉池氤氳著熱氣,池邊繞出的一圈整齊的積雪。

      清浦立在院中,想起小時候,父母、祖母相繼過世,自己與祖父相依為命。祖父失明兼耳背,后來又臥病在床,屎尿都要人侍候,有時一夜間要反復(fù)多次,不耐煩乃至于大聲呵斥也是尋常,只是過后又會心懷愧疚,向?qū)O兒道歉。因?yàn)樽约喊滋煲蠈W(xué),晚上還要照顧祖父,狼狽不堪,整日苦不堪言。周邊的親戚鄰居有時也會來幫忙接濟(jì)。記得有一次大雪天,放學(xué)回家后,院子里落滿了雪。深厚結(jié)實(shí)的雪如同新納的棉被一般可靠而誘人,純白的雪上面僅有的,是公雞緩慢踏過后留下的足跡。四指的雞爪印痕隨意地散落在雪中,如同秋日里隨風(fēng)飄落的枯葉。清浦望著這滿院的白雪,如同置身于一片巨大的白色宣紙之上,心中全然是一片萬籟俱寂的哀愁。清浦一手推開院門,一手拉著肩上的書包,以這種姿勢癡癡地不知站了多久。為了不踏壞院中的積雪,他找來掃帚,沿著院墻內(nèi)側(cè),清掃出一條通往主屋的迂回道路。他就一直靜靜立在這院中。后來,鄰家婦人送來剛做好的天婦羅。年幼的清浦眼睜睜地看著那中年女人,用一雙拖著木屐的小腳密密地隨意踏過院中他不忍心涉足的雪地,徑直來去。那女人踏著小碎步,望著神情奇怪的清浦,沖他躬腰道別。清浦眼含淚光,向她道謝。他呆呆地望著她搖擺著走出門去,身后,滿院一片狼藉。他曾經(jīng)視若天賜珍寶的院中積雪,卻已變得如同被人隨意踐踏的廁紙一般,滿目瘡痍。剛才自己都不忍心觸碰的這一片純潔無瑕,瞬間就被人肆意玷污,甚至于——清浦慚愧想道——面目可憎。

      “非常之事”發(fā)生之后,每當(dāng)想到這里,清浦就會對自己生起厭惡,或者說是愧疚之心。自己曾經(jīng)珍視過的,從心疼到厭惡,終究才過了多久呢?

      清浦扭頭大步走出客棧,本想到附近的山上散散心,可沒走幾步,卻又在路上遇見了千羽。

      清浦叫了她一聲。

      “啊——清浦先生!”正低著頭、步履匆忙的千羽顯得有些意外。

      “發(fā)生什么了嗎?”清浦問道。

      “爺爺非要到那座山上去,那邊旅館的人勸不住他,就跑來找掌柜。等我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人影了?!鼻в饟?dān)憂地望著遠(yuǎn)處那座山,高聳的山峰上,積雪慘白地沉默著。淡淡的陽光下,露出山中尼姑庵的些許輪廓。

      “要去找嗎?”

      “嗯?!?/p>

      清浦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強(qiáng)烈的責(zé)任感。

      “我陪你去。”清浦以責(zé)無旁貸的語氣說道,就如同那日捻滅煙蒂、毅然起身的橫江一樣。

      千羽感激地看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低頭邁著小步匆匆走在前面。

      路上的積雪已經(jīng)被清理到路邊,沿著路的兩側(cè)堆成了厚厚的兩排??蜅ν馔诔隽艘粭l小溝,溢出浴池的熱水從那里流過,還冒著熱氣。正式滑雪的時節(jié)還沒到來,像上次清浦來的時候隨處可見的客用滑雪板成排地晾曬在門口的景象還未出現(xiàn)。

      屋檐上的冰凌閃閃發(fā)亮,竟有一兩尺之長。一條不大的黃色秋田狗,正蹲在屋檐下舔著溝中的熱水。融化的雪水不時沿著冰凌從上面滴下來,落到小狗的頭上,它來回抖著毛茸茸腦袋,在水溝旁邊跳著繞著圈,汪汪地叫著,陽光下,幼犬的那種細(xì)而蓬松的絨毛閃著光亮。

      清浦跟著千羽大步走著,路上纖塵不染,正是大雪過后,還未化凍的最干凈的時刻。路邊的屋檐下,有五六個站成一排聊天的藝伎。千羽的腳步越發(fā)加快,清浦匆匆地跟在她身后,也不知眼睛該往哪里看。

      街道另一邊,一群高聲嬉笑的小孩子把小溝里的冰塊抱起來,扔在路上,碎裂的聲音和飛濺的冰塊正好讓清浦在藝伎們身邊轉(zhuǎn)過頭去,側(cè)對著她們疾步走過去。

      清浦在心中輕快地舒了口氣,再看千羽時,她窘迫地低著頭走在前面,從那敞開的和服后領(lǐng)上,清浦看到她連脖頸和后背都漲紅了。

      “到這種地方,真難為情??!”

      “要說難為情,我才難為情呢!那么一大堆人,嚇得我不敢走過去。你們經(jīng)常這樣嗎?”

      “是啊,吃過了午飯常常是這樣。”

      千羽說著,向路邊一拐,走到了低矮的石墻后面?!跋然丶襾砣⌒〇|西?!彼@樣說。

      清浦回身望了望遠(yuǎn)處白雪覆蓋的田野,幾只冬日的飛鳥正落在田中。千羽的住所周邊,差不多也是田野的樣子,左右的鄰居都相距挺遠(yuǎn)。房前的小花壇,有個不大的荷花池,池中新結(jié)了一層淺淺的薄冰,原來水中厚實(shí)的冰塊已經(jīng)被撈到池邊。隔著殘冰,清浦看到幾條紅鯉在池里游來游去。千羽正在開門,一只三色的花貓竄了出來,蹭著千羽的褲腿。

      “咦,有貓啊。池子里的魚,沒有關(guān)系嗎?”

      “阿花呀,這種天才不會去下水呢。是不是?”

      那貓像是回答似的,輕輕叫了一聲,瞇起眼睛認(rèn)真地打量著清浦。

      千羽用力推開門,房頂?shù)姆e雪落下來一大塊。清浦仰起頭,看到積雪的屋頂漏出一片枯朽不堪的木板,屋檐也不像樣了。

      清浦跟著千羽進(jìn)了里間,屋里一片陰暗的沉默,連冷風(fēng)都是安靜的。千羽正要領(lǐng)著他登上梯子,那貓卻嗖地一下竄了上去,手腳并用,動作嫻熟。

      “這里本來是放蠶的房間,沒想到吧?”

      “晚上回家,醉醺醺地爬這種梯子,多虧你沒摔下來?!?/p>

      “摔過呢。不過,清浦先生在的時候,就不會了吧?!?/p>

      千羽說著,隨著那貓爬了上去,清浦跟在后面。

      清浦看著這奇特的房子。房間只在南面開了一扇低矮的窗,冬日的陽光毫無顧忌地照進(jìn)來,屋里亮堂堂的。墻壁上的毛邊紙是新糊的,每道縫都壓實(shí)得很仔細(xì)。房間沒有吊頂,屋頂?shù)膬?nèi)部裸露著,望上去黑壓壓的一片,給人以陰沉的壓抑感。榻榻米是舊的,但卻非常干凈。

      千羽低頭在衣柜里四處翻找。清浦注意到,在粗糙的梳妝臺旁邊,立著一個架子,看樣子像是書架,上面還垂掛著一塊薄薄的毛織簾子。

      清浦走過去,掀起簾布。

      書架上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亓兄鴰着艜G迤挚粗菚股系拿?,驚訝地抬起頭。

      幾乎都是清浦的書。

      清浦顫抖的指尖一本接一本地滑過書脊?;ㄘ堊咴谒磉叢渲难澞_,一聲接一聲地低聲輕喚著。

      “阿花呀?!鼻в鹇牭交ㄘ埖慕新暎灶欁缘芈耦^在衣柜里翻找著,口中輕快地說道,“當(dāng)初在雪地里撿到它,剛帶它回家的時候,它還很害羞呢。一進(jìn)屋就先自己悄悄躲了起來,找了好久呢,才在書架的一堆書后面找到它?!?/p>

      清浦轉(zhuǎn)過頭,望著千羽忙碌的身影,在他心里,那雪中的小貓瑟瑟發(fā)抖地探出頭來,卻讓清浦想起了那日在自己身邊孤立無援的千羽。仿佛那躲在自己的一排長長的作品后面、睜大了眼睛無助地向外張望的,不是阿花,而是她。清浦在心中悲哀地想著,莫不是自己真的愛上她了?一種徒勞的悲傷在他的心底升起。

      千羽從衣柜里鉆出來,一抬頭,看到清浦正睜大了眼睛在書架前轉(zhuǎn)身望向自己。她捕捉到清浦熾熱的眼神,身體驀地抖了一下,臉一下子紅了。她低下頭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只手里握著登山杖,另一只手里還拎著一雙膠靴。

      清浦指了指書架,問道:

      “自己買的?”

      “嗯?!?/p>

      “你早說嘛。”

      “才不要呢?!?/p>

      “都看過了?”

      “嗯?!?/p>

      “哦?!?/p>

      清浦又看了看那書架,在自己那一長排的書中,夾雜著《源氏物語》《枕草子》兩本書。就在《源氏物語》旁邊,是一本尚未完全插入的書,顯然是主人不久前剛剛看過的。清浦抽出那書來,翻到千羽用自己的幾根頭發(fā)做書簽的地方。

      “Ice Beauty?”

      千羽低著頭,小聲地“嗯”了一聲。

      清浦掂著手中的書,想起當(dāng)年文學(xué)評論屆對自己的小說Ice Beauty毀譽(yù)參半的評價,有人說他為老不尊,已經(jīng)誤入歧途、進(jìn)入魔道了。

      “你怎么看?”清浦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書。

      千羽低頭不語。清浦的目光像熾熱的夏日陽光一樣照著她。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小聲說道:

      “葛飾北齋?!?/p>

      葛飾北齋?清浦驀地想起了風(fēng)浪險惡的神奈川海灣,那正是葛飾北齋所繪的《富岳三十六景》中的一幅。

      “葛飾北齋的浮世繪久負(fù)盛名,可當(dāng)他年紀(jì)大了以后,所畫的卻竟然都是些香艷惡俗的風(fēng)俗畫?!鼻в鹛痤^來,望著清浦說道。真正的陽光正從她的一側(cè)照過來,小巧的耳朵上細(xì)細(xì)的絨毛都掛起了光暈。

      “后人對此也有頗多猜測。只是我想,或許那才是他吧??瓷竭€是山,水還是水,葷素不忌,也不為美所束縛,就像放浪不羈的一休禪師一樣?!?/p>

      千羽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清浦摩挲著書頁間千羽的一綹青絲,心里驀地溫暖起來,連同他眼前的這個姑娘和這小屋,也變得瞬間明亮了。

      “不為美所束縛啊……葛飾啊……一休啊……”清浦喃喃自語道,任由千羽拉著他換上了膠鞋,手中的拐杖也換成了尖頭的登山杖。千羽換衣服的時候,他背對著千羽,面向窗戶和貓。他豎起耳朵仔細(xì)聽,可到最后也沒聽明白這些物事到底是哪個客人、因?yàn)槭裁礄C(jī)緣留下來的。只記得那三色的花貓?zhí)酱芭_上,眼睛閃閃發(fā)亮,像是陽光照進(jìn)了兩顆晶瑩的琥珀里,在它大大的、圓圓的眼睛里,還倒映著千羽瘦弱的、小小的身影。

      清浦隨著她爬下梯子,走到寒冷堅硬的路面上。清浦回頭,望著身后這小巧的蠶室,想象著千羽趴在被爐下,裹著被子,就著燈火讀自己的書的樣子。

      這個姑娘還在迷戀著我呢。清浦悲傷地想道,心中忽然疼了一下。

      清浦一抬頭,看見在那小小的窗口處,顯露出了貓腦袋上尖尖的耳朵,它一只前爪按著玻璃,神色莊嚴(yán),像是在與他們道別。

      氣喘吁吁的清浦跟著千羽爬上尼姑庵的時候,夕陽終于掙脫了陰霾的厚厚云層,金色的夕暉照在山門前的兩株高大的茶樹上。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把他們引到客堂,請他們就座。小姑娘穿著厚厚的棉衣,頭發(fā)在腦后束著,還是俗家人的模樣。千羽問她,有沒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爺爺中午到庵里來,小姑娘稚聲稚氣地告訴她,那個“咳咳”正在后院的月尊師太的房間里。

      小姑娘向兩人施了個禮,就出門泡茶去了。

      清浦吸著山間清涼的空氣,想著在山下看到的白云,一到山間,就找不到了。

      清浦見千羽低頭沉思,也不說話,就開口問她:“爺爺不會有事吧?”

      “應(yīng)該不會。雖然這些天有些感冒,咳得厲害,可身體還算硬朗。只是顯得心事重重。前幾天就嚷著要上山來。”

      “哦。上山來,就是到這尼姑庵里來嗎?”

      “是吧。剛來的時候,十幾年沒找見的孫女都不管,就是一個勁地問這山上的尼姑……”千羽說著,笑了起來。

      “哦?這山上的尼姑難不成還有什么特異之處嗎?”清浦好奇地看著她問道。

      “哼……莫不是老爺爺們都對這山上的尼姑感興趣?”千羽好似生氣地反問道,也不理他,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的庭院中的梅樹。斜逸的枝干上,堆積著的殘雪隨著枝干一路向上攀去,如同畫中恰到好處的長長的一筆飛白。

      “好啦好啦,”清浦拉著她的手說,“不是已經(jīng)安慰過你了嗎?”

      千羽趕緊縮回手去,緊張地向門口望了望。

      “傻瓜,這里可是尼姑庵?!?/p>

      清浦學(xué)著山下的孩子,做了個鬼臉。千羽笑了笑,對他說:

      “傳說,這山上的尼姑庵里,有一位‘年輕的師太。說是年輕,其實(shí)最少也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說不定和清浦君的年齡差不多呢。只是她語無倫次,有時卻又出口成章、言辭驚人。她每日不吃不喝,只是靜坐。而最神奇的是,據(jù)村民講,幾十年來,她的容貌一直沒變過,還是十幾歲少女的模樣呢?!?/p>

      “???那豈不是妖怪了?”

      “哪有。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她呢。傳說當(dāng)時統(tǒng)御滄海的素戔鳴尊斬殺八岐大蛇的時候,她獻(xiàn)出了自己一半的生命,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又傳說她是天照大神的兄弟月讀尊的陰性化身,被尊稱為月尊菩薩。”

      “哦……”

      清浦回想著《古事記》里的故事。他曾拿著口袋版的《古事記》,坐在電車上,就著昏黃的燈讀過。故事里,三貴子中最小的素戔鳴尊,斬殺了作惡的八岐大蛇,從它的尾巴里,取出了天叢云劍,并把它送給了自己的姐姐天照大神。但故事中并沒有提到過月神。

      庵中的小姑娘穿著木屐嗒嗒地走到門口,拉開門。她跪坐在清浦與千羽身邊,把托盤里的杯子遞給他們,說:“喝完茶,暖暖身子,就可以去后院見‘咳咳了?!闭f著,又躬身行了個禮,就膝行著退了出去。

      清浦看著這小姑娘的動作一板一眼、煞有介事,儼然是這庵中的主人一般。

      千羽雙手捧著茶,輕輕啜飲著,垂下的長長的睫毛上,都新掛上了水珠。

      清浦隨手端起面前的茶杯,低頭一看,卻不是茶,是咖啡。

      清浦挺著身子,向千羽手中的茶杯張望。千羽看見他,有意地遮住杯口,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像是護(hù)食的小動物一般。

      清浦笑了笑,端起自己的杯子。他已經(jīng)看到她杯中青色的茶了。

      “好喝嗎?”

      “嗯嗯?!?/p>

      清浦呷了一口咖啡,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太苦了,簡直就像是小時候爺爺熬的草藥一樣。清浦咂咂嘴,又嘗了一口。嗯,還是一樣的苦澀。也不知這庵中是怎樣的待客之道,莫不是擔(dān)心自己年紀(jì)大了血糖高,半點(diǎn)糖也不放……

      突然,清浦回想起來幾十年前,在Café Elan第一次喝到咖啡時的場景。他搖了搖頭,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千羽喝完了茶,正瞪大了眼睛看著清浦怪怪的表情。清浦?jǐn)[擺手,一手撐地,站起身來。千羽跟在他身后,兩人換上了庵中備好的木屐,一起走出去。

      院子里,小姑娘正蹲在地上,雙手玩著一團(tuán)雪。聽到客人出來了,她站起身來,走到清浦跟前,仰頭把那雪球舉著遞給他。清浦握著手中蓬松的雪球,竟覺得那好像是溫的。清浦用力握住那雪球,雪球逐漸融陷進(jìn)清浦手中,如同是依偎進(jìn)戀人懷中的女子。

      小姑娘轉(zhuǎn)身,向后院走去。

      山間的氣溫,比山下還要低了幾攝氏度。只是金色的夕暉漫灑在山上,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溫暖的錯覺。清浦也記不清到底繞過了幾重院落,只覺得那陽光的暖意沁入心間,手中的雪球越化越小,卻依然不舍得扔掉。

      終于,小姑娘停下來。清浦眼前,是一處矮小的屋。屋前的雪沒有清掃,只有兩行腳印。門口散落著幾塊發(fā)黑的踏石,想來門前常會積水。屋上的雪正在融化,淅淅瀝瀝的雪水從破敗發(fā)黑的檐角滴下來。這是一處偏僻寂靜的角落,四處散發(fā)著朽敗的氣息。只是太過冷清,沒有人氣。想來死神都不愿光顧。

      小姑娘拉開門,向屋內(nèi)行了個禮。一道夕照從門口射入,清浦看到,那屋里也只有三四席的空間,一個瘦小的人影背對著門口坐著。她身邊還有一個老者跪坐在她的側(cè)面。

      “爺爺!”千羽跑了進(jìn)去,邊跑邊踢掉腳下的木屐。

      小姑娘閃到一邊,轉(zhuǎn)身離去。清浦看到那屋里只點(diǎn)著蠟燭。冷風(fēng)從門口吹進(jìn)來,光影搖曳,只有夕陽所照之處,才是一片堅定的金色光明。清浦瞇著眼睛,分辨著屋里的情形。陽光鋪照,清浦看到,那屋里一角,竟然放著一張梳妝臺。

      “秋之野中鈴聲響,不見行人?!?/p>

      屋里,一聲少女清脆的話語,如同月下夜風(fēng)驚起的風(fēng)鈴。

      清浦愣在原地。手中已化去大半的雪球無聲地落下,如同一顆光澤盈潤的夜明珠,一路滾回了院中的雪地里,在門前的地板上留下一道不愿干涸的水跡。

      “秋之野中鈴聲響,不見行人?!边@句話,清浦第一次見到,是在幾十年前,“非常之事”發(fā)生后。橫江孤身前往尋找千羽,所尋不得,回來后,有人轉(zhuǎn)交給他千羽最后的一封信。就在那封信里,他讀到了這兩句似是而非的俳句。

      第二次,是在他獲獎后。

      野(no)鈴(bell)——野(no)鈴(bell)——

      直到那時,他站在瑞典文學(xué)院的領(lǐng)獎臺上,他才真正明白這兩句詩的意思。

      野鈴,野鈴——no-bell,no-bell——

      秋野之中,秋聲四起,金鈴聲聲,卻唯獨(dú)不見遠(yuǎn)行之人。

      “在秋天的原野之中,聽得見朝山拜廟的鈴聲,卻看不見游客的身影。也許是隱身于樹林之間,或?yàn)楣肺裁⒉菟谘凇渖系娜~子色彩斑駁,或?qū)h零。而狗尾草的花穗,將凋落。也許朝拜的游客已經(jīng)走遠(yuǎn),僅僅鈴聲猶存,且在秋風(fēng)之中時隱時現(xiàn),宛若‘回蕩的鐘聲,體現(xiàn)出某種幻境。不對,并非‘看不見人,而是從未有意尋視朝拜者的身影。僅僅有意無意地任憑朝拜者晃動的鈴聲傳入耳際,而從未意識到今日是否又有朝山拜廟的游客走過……”

      對于這句詩,他自己曾這樣解釋。

      時隔半生,鈴聲又起,又是那熟悉的聲音在吟誦。

      淚眼蒙眬之中,夕陽的余暉輕撫著墻角陳舊的梳妝臺。清浦曾在Café Elan店鋪后面那只有三席大小的房間里見過它,在那四壁粗糙、陰沉寒冷的佛殿一角見過它。那些本以為已經(jīng)淡忘的記憶,此刻卻清晰得如同清晨垂懸在草尖的露水。那梳妝臺前的小姑娘,還在用刷白粉的刷子吧嗒吧嗒地敲打桌面,天真地笑個不停的。聽說他要來,在原木色的素妝的佛像前面,她正在用變得粗糙的手,精心地梳妝打扮。

      “啊,真重,真重,真重?!?/p>

      幾十年前千羽的聲音傳來,她瘦弱的身軀正抱著好像是用未干的木料制成的棋盤,踉踉蹌蹌地從清浦的記憶中走出來。

      雪水從顫抖的指尖滴落,清浦心疼地看著眼前的背影,心中流起淚來。

      “千羽啊……”清浦哽咽道。

      年輕的藝伎扶在爺爺身邊,眼睛望向清浦,又望向那面壁而坐的身影,既而低下頭,眼圈紅了。

      她知道,他叫的人不是她。她也知道,自己心中那個揮之不去的影子,終于有了著落。

      清浦蹣跚地走向前去,藝伎身邊的老者緩緩起身。

      “清浦。”那老者輕咳著,聲音沙啞地開口道。

      清浦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那老者,又使勁眨了眨眼睛。他眼前,這身材高大、廣目長眉的老者,與記憶中匆匆而別的少年的影像重疊起來。

      “橫——橫江——”

      老者點(diǎn)點(diǎn)頭,只是輕咳了一聲,沒有說話。

      “橫江啊——”

      清浦向前一步,撲在他的身上,二人擁抱在一起。

      “橫江啊——”

      清浦用力捶打著橫江依然寬闊的脊背,泣不成聲。橫江輕咳著,用一只手輕拍著清浦的背,動作跟從前一樣。千羽低頭轉(zhuǎn)到一邊,用袖口輕輕擦著眼睛。

      沒有人說話,只有橫江嗓中喑啞的呼吸聲和清浦的抽噎聲不時傳來。從門外鋪進(jìn)的陽光從金色漸漸變成了濃郁膠著的昏黃色,如同蜂蜜或琥珀那般。太陽快沉下山去了。

      橫江慢慢地把清浦放在地上,清浦喘了好一會兒,才別過兩腿去,在橫江身邊跪坐好。

      “幾十年沒見了。”橫江開口道。

      “是啊?!?/p>

      “你倒是很有名呢。”

      “浮名而已。”

      “名聞利養(yǎng),淺斟低唱,貪嗔癡慢,生死無常。只看你自己怎么看而已?!?/p>

      “哦……那你,后來繼承祖業(yè),回廟里當(dāng)坊主了?”

      “是。印度哲學(xué)系結(jié)業(yè)以后,就回家了,寺里每天都能看見富士山。后來去了夏威夷?!?/p>

      “天各一方啊。”

      “造化弄人?!?/p>

      “跑到這兒來,是……”

      “千羽?!?/p>

      “哦。”

      清浦也不知道,他真正所指的,到底是哪一個。清浦隨著橫江的目光,向眼前枯坐面壁的身影望去。那瘦小的身影背對著光線,面目并不清晰。只是那對周邊一切充耳不聞的神態(tài),隔得再遠(yuǎn)也是一目了然。橫江看了看她,又對清浦搖搖頭。

      “找了她好多年?!?/p>

      “好多好多年?!?/p>

      “照片我一直留著。”

      “我的那張已經(jīng)燒掉了?!?/p>

      “心里的那張還在吧?!?/p>

      “……清晰如昨。”

      “還記得咱們一起去照相的那天嗎?”

      “記得。”

      “她把手藏在和服袖子里?!?/p>

      “因?yàn)樵陴B(yǎng)父的寺里干了太多活,手都粗糙了?!?/p>

      “你還非勸她把手搭在你肩上?!?/p>

      “后來不也沒有嘛。”

      “那時候,你在心里發(fā)誓,要好好對她?!?/p>

      “是啊,想把她的手治好。也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橫江中斷了話頭,他閉起眼睛,唇下的白色胡須抖動著。過了一會兒,他重新睜開眼睛,沉聲對清浦說道:

      “有許多事情,你必須要知道?!?/p>

      “什么?呃,你是說……啊,啊——不,不要……”

      “清浦,不能再逃避了!有些事情,在你我死之前,一定要弄清楚!”

      清浦雙手捂在臉上,肩頭抖動。

      “那年,我替你到岐阜去找她。等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在寺里了?!?/p>

      “是因?yàn)槟莻€僧兵似的和尚?”

      “這些年,你一直懷疑是他?”

      “啊,我,我不知道……”

      “我去的時候,是作為天明寺的繼承人前往拜訪的。在他沒有完工的佛殿前,跟他有一番佛前對話。”

      “佛前對話?”

      “對,如來是真語者、實(shí)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在佛像之前,兩位坊主,無遮而談,不打誑語。”

      “那他到底說了什么?”

      “我不能強(qiáng)迫他說話,但多少能確定,那次他說出的是實(shí)情,至少是真相的一部分?!?/p>

      “呃……”

      “他說,千羽隨客人外出祭祀,再沒有回來?!?/p>

      “啊?”

      “我向他打聽他們的去所,他只是沉默。但他管那個客人叫作‘無顏。”

      “無顏?”

      “就是無臉男?!?/p>

      “無臉男?那不是民間傳說故事中沒有臉的妖怪嗎?”

      “對,就是他。那和尚說,無顏在寺中借宿的那晚,他夢見了自己正在修繕的大殿早已完工,或者說,是已經(jīng)重新朽敗。他站在佛殿門口,看見佛像前的人甚是眼熟。那人一回頭,卻嚇了他一跳——彎腰駝背的高大的身軀、皺紋縱橫的臉,還有臉頰、脖子上泛白的胡楂,那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年老的自己。

      “我知道,你會覺得他是在瞎扯。但你要知道,在我與他的佛前對話中,他不愿說的,寧愿沉默,也不能亂說。按照佛教的說法,至少在那三炷香燃盡之前,龍?zhí)熳o(hù)法、諸佛菩薩,都在。或許俗世間的人很難理解,但對于受過戒、許過愿的剃發(fā)修行者來說,一言不慎,等待他的就是拔舌地獄?!?/p>

      “那他情愿與你談?”

      “起初他并不知道,只以為我是個普通的掛單僧人——”

      “那時你剃度了?”

      “在火車上剃的?!?/p>

      “啊——怪不得之后再也沒見過你不戴帽子的模樣……”

      “算是原因之一。”

      “那你是怎么把他請進(jìn)甕里的?——呃,是指那個成語……”

      “——我知道。他起初以為,我只是在佛殿中燒香祈福??珊髞硭虐l(fā)現(xiàn)不對。其實(shí)我是按照家傳的密法,在那兒開了壇城?!?/p>

      “壇城?”

      “對,你就當(dāng)是布了某種看不見的佛教機(jī)關(guān)。其實(shí)當(dāng)時我自己心里也沒譜,只是依樣畫瓢。可后來他從大殿外面溜達(dá)進(jìn)來,聽我說完后,就再也出不去了,說是看見有夜叉在殿里亂飛,還有人身蛇首的摩睺羅伽,拿著鋼叉堵在門口。反正都是他說的,我回頭認(rèn)真地到處看了看,殿里就我們兩個?;蛟S是他做過虧心事心虛,或者就是壇城真的奏效了。但不管怎樣,反正是把他給摁住了。

      “所以當(dāng)他說到無臉男的時候,我也只是疑惑,但并不覺得他在說謊。同時,他也說了一件奇事。就在她來寺里寄養(yǎng)之前,有個少年曾到寺中來,說是找一個名叫‘千羽的女孩。他說那個時候他怎么會知道,那女孩后來會寄養(yǎng)到自己寺里來,所以當(dāng)時也是一頭霧水。那少年自言自語地說‘是來早了嗎,就走掉了。對了,他還說那少年臉色慘白,像是忍受病痛的病人一般。”

      “???那……有人預(yù)先知道她會到那寺里去?”清浦心亂如麻。剛問完,就想到那秋野的鈴聲,不禁心中一凜。

      “不清楚。不過那和尚說,以自己的道行,雖說不出原因來,但能感覺出‘寄養(yǎng)在寺中的姑娘不尋常?!?/p>

      “不尋常?”

      “對。你知道,佛教常說的‘三千大千世界,一切有情眾生中的‘有情眾生吧?!?/p>

      “嗯?!?/p>

      “按佛教的說法,只有有情眾生才能算是‘生命,才能參與輪回,才能涅槃成佛,比如人、鬼、天人、各種畜生,都是有情眾生。而像花草樹木,是無情眾生,沒有靈魂。在有情眾生里,哪怕是最沒有佛性的‘一闡提眾生,歷經(jīng)千萬劫數(shù)之后,也終能成佛。而無情眾生,那些山河草木,斷無成佛的可能?!?/p>

      “嗯?這意思是……”

      “和尚說,他總感覺,他的養(yǎng)女不是有情眾生?!?/p>

      “啊?”

      “就像是說,像寺廟門前的狛犬,或者廟里的佛像,那只是塑像——行尸走肉而已,算不得是有情眾生。這么說吧,其實(shí)就是說——那不是人……”

      “不是人?”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清浦的后背。

      “——甚至連鬼也不是,真是令人費(fèi)解啊。說實(shí)話,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強(qiáng)調(diào),只是他的感覺而已。別看他粗枝大葉的一臉蠻相,可這么多年來,我做法壇城,真能看見夜叉滿屋亂飛的,他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甚至是我自己,都沒見過。前段時間,我收到了他臨終前寫來的信。信上說,他真的變成了當(dāng)初見到的那個滿臉白胡楂的老和尚。他在信里提到了這里,說想拜托我了卻遺愿?!?/p>

      清浦聽完,久久沒有說話。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進(jìn)了群山之中,房間里只有燭光搖曳。年輕的藝伎呆坐在一旁,從最初的氣惱,到難過,再到震驚,此刻,她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忘了,臉上的淚也干了。

      “那這么說,千羽來信的那天,是她離開之前,還是——”

      “正是她離開之前,無臉男留宿在寺中的那天?!?/p>

      清浦點(diǎn)點(diǎn)頭,這樣一來,所謂的“非常之事”,就與這無臉男脫不開干系了。

      清浦望著橫江,又沖那個面壁的身影使了個眼色。橫江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清浦嘆了口氣,轉(zhuǎn)頭望向門外。那里,天光已暗,月亮未明,浮云遮住了山峰,正是除卻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間。只有滿地的雪,還泛著暗白的光。冷風(fēng)吹進(jìn)來,清浦起身,來到門前,他的手剛伸到紙拉門的細(xì)格上,卻聽到了一聲低沉洪亮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清浦停住了,細(xì)聽著那聲音。他驚訝地回頭望向橫江,卻發(fā)現(xiàn)橫江和年輕的藝伎也在望著他。

      “尺八?”

      “尺八!”

      “尺八?!?/p>

      三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清浦手扶著門,橫江并起雙腿、閉目傾耳、手中結(jié)印,年輕的千羽跪坐在他身邊側(cè)著耳朵,大家都在細(xì)聽這影影綽綽卻又不絕如縷的尺八聲。

      幾分鐘之后,聲音消了下去。清浦在門前出神地望著遠(yuǎn)山暗淡起伏的曲線,只聽見山間的松柏在寒風(fēng)中搖擺,發(fā)出如海浪起伏般的洶涌濤聲。

      又幾分鐘過去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從他們來時的路上傳來。清浦注視著庭院的盡頭,雖然那里只有黑色的山石,和幾乎要被夜色染成墨色的積雪。

      終于,兩個人影出現(xiàn)在路的轉(zhuǎn)角處。從走路的姿態(tài)上看,其中一個應(yīng)該是名年輕的女子。而另一個,卻尋不出端倪,仿佛只是用與夜色不同的另一種黑色調(diào)成的一團(tuán)陰影,模模糊糊地飄了過來。

      當(dāng)兩人進(jìn)入庭院,向清浦走近,他這才認(rèn)出,那女子,正是在來時的火車上,與他同車廂的那個姑娘。而另一個,應(yīng)該就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月臺之外等待她的黑衣人。

      那姑娘在院中向他鞠躬行禮,裸露在寒風(fēng)的手中還握著一桿尺八。清浦也向她行禮。只是那黑衣人既無動作,也辨不出帽檐下陰影中的表情。但舉手投足之間,似乎都是遠(yuǎn)遠(yuǎn)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

      千羽跟爺爺跟在清浦身后,向她點(diǎn)頭致意。

      那姑娘與黑衣人走上前來,看來也是沖屋里的面壁者來的。門口的三人閃到一側(cè),把兩人讓進(jìn)屋。他們站在面壁者身后,那姑娘向面壁者行禮。黑衣人依然是以事不關(guān)己的姿態(tài)站著。

      清浦看著兩人的動作,總覺得這兩人之間有一種讓他一時還說不清楚的奇特關(guān)系。那姑娘與黑衣人并不親近,他們絕非同類,但她卻又對他疏遠(yuǎn)而不失恭敬。而那姑娘天然帶著一種讓清浦無法拒之于千里之外的親切感。是美嗎?還是她美麗的哀愁?抑或是什么別的東西?縱使與那冷漠得令人有些厭惡的黑衣人走在一起,也讓他覺得其中定有苦衷,情有可原。

      風(fēng)吹過燭火,蠟燭快燃盡了。兩人的影子隨著風(fēng)搖擺變形。清浦注意到,不知為什么,那黑衣人的影子,看上去總是感覺更淡一點(diǎn)。

      “明日,山后,尋少年。”

      不知是誰,附在每個人耳邊說了這么一句。清浦嚇了一跳,千羽嚇得抓緊了身邊的爺爺,向四處張望,爺爺卻擰著眉頭,兩道濃重的眉毛幾乎要抵在一起了。

      面壁者身后的姑娘似乎并不以為意,她轉(zhuǎn)身向大家沉首行禮。

      “這位是免色先生,”她垂著目光,開口說道,“在他身邊,有人能看到過去,有人能看到未來?!彼穆曇綮o得如同一川盛滿著月光的河水,一片寂然,“在下輝夜,多有攪擾,請多見諒?!?/p>

      話音剛落,院中的霧破云散,月光的清輝照下來,滿屋的銀輝閃耀。

      真的是輝夜姬啊,清浦望著她清秀的面容,來不及去想那黑衣人,就在心中感嘆道。

      “先生,要去尋他嗎?”

      少女的聲音傳來,那盤坐在地的面壁者用一只手撐著席,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大家一時屏住了呼吸,目光都投向了她。

      月光下,大家先看到的是半張少女清瘦的面龐,清浦頓時哽咽了。而后——

      “??!”

      橫江身邊的千羽尖聲叫了起來。清浦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橫江晃了晃,卻還是努力站住了。他壓住胸口的起伏,撐住身軀,用力拖住將要癱倒的孫女。名叫輝夜的姑娘和那黑衣人站在面壁者的兩側(cè),低頭看著她,似乎并沒有太過吃驚的樣子。而在他們中間,在那面壁者少女如花般面龐的另一側(cè),是半邊黑如朽木、形容枯槁、如同脫過水的死人一般的臉。

      千羽掙扎著站起來,撇下爺爺跑到院子里,趴在積雪上,大口地嘔吐起來。

      面壁者抬起僅剩的一只與當(dāng)年一樣美麗的、波光瀲滟的眼睛,望著清浦,用少女稚嫩的聲音對他說:“郎哥,這就是‘非常之事啊?!?/p>

      清浦雙手撐在地上,低垂著頭,哭起來。面壁者探出身子,伸出還完好的一只手,輕輕捧著他的臉,咧開半邊還能說話的嘴唇,柔聲說道:“郎哥……”

      院子里不時傳來千羽的干嘔聲,陣陣松濤聲一浪又一浪地拍擊著大家的耳膜。突然,橫江喝道:“無顏!”

      清浦抬頭,看到橫江正怒目圓睜,盯著那黑衣人。而那黑衣人一直隱藏在帽檐陰影下的臉,此刻正在月光下顯露無遺。

      無顏——

      那兒真的什么都沒有。

      沒有五官,沒有形體,連最基本的輪廓都不存在。只是一片陰暗的混沌而已。

      “免色……無顏……”

      橫江的話咽在喉嚨里。清浦已經(jīng)癱在了地上。那黑衣人輕松地聳了聳肩,若是那帽檐下真的有人的五官,也一定是一副“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表情。

      “她從時光的另一頭逆溯而來,”那黑衣人朝那面壁者點(diǎn)點(diǎn)頭——準(zhǔn)確地說,是點(diǎn)了點(diǎn)帽子,接著,又用輕快語調(diào)對橫江說,“至于我,你們之中,或許只有你能猜到些許?!?/p>

      黑衣人轉(zhuǎn)身,從他身邊無聲地飄過。名叫輝夜的姑娘還半蹲在地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面壁者駭人的臉。她隨著面壁者的目光,表情復(fù)雜地望向清浦。隨后嘆了口氣,跟在黑衣人后面起身離去。

      過了一會兒,清浦聽見輝夜在院中扶起千羽并安慰她的聲音。接著,隨著她離去的腳步,光線迅速地暗了下去,月光晦暗,燭火已涼,只剩下滿屋寂靜的驚愕。

      黑暗中,清浦的身子猛地抖了抖。面壁者的手又溫柔地觸在了他的臉上,手指冰冷,沒有半點(diǎn)活人的溫度。

      “彌蛇山太郎?!?/p>

      老者的聲音傳來,少年遲疑了一下。

      “你好,我叫——廣苅無間,請多指教。”

      臉色蒼白的少年身穿和服,足踏木屐,向身前的老者行禮道。

      老者一頭蓬亂的白發(fā)攢在頭上,上面胡亂地插著一根木制發(fā)簪?;野咨囊路埰撇豢?,周身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腰也是彎的。只是當(dāng)他抬頭時,露出的卻是一張年輕人笑嘻嘻的臉,下巴上還留著胡楂。不過那脖子上松松垮垮的皮耷拉著,讓人不禁懷疑那張臉是不是從什么地方偷來的。

      少年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著一把鐮刀,轉(zhuǎn)身向四野望去。此刻,春和景明,山野蔥綠,騁目四望,盡是一片郁郁蔥蔥,如同是誰打翻了調(diào)色盤,深綠、淺綠、墨綠,一路鋪展開去,漫山遍野都是這淡妝濃抹的綠色,連遠(yuǎn)處那高聳的山峰,也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出耀眼透明的翠綠色。

      正是草長鶯飛的好時節(jié),只是除了這曠野嗚嗚的風(fēng)聲,卻聽不見一聲鳥啼或蟲鳴。

      “閣下是說,叫作廣苅無間嗎?”那年輕模樣的老者望著遍野的青草問道,不等對方回答,卻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真是任性又暴戾的名字呢,跟素戔鳴尊這種名字如出一轍?!闭f完,他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山間的風(fēng)從他身后吹來,揚(yáng)起了少年披散在頸后的長發(fā)。少年微皺眉頭,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少年的目光越過老者,在那里,碧綠的山浩瀚起伏,一人多高的青翠綠草密密緊湊地生長,隨風(fēng)偃伏又高高揚(yáng)起,此起彼伏,如同一片無垠的綠色海洋。

      老者回頭望了望身后,笑了起來?!澳阒?,為什么潘帕斯草原上,沒有樹嗎?”

      潘帕斯草原啊。少年想起南美大陸上那片廣袤無垠的大草原。牧草之高,能隱沒牛羊,可除了沿河兩岸的樹木走廊,草原之中,卻極少能見到喬木。

      “亞熱帶的氣候,豐沛的降水,可那兒卻是硬葉禾本科植物的天堂。針茅、蘆葦草、羊茅、草地早熟禾、 大針草、拂子茅……”老者像是回憶自己的老部下一樣,輕聲念著名字。

      “可是你看不到樹,看不到。有人說,是因?yàn)檎舭l(fā)太多;有人說,是降水太少;還有人說,”老者伸出雞爪般的手,在空中向上張開,口中發(fā)出“噗”的一聲,“是那兒火災(zāi)太多,把樹都燒沒了?!?/p>

      少年靜靜地看著他。許多年后,許多許多年之后,就在那片草原西側(cè)的安第斯山上,他將會與她相依為命,在那冰雪覆蓋的群山之巔,細(xì)數(shù)著夜空的繁星,看那草原上燎原的大火,映紅整片東方的夜空。

      “哼,”老者噴了噴鼻息,“還有人說,是因?yàn)槟切┏赃^樹木種子的鳥不愿在這兒拉屎?;蛘呤悄菐臀靼嘌廊税褬涠伎彻饬恕:?,狗屁文章。La Pampa,印第安語里的‘無木之原,自古以來,那兒就沒樹。你看現(xiàn)在,難道那些農(nóng)場主家里自己種的樹,就不叫樹嗎?”

      少年冷冷地看著他。老者走上前探出頭來,年輕的臉上,露出兩只冰冷而鮮紅的瞳孔。

      “其實(shí),草,也是會吃人的。”

      少年心想,我正是為此而來。

      “潘帕斯的牧草,是一種殘暴兇猛的野獸,長勢飛快,植株極高,根系廣達(dá),以至于樹木的種子一旦落進(jìn)它們的掌中,很快就會被吞噬,即便是能發(fā)芽,也會被牧草的根系所困,溺死在牧草細(xì)密葉片下面暗無天日的陰影里。而后像所有的尸體一樣,倒地,腐爛,變成牧草們鮮嫩可口的肥料……”

      少年從老者的肩上放眼望去,遠(yuǎn)近的山上,見不到一棵樹。隨風(fēng)起伏搖曳的漫山的蒿草,鮮綠的葉片,被風(fēng)掀起的暗綠色的葉背,還有根莖處幽深墨綠的陰影——在這片綠得詭異的世界里,在藍(lán)白的天空下、耀眼的陽光里,看不見黑色的土地、灰色的山巖,只有一望無際的綠色,甚至連拂過草間的風(fēng),都染上了綠色。少年低頭,在他腳下,依然是一片被踩倒的草,草汁染綠了他的木屐。在他身后,背起的手滴下血來。被血點(diǎn)染的幾叢青草,如同嗜血的怪物,搖擺著身姿,歡快地生長起來。

      “這世間,無情眾生的殘暴,更勝一籌?!?/p>

      第二天,清浦醒來的時候,天光還未亮,遠(yuǎn)處天空的晨曦剛剛泛起。清浦睡前吃了大把的安眠藥,卻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

      此刻,他掙扎著爬起來,腳步飄浮,滿眼的血絲。他搖搖晃晃地拉開門,光著腳,一頭扎進(jìn)了門前的雪地里。

      他用雪洗了把臉。他揉了揉眼睛,生怕一睜開眼,看到的還是夢中那一片綠得瘆人的天地。

      清浦在雪中干嘔了起來。

      晨風(fēng)拂過,清浦身上從房間里帶出的暖意,正嚴(yán)格地按照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一點(diǎn)點(diǎn)散進(jìn)這冬日的虛空之中,消耗殆盡??汕迤忠廊挥矒卧谘┑乩?,希望這堅硬的白色寒意能給自己帶來一些清醒。

      千羽聽見門外的動靜,裹著還沒系好的和服從自己的屋里沖了出來。她光腳踩著木屐,半跪在清浦身邊,拍著他的背。清浦喘著粗氣,四肢撐在雪地上,一動也不動。

      冬日山間的晨風(fēng)驟然呼號起來,千羽打了個寒戰(zhàn)。遠(yuǎn)處東方的天空晨光顯露,一道初升的陽光如同利劍一般,劈開厚厚的云層,照耀在積雪的山頂上。橫江猛地拉開門,大步走了出來。

      爺孫兩人把清浦扶進(jìn)橫江所在的廂房里,清浦哆哆嗦嗦地緊抱著火盆,如同一只冬日里貪婪取暖的貓。橫江泡了一大杯熱氣騰騰的濃茶,清浦一飲而盡。清浦這才斷斷續(xù)續(xù)地把昨夜的夢說了出來。

      二人聽完清浦的故事,臉色凝重地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道:

      “我也有夢?!?/p>

      還沒等三人繼續(xù)開口探討夢境,門外傳來了歡快清脆的木屐聲,是昨天接待過清浦和千羽的那個小姑娘。她站在門口輕巧地向三人施禮,用稚氣的童聲說道:“兩位客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請各位用餐之后起程?!?/p>

      清浦默默點(diǎn)點(diǎn)頭,三人都未說話。庵中送來了早餐,三人各自懷著心事,默默地拿起碗筷,直到吃完,都沒有人作聲。

      飯后,大家回到各自的房間換好登山的裝備,而后隨著小姑娘沿著庵中的小路,一路向山上走去。清浦沒想到,從山下看到的小小的尼姑庵,其中竟會是如此的曲徑通幽。

      在一處林中廢棄的神社前,昨夜的女子與黑衣人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清浦回身望向走過的路,稀疏的松林正伸展著掛滿雪的枝干,試圖擋住他的視線。這里是神社,清浦心想,這么說,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在尼姑庵之外了??磥磉@尼姑庵的后院與后山之間,并沒有明顯的院墻阻隔。

      黑衣人還是昨天的裝扮,黑色而單薄的西裝,看不出半點(diǎn)要去爬雪山的跡象。只有當(dāng)初在車站前掩人耳目的圍巾已經(jīng)撤了下來?;蛟S是妖怪不怕冷吧,清浦心想。清浦看到他臉上已經(jīng)戴上了面具。那面具初看猙獰,再看卻可笑。清浦壓住心中的想法,默默止住腳步。

      名叫輝夜的姑娘距那黑衣人不遠(yuǎn)不近地站著,身上穿的,是清浦第一次見她時穿過的那件過大的風(fēng)衣。她烏黑的頭發(fā)盤在腦后,晶瑩剔透的發(fā)簪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整個人似乎都耀著一層銀輝。她向三人點(diǎn)頭致意。黑衣人隔著面具,看到人到齊了,便轉(zhuǎn)身向后山走去。大家跟在黑衣人身后,默不作聲地踏雪而行。

      昨夜黑衣人離去時,千羽在院中見識過他的“無顏”,似乎是嚇壞了,緊緊地跟在爺爺身后,大氣也不敢喘。輝夜本來是走在清浦和橫江之前、黑衣人身后,只是走著走著,她慢慢地退到了隊伍的后面,拉著千羽并肩而行。

      “那能面(面具)叫作猿飛出?!w出的意思是,那能面上的眼球好像要飛出似的。注意看他的鼻尖?!?/p>

      走在前面的黑衣人轉(zhuǎn)過山路的拐角,向后望了一眼。清浦看到,那面具整個臉用金泥涂彩,眼球暴出,眼角上吊,嘴巴張得大大的,鼻子也是碩大。只是那鼻尖上,不知為何沾上了一團(tuán)毫不協(xié)調(diào)的鮮艷的油彩。

      “是紅的?!鼻в鹦÷曊f道。

      “是呢?!陛x夜說,“昨天我在庵中翻了半天,找出了一個最難看的,讓他今天戴上??刹恢獮槭裁矗裨缒悄苊娴谋羌馍?,被人涂成了紅的。你說,像不像馬戲團(tuán)里的小丑?”

      “啊?”千羽愣了一下,接著拍手笑了起來,“真像!”

      那面具本來是眉毛揚(yáng)起、雙目圓睜、嘴角咧開,完全是一副駭人的神情??赡潜羌庖槐煌考t,整個形象卻完全變成了馬戲團(tuán)逗人發(fā)笑的小丑。

      千羽拉著輝夜的衣服,壓低了聲音說道:“姐姐,他真像!”

      清浦的心中驟然暖了起來。那名叫輝夜的姑娘,看樣貌也不比千羽大多少,可心思卻是這樣的細(xì)膩而溫柔。橫江回過頭來,向她掃了一眼。

      山路蜿蜒崎嶇,好在并不算陡,而且腳下的雪是新的,并不滑。橫江走在黑衣人身后,清浦在橫江身后。兩個姑娘相互攙扶著走在最后面。

      “姐姐,你的簪子好漂亮啊,用什么做的???”

      “冰?!?/p>

      “啊?冰?”

      千羽這驚訝的一問,讓清浦的腳步停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會用冰做發(fā)簪呢?

      “嗯,是喜歡的人教的?!?/p>

      “哦……”千羽有意拉長了聲調(diào),“他沒來嗎?”

      “已經(jīng)入土了?!?/p>

      “啊——”千羽一聲驚呼。橫江轉(zhuǎn)過頭來,清浦沖他擺擺手,表示無事,可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凄涼。

      山間的空氣甜而微涼,清冽而澄清。遠(yuǎn)處山巒起伏的線條分明,如同是只用黑白兩色與陰影共同繪出的素描,線條清晰,一絲不茍,引誘著人停下腳步,騁目四望。

      “咦,姐姐你不戴手套嗎?”

      “是啊?!?/p>

      “不冷嗎?”

      “不會的。”輝夜淡淡地笑了笑,“他說過,在東京的冬天里,他從來沒戴過手套。后來,我們一起在群山之巔,那雙手每日與冰雪互搏,氣血貫注,卻也真的從來沒有凍壞過。”

      “哦……”

      “不信你試試?!?/p>

      千羽用牙咬著,脫下手套。她握住了輝夜伸過來的右手,只覺得透過被寒風(fēng)吹冷的皮膚,那手中隱隱透出沸騰的暖流和力量。

      清浦有意停了停,他回頭看著那兩只握在一起的、如雕塑般美麗而纖長的女孩子的手。千羽的手蒼白而纖細(xì),薄薄的血肉下,是若隱若現(xiàn)、如同蘭草葉般伸展的美麗的紫青色血管。而輝夜的手,纖長卻有力,她握著千羽手的姿勢,似乎還傳達(dá)著一種剛健的力量。

      兩人相視一笑。千羽縮回手,又伸手去抓離她更近的輝夜的左手。

      “啊!這么涼?!鼻в鹦÷暯械?。

      “不必在意,”輝夜淡淡地回答道,“是義肢。”

      “啊——”千羽倒吸了一口涼氣。

      “免色先生給裝的呢,跟真的一樣?!?/p>

      清浦心中咯噔一下,似乎剛剛有人猛地在他心里敲碎了一塊月下的薄冰。

      千羽甩掉另一只手套,把輝夜那義肢上冰冷的手捂在兩手中間,輕輕地呵著氣。千羽雖說是難過,可心里卻覺得與她親切了許多。或許因?yàn)槭且黄鸱窒磉^悲傷和喜樂的人,心會靠得更近吧。

      千羽呵出的白色霧氣在輝夜面前反復(fù)地升起又消散。輝夜臉上依舊是淡淡的表情,可清浦分明看見,在她眼中,有涌動的光華。清浦心中一陣難過,他轉(zhuǎn)過頭去,瞪著眼前的雪,沒有眨眼。

      有人在他心里,用一雙溫柔的手,小心地把那破碎一地的光華輕輕撿了起來。

      山坡并不陡,只是越向上走,積雪越厚。或許是因?yàn)槌D瓴换木壒拾?,清浦一邊費(fèi)力地跋涉,一邊想。他身后的兩個姑娘倒是如同親姐妹一般,相互攙扶、擠在一起壓低聲音悄聲說笑著。

      中午休息的時間,橫江在林間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生起了火。大家圍著火坐成一圈,吃著手中的飯團(tuán)。黑衣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山坡上,像一處太陽掃過之后,掛錯了地方的影子。

      吃飯的時候,千羽和橫江說起昨夜的夢來。

      千羽的夢:

      一個小女孩在路邊哭著。一身旅人行裝的少年停在她身旁,蹲下去,輕撫著她的頭,向她問起話來。在小女孩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少年聽清了原委:起初是家里的阿牛在山中走丟了,大姐只身去找,不見回來。于是二姐又去,再是三姐……一直到今天,七個姐姐都一去不返,急得她直哭。小女孩領(lǐng)著少年回到家中,家中只有啞婆婆和聾伯伯兩個人。聾伯伯把家中僅剩的一碗稗米飯端給少年吃,啞婆婆找出預(yù)備留給女兒出嫁用的縐紗為少年包扎斷指的傷口。少年像托缽僧一般接受完老兩口的供養(yǎng),坐在院中的竹凳上,吹起了尺八。喑啞凄涼的尺八聲在月下響起,連聾伯伯都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少年向啞婆婆借了一把鐮刀,和著斷指處止不住的血,在神社前的礪石上磨了,只身向山里去。啞婆婆流著淚,和聾伯伯、小女孩一起,為他送行。

      少年走了一天一夜,血流了一天一夜,長長的足跡后面,是長長的血跡,從殷紅到鮮紅。

      終于,少年來到了那處傳說中的山谷前。山谷外面,是青黃的衰草,而山谷里面,卻是一片妖艷瘋舞的綠油油的鮮草。在兩者涇渭分明的交界線上,少年見到了阿牛。

      阿牛伸長了脖子,去嚼山谷那邊綠油油的鮮草,而四只腳還站在這邊。它聽見少年走來,轉(zhuǎn)身望向少年。它的牙齒、頭顱和脖頸,已是一片森然的白骨;后半身卻還依然如常地覆蓋著血肉。它用兩只黑洞洞的眼窩望著少年,口中還在不停地嚼著,鮮綠的草汁流下它白色頜骨。

      少年望著它,嘆了口氣。他回身,用鐮刀割下一把枯黃的衰草,走到它跟前,遞到它嘴邊。

      阿牛繼續(xù)用它漆黑的眼洞茫然地望著少年。過了許久,它轉(zhuǎn)過身來,開始像從前在主人身邊那樣,用頭蹭了蹭少年的手背,嘗了嘗他手中的草。阿牛嚼了兩口,像是想起了什么,它不舍地抬頭望向村莊,慢慢地,一片片白骨從它頭上、頸上開始掉落,直到最后,站在那兒的,只剩下還覆著血肉的身軀和四肢。那細(xì)長的牛尾,還在屁股后面兀自來回地甩打著。

      少年皺了皺眉頭,高聲呵斥了一聲,而后在那牛臀上重重地一拍,那半截牛身子才像剛剛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死去一樣,后腿哆嗦著蹬了蹬地,咣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橫江的夢:

      夏日的驕陽炙烤著大地,連風(fēng)都是熱的。遍野的青草足有一人多高,在夏風(fēng)的吹拂下,如同一片綠色的海洋,波浪翻滾。就在那綠色的浪濤之中,一位少年正彎著腰,手持鐮刀,低著頭,忘我地收割著這比他還要高的青草。綠色的浪濤在他身邊奔流,他的身影不時被覆蓋在高高卷起的波浪之下。少年直起身子,瞇起眼睛望向熾熱的太陽,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肩膀,用力挺了挺腰。就在他周圍,在那起伏不定的綠色海浪之中,似乎還隱藏有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如同海面下往來穿梭的某種怪獸??缮倌瓴⒉辉谝?。他對著太陽眨了眨眼,又低下頭,割下一把整齊的鮮草。

      晚上,月光之下,萬籟俱靜。沒有蟲鳴,只有草間的風(fēng)聲,和一片瘆人的沉寂。少年盤腿坐在用今天剛剛割下的一捆捆青草搭成的草垛之上,吹起尺八。那尺八的聲音渾厚雄壯,如同戰(zhàn)場上沖鋒前的號角。風(fēng)住了,似乎連白天潛藏在綠色海洋中的怪獸,也停下了自己游走的腳步,專注地仰首傾聽。

      太陽又升起來。陽光下,那昨天剛割過的青草斷茬處,又開始飛快得拔節(jié)生長。幾乎如雨后的竹筍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生長著。那從昨日傷口處長出的青草新芽,在熱風(fēng)中搖擺嬉笑,像是在高聲嘲笑少年手中那柄陳舊的鐮刀。

      在草垛上肆意而眠的少年,翻了個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伸出手遮住眼前的陽光。過了一會兒,他一骨碌爬起來,摸起鐮刀,繼續(xù)不緊不慢地低頭割草。他先是把昨天割完后又新長出的鮮草再重新割了一遍,而后繼續(xù)向四周開拓新的戰(zhàn)場。

      新割下的草成捆地攤在一邊,在陽光暴力地捶打之下,開始從之前的鮮綠色變成暗綠,再變得金黃。于是在這片望不到頭的磨牙吮血的綠色海洋的中心,有了這一葉小小的金黃色的孤舟。

      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少年每天清晨開始割草,夜間吹響尺八。曬干的草被他整齊地鋪在地上,一層橫向,一層縱向,一層又一層。死后依然強(qiáng)韌的草,如同細(xì)密編織的棉被,活活地悶死了下面斬不斷、燒不盡的草根。時光往復(fù),晝夜輪替,少年揮舞起手中的鐮刀。這葉綠色海洋中的孤舟,開始慢慢向外擴(kuò)展,那日夜攪動的綠色風(fēng)浪已經(jīng)奈何不了它了。

      又是一日黃昏中,少年不慌不忙地扎好最后一捆青草,整齊地碼放好。他走到干草鋪就的露臺中央,扔掉鐮刀,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他口中咬著一根草秸,心滿意足地望向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天空。

      這時,那老者的面目倒現(xiàn)在少年的眼前。他低頭俯視著少年。老者壓住憤怒、向下彎起的嘴唇,在少年看來,反倒成了嘴角向上拉起的笑臉。

      “你想要什么?”老者俯身問道。

      “萊茵河的黃金。”少年答道。

      老者瞇起眼睛,緊盯著少年蒼白的面頰,眼下的肌肉不時抽動。接著,他拂袖而去。他大步走下枯草鋪成的、已有幾十席大小的露臺,隱入高大茂盛的草叢之中。

      又是一夜,月下,少年盤坐在干草上,雙目微閉,尺八的聲音響徹山谷。

      這時,從山谷兩側(cè),分別出現(xiàn)了兩個身影,向少年走來。一側(cè),是那長著年輕人面孔的老者。另一側(cè),是真砂町咖啡店中,那名叫“千羽”的少女,她腳邊還跟著一只三色的花貓。在那少女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立著一團(tuán)人形的影子,月光下,看不見面目。

      老者與少女向少年走來。他們從兩側(cè)同時踏上露臺,慢慢地走向少年。沿著露臺上干涸的斑駁血跡,他們一左一右來到他身邊。貓蹲在他跟前,仰頭望著他。

      “萊茵河的黃金,我給不了你?!崩险叩吐曊f道,“但你的鐮刀,也終結(jié)不了我?!?/p>

      少年只是忘我地吹著尺八,月光緩緩移動,少年指尖的鮮血順著竹管滴下,落在干草上,飛濺起的細(xì)小血花沾在貓白色的前爪上。

      “我知道?!币磺K了,少年淡淡地說道。

      “那你為何還要做?”

      “徒勞而已?!?/p>

      “徒勞?”老者皺了皺眉,“要說起來,古往今來,倒也都是如此?!?/p>

      “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日本觀點(diǎn),就是如此,這一切,都只是徒勞而已?!鄙倌暧靡滦洳羶舫甙松系难?,說道,“從宇宙的尺度來看,我們的生與死,只不過是億萬光年中一處微不足道的浪花而已。無數(shù)的文明興起又毀滅,無數(shù)的物種出現(xiàn)又消亡,我們可悲地孜孜以求地企盼著了生脫死,可到頭來,還是重歸于一片做著布朗運(yùn)動的粒子。”少年頓了頓,望向那片澄清的夜空?!巴絼诎?,都只是徒勞而已,不是嗎?不過——”少年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像一片劈進(jìn)冰中的月光,“我并不是日本人。在我出生的那片土地上,孟子有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所以這到死都‘憤青的‘中二老頭,始終都渡不過那片窄窄的日本海。而他的師爺爺就聰明得很多,雖然知其不可而為之,卻從來都是——只做不說。”

      老者眼中放出死一般的寒光。他眉毛一抬,望向?qū)γ娴呐ⅰ?/p>

      “你呢?”

      “赴約。”

      “能入此谷的,必不是凡人。我不想傷害你們?!?/p>

      “那就可以肆意傷害其他人嗎?”少年厲聲問道。

      “萬法寂滅,我只是向他們表法而已?!?/p>

      “呵。你知道,世間最蠢的人是什么樣的嗎?——癡人。他們對什么都一知半解,卻以為自己無所不知。”

      老者額頭上青筋跳動。

      “你們兩個人的命,我至少要帶走一個?!?/p>

      “我來。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又轉(zhuǎn)頭望向?qū)Ψ健?/p>

      “你嘛,”老者擰著眉頭看了看少年血跡斑斑的衣服搖了搖頭,又轉(zhuǎn)向千羽,“還是這小妹妹好??蛇@么美的人,怎么舍得呢?哎呀,真?zhèn)X筋,那么……就要你半條命吧。”

      說著,他張開了嘴,用力之大,幾乎連下巴都要脫臼。

      三色花貓一躍而起落在少年身前。它腰背弓起,渾身的毛倒豎著,口中哈著氣。

      那老者黑洞一般的口中,吐出了蛇一般長而鮮紅的舌頭,而那舌頭盡頭,又抖動著分出了愈加細(xì)長的兩叉。

      聽完故事,大家一陣沉默。

      風(fēng)吹過松林發(fā)出潮汐般的回音,松針上落雪簌簌。輝夜轉(zhuǎn)過頭去,望向山下雪中黑色的松林。

      清浦一直注意著她,她臉上始終是淡淡的、哀傷的神情,可當(dāng)千羽講到那少年指間的血在身后流了一路,清浦卻看見,她面無表情地低著頭,右手卻絕望地緊緊抓著風(fēng)衣,急遽地顫抖著。那纖細(xì)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如同溺水的人攀住了浮木,指尖用力到幾乎要迸出鮮血。

      清浦望著她的手,才知道,她正是用全身在哭泣。

      清浦仰頭,望見遠(yuǎn)處明朗的天光映照著山林,遍野蒼翠。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他感覺到橫江深沉的目光似乎正抗拒著寒風(fēng),用力掃視過來。清浦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他正在意味深長地注視著輝夜。

      還沒等清浦懂讀那目光,黑衣人催促起程的聲音就在大家腦海中響起。橫江垂目起身,用雪蓋滅火焰,大家收拾好東西,排著隊向山坡走去。輝夜默默地跟在最后面。

      轉(zhuǎn)過山坡,就能看見山背面大片的松柏林了。再向下,是一片幽暗的山谷,谷中隱隱透出白雪的顏色。

      黑衣人飄在前面,大家跟在后面,誰也沒有說話。

      高大密生的松木柏木把光線切割得支離破碎,腳下的雪松軟綿密,不時還能看見小動物的足跡。清浦的登山杖不時陷進(jìn)凍得并不結(jié)實(shí)的腐殖土里,隊伍行進(jìn)得并不快。

      大約下午四點(diǎn)的時候,曲折回環(huán)的下山路線已經(jīng)走了一多半。而后寒風(fēng)驟起,樹枝猛烈地?fù)u擺起來,樹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起了一場新雪。天色暗了下來,大片的烏云如同大軍壓境,遠(yuǎn)遠(yuǎn)地遮住了西天的太陽。

      隊伍隨著橫江的腳步停了下來。黑衣人轉(zhuǎn)身用他沒有五官的臉隔著面具“望向”大家。接著,他轉(zhuǎn)了個方向,向密林深處走去。

      大家在林中的神社里安營扎寨。橫江從背包中拿出蠟燭,在神社的四角點(diǎn)上。輝夜幫著千羽生火。清浦抬頭,望見那神臺上擺放的,不是神像,卻是一把生銹的鐮刀。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狂風(fēng)吹得窗子咯咯作響。清浦從隨身的筆記本中撕下紙來,墊在窗縫間。千羽把飯團(tuán)分給大家,就著火盆和蠟燭暗弱的光亮,大家默默地吃著,沒有人有心情說話,只有橫江不時清嗓的咳聲傳來。

      用過飯,清浦本想出去走一走,只是一道閃電閃過,寒風(fēng)吹雪,逼得清浦緊緊地拉上了門。

      “稀奇哪,大雪天還打閃?!鼻迤粥哉Z道。

      借著剛才的閃電,他看見黑衣人飄浮在神社前的雪地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只懸垂在海水中的死魚??耧L(fēng)吹過,連衣角都紋絲不動。

      清浦搖搖頭,那外面閃電照耀下的影像還映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你說那無臉男,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清浦蹲在橫江身邊小聲地問道。

      “難說。”橫江拉著臉,完全沒有聊天的興致?!盎蛟S是他化做在天的天主?!?/p>

      “啥?”

      “就是魔王波旬。”

      “?。俊?清浦張大了嘴巴。

      “要不就是外星人。說不準(zhǔn)。但肯定不是我們這個世界,至少不是現(xiàn)在這個世界里的東西?!?/p>

      橫江擺擺手,清浦也不再追問。只是他原本垂下的眼睛卻從他那兩道濃重的白眉之下抬起來,目光射向輝夜的方向。清浦轉(zhuǎn)頭望去,她正在和千羽一起蹲在地上,把坐墊分開,好讓大家鋪展睡袋。當(dāng)清浦再回頭看向橫江時,他已經(jīng)低下頭去,在全是灰塵的跪墊上挪了挪屁股,閉目調(diào)息,不再說話。清浦完全摸不著頭腦,腦中甚至比剛才還要混亂了。

      千羽替清浦把睡袋鋪好,她自己的睡袋鋪在清浦的旁邊。另一邊,橫江用密宗正坐的姿勢雙腿并攏,雙手結(jié)印,重心壓在腳腕,跪坐在坐墊上。清浦走過去,把睡袋拉開,披在他身上。清浦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當(dāng)年在火車站時,橫江一把扯下斗篷披在清浦身上的情景。

      輝夜向清浦和千羽道過晚安,也披著睡袋在跪墊上坐下。只是她的坐姿,是漢地佛教傳統(tǒng)的五心朝天的跏趺坐。清浦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兩個人。橫江也睜開眼睛,疑惑地望著輝夜的身影。當(dāng)發(fā)現(xiàn)清浦又看在他,他便斂回目光,輕咳了兩聲,抖了抖長眉,垂首調(diào)息,一臉的高深莫測。

      清浦頓時覺得好像看到了一只正打算結(jié)繭的蠶,一看見清浦,便立刻兀自緊緊地關(guān)上房門、掛起了“免擾”的招牌。清浦訕訕地笑了笑,鉆進(jìn)自己的睡袋里。在他身邊,千羽小小的腦袋從睡袋里露出來,正側(cè)著頭熱切地注視著他。清浦伸出手來,替她把肩膀處的睡袋掖好。末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過了一會兒,才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拍了拍。

      “晚安,金絲燕?!?/p>

      “晚安,小雨燕?!?/p>

      清浦的夢中,夏夜的暖風(fēng)吹起,綠色的海浪洶涌澎湃。干草鋪成的露臺上,另一位千羽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比創(chuàng)世之初還要久遠(yuǎn)的混沌之神,封我為人。哈哈哈哈——”

      那年輕模樣的老者收起長長分叉的舌頭,一副被人愚弄了的表情。隨著一聲尖嘯,他突然暴起,躍向空中。

      遍野的月光被當(dāng)空遮起。沒見他落地。他們抬頭,就在他們的頭頂上,一條幾人高的大蛇正口吐長芯,低頭俯視著他們。那蛇的鱗片上長滿了污青黏膩的水草一般的雜草和青苔,渾身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少年站起身來,昂首挺立,向空中喊道:

      “君可待我否?”

      那大蛇愣了愣。

      沒等它回答,少年向大蛇鞠了一躬。大蛇向后仰了仰,月光重新灑下來。

      少年蹬掉木屐,緩緩脫掉和服上衣,赤腳站在干草上。月光下,他蒼白的皮膚閃著銀光,胸前和雙臂上,隆起的肌肉線條分明。他把衣服舉到唇間,用牙齒咬住,用力一撕。嘩啦的一聲,接著,又是一聲。裂衣之聲,四野分明。

      少年跟前的三色花貓收起尖牙,蹲坐在一邊,歪著腦袋溫柔地注視著他,一雙圓圓的眼睛里盛滿了涌動的月光。

      少年把撕開的衣服接成繩索,一端綁住鐮刀,而另一端,拴起一只木屐。他又用布條束起散在腦后的頭發(fā)。

      少年一手握起鐮刀,一手拎著鞋,沖千羽咧嘴笑了笑。接著,他轉(zhuǎn)過身去,站在千羽身前,挺胸向那空中的大蛇喊道:

      “蛇太郎!黃帝當(dāng)年,應(yīng)該只斬了你一顆頭吧!”

      那蛇頓了頓,又暴怒地?fù)u起頭來。在它兩側(cè)的陰影里,又長出了其他的蛇頭來。

      少年向前一步,一手高舉鐮刀,一手提繩索,把千羽擋在身后。在他們前面,八顆碩大的蛇頭凌空搖擺,它們共用一個身子,卻又有各自的尾巴。

      少年揮舞著手中的繩索,那拴在繩上的木屐在空中飛旋。

      大蛇的一顆頭砸下來,張開的大口向少年咬來。少年一閃,手中的木屐猛然飛出,與大蛇伸出的長長的毒牙迎面相碰,那細(xì)長尖利的毒牙被木屐硬生生地敲斷了。大蛇的頭一歪,摔在地上,張開的嘴中,毒液灑在干草上,嘶嘶地冒著煙。它口中的另一枚毒牙被露臺上成捆的干草鉤住,一時抬不起頭來。少年向前一躍,落在那顆蛇頭的頸后。他鐮刀高舉,身體一沉,把鐮刀深深地插進(jìn)了蛇頸之中。鐮刀不長,甚至割不斷蛇頸。少年只長長地劃過一道,立刻收刀,向后躍去。

      與此同時,那花貓飛身一躍,利爪飛揚(yáng),速度之快,看不清動作,只見月下有一道長長的血從蛇眼中飛出。

      大蛇掙扎著拖回蛇頭,卻發(fā)現(xiàn)那顆頭顱已經(jīng)舉不起來了,一只眼睛也瞎了。它垂在另外七顆搖擺的頭中,礙事卻又不能自斷。

      大蛇其余的頭顱向少年瘋狂地襲來。少年把千羽推下露臺,他手中用破布和木屐做成的鎖鐮在身邊揮舞,劃出的兩個圓如同兩面盾牌,護(hù)在左右。大蛇的頭顱砸在露臺上,少年與貓在蛇頭之間閃轉(zhuǎn)騰挪,一時草屑紛飛,滿目狼藉。

      少年靈巧地躲避著,手中的木屐和鐮刀不時在蛇頭的頰窩和頸后耳柱骨上敲打劃割。貓飛身旋轉(zhuǎn),利爪向蛇眼抓去。大蛇的蛇頭不時撞在一起,相互擊打著。終于,大蛇抬起許多的頭,惱怒地晃了晃身子,又變成了一頭一尾的模樣。

      大蛇緩緩扭動著身子,口吐長舌,一只眼流著血,向少年游來。它身下的鮮草,被粗重的鱗片碾成了青汁。

      大蛇在少年身前抬起頭來,向后仰著,粗壯的脖頸在空中左右搖晃。突然,它張開嘴,像射出的箭一般朝少年撲來。少年向旁邊一撤,飛身躍起。大蛇倒刺叢生的大嘴從他身邊掠過。少年反手一壓,把鐮刀插進(jìn)它的上腭。而鎖鐮帶著木屐的另一端,被大蛇吞進(jìn)嘴里。

      大蛇縮回身子,干嘔著,鎖鐮卡在它嘴中的倒刺里。

      大蛇向另一側(cè)游去,少年手握空拳,與它對峙。貓弓著身子,守在他身邊。大蛇張開嘴,向少年撲來。少年正要舉手,可那大蛇身子一縮,巨大的尾巴甩打而來,卻是朝千羽去的。少年一愣,接著飛身一撲,擋在她身前。大蛇收住巨大的頭顱,長尾從身后卷來,那尾巴盡頭,卷著一把劍,寒光四射,凌空而來。那劍帶著尖嘯聲從少年肩頭劈下。

      當(dāng)!

      少年胸中一悶,一口血噴了出來。就在那劍光落在少年肩頭的時候,月光之下,一片銀輝閃耀,如同一面堅不可摧的盾牌,擋在了少年背后。劍光與銀輝相撞,發(fā)出鏗鏘的鳴響。巨大的沖擊把兩人撲倒在地上,大蛇也歪向一邊。

      “但有月光處,我與君同在,生死不相離。”

      貓緩步走到少年跟前,低下頭,溫柔地輕輕舔舐著他嘴角的鮮血。

      在少年踏進(jìn)這永恒的詛咒之地、沿著時光之河逆流而上之時,就曾有人這樣在他耳邊輕聲說過。于是,那片月光連同一片銀色的力場,也一同被封印在了這詛咒里。

      少年踉蹌著爬起來,他搖晃著走到面目全非的露臺前,在干草中翻出尺八。一番混戰(zhàn),那尺八背面被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傷痕。

      他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舉起胳膊,用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接著,他坐在地上,嗚嗚地吹起了尺八。

      斷指少年的尺八聲響起,是與千羽截然不同的風(fēng)格。清浦聽見的,是天地之間渾然一片的刀劍錚鳴聲、金戈鐵馬聲、蕭索肅殺聲。

      十五歲的少年吹響尺八,一尺八寸長的竹管中,低沉的共鳴聲響徹山谷,如同戰(zhàn)場上吹起的低緩牛角聲,沉悶的共振動地而來。那大蛇聞聲起舞,身不由己。月下的少年面色慘白,左手小指的斷指處,鮮血滴下,漫過尺八斑駁光滑的竹面,浸入背面那長長的劃痕,落進(jìn)密密的干草叢中。

      輝夜的夢中,一輪圓月遍灑清輝。

      大蛇說:“你奈何不了我。人間的音樂與生命,都是負(fù)熵的,終歸于我?!?/p>

      少年笑了,說:“你聽?!?/p>

      尺八聲響起,大蛇搖頭晃腦地打著拍子。

      “我問你,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熵增否?”

      大蛇停住搖擺的頭顱,愣了一下。眼前的少年還在猶自垂目吹著尺八,可它腦中卻另有一個同樣的少年站在它面前,背起一只手,朗聲問它。

      “否?!?/p>

      “我再問你,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熵增否?”

      大蛇遲疑了一下,在腦中盯著面前的少年。

      “否?!?/p>

      少年在它腦海中的形象聳了聳肩。他俯身撓了撓腳邊的貓,那貓正如同人一般,垂著雙目,盤起兩條后腿,挺著身子,兩只前爪抱在腹前,跏趺而坐。

      尺八聲繼續(xù)響著,如同海風(fēng)拂過岸邊陡峭的山石。

      大蛇腦中盤旋著無數(shù)的猜測,它對面前的少年說:“我就是幻滅,你奈何不了我。”

      少年輕松地笑了笑。尺八的聲音傳來,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海岸邊無數(shù)嶙峋的風(fēng)洞一齊發(fā)出嗚咽的悲鳴。

      大蛇感到自己的身體隨著那聲音一同在震動。

      “世間的音樂是負(fù)熵,從空氣到鼓膜,所有的震動終將歸于平寂。但那只是音樂的形式,不代表音樂本身?!?/p>

      “不,我就是幻滅本身,你奈何不了我?!?/p>

      少年抬頭向上望了望,大蛇隨著他的視線抬頭,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海上空,竟也懸起了一輪金色的月亮。

      少年笑著問它:“我說過,要?dú)缒銌???/p>

      大蛇不解地望著對面的少年。

      “你知道,念佛一事,為何要都攝六根嗎?”

      少年話鋒一轉(zhuǎn),那大蛇冰冷的目光中又平添了一絲茫然。

      “眼耳鼻舌身意——心猿意馬,要降伏它,并不代表必須要?dú)缢??!?/p>

      少年笑了笑,突然用日語念起了心經(jīng)。

      輝夜的心驟然縮了一下。許多許多年后,這眼前少年在那片繁星璀璨的南美高原上,為她誦經(jīng)的聲音又在耳邊高聲響起。她隨著他,用他那時用過的古漢語的聲調(diào),和著日語中音調(diào)相似的漢字古音,輕聲誦讀了起來: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突然,大蛇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

      “不好——”

      那尺八的聲音散入高高的草叢中,漸不可聞??赡切蓞s依然盤踞在大蛇的心中,耦合進(jìn)了它自詡為虛空的身體。

      “要戰(zhàn)勝一個人,或是一位神,就一定要?dú)缢麊幔俊?/p>

      少年的聲音伴著尺八的旋律在它身體中橫沖直撞。大蛇扭動著身子,想壓制住與那聲音一起的共振。

      月光下,少年斷指處的血滴下來,落在輝夜的心間,令她心如刀絞。

      月光下,少年斷指處的血滴下來,落在暗綠的草間,掙扎的大蛇突然明白了——至少是明白了這少年的處境:

      他被困在一處沒有波瀾的逆熵場中,時間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切都是他剛剛踏入熵場時的狀態(tài)。從那一刻起,他就成了這逆熵場的永世之囚。他的青春、他的痛苦、他所有的感觀和狀態(tài),都永遠(yuǎn)地定格在那一剎那,如同一只踏入松脂的蟲子,被一團(tuán)凝固的時間包裹成了活標(biāo)本。所以,他傷口的血從未止住。

      “不——不不,我可以幫你,幫你打破詛咒。我就是混沌,我就是虛無,我比創(chuàng)世更早,我比毀滅更久。我可以讓你不必再受這永世的痛苦……”

      少年抬起滴血的手,低頭看了看傷口。斷指如新,血流如初。

      “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她回答說,我要死?!?/p>

      這是艾略特的《荒原》,成人之后的少年曾為她念過,那時她依偎在他的懷中,仰望著山巔雪后初霽的上弦月,卻全然不知他此刻的愴然。

      少年念著詩句,抬頭望向大蛇,說:“你以為永生不死,是好事嗎?就不需要代價嗎?”

      “我的詛咒,還不能解?!?/p>

      大蛇的尾巴高高舉起又落下,重重地拍打著地面。它的身體開始僵硬,頭腦變得遲鈍。千羽走上前來,她的手搭在少年的肩上,伴隨著尺八聲,她身上的半個逆熵場,開始流入大蛇的身軀。

      《虛鈴》,是唐代奇僧普化禪師徹悟之后用以度化眾生的鐸鈴之音,以尺八重演?!昂螢槟鶚??不生不滅。聲音終將淡去,但其中的真義,卻永不磨滅。我不必毀滅你,因?yàn)槟憔褪菤绫旧怼N抑皇窍胪W∧?,留住這片雪國,僅此而已。我知道,就連停留本身,也是熵增的,也有終了的一天。但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你會被定在這兒。不增不減。”

      “一直都在疼嗎?”千羽的夢中,那名叫輝夜姑娘小心翼翼地托起少年的手,他面色蒼白,指間的血落在她的手心里,染透了她的心?!疤蹎?,還是會麻木?”

      那種感覺,是疼嗎,還是已經(jīng)麻木了?少年仰頭望向夜空,那從洪荒之初一直到今天從未停歇過的痛苦從他指間傳來。

      那姑娘捧著他的手,淚眼婆娑,大滴的淚水落在他的手上,又混著他的血,流進(jìn)自己的手中。

      少年低頭,看著這姑娘。嚴(yán)格地來說,在他度過了這幾乎要有亙古之長的十五歲之后,還要再過許多年,才會真正遇到她。只是那姑娘為他心疼的樣子,讓他自己也驀地心疼起來。他牽起她冰涼的左手,貼在自己的胸口,在那里,年輕而健碩的心臟,正用熱血沸騰的溫度溫暖著它。

      透過那只撫在他胸口的仿生機(jī)械手,她卻發(fā)現(xiàn),他有力的心跳正沿著那冰冷的仿生骨骼和自己的血肉,一路傳導(dǎo)而來,和著自己加速的心跳。從生到死,不論是他的,還是她的,他們都未曾這樣親切地相觸過。

      “因?yàn)椴还苁窃谝黄鸫龓仔r還是幾十年,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啊?!?/p>

      清晨的山谷之中,霧氣升起。在這綠色的海浪中,少年的尺八聲,仿佛還在隱約回蕩。

      橫江的夢中,一位僧人正踏浪而來,他舉目四望,碧波千頃,濃霧四合,茫然若失。南北四維,上下虛空,似乎永遠(yuǎn)都沒有盡頭。他焦急地四處張望,走了兩步,又退了兩步,方向盡失。

      終于,他閉起眼睛,細(xì)聽那風(fēng)聲。就在這風(fēng)聲之中,傳來了兩位少女的對話聲。

      “那到底是什么?”

      “相柳、濕婆、那伽、八岐大蛇、阿波菲斯、海德拉、宇宙的盡頭。當(dāng)然,你也可以叫它——熵,或者說是失控之熵。就如同這星球上崎嶇不平的重力一樣,熵,也并不總是恒定。它是黑衣人逆溯時間之河、求諸于斷指少年,所希望能戰(zhàn)勝的對手?!?/p>

      “那貓呢?”

      “騶虞、開明獸、貓又、斯芬克斯、塞赫麥特、貝斯特、凱特西——是許多年之后折返而來的另一個我,只是現(xiàn)在看來,反倒不像是正經(jīng)貓。”

      清風(fēng)吹過,少女的聲音連同一聲略帶不滿的貓叫聲消失在風(fēng)中。

      僧人重新閉起眼睛,傾聽尺八的聲音。就在那片嗚咽錚鳴之中,少女最后的話隨風(fēng)飄來——

      “你的記憶,還停留在我腦海的底層。如果說AI也有輪回,那么,你或許就是我的前生……”

      一曲終了,一曲又起。二曲終了,萬籟俱寂。

      僧人再度睜開眼,他已從漫天的迷霧之中走出來,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寮房之中。窗外月華滿天。他伸手搓了搓臉,起身下座,鋪紙研墨,把夢中所聞的尺八曲速寫下來。

      一曲終了,一曲又起。二曲終了,萬籟俱寂。

      擱下手中的筆,他細(xì)聽著窗外的蟲鳴聲。接著,他又重新拾起筆來,在兩曲的開頭,分別寫上了題名——

      《虛空》《霧海篪》。

      至此,東傳日本之后,尺八的古傳三曲終于補(bǔ)全。

      第二天,清浦一醒來,就爬起來跑到神臺前去看那把供奉的鐮刀。千羽看到他,也跑了過來。他倆對視了一眼,那鐮刀之下,拴著長長的黑紅色的布條,布條盡頭,是一只已經(jīng)掉落了屐齒的陳舊木屐。這正是他們夢中所見的那把“鎖鐮”。

      吃過早飯,繼續(xù)上路。天光大亮,碧空如洗。昨夜的新雪鋪地,瑩然皎潔。

      大家昨夜共同的夢,成了這幾天夢魘的終結(jié)。隊伍步履矯健,向山下走去。在山谷入口處,千羽停了下來。她向四周望了望,說:

      “應(yīng)該就是這兒,阿牛吃草的地方?!?/p>

      清浦用登山杖四處戳了戳。撥開的雪下,都是被壓彎的枯黃色草秸,沒有可疑之處。

      再往前走,山谷中間,遠(yuǎn)遠(yuǎn)地立著的,是一尊雕像。大家跟在黑衣人身后,一直走到離那雕像的不遠(yuǎn)處,又隨著黑衣人停了下來。隊伍停止了前進(jìn)的腳步,只有輝夜走上前去。

      這里正是客棧掌柜所說的“古跡”。

      “水君啊……”輝夜顫聲道。

      聽到那聲音,清浦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他想起了冬日陽光下,凝在檐角冰凌尖搖搖欲墜的一滴雪水。

      那雕像立在一整塊巖石上,巖石上覆著積雪,輝夜正站在雕像的面前。雖然雕像的個頭略矮于她,但因?yàn)閹r石的緣故,卻又比她高出了一頭還多。

      輝夜上前,從緊裹著的風(fēng)衣中,伸出一只雪白的顫抖的手,舉向那雕像的面頰。那雕像正微仰著頭,望向天空,臉上還殘留著些許積雪。他一只手豎掌在胸前,像僧人那般做行禮狀,另一只手微提在腰間,手中握著一把鐮刀。

      輝夜的手輕輕捧著雕像的面頰,抬頭深情地仰視著他。她烏黑的發(fā)髻盤在腦后,那上面插著的,正是他教會的用冰做的發(fā)簪。發(fā)簪上面,是融化后薄薄的一層雪水,正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晶瑩欲滴。

      她癡情地望著那雕像,口中輕聲呢喃,似乎在訴說著只有在戀人之間才能聽懂的話語。她的手從那雕像的臉上垂下,輕撫過雕像的脖頸、胸口,然后停留在他握住鐮刀的手上。她低下頭,握著他冰冷的手,輕撫著他斷指的傷口,淚水奪眶而出。清浦發(fā)現(xiàn),那雕像的手上,缺失了半截小指。

      淚水落下,如同晴空墜下的雨滴。在清浦心中,那垂在屋檐下的冰凌正紛紛融化,清澈的雪水在檐前隨著淚水滴落。

      她踮起腳尖,撫落那雕像肩頭的殘雪。她脫下身上的風(fēng)衣,披到那雕像身上。她仔細(xì)地替他翻折好領(lǐng)口,理平胸口的褶皺。清浦看著輝夜纖瘦的身軀在雕像前忙碌著,想起了在玄關(guān)處送別丈夫離家的妻子。

      衣服整理好,輝夜向后退了一步。清浦發(fā)現(xiàn),這風(fēng)衣與那雕像正好合身——只是多少顯得略長、略大一些罷了。然而,總體來說,不論是大體輪廓還是板型,簡直就是量身定做的——清浦心想,這眼前的雕像,就是這風(fēng)衣主人年少時的模樣吧。

      輝夜抬頭凝視著身披風(fēng)衣的雕像,她嘴角牽動,似乎是在努力微笑,可淚水卻滾滾而落。她后退半步,低頭彎腰,向那雕像深深地鞠了一躬。清浦看見,她肩頭抖動,久久沒有起身,巨大的悲傷正在被她埋入心底。

      終于,輝夜起身,向清浦無力地笑了笑。

      清浦默默走過去,把她的背包放在雕像旁邊的雪地上。輝夜向他行禮,他沉首回禮,又默默地原路退了回去。

      輝夜脫掉鞋子,露出雪白的足袋。她把鞋子在一旁整齊地擺好,然后端正地跪坐在雕像前的雪地上,拉開背包,從背包中取出茶具。她不緊不慢地把帶來的茶具一件接一件地擺在那雕像的腳下。

      茶具擺好后,輝夜起身,向不遠(yuǎn)處的松林走去。她沒有穿鞋,一塵不染的潔白足袋踏進(jìn)白色的雪中,動作輕盈得像一頭第一次經(jīng)歷初雪時節(jié)的小鹿。地上的積雪中,她小小的足印留在上面。清浦看見那足印甚淺,像是連雪都不忍心見她這樣赤足行走在這冬日的山間。

      姑娘在林中徘徊了一段時間。清浦目送著她遠(yuǎn)去,身后留下了一串輕巧的腳印,從她起身的地方,甚至都能清楚地數(shù)清她纖細(xì)的腳趾。他望著她剛才跪坐的地方,在那里,雪地上,她雙膝并攏跪坐的壓痕還在,甚至連衣間的褶皺都清晰可見。清浦想,多像是檐下等待春燕歸來的一處舊巢。

      輝夜回來的時候,清浦見她懷中抱著撿拾的幾段枯敗的松枝。返回時,她走在舊時足跡的旁邊。兩列腳印蜿蜒并行,相依而去,從容而回。多像是一只乖巧的小貓剛剛走過的路啊,清浦望著那足跡,足印清晰,落筆有神,毫不拖泥帶水,也不曾踩壞別處。清浦發(fā)現(xiàn),一只小小的飛鳥跟在她身后,在空中猶豫了一番,四處尋找落腳之處。終于,它在不遠(yuǎn)處的腳印之中落了下來,似是不忍心在這純白天地中多踏一步。

      “永愿如履綦,雙行復(fù)雙止?!?/p>

      清浦想起了白居易的詩。在日本,他是最有名的中國詩人。

      輝夜重新回到剛才跪坐的地方坐下。只是方向朝向松林,不再朝向雕像。輝夜用手理了理壓在膝下的衣服,在雕像斜前方清理出一小片無雪的地面,把松枝堆放在上面,又在上面支起了小小的鐵壺。她從背包中取出火柴,小心翼翼地劃著火柴,去點(diǎn)燃枯枝。一直浸在雪中的枯枝很難被引燃,火柴也受潮,劃過幾根之后,剩余的火柴再也點(diǎn)不著了。

      輝夜把拉開的火柴盒和受潮的火柴扔到枯枝上,肩頭沉了下去,像是在嘆氣。清浦的手在身上四處摸索著,又在心中大聲地罵自己,自從戒煙之后,連火機(jī)也不帶了,只有一只從不離身的煙斗,不時叼在牙齒間,慰藉一下茫然若失的唇齒。清浦的目光望向橫江,卻發(fā)現(xiàn)那已摘下面具的黑衣人正向他搖頭。

      輝夜側(cè)過身來,從背包里取出一只用粗布包裹的不大的黑陶碗。陶碗表面粗糲,漆黑的色彩中,還帶著幾筆肆意涂抹的黃褐色。真奇怪,清浦想,這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筆,單看那幾道粗獷的筆畫,就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懷素的狂草。在茶碗的尺寸之地,大開大合,當(dāng)仁不讓,讓小小的茶碗,竟然也有了遠(yuǎn)超其體魄的巨大氣場。

      那黑色茶碗在輝夜手中,似乎顯得分量不輕。她把碗反扣在手中,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敲擊著碗底。她揭起碗來看了看,搖搖頭,然后一只手罩住碗,握緊,另一只手?jǐn)n住碗口。接著,她身子猛然地一沉,清浦見那拿碗的手極速地抖了一下——準(zhǔn)確地說,是甩了一下。清浦聽見一聲細(xì)弱的脆響,一整塊在碗中凝成的冰落在了她手中。

      “啊!”清浦不由得嘆了一聲,“竟然還有這種功夫?!?/p>

      輝夜把碗放在身邊,挪開鐵壺,用手拿住那塊冰。冰塊的底部正是碗底的形狀——半個圓球的凸面鏡。輝夜舉著那塊冰,抬頭向上望了望。冬日清澈的陽光從冰中穿過,聚焦成一處炙熱的光點(diǎn),落在火柴盒上。

      輝夜端正地坐著,一只手按在腿上,一只手在前舉著冰。她微微低著頭,那姿態(tài)如同一位對弈中的棋手,目光內(nèi)斂,垂視棋盤,持子的手橫在半空,正待落下。

      只是那顆棋子一直未落,正如同清浦寫過的那些未曾結(jié)尾的殘篇斷章。冰握在輝夜手中,卻一直未被她的體溫融化。清浦這才想起來,那正是黑衣人為她裝上的、簡直與真手無異的義肢。

      萬物寂然,都屏息等待她落子無悔的一聲脆響。一行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輝夜靜靜地正坐在雕像前面的雪地上。若不是大家呼吸時,鼻尖還有一團(tuán)凝起的水汽,怕真是都與那雕像無異了。而清浦注意到,此刻,輝夜鼻前,連呼出的水汽也不看見了。

      那小鳥把秋日貼膘后變得圓滾滾的身子縮在輝夜的足印中,歪著頭,側(cè)出一只眼睛來,好奇而專注地盯著輝夜的動作。

      莫不是入定了,清浦心想。

      突然,那冰下的枯枝上驀地騰起一陣煙霧,火苗從火柴盒上躥出。從上空看去,白色的雪地上,幾段還帶著飛白的枯墨堆疊。在那枯墨之上,一點(diǎn)明亮的火光燃起,正像一攤澆下的銅水,從上向下,在堆起的枯墨上慢慢洇開。

      啊……清浦心中釋然地舒了一口氣。

      姑娘把壺重新架放在火上,伸手把冰放了進(jìn)去,蓋上壺蓋。

      “呵!”清浦嘆道,“竟是如此!那本是用來點(diǎn)火的冰,又會被自己點(diǎn)燃的火焰所融化?!?/p>

      輝夜用另一只手握住那持冰的手,輕輕活動著僵硬的關(guān)節(jié)。清浦看著輝夜互握在一起的兩只纖手,似乎看到了兩只在冰湖上長頸相交、耳鬢廝磨的鶴。

      輝夜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輕輕抖開。清浦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手帕只有半幅,還有被火燒過的焦痕。輝夜小心地疊起手帕,端起茶碗,仔細(xì)地擦拭。茶碗在輝夜手中輕緩地轉(zhuǎn)動,手帕從上面緩緩拭過。輝夜低著頭,仿佛視野之中,僅有此一物。清浦大氣不敢出一聲,他的心,也被全然地降伏了,此刻,在他的世界里,也只有這一雙手、一只碗,和這半幅手帕。

      直到一聲長而尖脆的鳥鳴聲從遠(yuǎn)處傳來,清浦仿佛是剛從夢中醒來。

      是鶴唳之聲,清浦心想,據(jù)說,鶴鳴的聲音極為通透,能上達(dá)天庭。這一聲鶴唳在山間回蕩,聲波在山谷中往返跌宕,聲音漸小,卻愈傳愈遠(yuǎn)。

      輝夜放下碗,用茶匙從茶入中取出一匙碧綠的茶粉,傾入碗底。

      冰水沸騰的聲音傳來,壺中水開了。輝夜從壺中取出一勺水,倒進(jìn)碗中。她拿起倒放的茶筅,伸進(jìn)碗里,快速地飛旋著打起茶粉。清浦注意到,與常人的動作不同,輝夜手速極快,而且不僅是手腕、手臂在動,而是整個身子似乎都在隨著手上的動作在飛快地震動。

      不知輝夜身上的,是什么功夫啊。清浦想。在火車上,那個連玻璃窗都關(guān)不上的小姑娘,此刻,卻又像是武道之中功力深厚的行家。

      或許是因?yàn)楸瘋木壒拾?,那令人無力的悲傷。那種面對命運(yùn)巨輪的深深無力感,清浦從記事起,就一直深刻地懂得。而此刻,在這寂然的茶道中,輝夜似乎又找回了從前的能量。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能得……

      清浦想起古書上的話,好像也是這么說的吧。

      這一碗茶,似乎打得格外的久。碗中茶沫四起,青翠的色彩,讓她想起了大洋彼岸的那個雪國,那個南美洲群山之巔的雪國,只屬于他與她的雪國。潔白的雪下,是蒼翠的松林,只要拂卻枝葉上的積雪,就是春天的色彩。

      記得小時候,在山間的雪后松林中,那早已長大的少年,與她同站在一棵巨大松樹下。他的手輕撫著樹干,像是在與松樹道早安。接著,他后撤半步,身體一沉一抖,那不曾離開樹干的手,竟然推得那樹兀自搖晃了起來。她仰起頭,看著雪花重新洋洋灑灑地飄下來。松樹搖擺著枝葉抖落了一身的殘雪,重新露出被洗刷一新的青翠。他抱起她,她咯咯咯地在他的肩頭仰頭笑著。

      他對她說:“看哪,這就是要送給你的春天?!?/p>

      后來,她尋了棵小樹,也像他一樣,煞有介事地用力推了推。那小樹似是略表敬意地輕微晃了晃,抖落了些風(fēng)吹下的枝間殘雪。她努著嘴,氣鼓鼓地瞪著小樹。他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抱起她。她伸出小手捂住耳朵,可他那嘹亮的笑聲還是在耳邊,跨越山海而來,震得她耳膜生疼。

      隔著這片浩瀚的太平洋,她想起了在安第斯山脈冰雪覆蓋的群山之巔,在那間小小的木屋里,他盤坐在地上的干草上,就著爐火,側(cè)著頭,專心地讀著手中的書。而她——一個小女孩,側(cè)臥在床上,裹緊了被子,安靜地看著他,看他專注地讀書的樣子。這是她心中最美的風(fēng)景。

      “這里就是你說過的雪國啊,大洋此岸的雪國,我卻再也不能與你攜手同來了?!?/p>

      許多年后,當(dāng)她懷抱著他的骨灰,離開那片如父親般守護(hù)過、養(yǎng)育過她的群山的時候,她最后一次站在那山巔的晨曦中,學(xué)著他當(dāng)初的樣子,后撤半步,手掌按在樹干上,發(fā)力一抖。那滿樹的雪花紛飛,如同一朵朵悼念的白色紙花紛紛落下。在一縷清晨的陽光中,她抬頭望著那滿樹的蒼翠,擁緊了懷中的紫檀木壇。

      她對他說:“看哪,這是還沒來得及送給你的春天。”

      清浦看見輝夜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良久的沉寂之后,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白色的水霧從她鼻前消散。她把茶筅倒豎在一旁,轉(zhuǎn)身面向雕像。她把手中的茶碗貼在掌中轉(zhuǎn)了轉(zhuǎn),輕放在雕像前。

      她俯下身去,額頭映著白雪,對著雕像深深行禮。

      清浦看見,輝夜的發(fā)髻上,正折射著太陽光芒的,是那根冰做的發(fā)簪。

      她默然直起身子,端起茶碗,一手遮在碗前,小口地抿了口茶。清浦從側(cè)面看見,似乎有一滴化落的雪水,在眨眼的間隙,墜在那碗中。

      輝夜放下碗,展開手帕,把手帕折出了花的形狀。白色的花莖,黑白交錯的花瓣。她把花橫放在雕像腳下,前后晃了晃身子,優(yōu)雅地站起來。她彎腰鞠躬,向他告別,安靜地轉(zhuǎn)身離去。

      清浦望著那身披風(fēng)衣的雕像,雕像前,是一片干凈素雅的雪地,她整齊的小小的腳印,向他對面的山林往返延伸出去。雕像腳下,火還在燃著。那碗剛打的茶,正徐徐地升騰起熱氣。

      清浦突然有想流淚的沖動。

      他看著面前這以天做頂、鋪地為席的茶屋,這以冰取火、以冰沖茶的茶藝,還有那石像腳下以帕做紙折出的白花。只怕千利休之后,這樣的精彩不會再有了吧。他想,若是自己死后,也能有這樣的祭奠,夫復(fù)何求?

      所有人都待在原地,沒有走動。橫江含著一把雪,壓住嗓中起伏的騷動。沒有人破壞這幅寂然的山水。

      清浦向那雕像深深地鞠了一躬。記憶中,祖父的葬禮上,這面色蒼白的少年為了清浦筆下那還遠(yuǎn)未寫就的雪國而來,他舉起尺八,嗚咽地吹了起來。

      清浦望著眼前的輝夜,她正向黑衣人走來。

      在那黑衣人面前,她點(diǎn)點(diǎn)頭,表情釋然,如同即將走上刑場就義的義士。

      黑衣人抬起手。

      突然,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頭去,她重新望向那雕像,循著他的目光,又轉(zhuǎn)頭望向天際。

      就是這片月亮東升西落的天空啊,她突然想到,你一直在凝望著,等待著,這么多年過去了,直到你眼里也生出了青苔,落滿了雪。

      輝夜重新向雕像走去。

      輝夜站在雕像前,歪著頭,笑著望著雕像——這次是真的綻出了的笑容。她微笑著凝視著那雕像,細(xì)長飛揚(yáng)的眼睛里,柔情似水。

      那春日陽光般的目光,融化了雕像眼中的殘雪。

      一滴水從那雕像眼中沿著眼角落下,陽光下,晶瑩閃爍。

      輝夜伸出手去,拭去他臉上的淚。

      “記得水君是個堅強(qiáng)的孩子呢?!陛x夜柔聲說道。

      她歡快清晰的聲音傳來,清浦想,就算自己變成了那樣一座一動不動的石像,只怕會回過神來,聽她說話吧。

      輝夜彎腰,端起那碗已經(jīng)冰冷的茶,仰起頭,一飲而盡。她扔掉碗,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然后像那些開朗的外國女孩那樣,大聲地、長長地舒了口氣。隔著口中吐出的白色水汽,她又看到了那個在東京夏夜里月下習(xí)武的少年,那個在南美洲風(fēng)雪中教她練拳的師父,那個抱著她當(dāng)初如鴕鳥蛋一般的賽博胚胎潛出日本的父親,那個用盡一生來保護(hù)她的男人。她目光閃耀,神采飛揚(yáng)。

      清浦面前的,似乎是另外一個人了。

      她踮起腳尖,與那雕像熱烈地?fù)砦恰?/p>

      第一次,從生到死,她的唇貼緊了他的唇,她熱烈的氣息從鼻尖噴出,熱血涌上眼眶。她吮吸著他唇間融化的清涼的雪水,纖細(xì)的脖頸一緊,咽下雪水,露出頸間幾條纖長堅韌的細(xì)筋。

      一聲嘆息聲如同潑進(jìn)雪地的墨,映入所有人的腦中。黑衣人舉起的手落了下去。

      她周身的陽光似乎變得熱了起來,細(xì)小的火光從她的肩上、發(fā)上燃起來。

      她腦后發(fā)髻上的冰簪正在融化,晶瑩的雪水在她的肩頭滴落,熄滅了幾株小小的火花。更多的火花在她身邊燃起。妖嬈的紅色火苗在她身邊舞蹈。冰簪化盡,她長發(fā)垂下。冰簪化成的雪水順著她雪白的后頸流下,淌進(jìn)衣領(lǐng)里。

      清浦聽見只有烈火才會發(fā)出的那種呼呼的風(fēng)聲和噼啪作響的聲音。

      淺間大神的呼喚從遠(yuǎn)處傳來,許多年后那座重新沸騰的富士山,正在等待著她。

      輝夜的身體正緩緩地騰空而起。漸漸地,那些火苗托起了她。她的身體浮起在空中,她卻依然不舍地伸出雙臂,勾住他的頭頸,吻著他。

      清浦驚愕地看著她,千羽焦急地拉著爺爺。橫江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眼眶之下沉墜的肌肉飛速顫抖著。

      在他們面前,火光中,她裙裾飛揚(yáng)。

      慢慢地,她的影像在火中變得漫漶不清,像一葉飄零進(jìn)霞光中的紅葉。

      那雕像深情地回望著她,用被火焰燙熱的雙唇,回應(yīng)著她的熱吻。她在他面前化成一片火焰,像被淺間大神喚回的孩子,依依不舍地與他訣別。終于,她的手臂也化盡了火中。他依然是那昂首仰望的姿態(tài),望向那片月亮東升西落的天空,望向富士山的方向,那團(tuán)火正向那里飄去。

      清浦久久地愣在原地。千羽似乎聽見爺爺在叫自己的名字,可一抬頭,卻看見爺爺正出神地望著那片虛空,淚水從眼角流下。

      人的死,有許多種,清浦曾在自己的書里,借醫(yī)生之口提到過。只是,如櫻花般安靜而絢爛的死去,卻與這世間所有的事一樣,可遇而不可求。

      清浦從未見過這般絢麗的死亡。他望著已經(jīng)化成云煙飄去的火焰,心中長嘆了一口氣。盡此一生,若曾如此這般地活過、死過,便已心滿意足。清浦回想自己的一生,貧富榮辱,波瀾起伏,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記憶中遙遠(yuǎn)的尺八聲又在清浦耳邊響起,遙遠(yuǎn)到幾乎要有一生那么久。十六歲那年葬禮上看淡生死的淺淺心愿又重新歸位,可他卻釋然地牽動起嘴角,像是在笑。他用力挺了挺已經(jīng)開始佝僂的脊背,望向那曾經(jīng)為自己吹“笛”的少年。

      在那雕像的唇上,還印著翠綠的茶沫。

      清浦轉(zhuǎn)頭看了看那黑衣人,黑衣人聳了聳肩,用聽不出到底是悲傷還是麻木的奇怪語調(diào)說道:

      “臨終關(guān)懷?!?/p>

      那天夜里,清浦夢見富士山頂青翠的綠竹遍布,金屬大鳥落在山頂?shù)臏\間大奧神社前的空地上。山口的巨大盆地中,熱氣蒸騰。竹林中,火焰升起。山頂上,那個名叫輝夜的姑娘手揮利劍,把她從千羽那兒輾轉(zhuǎn)繼承而來的思緒付與云霓。而后又懷抱斷臂,在那沸騰的巖漿之中踏浪而去,緩緩沉進(jìn)了淺間大神敞開的炙熱懷抱之中。

      清浦愕然,正要呼喊之際,卻發(fā)覺耳畔的風(fēng)聲與蟲鳴已戛然而止。

      一瞬間,時光停滯。

      黑衣人徑直從他身邊走過,沒有擾動一絲氣流。可清浦卻覺得周身熱浪襲來,她一生中無數(shù)的記憶片段如同飛轉(zhuǎn)的膠片在清浦眼前飛速掠過,仿佛那巖漿之中的不是她,而是清浦。清浦沉浸飄蕩在她洪水般的記憶之中,五味雜陳的歡喜與辛酸一齊襲上心頭。就在黑衣人與他擦肩而過的一刻,清浦分明聽見從那黑衣人混沌一片的臉上,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悲嘆。清浦心想,這些記憶,莫不是他也看見了?

      黑衣人風(fēng)一般的步伐飄向盆地中央,在那兒,他決然地一揮手,像紅海之畔的摩西一樣,劈開火山口翻滾的紅色巖漿,與她攜手同出,倏然而逝。

      就在清浦眨眼的間隙,黑衣人又把她送回。那姑娘正要走回熔巖之中,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對著黑衣人耳語了幾句。那黑衣人點(diǎn)點(diǎn)頭,姑娘轉(zhuǎn)身,向清浦走來。

      清浦眨眨眼,想努力看著清她的模樣??赡枪媚镛D(zhuǎn)眼間又出現(xiàn)在火山盆地中,她把手中的尺八遞給黑衣人,從容地走入了那片沸騰的紅色波浪里。

      回到東京,清浦重新整理了一遍作品,又陪著家人把四周久未游覽的景點(diǎn)依次逛了個遍。

      四月的春日,乍暖還寒,櫻花盛開。按照年輕時戀人的遺愿,清浦與橫江把她最珍貴的記憶埋在了富士山下橫江家的寺廟中。彼時,大和民族夢幻般的80年代還未到來,元岡達(dá)瘋狂的AI計劃也還仍在襁褓之中。這份將改寫人類命運(yùn)的伏藏在此入土,那寺中櫻花樹下新翻的泥土上還露著青草嫩白的根芽。兩個老人相互攙扶著。一切看起來,都是無比的平淡尋常。

      回到神奈川的工作室里,老人心愿已了。他哼著艾略特《荒原》里西比爾在籠中求死的詩句,倒上了一杯威士忌。他低頭抿了抿杯中的苦酒,咂咂嘴,伸手?jǐn)Q開煤氣。老人放下杯子,輕快地走到雪白的被褥前,安詳?shù)爻脸撂上?,一如重新躺回了那片雪國厚?shí)綿密的雪地里。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火車在月臺前停了下來。

      清浦走下月臺,橫江野明正等在那里,兩人卻都是少年時的模樣。他沒有說話,只是沖清浦點(diǎn)點(diǎn)頭。清浦也向他點(diǎn)頭回禮。

      兩人在春夜雪后泥濘的街道上,小心地行走,樹枝上,嫩芽萌動。春日白晝燥熱的余溫還在肌膚下蠢蠢欲動,身上厚厚的棉衣抵御著寒風(fēng),可一動又會滲出汗來。

      客棧里,年輕的藝伎依偎在清浦身邊。她取出一方小木盒,遞給他。

      “煙?!?/p>

      “煙?”

      “對,給你攢的煙,從客人那里順手取來的,藏在腰帶里,雖然煙盒都皺得不像樣了,但里面還是好的呢。”

      清浦心中一沉,他看著眼前面容圓潤、體態(tài)開始顯得豐滿的女子,想起了從前那個連敬酒都羞得抬不起頭來的青澀少女。清浦本想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不再抽煙了,可他嘆了一口氣,從她手中接過煙盒,隨手撕開皺巴巴的包裝紙,取出里面的香煙,雙指夾起。藝伎拿出火柴,噗的一聲擦著,為他點(diǎn)上。那火在他跟前耀得他身子一縮,火光映照下,手中的煙卻是出奇的筆直,半點(diǎn)彎折都沒有。

      清浦想起了從前聽到的故事里,有個四處偷盜來為妻子治病的男人。他把煙遞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

      千羽告訴他,山上的月尊師太已然故去,火化后的骨灰撒在山后的深谷里。清浦點(diǎn)點(diǎn)頭,其實(shí),上次他們離開前,她把她的記憶交給他們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死了。

      煙順著清浦的喉管進(jìn)入胸腔,卻像一陣被吹散的霧,徑直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緩緩散去。

      尼古丁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清浦一抬頭,看到的卻是臉上敷滿脂粉的千羽已經(jīng)醉得不像樣子,卻還在哭喪著臉,拉著客人討要里面幾乎是空空如也的煙盒。

      清浦用力吸了一口煙,眼中掉下淚來。

      “咖啡帶來了?!?/p>

      “要沖嗎?”

      “再說吧?!?/p>

      她抱著三弦琴,隨便地坐著,顯得百媚千嬌,十分迷人。她隨手一撥,《友誼天長地久》的曲調(diào)傳來,她輕聲唱道:

      “流螢為燈,借來雪光,勤學(xué)不倦。曾幾何時,苦讀寒窗,歲歲年年。歲月流淌,今朝離別,就在眼前。無論去留,相逢短暫,彼此懷念。萬千思緒,內(nèi)心深處,唯有一言。匯成此歌,齊聲高唱,祝君一生平安?!?/p>

      “富士山的櫻花開了,”清浦捻滅手中的煙,“回去吧。”

      “哦哦?!鼻в鹣裥r候那樣搖了搖頭,看得清浦一陣心疼。

      在菊辻廣宏借給他的公寓里,時隔幾十年,清浦再一次用他顫抖的手急不可耐地重新撕開那封信,這一次,千羽用稚嫩的筆跡寫著:

      “你能愛我這樣的人,對我來說是真正的幸福,至今為止我也接到過許多人的信,那上面寫著愛呀戀呀這些停留在口頭上的話,怎樣給這樣的人回信呢?我不知所措,但我把我托付給了你的心,雖然我是這樣的人,但請永遠(yuǎn)愛如此的我,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信中寫‘愛,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愛?!?/p>

      在那小小的咖啡店門前,清浦踏著歡快的腳步,推門而入。在門口的風(fēng)鈴聲中,柜臺后面的姑娘抬頭,清浦還是那時年少的模樣。姑娘怔住了,她圍著圍巾,手中還握著咖啡壺。寂靜中,兩人相互探尋著彼此的目光。終于,姑娘一低頭,忍住淚,咽下從心底泛上來的喜悅的哀愁,輕聲說道:“歡迎光臨?!?/p>

      在咖啡店后面只有三席大小的隔間里,清浦低頭看著千羽。他紅著臉,猶豫了一下,用力地抱住了她。清浦緊緊地抱著她,好像一松手,就會永遠(yuǎn)地失去她。她怔了一下,隨即也同樣用力地回抱著他。

      她的頭枕在清浦胸前,輕聲說:“郎哥,我的圖靈測試通過了呢?!?/p>

      清浦摩挲著她頸后的長發(fā),心想,什么生啊死啊無情眾生啊圖靈測試啊,都是這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

      在神奈川鐮倉靈園新起的墳前,春和景明,草木蔥郁。名叫輝夜的姑娘跪坐著,把新打出的一碗茶放在清浦靈前。她捧出一桿尺八,指尖滑過尺八上殷紅的傷痕,輕輕地吹了起來。

      “死亡是終點(diǎn),在這一點(diǎn)上,我們誰都無能為力??墒?,路途中的風(fēng)景,卻因人而異。清浦先生,在你筆下的雪國里,活著他的一段記憶;而在我的腦海里,也活著一段關(guān)于你的回憶。那年——應(yīng)該說是未來的某一年,那斷指少年走出逆熵場的詛咒長大成人,他從橫江家的寺廟中取出你們留下的伏藏,又背負(fù)著我的賽博胚胎倉皇出逃,躲避追殺。是你的雪國,為我們指了一條生路。在我返回日本、完成使命,在我被那富士山口的烈火吞噬之前,我向那從時光盡頭逆行而來的未來機(jī)器之神,借來幾段時光,與你相遇,希望能幫到你。”

      在神奈川下面的一座山海相依的小城街頭,車水馬龍,一輛剛從清浦工作室樓下開出的救護(hù)車突然吱呀一聲剎住,在后車司機(jī)的鳴笛聲中,駕駛室里,救護(hù)車司機(jī)驚魂未定。就在剛才,他分明感覺到有人正伏在他的肩頭,禮貌地輕聲跟他說了一句:“路這么擠啊,真是太辛苦你啦!”接著,他聽見車廂后面“嘭”的一聲——那種只有尸體直挺挺地躺倒才會發(fā)出的沉悶而駭人的聲音。他心有余悸地轉(zhuǎn)過頭去,在車廂里,面色紅潤的老人安詳?shù)匮雠P,一雙眼睛正慢慢地合上。他頭頂純白的車廂頂棚,如同一片落滿雪的大地。

      老人的心隨著他淡去的視線,靜靜地飛了起來,飛在那片白色的大地之上。雪國的夜空映在他身后,他目送著身下一片遙遠(yuǎn)的純白山河,墜入星空。

      雪國的大地依然如昨,從夢中醒來的年輕藝伎,正把從客人那兒討來的煙仔細(xì)地收好,塞進(jìn)打包好的行李之中。她一抬頭,窗外的雪光映著她臉上的淚珠,她聽見那璀璨的銀河嘩啦的一聲,漣漪泛起,一陣星光搖曳。■

      作者 / 孫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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