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不給糖就搗蛋!”一群穿著萬圣節(jié)服飾,手里提著南瓜燈的孩子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走著,挨家敲門討要糖果。吉姆穿著海盜服,頭上戴著一個帽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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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圣節(jié)之夜

      2022-05-30 16:30:56霜月紅楓
      科幻立方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安澤杰森萬圣節(jié)

      >> 一

      “不給糖就搗蛋!”

      一群穿著萬圣節(jié)服飾,手里提著南瓜燈的孩子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走著,挨家敲門討要糖果。

      吉姆穿著海盜服,頭上戴著一個帽檐上翹、繡有骷髏頭的黑色海盜帽,一個黑色獨(dú)眼龍眼罩扣在他的左眼上,肩披黑色斗篷披風(fēng),足踏黑色皮靴,活像電影中的海盜船長。

      他今年十五歲,是這群孩子中最年長的一個,個頭也最高,是學(xué)校橄欖球隊(duì)的隊(duì)長,一身壯實(shí)的肌肉仿佛長出了囂張的棱角,每一塊都緊緊咬在他高大的骨架上,隨著他的動作野蠻地屈伸著。

      這個高壯的男生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領(lǐng)頭者,帶著一群打扮成鬼怪、精靈、巫師、小丑的孩子走在這個散發(fā)著糖果香味兒的萬圣節(jié)夜里。街道兩旁一座座房子仿佛變成了一個個五彩繽紛的糖果屋,慷慨地向孩子們敞開了美味的懷抱。

      “謝謝凱西大嬸!”

      眾小孩從一位面容和善的大媽手里接過了她親手做的太妃糖蘋果。

      萬圣夜臨近蘋果的豐收期,把蘋果插上竹簽,放在太妃糖漿中轉(zhuǎn)動,再撒上果仁,這樣制成的太妃糖蘋果,是頗受孩子們喜歡的應(yīng)節(jié)食品。

      “孩子們,萬圣節(jié)快樂!”大嬸笑容滿面、和藹可親地說。

      “萬圣節(jié)快樂,凱西大嬸!”孩子們快活地回答,又蹦蹦跳跳地走遠(yuǎn)了。

      據(jù)說死者的亡魂會在萬圣節(jié)這一天回到故地尋找替死鬼,借此再生。于是人們就在這一天熄滅爐火,讓死者的魂靈無法找到活人,又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企圖嚇走鬼魂,也讓它們分不清誰是活人而不能夠找到替身。

      如今的萬圣節(jié),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對亡靈的恐懼,反而把它變成了一個熱鬧的化妝盛會,一個彼此嚇唬用惡作劇來逗樂的節(jié)日。

      夜幕漸漸降臨,街道兩旁的房子次第亮起了燈。在人們的精心布置下,一座座房屋變成了各具創(chuàng)意的鬼怪展示廳:有的在門口立兩個嚇人的僵尸;有的在屋檐下掛一串亮閃閃的南瓜燈;有的在樹上用燈光做幾個鬼臉;有的在陽臺欄桿上放幾只張牙舞爪的黑色大“蜘蛛”;有錢的還會在草坪上放一個骷髏軍團(tuán);膽大的甚至在后園立幾塊墓碑,打上幽藍(lán)的燈光,營造出墓地的陰森效果……

      幾乎每座房子都被裝飾得鬼氣森森,透著一種充滿恐怖色彩的另類的熱鬧。

      然而孩子們接下來去的這座房子卻是個例外,沒有彩燈,沒有南瓜,沒有鬼怪,冷清得就像與萬圣節(jié)無關(guān)。若不是從屋內(nèi)隱隱透出昏黃的燈光,吉姆真要疑心里面沒有人了。

      這所房子是這個街區(qū)最偏僻的一座,以前住著性格古怪的威廉大叔,他雖然喜歡發(fā)脾氣,但對孩子們還是不錯的,每個萬圣節(jié)都會給他們準(zhǔn)備糖果。不過兩個月前威廉大叔已經(jīng)去世了,現(xiàn)在住在里面的是他三十多歲的兒子亞倫。亞倫很少出門,也不喜歡結(jié)交朋友,是一個十分孤僻的人,性格也很暴躁,曾經(jīng)因?yàn)猷従娱_派對聲音太大而拿著槍朝對方咆哮,嚇得鄰居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派對。從此整個街區(qū)的人都對亞倫退避三尺,不敢輕易招惹這個怪人。

      在亞倫的房子面前,孩子們心里都有些發(fā)怵,推推搡搡地不敢上前。

      “Chen,你去敲門!”

      吉姆揪住其中一個男孩的衣領(lǐng),把他用力朝前一推,男孩差點(diǎn)沒摔個狗啃泥,踉踉蹌蹌沖出了好幾步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體。

      他是一個瘦小的華裔男孩,中文名“陳安澤”,英文名“Andrew Chen”,比吉姆整整矮了一個頭,一件寬大的南瓜服套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就像掛著一面飄蕩的旗幟。

      似乎早就習(xí)慣了被吉姆粗野無禮地對待,陳安澤低頭揉了揉鼻子,連聲抗議都沒有,便提心吊膽地走上亞倫家的門廊,試探著按了幾下門鈴,卻無人應(yīng)答。

      陳安澤松了口氣,轉(zhuǎn)身沖小伙伴們攤開雙手:“沒人,咱們走吧!”

      “里面明明有燈光,怎么會沒人?”穿小鬼服裝的丹尼爾說。他把一張白床單頂在頭上,摳兩個洞露出眼睛,就是一個樣式簡單的鬼服。

      “肯定是不想給咱們糖果,所以就躲起來了唄。”戴著黑色尖頂女巫帽的露茜說道。

      “不給糖就搗蛋,Chen,給我使勁拍門!”吉姆下了命令。

      “這……這不太好吧……”

      陳安澤剛囁嚅了一句,就被吉姆發(fā)怒的視線刺得渾身一抖,頓時縮著脖子噤若寒蟬。

      “還不快拍!”吉姆揮了一下拳頭。

      熟悉的強(qiáng)橫霸道的聲音,充滿威脅意味的動作,頓時讓陳安澤汗毛倒豎。未知的風(fēng)險(xiǎn)和眼前的威脅相比,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對他而言,吉姆要比亞倫可怕得多,無數(shù)次血淚教訓(xùn)疊加而成的陰影,早就在他心中刻下了絕對不能違抗吉姆命令的戒條。

      陳安澤硬著頭皮又用力拍了幾下門,里面還是沒有動靜。

      其他幾個孩子覺得好玩,也嬉鬧著跑上去,噼里啪啦地拍起門來,就像童子軍用力敲著手中的鼓一樣,把門拍得震天響。

      “干什么?”伴隨著一聲怒吼,房門猛地一下被拉開。

      看見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孩子們被嚇得一起往后退了好幾步,就剩下陳安澤突兀地戳在門口,被兩道可怕的視線穿透著,活像只突然被獵槍瞄準(zhǔn)的呆頭鵝。

      在他因恐慌而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個瘦骨嶙峋的怪人:臉色慘白,顴骨深陷,頂著一頭亂草似的棕發(fā),滿臉臟污虬結(jié)的胡子,眼神既呆滯又可怕,幾乎不需要化妝就可以去派對上扮演一只餓死鬼了。

      陳安澤完全嚇傻了,聽到對方在喝問自己為什么拍門時,他下意識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重復(fù)著那句已經(jīng)說過很多遍的話:“不……不給糖就……就搗蛋……”

      “搗蛋?”怪人眼中黑火騰躍而起,伸出骨節(jié)粗大的手,一把拎住陳安澤的衣領(lǐng),把他像拎小雞一樣提了起來,在他耳邊噴著粗氣大吼,“為了要糖,你們就可以一直不停地拍別人家的門,吵得別人不能睡覺嗎?”

      陳安澤的耳膜被怪人的吼聲震得嗡嗡作響,他努力伸直腳尖想要去夠地面,卻怎么也夠不著,兩條懸空的腳不停地前后擺動著,寬大的南瓜服也跟著蕩來蕩去,活像條被魚線拽出水面,掛在魚鉤上拼命掙扎的可憐小魚。

      勒緊的衣領(lǐng)讓陳安澤的臉憋得通紅,他嚇得哭出了聲,又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很丟臉,羞愧之下眼淚流得更洶涌了。

      吉姆被陳安澤窩囊的樣子逗笑了,同時又覺得亞倫的話有些奇怪,現(xiàn)在天才剛黑,也不過七點(diǎn)多鐘的光景,怎么就要睡覺了?真是個怪人!

      陳安澤在怪人手中帶著哭腔掙扎,牙齒打著架:“對……對不起,我們不……不知道你在……在睡覺……”

      見陳安澤竟然向怪人求饒,吉姆大為不悅,覺得簡直丟了自己這個老大的臉,于是哼了一聲,故意大聲說:“今天是萬圣節(jié),我們應(yīng)該得到糖果?!?/p>

      “對,不給糖我們就要搗蛋哦!”其他孩子也紛紛附和。

      萬圣節(jié)討糖的習(xí)俗始于公元九世紀(jì)的歐洲基督教會。在萬靈之日這一天,信徒們跋涉于僻壤鄉(xiāng)間,挨村挨戶乞討用面粉和葡萄干制成的“靈魂之餅”。據(jù)說捐贈糕餅的人家都相信教徒的祈禱,期待由此得到上帝的佑護(hù),讓死去的親人早日進(jìn)入天堂。這種挨家乞討的傳統(tǒng)流傳至今,演變成了孩子們提著南瓜燈籠挨家討糖吃的游戲。

      按照習(xí)俗,打扮成鬼精靈模樣的孩子們會對屋主人發(fā)出“不給糖就搗蛋”的威脅,要是不給糖的話,小孩子們就會進(jìn)行各種惡作劇,如果踩爛門口的南瓜燈,還會被視為不吉利,所以屋主人通常都不敢怠慢,會連忙拿出大把糖果放進(jìn)孩子們隨身攜帶的大口袋里。

      “要糖果是吧?”怪人嘴角一扯,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你們等著,我這就去給你們拿糖果。”

      他把陳安澤像扔垃圾一樣往地上一扔,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瘦得跟針管似的身體輕飄飄的,就像一縷麻木的游魂。

      陳安澤“嘭”的一聲摔在地上,南瓜服沾上了污泥。他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淚花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一轉(zhuǎn)眼看見吉姆譏諷的目光,又拼命憋住不敢哭出來。

      “沒用的Chink(中國佬)!”

      吉姆不屑地罵道,臉上輕蔑的神情濃得就像快要滴落的黃油,還拿兩根手指分別按在左右眼角,朝外一拉,眼睛頓時變成了一條縫似的瞇瞇眼。

      這帶有強(qiáng)烈侮辱意味的字眼和歧視性的動作,如同蝎螯狠狠扎在陳安澤心上,刺痛之后是一陣鈍鈍的麻木,就像被鐵銹包裹的刀刃,連疼痛都變得不再那么尖銳。

      就跟經(jīng)常拿鞭子抽人,抽的次數(shù)多了,疼痛就會被麻木覆蓋一樣。

      “Chink”這個詞,就是吉姆抽打陳安澤的鞭子。而其他小孩在吉姆的帶領(lǐng)下也跟著用這個詞起哄,沖他做侮辱性的手勢,這對陳安澤而言無疑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亂鞭。

      種族歧視的幽靈總是潛藏在暗處,游蕩在隱蔽的角落,蟄伏在陰暗的心里,一有機(jī)會便獰笑著竄出來,惡毒地纏上那個不一樣的人,尤其當(dāng)這個人相對更加弱小的時候。

      自大的人總是以自己的長相為標(biāo)準(zhǔn),把別人的不同視為異類,并以取笑他人為樂。因?yàn)樯聿臎]有吉姆高大,皮膚沒有他白,鼻子沒有他高挺,眼睛沒有他大……于是這些不同便成了陳安澤的原罪,成為吉姆等人取笑和攻擊他的靶子。

      而他拼盡全力想要進(jìn)入的這個世界,就在一次又一次充滿歧視的嘲笑聲中,對他豎起了銅墻鐵壁,讓他撞得頭破血流。

      自從六歲隨父母移民到美國后,陳安澤便被一再告誡要努力融入當(dāng)?shù)厣鐣?。就跟他家開的中餐館一樣,中餐在選料和做法上都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以迎合美國人的口味,鮮香麻辣變成了酸酸甜甜,炒、爆、炸、烹、煎、焗、燒、燜、燉、蒸、煮、烤、燴、蜜汁、熗、拌、鹵、汆、熘、拔絲、腌、燻等多種烹飪方式變成了炒煎炸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而陳安澤也開始強(qiáng)迫自己喜歡熱狗、漢堡和三明治,無論衣著,還是說話神情舉止,都刻意表現(xiàn)得像個美國男孩。如果有人說他是中國人,他就會嚴(yán)肅認(rèn)真地糾正對方:“不,我是美國人?!?/p>

      只有變成美國人,才能融入周圍世界,這是陳安澤從小就被灌輸?shù)挠^念。每個孩子都需要得到群體的認(rèn)同,他也想盡快融入美國同學(xué)中間,然而不一樣的膚色、眼睛、頭發(fā)……還是讓他跟吉姆這樣的白人小孩完全不同。

      他曾聽見母親憂心忡忡地跟鄰居——另一位華裔主婦張?zhí)г梗骸澳切┌兹诵『⑻焐狞S頭發(fā)、白皮膚,已經(jīng)為他們進(jìn)入美國主流社會,甚至是上流社會打下了基礎(chǔ)。而我們的孩子就算在美國出生,但外表依然改變不了他們是華人的事實(shí),這讓他們天然處于劣勢,很難像白人小孩那樣容易得到認(rèn)同?!?/p>

      張?zhí)l頻點(diǎn)頭表示贊同,最后還以不容置疑的口氣總結(jié)了一句:“在這個以白人為中心的國家里,咱們?nèi)A人的子女必須出類拔萃才有立足之地,才有成功的希望!”

      張?zhí)患沂鞘迥昵耙泼駚淼矫绹?,家里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二十歲,因?yàn)楫?dāng)初家庭條件不好,沒錢讓孩子去讀培養(yǎng)精英的私立學(xué)校,也買不起好學(xué)區(qū)的房子,只能委屈大兒子讀排名靠后的公立學(xué)校,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絕大部分是非裔、墨西哥裔,幾乎都來自低收入家庭,放眼看去差不多都是深色皮膚,鮮少見到白人小孩。在這樣的學(xué)校接受了幾年所謂的快樂教育,實(shí)則是放羊教育之后,大兒子便早早步入社會,靠打零工賺錢,只能做些低端辛苦的工作。

      “一個大學(xué)的文憑是通往中產(chǎn)階層最可靠的門票。”這是前總統(tǒng)說過的話。根據(jù)這個標(biāo)準(zhǔn),沒上過大學(xué)的大兒子已經(jīng)很難成為中產(chǎn)階層。

      到小兒子讀書的時候,張家已經(jīng)在美國站穩(wěn)了腳跟,開了家小超市。雖然被非裔持槍打劫過幾次,還經(jīng)常受到吸毒者的騷擾,以及應(yīng)付形形色色的小偷,但憑借華人頑強(qiáng)的毅力,每天長時間地開店,幾乎全年無休地苦干,總算艱難地熬下來了,還攢了些錢。于是張?zhí)а滥贸霎吷e蓄,買了套好學(xué)區(qū)的房子,讓小兒子林俊輝進(jìn)了所排名不錯的學(xué)校,跟陳安澤成了同學(xué)。因?yàn)槭青従?,又都是華裔,林俊輝和陳安澤便成了最好的朋友。

      然而好朋友林俊輝已經(jīng)死了。

      每次被吉姆欺侮時,陳安澤腦中都會掠過林俊輝那張飽受欺凌的臉,驚惶的神情、通紅的眼睛、滿臉的淚水,活像只可憐的兔子。只要一想到這張臉,他的心就會刺痛,就會恐慌地?fù)u頭,就像驅(qū)散噩夢一樣想要驅(qū)散腦中這陰魂不散的人影。

      因?yàn)閺男”患彝ゼ挠韬裢?,所以林俊輝學(xué)習(xí)十分勤奮,成績長期名列前茅。但跟在中國成績好的孩子更受重視不同,在美國校園里像他這樣只知埋頭苦讀的華裔學(xué)生卻成了被嘲諷的對象。

      林俊輝跟吉姆幾乎就代表了美國校園文化里的兩個標(biāo)簽——Nerd VS Jock,它們常常被用來描述兩種截然相反的人。

      Nerd是那些可能對某一知識領(lǐng)域非常在行,但缺乏社交能力、內(nèi)向害羞的“書呆子”。Jock則是擅長體育,外向而自大,憑著自己體格強(qiáng)壯或人緣好,喜歡欺負(fù)別人的“運(yùn)動員”。

      Nerd是常常被嘲諷或欺負(fù)的一群人,但其實(shí)是因?yàn)樗麄兊膶W(xué)識或才智引起了別人的嫉妒。Jock卻是許多人羨慕的對象,總是能和最受歡迎的女生/男生約會。

      作為校橄欖球隊(duì)的隊(duì)長,吉姆是學(xué)校的明星學(xué)生,擁有大批崇拜者,但學(xué)習(xí)成績卻十分糟糕,所以老是看成績優(yōu)秀的林俊輝不順眼,經(jīng)常帶頭欺負(fù)對方,而膽小懦弱的林俊輝也總是忍氣吞聲,無形之中讓這種校園欺凌越發(fā)變本加厲了。

      林俊輝曾吸走了吉姆的大半火力,而在他死后,陳安澤便成了下一個被欺負(fù)的對象。

      在高壯的吉姆面前,陳安澤毫無還手之力,就像大象腳下的一只螞蟻。如果吉姆帶頭排斥陳安澤,后者在學(xué)校就會被徹底孤立,就像以前的林俊輝一樣。當(dāng)林俊輝被孤立時,連陳安澤都不敢在校園里跟他說話,否則就會淪落到跟他一樣的下場。被孤立的林俊輝就像喪家之犬一樣凄惶,每個人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在他被吉姆欺負(fù)時,要么冷眼旁觀,要么跟著起哄取笑。

      陳安澤不想再陷入林俊輝曾經(jīng)歷過的噩夢中,所以只能卑微地討好吉姆,乞求自己的順從能讓對方的槍口減少對準(zhǔn)他的次數(shù),就連這次萬圣節(jié)吉姆讓他當(dāng)小跟班,即使明知對方只是想要捉弄他來取樂,陳安澤也還是不敢拒絕,就算受了委屈也要拼命憋住不敢大哭,生怕又觸怒了吉姆,再給他一個收拾自己的借口。

      一陣“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在屋內(nèi)由遠(yuǎn)及近地響起,鞋底與地板有氣無力地摩擦著,怪人亞倫神情倦怠,宛如夢游般走了出來,走到孩子們跟前,把汗毛濃密的大手?jǐn)傞_,讓他們看到掌中滿滿一堆五顏六色的糖果。

      “不是要糖嗎?這些都給你們?!?/p>

      亞倫布滿血絲的棕色眼睛閃著異光,透出一抹不同尋常的古怪。

      “給我給我!”

      “我要我要!”

      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去搶他手中包裝得十分漂亮、散發(fā)著誘人氣味的糖果。

      陳安澤呆愣地站在一旁,還沒從方才所受的屈辱中回過神來,屁股上就挨了吉姆重重一腳。

      “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搶糖!”

      對陳安澤來說,服從吉姆的命令已變成了下意識的反應(yīng),他把眼淚一抹,趕緊加入了搶糖的隊(duì)伍。

      男人把手舉得很高,逗引著一群小孩跳著腳去抓他手中的糖,喉嚨里發(fā)出沙啞的笑聲,蓄有胡須的嘴角像道傷口般裂向耳根。

      最后,他惡作劇似的把糖朝空中一拋,五顏六色的糖果頓時像花瓣似的撒落下來,種了一地彩色的蘑菇。

      “祝你們度過一個難忘的萬圣節(jié)!”男人怪聲怪氣地說道。

      趁幾個孩子紛紛彎腰去撿糖果的時候,房門被用力關(guān)上了,那個怪異的男人又像幽靈一樣縮回了黑暗之中。

      孩子們爭搶糖果時,吉姆雙手一直插在海盜服闊大的褲兜里,嘴角勾著諷笑旁觀著。等大家把糖果哄搶一光后,他才不緊不慢地抬起下巴,對陳安澤示意:“把糖都給我!”

      陳安澤不敢不從,把搶到的糖都給了吉姆。后者手里的大口袋已經(jīng)裝滿了討來的糖果,其中不少都是陳安澤孝敬的,而陳安澤的口袋直到現(xiàn)在還是空的呢。

      吉姆把糖往口袋里一塞,又順手在陳安澤后腦勺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說聲:“走!”然后一馬當(dāng)先,帶著這群孩子,像打了勝仗的將軍一樣大搖大擺地走了。

      >> 二

      討完整個街區(qū)的糖果,孩子們就提著南瓜燈,興致勃勃地朝今晚舉行派對的地方走去。

      南瓜燈也叫“杰克燈”。在愛爾蘭傳說故事里,有個叫杰克的人,在萬圣節(jié)設(shè)圈套將魔鬼困在一棵樹上,直到對方答應(yīng)永遠(yuǎn)不讓他住在地獄。杰克死后,因?yàn)椴恍派?,不能進(jìn)天堂,而魔鬼也不讓他入地獄。為了讓他找到回人間的路徑,魔鬼給了他一塊燃燒的炭,杰克將燃燒的炭放在用大紅蘿卜雕刻成的一個燈籠內(nèi),幫助自己找尋路徑回到愛爾蘭。但他從沒找到,于是永遠(yuǎn)帶著燈籠流浪人間。

      在古老的愛爾蘭傳說里,“杰克燈”原本是在一個挖空的蘿卜里放一根蠟燭,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南瓜在來源和雕刻上都比蘿卜更勝一籌,于是南瓜就成了萬圣節(jié)的寵物。

      吉姆這群孩子手中的南瓜燈,樣子十分可愛,被掏空的大南瓜外面刻上笑瞇瞇的眼睛和高高翹起的嘴巴,再在瓜中插上一支點(diǎn)燃的蠟燭,人們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能看到這張紅光四溢、憨態(tài)可掬的笑臉。

      在南瓜燈的映照下,吉姆和小伙伴們興高采烈地走向了“鬼屋”。

      “鬼屋”其實(shí)是這座小鎮(zhèn)的一個休閑俱樂部,里面有健身房、棋牌室、小劇場、圖書館、酒吧、休息室,還有一個小型電影放映廳,是小鎮(zhèn)居民閑暇時都愛去的一處娛樂場所。每到萬圣節(jié),俱樂部就會被裝扮得陰森恐怖,變成一個嚇人的“鬼屋”,還要在里面開萬圣節(jié)派對,供應(yīng)免費(fèi)的啤酒,很多人都會擁到這里來狂歡。

      走近“鬼屋”,可以看到兩個騎著白骨馬的骷髏士兵一左一右地立在院子里,草坪上鋪滿了黑紗,大門上潑濺著淋漓的“鮮血”……

      孩子們原本急匆匆的腳步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大家都躲在吉姆身后,屏住呼吸,緊張地看他伸手推開了“鬼屋”的大門。

      大門打開的一剎那,吉姆突然往旁邊一閃,順手把陳安澤推到了最前面。

      與此同時,一個血淋淋的頭顱突然掉了下來,在孩子們的尖叫聲中,頭顱懸在了半空中,好巧不巧正停在陳安澤面前,金色的長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兩個黑洞洞的眼睛透過零亂的發(fā)絲直勾勾地瞪著這個男孩,涂得鮮紅的嘴角淌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鬼,鬼,鬼啊……”陳安澤嚇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一邊慘叫,一邊拔腿就逃。

      吉姆惡作劇地伸出一條腿,將驚恐逃跑的陳安澤絆倒在地,還不忘刻薄地取笑他:“一個假頭就把你嚇尿了,真是個沒用的Chink!”

      陳安澤猝不及防地摔了個狗吃屎,膝蓋在地上擦破了皮,卻連哭都不敢哭,紅著眼圈看吉姆走到頭顱旁邊,伸出一根手指在它腦袋上戳了一下,女人頭就像蕩秋千一樣來回晃蕩著。

      原來是被一根細(xì)繩系著的橡膠模型,雖然是假的,但乍然從天而降,還是會嚇人一跳。

      “每年都拿這個來嚇人,一點(diǎn)新意都沒有?!奔窡o聊地打了個哈欠,嘲弄地瞥了陳安澤一眼,“也就嚇嚇你這種膽小鬼?!?/p>

      女人頭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嫌棄了,垂著嘴角喪氣地晃動著,越來越?jīng)]精打采。當(dāng)它終于停止擺蕩時,繩子嗖地一下縮了回去,頭顱又被扯回門上方,等待下一個來訪者。

      屋內(nèi)一片慘淡的寂靜。

      這里是俱樂部的前廳,鋪天蓋地垂著白色的幕布。所有家具都撤走了,只留下一張漆黑的桌子,點(diǎn)著幾排白色蠟燭,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飄搖,映照著孩子們布滿恐懼的小臉。

      “都是一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沒什么可怕的?!奔穼ι磉呥@群小跟班說。

      他們是第一次來鬼屋參加派對,不像吉姆已經(jīng)來過幾次,早就對里面各種故弄玄虛的套路了如指掌,所以那群孩子剛進(jìn)門就被嚇得夠嗆,而吉姆卻只覺得無聊。

      就在這時,屋里突然響起一陣驚悚的鬼叫聲,就像恐怖片里才有的那種瘆人音效,一個白袍垂地、發(fā)根直豎、眼圈烏黑,兩根尖牙露在血色大口外面,像根木頭一樣僵硬的“吸血鬼”,朝孩子們這邊直挺挺地“飄”了過來。

      眾人又嚇得尖叫起來,驚慌失措地躲到吉姆身后。

      “他腳下踩了個電動滑板車?!奔窙_身邊這群膽小鬼翻了個白眼,“真是幫沒見識的家伙!”

      “吉姆,你這張大嘴巴,我還怎么嚇唬人?”“吸血鬼”不滿地說。

      “誰叫你每年都只會這一招,托尼,下次能不能換個新花樣?還有,你的妝化得難看死了!”吉姆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扮演的是吸血鬼,只要嚇人就行了,你管我好不好看!”

      “電影中的吸血鬼都長得很英俊,你這么丑,扮什么吸血鬼?”

      “吉姆,你真是太討厭了!”托尼氣鼓鼓地說著,一個轉(zhuǎn)身又踩著被白袍遮蓋的滑板車“飄”走了。

      突然,一只巨大的八腳蜘蛛從角落里沖出,飛快地朝孩子們撲來,嚇得他們尖叫著四散奔逃,“蜘蛛”則在后面緊追不舍。

      “救命!”孩子們的驚叫聲幾乎要掀翻了屋頂,他們一個接一個狼狽地逃出了“鬼屋”。

      看見大家驚慌亂竄的樣子,吉姆笑得前俯后仰,一把抓住落在最后的陳安澤的南瓜服,將他拽了過來,強(qiáng)迫他直面那只猛沖過來的黑色大“蜘蛛”。

      乍見那毛茸茸的八腳怪物,陳安澤嚇得緊閉雙眼,沒命地尖叫。

      “閉嘴!”吉姆在他頭上用力敲了一下,疼痛讓陳安澤閉上了嘴巴,兩腿仍在打戰(zhàn),卻不敢睜開眼睛。

      “過來,巴頓!”吉姆蹲下身,沖“蜘蛛”勾了勾手指。

      “蜘蛛”果然跑了過來,在吉姆腿上蹭來蹭去,沖他搖頭擺尾地歡叫不已。

      聽到“巴頓”這個名字,陳安澤詫異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這才發(fā)現(xiàn)那只大“蜘蛛”原來是一條渾身烏黑的小狗。它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蜘蛛道具服,蜘蛛的身子像毛衣一樣套在小狗身上,衣服上面連著八條毛茸茸又長又尖的蜘蛛腿,乍一看就像一只碩大的黑蜘蛛。小狗奔跑起來時,就像這只蜘蛛在追趕人類一樣,頗具恐怖效果。

      “他們又把你打扮成這個樣子來嚇人,都好幾年了,還是這么沒創(chuàng)意!”

      吉姆故作老練地?fù)u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看漂亮的包裝就知道是那怪人亞倫給的。他剝?nèi)ヌ羌?,把那顆小熊形狀的軟糖塞進(jìn)了巴頓的嘴里。

      這條黑狗是俱樂部老板杰森養(yǎng)的拉布拉多犬,名叫“巴頓”,鎮(zhèn)上的小孩幾乎都認(rèn)識它,它也頗受孩子們歡迎,大家都喜歡跟它玩兒,它見了小孩也總是興沖沖地?fù)渖先?。也不知哪個討厭鬼想出的餿主意,在萬圣節(jié)把巴頓打扮成黑蜘蛛,它性情活潑,見人就追,還真嚇壞了不少人。

      巴頓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吉姆喂給它的糖果,見它吃得那么香甜,一旁的陳安澤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只手伸進(jìn)褲袋里,觸碰到藏在那里的兩塊糖。

      今晚他討到的糖都上貢給了吉姆,不過亞倫給的糖果包裝得太漂亮了,于是他忍不住偷偷留下了兩塊,藏在褲袋里。

      趁吉姆逗巴頓玩兒的時候,陳安澤悄悄背過身去,單手在口袋里費(fèi)力地剝?nèi)ヌ羌垼缓笠蚤W電般的速度把小熊軟糖放進(jìn)嘴里,嘴巴不易察覺地微動著。

      水果軟糖的甜香在味蕾間化開,非常甜,甜到齁人,濃濃的甜味中隱隱透出一股油膩的味道,有點(diǎn)類似豬油,還挺香的。

      口中分泌的唾液很快淹沒了糖果,陳安澤貪婪地咀嚼著,據(jù)說糖能帶給人愉悅感,方才進(jìn)入“鬼屋”所受到的驚嚇,漸漸被這顆甜甜的軟糖給化去了。

      那幫被嚇得逃出去的孩子,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受騙后,又紛紛走了進(jìn)來。

      這時,從天花板垂下的白色幕布徐徐上升,露出一個走廊,沿走廊走十幾米,再拐兩個彎兒,便到了今晚聚眾狂歡的酒吧。

      吉姆等人推開酒吧的大門,喧囂的搖滾樂聲頓時像熱辣的煙氣撲面而來。

      酒吧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

      絞索取代了鮮花,華麗的吊燈爬滿黑色蝙蝠,舞臺上一支穿著骷髏裝的樂隊(duì)正在賣力地演奏。舞池里一百多個參加派對的人,也都穿著各種奇裝異服。有的化著濃黑的僵尸妝,有的戴著鬼怪面具,隨音樂扭動身體,在周圍恐怖裝飾的烘托下,就像一群正在參加地獄盛會的幽靈。

      >> 三

      “歡迎來到萬圣節(jié)派對!”

      一個身穿黑色燕尾服,頭戴高高的黑禮帽,慘白的臉上涂著兩個醒目的黑眼圈,打扮得像個幽靈魔術(shù)師的男子迎了上來。他是這個俱樂部的老板杰森,平時也喜歡變魔術(shù),很受孩子們歡迎。

      “不是說今年的派對上有新玩意兒嗎?怎么看來看去還是老一套,太沒勁兒了!”吉姆抱怨道。

      杰森揮動手中細(xì)長的黑色魔術(shù)杖,嘿嘿地笑了起來:“吉姆,人人都說你膽大,但我敢保證,今晚你嘗試了咱們的新玩意兒后,一定會被嚇破膽!”

      “什么新玩意兒?”吉姆被勾起了好奇心。

      “魔術(shù)師”手指柔若無骨地在空中翻來轉(zhuǎn)去,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一通叫人眼花繚亂的花哨手勢之后,一個樣式奇特的眼鏡突然出現(xiàn)在他掌中。

      “這是最新款的沉浸式眼鏡,專為萬圣節(jié)設(shè)計(jì)。”杰森得意地說,“它可以自動掃描識別周圍的環(huán)境和人物,并對之進(jìn)行虛擬重建,讓它們變成各種恐怖的場景和鬼怪。戴上這副眼鏡,你就成了恐怖片中的主角,只能拼命尖叫和逃命!”

      “少吹牛,我還從來沒遇到過能讓我尖叫的事兒。不過是一副眼鏡而已,哪兒有你說的那么神奇!”吉姆一臉的不信。

      “戴上這副眼鏡的人,沒有一個能撐過半小時?!苯苌V定地說。

      “真有這么厲害?”

      “試試就知道了!”

      杰森把眼鏡遞給吉姆,后者好奇地打量著。鏡片跟普通眼鏡差不多,鏡框是紅色的,造型很夸張,不是普通眼鏡那種中規(guī)中矩的樣式,而是兩端向上飛翹,像蝴蝶的翅膀,左右頂端各嵌有一個微型按鍵。

      “左邊是啟動鍵,右邊是關(guān)閉鍵。你先按下左邊的啟動鍵試試!”

      吉姆戴上眼鏡,照杰森說的按下了左邊的啟動鍵。

      “?!钡囊宦暎R片劃過一道藍(lán)光,就像電腦屏幕被激活了一樣,透過鏡片看到的整個世界都變了樣。

      “魔術(shù)師”長出了尖尖的耳朵和一根鐵鞭似的長尾,尾巴氣勢洶洶地左右搖擺,重重?fù)舸蛑匕?。臉部也變得像某種兇殘的動物,布滿濃密的黑色絨毛,大嘴朝外突起,一說話就會噴射出可怕的火焰。

      “感覺怎么樣?”“魔怪”大笑著問吉姆。

      它的笑容在鏡片里被扭曲成猙獰的模樣,看上去就像來自地獄的惡魔。隨著它說話的聲音和節(jié)奏,一條長長的火舌從嘴里不停地噴出,就像靈活的蛇芯,幾乎要舔上吉姆的臉蛋。

      吉姆嚇出了一身冷汗,看來杰森說得沒錯,這副眼鏡太可怕了,如果繼續(xù)戴下去,自己說不定真會被嚇得尖叫,那可太丟臉了!

      他強(qiáng)作鎮(zhèn)靜,假裝無聊地打了個呵欠:“就這樣啊,還以為有多嚇人呢,我敢打賭,就連我旁邊這個膽小鬼都能撐過半小時?!?/p>

      吉姆故作不屑地摘下眼鏡,把它往身旁的陳安澤臉上一架,陳安澤剛一看到眼鏡里可怕的景象就嚇得驚聲尖叫起來,被吉姆不耐煩地扇了一巴掌:“閉嘴,你這個蠢貨!”

      杰森在一旁冷笑:“我敢打賭,他連一刻鐘都撐不下去?!?/p>

      “賭就賭!”吉姆被挑起了好斗的本性。

      杰森微微一笑,從口袋里掏出200美元。

      “如果這孩子撐過了一刻鐘,200美元就歸你們;如果沒撐過去,下個周末你就要到俱樂部來,給我免費(fèi)干兩天活兒?!?/p>

      吉姆眼睛滴溜一轉(zhuǎn),干脆利落地說:“沒問題!不過賭注得改一下。如果他撐過了一刻鐘,這200美元就歸我;如果沒撐過去,下個周末他就要到俱樂部來給你免費(fèi)干活兒。是不是啊,Chen?”

      吉姆望著陳安澤,而戴著沉浸式眼鏡的陳安澤,看到的卻是一只酷似黑猩猩的巨獸,膨起的肌肉就像黑鐵一樣堅(jiān)硬,兩只缽大的鐵拳長滿了倒刺。

      見陳安澤嚇傻了似的說不出話來,吉姆威脅地沖他揮了揮拳頭,而后者透過眼鏡看到的卻是黑猩猩齜開獠牙吼叫著,鐵拳虎虎生風(fēng)地砸向自己的面門,陳安澤尖叫著朝后一仰,若非被身旁的丹尼爾一把拉住,只怕就會嚇得摔倒在地。

      “你發(fā)什么瘋?”吉姆不滿地踢了他一腳。

      陳安澤驚魂未定地喘著氣,雙目緊閉,根本不敢再看吉姆一眼。

      “Chen,你從眼鏡里看到了什么?”丹尼爾好奇地問。

      陳安澤剛一睜開眼,就看見一個綠皮膚、紅眼睛、尖鼻子,酷似矮人哥布林的小妖怪站在自己面前,嚇得又立馬閉上了眼睛。

      “這副眼鏡把你們都變成了妖魔鬼怪?!标惏矟蓭е澮粽f,“真是太可怕了!”

      “真的?”“小妖”好奇的眼珠子驀地鼓出了眼眶,膨脹到足有乒乓球那么大,尖聲尖氣地說,“能讓我戴一會兒嗎?”

      “好!”陳安澤求之不得,正要取下眼鏡,卻被吉姆一把攥住了手,“不準(zhǔn)取下眼鏡,等你幫我贏了賭局再說!”

      “什么賭局?”

      陳安澤方才只顧著害怕,根本沒注意到吉姆和杰森打賭的事。于是杰森便把眼鏡從他臉上摘下來,又把方才的賭注重復(fù)了一遍。

      “我知道這個賭局對你而言相當(dāng)不公平,所以你完全有權(quán)利拒絕它?!苯苌皖亹偵貙﹃惏矟烧f。

      拒絕?陳安澤小心翼翼地瞟了吉姆一眼,后者拋給他一個威脅的眼神,陳安澤被那眼中的冷光刺得一哆嗦,低下頭囁嚅道:“我……我……我能拒絕嗎?……”

      吉姆冷笑著兩手交握成拳,殺氣騰騰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手腕,粗大的骨節(jié)發(fā)出刺耳的咔嚓聲響。

      陳安澤嚇得一縮脖子,連忙改口道:“我……我愿意賭……”

      杰森頗感意外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既然你愿意賭,那么好吧,戴上這副眼鏡,在俱樂部里四處走動,一刻鐘后再回到這兒來。中途不準(zhǔn)摘下眼鏡,不準(zhǔn)按關(guān)閉鍵,不準(zhǔn)閉上眼睛。屋中到處都有監(jiān)控,每條走廊、每個角落,我會一直盯著你,如果你違反了咱們的約定,這場賭局你就輸了,接下來的周末就得免費(fèi)幫我干活兒?!?/p>

      杰森把眼鏡重新架在陳安澤臉上,又拿出一對耳塞,把它塞進(jìn)對方的耳洞里。

      “戴上這副跟眼鏡配套的耳塞,就可以修飾一切你聽到的聲音,讓它們變得更加可怕。”

      他說得沒錯,陳安澤通過耳塞聽到的不再是正常人類的聲音,而是惡魔那種令人恐懼的咆哮聲。

      “中途不準(zhǔn)取下耳塞!”杰森繼續(xù)發(fā)出惡魔般的警告聲,“相信我,接下來你所看到和聽到的都將比恐怖片更可怕,因?yàn)樗鼈儽瓤植榔鎸?shí)。如果你實(shí)在撐不住,就摘下眼鏡認(rèn)輸,否則……”

      “不撐夠一刻鐘,絕對不準(zhǔn)摘下眼鏡!”吉姆在一旁惡狠狠地插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像地獄的冥火在燃燒,“你若害我輸了賭局,我發(fā)誓,這個萬圣節(jié)之夜會讓你終生難忘!”

      “吉姆,你這是威脅!”杰森不悅地說。

      “我在威脅你嗎,Chen?”吉姆拖長聲調(diào)問。

      “沒……沒有……”望著眼鏡里的黑色長毛大猩猩,陳安澤哆哆嗦嗦地回答。

      “孩子,你太軟弱了!”杰森搖了搖頭。而在陳安澤眼中,他是個嘴里吞吐著火舌的“魔怪”,猙獰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紅發(fā)亮。

      陳安澤膽戰(zhàn)心驚地朝周圍看去,舞臺變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煉獄,燃燒著熊熊大火,樂隊(duì)變成了一具具在烈火中起舞的骷髏,再也看不出是假扮,它們就是骷髏,真實(shí)的骷髏!當(dāng)它們用細(xì)骨伶仃的指節(jié)撥動樂器時,甚至能聽見骨骼“咔嚓咔嚓”作響的聲音。勁爆的搖滾樂也變成了陰森的鬼樂,摻雜著刺耳的慘叫聲、瘆人的鬼哭、精神錯亂似的笑聲,以及怪物的吼叫……

      而參加化裝舞會的人們,也變成了各種各樣真實(shí)的鬼怪,抺在身上的紅色番茄醬變成了恣意流淌的鮮血,戴在臉上的面具變成了活生生的鬼臉,趴在吊燈上的蝙蝠也活了過來,在大廳里成群結(jié)隊(duì)地亂飛亂撞。

      還有那幫跟他一起來的孩子,也變成了一只只可怕的小妖怪,圍著陳安澤喈喈地怪笑著,尖利的爪子像刀片似的在他身上劃來劃去,嚇得陳安澤尖叫著落荒而逃。

      他慌不擇路地跑進(jìn)了中間的舞池。在現(xiàn)實(shí)中,狂歡的人們自顧自地跳舞,沒有誰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孩子。然而陳安澤透過鏡片看到的卻是每個變成魔鬼和怪物的人都緊盯著他,沖他大聲咆哮,揮舞巨掌想要抓住他,噴出熊熊火焰想要燒死他,蛇身的“美杜莎”甩出蛇尾想要勒斷他的脖子,有六個頭十二只手的海妖斯庫拉張開大口想要吞噬他,長著鐵翼鐵嘴的怪鳥想要著啄瞎他的眼睛,再用鐵爪撕碎他……

      “這些都是假的,是幻影,是沉浸式眼鏡搗的鬼……”

      陳安澤不停地念叨著,冷汗像瀑布一樣沖刷著他的身體。當(dāng)人頭獅身蝎尾怪用尾端像蝎子一樣致命的毒刺刺中他的一剎那,他拼命抑制住閉眼尖叫的沖動,告訴自己一切都是虛幻的,絕對不能因?yàn)楹ε露斄速€局,否則吉姆的報(bào)復(fù)會比這些虛假的怪物更可怕!

      陳安澤哆嗦著從褲袋里掏出了最后一顆糖,匆忙剝?nèi)ヌ且?,一把將小熊軟糖塞進(jìn)了嘴里。

      味蕾上漫開的甜味兒,讓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些。

      牙齒緊緊咬在軟糖上,陳安澤目不斜視地穿過舞池,每一步都像踏在充滿妖魔鬼怪的地獄中,飽受恐懼的煎熬。

      總算熬過來了,他終于走到吧臺,一屁股坐在高腳凳上,對調(diào)酒師大聲說:“來杯馬天尼,弗蘭德!”

      調(diào)酒師是一個長相帥氣的年輕小伙子,然而透過眼鏡,陳安澤看到的卻是長得像巨鱷利維坦的怪物,鱷身披覆著堅(jiān)硬的鱗甲,牙齒鋒利,口鼻噴火,腹下還長著令人生畏的尖刺。

      “小孩子不能喝酒?!闭{(diào)酒師說,從耳塞里傳來的聲音粗魯?shù)孟翊蚶滓粯?,“你父親上次還警告我,不準(zhǔn)我再拿酒給你喝,我可不想再被他臭罵一頓?!?/p>

      “今天是萬圣節(jié),可以破例。親愛的弗蘭德,你就行行好讓我喝一杯吧,就一杯!”陳安澤苦苦哀求道。

      酒精可以壯膽,能幫他更好地挨過這一刻鐘。他可不想輸了賭局,被吉姆狠狠教訓(xùn)一頓。

      “你戴上了杰森給你的沉浸式眼鏡?”

      “巨鱷”終于注意到陳安澤臉上那個造型夸張的眼鏡,驚訝地從口鼻里噴出了一團(tuán)火球。

      雖然明知是假的,陳安澤還是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避開那刺目的烈焰。

      “是的。杰森跟我打了賭,只要我能熬過一刻鐘,就算我贏。如果我贏了賭局,就請你到我家餐館免費(fèi)吃一頓怎么樣?但你得先給我一杯酒,讓我壯壯膽!”

      “好吧?!薄熬搠{”調(diào)了一杯紅棕色的雞尾酒給他。

      在陳安澤眼中,這杯馬天尼的顏色卻是深黑色的,就像巫師調(diào)出的魔法藥水,上面還浮著一層幽藍(lán)的火焰,猶如煉獄之火。

      喝下這杯酒,那可怕的毒火恐怕會把五臟六腑都燒爛吧。

      他敢喝下這杯酒嗎?

      “假的,都是假的!是虛擬的幻象,它不過就是一杯普通的雞尾酒而已?!?/p>

      陳安澤咬牙給自己打氣,拼命抑制住想要摘下眼鏡看個究竟的沖動,端起酒杯把那燃著火焰的黑色液體一飲而盡。

      冰冷的酒液沿著喉管流進(jìn)胃里,撩起一片熱辣的暖意。

      果然是馬天尼的味道。陳安澤剛松了口氣,旁邊突然響起一陣怪異的“吱吱”聲,他扭頭一看,只見一條巨大的毒蜥隆起身體中部一聳一聳地游了過來。它身上長有金色鱗片,雙眼像紅燈一樣閃爍,舌頭分成三叉,發(fā)出刺耳的嘶嘶聲,就像金屬刀刮著骨頭,瘆得叫人心悸!

      在傳說中,毒蜥是美杜莎被珀?duì)栃匏箽⑺篮?,鮮血滴落在人間所化,不僅劇毒無比,還能以目光殺人,十分可怕。

      這只怪物慢吞吞地游到陳安澤身邊,水桶般粗壯的身體盤在了高腳凳上,長長的尾巴拖曳在地上,蜿蜒擺動,宛如活物。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陳安澤嘴里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著,不停地用暗示性語言來抵御心理上的恐懼,但端著酒杯的手卻像打擺子似的顫抖著,連牙齒都在咯咯咯地打架,惹得毒蜥把扁長的腦袋朝他轉(zhuǎn)過來,血紅的眼睛緊盯著他看,嚇得陳安澤抖得越發(fā)厲害,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響,杯中的雞尾酒都晃了出來,流到了吧臺上。

      “孩子,清醒點(diǎn)!她是伊麗莎,不是怪物?!薄熬搠{”弗蘭德粗聲粗氣地說。

      “對……對不起……我只是……只是條件反射……”

      陳安澤抹了把額角上淌下來的冷汗,語無倫次地道歉,但視線還是不敢再往旁邊的“毒蜥”身上瞄,只好慌亂地投向其他方向,正好掃到一個大酒瓶。

      它就擺在吧臺一角,瓶肚足有籃球那么大,里面泡著一個男人的頭顱,零亂的棕發(fā)像水草般漂浮在透明的酒液里,五官栩栩如生,雙目緊閉,似乎正在沉睡。

      當(dāng)陳安澤的視線接觸到這個頭顱時,它突然睜開雙眼,露出一個極其詭異的微笑。

      寒意就像一簇突然發(fā)射的冰錐釘入了身體,陳安澤猝不及防地受到一次猛烈的驚嚇。

      如果是怪物,他還可以安慰自己是假的,但這男人的頭顱實(shí)在太逼真太鮮活,仿佛才剛從身體上分離下來,還擁有生命一般,被微笑扯動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聲音:“嗨,想和我一起泡澡嗎?”

      那是年輕男人略帶調(diào)侃的充滿活力的聲音,卻從一顆被泡在酒瓶中的死人頭嘴里發(fā)出來。

      一聲穿透力極強(qiáng)的尖叫,從陳安澤喉間爆發(fā)出來。

      他驚慌失措地從高腳凳上滾落在地,跌跌撞撞地逃離了吧臺,還差點(diǎn)被凳子絆了一跤。

      “他怎么了?”

      陳安澤踉蹌而逃的背影引起了“毒蜥”的注意。如果摘掉眼鏡,陳安澤就會發(fā)現(xiàn)那條可怕的毒蜥實(shí)際上是一位身材曼妙的金發(fā)美女,她在吧臺要了杯杜松子酒,一邊小口啜飲著酒液,一邊跟弗蘭德說笑調(diào)情。

      “他大概被這個萬圣節(jié)的裝飾品給嚇壞了?!?/p>

      弗蘭徳指了指吧臺上的大酒瓶,原來那不過是一張打印的人臉三百六十度平面圖,貼在空酒瓶的內(nèi)壁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人的頭顱一樣。

      “你們真會惡作劇。”美女咯咯笑道,“瞧那孩子可被嚇得不輕!”

      “那是因?yàn)樗髦两窖坨R,假的也能看成真的?!?/p>

      “沉浸式眼鏡?哦,天哪!”美女似乎早就領(lǐng)教過這眼鏡的厲害,萬分同情地說,“愿上帝保佑他,可憐的孩子,他將度過一個多么可怕的夜晚??!”

      >> 四

      陳安澤剛從酒吧逃出來,迎面便撞上了一只恐怖的蜘蛛怪物。

      它的體長足有十米,全身覆蓋著黑色甲殼,尾部長著尖銳的毒刺,八條腿是八把鋸齒彎刀,刀尖敲在地上“噌噌”作響。蜘蛛的腦袋卻是三個碩大的狼頭,邪惡的紅眼、雪亮的獠牙,黏稠的口水就像一攤攤?cè)诨奶菨{,從它張開的嘴里不斷淌落下來。

      伴隨著一陣狂暴的號叫,狼頭蜘蛛張牙舞爪地朝陳安澤撲來,后者第一次遇到這種進(jìn)攻型的怪物,嚇得沒命地逃跑,卻被怪物追上,一口咬住了褲管。

      “滾開!滾開!……救命……救命啊……”陳安澤一邊用腳踢著狼頭,一邊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呼救。

      酒吧里沖出幾只“鬼怪”,把狼頭蜘蛛拖走了。

      “巴頓!安靜點(diǎn),巴頓!”

      原來陳安澤透過眼鏡看到的狼頭蜘蛛,不過是套著蜘蛛道具服的小狗巴頓。

      “這狗怎么了,跟瘋了似的。”

      “快把它拴起來,小心咬到人!”

      人們的交談聲被耳塞處理過后,變成了模糊不清的鬼聲。陳安澤并不知道那是巴頓,只看到狼頭蜘蛛被拖走后,幾只怪物又走上來圍住自己。

      “你沒事吧?”其中一個問。

      陳安澤從眼鏡中看到的,卻是一只牛頭怪伸出長舌在嘴周舔了一圈,甕聲甕氣地說:“你看上去真美味,孩子,我要吃掉你!”

      一股綠色黏液從牛頭怪嘴里噴出,直撲陳安澤面門,他嚇得尖叫一聲,抱頭逃竄。

      陳安澤驚恐的異狀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斷有人問他:“你怎么了?”“你沒事吧?”還有人哈哈笑道:“這孩子準(zhǔn)是被嚇尿了!”

      陳安澤聽不清人們說的話,放眼四周,到處都是妖魔鬼怪,耳塞里傳來的也是令人寒毛直豎的怪聲獰笑。經(jīng)歷了被狼頭蜘蛛咬的事件后,他再也不敢確定,這些虛擬的影像會不會傷害自己。

      他想起杰森說過,沉浸式眼鏡可以把見到的人物虛擬成可怕的怪物。那么只要去一個沒人的地方,不就再也見不到怪物了嗎?

      于是他朝小劇場跑去。

      小劇場平時幾乎沒什么人,偶爾會有三流演員在這里演出小話劇,有時陳安澤學(xué)校排練的話劇也會在這里表演給小鎮(zhèn)居民看。

      通往劇場的走廊上看不到什么人,大家都聚集在酒吧狂歡,搖滾樂聲隱隱從遠(yuǎn)處飄來,陳安澤所戴的耳塞卻屏蔽了音樂聲,反而把他踩在地毯上奔跑的腳步聲放大了許多倍。

      “啪嗒、啪嗒、啪嗒……”

      就像從一個空寂無人的地方傳來的沉重聲響,似乎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只有空洞的腳步聲如影隨形。

      那種死一般的寂靜,同樣叫人毛骨悚然。

      陳安澤不由自主地想起電影中走在無人的鬼屋或兇殺現(xiàn)場的倒霉鬼,接下來總會有恐怖的事情發(fā)生。

      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到那瘆人的腳步聲。但這聲音是耳塞制造出來的,執(zhí)拗地往他腦袋里鉆,根本無法擺脫,只能繼續(xù)受它的折磨。

      于是陳安澤只能拼命奔跑,終于一口氣跑進(jìn)了小劇場。

      劇場內(nèi)漆黑一片,他摸索著打開了壁燈的開關(guān)。里面果然沒有怪物,但劇場也不再是往日的模樣,燈光變得昏黃冷暗,墻面沾滿血跡,耳塞里傳來若有若無的鬼叫聲,叫人背后陣陣發(fā)涼。

      陳安澤癱坐在觀眾席的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努力調(diào)勻紊亂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的緣故,他感覺腦袋有些發(fā)暈,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動,四肢從末端開始麻木,手腳已經(jīng)抬不起來,準(zhǔn)確地說是懶得抬起來,就想靜靜地待著不動。這種感覺就像冬天冷得搓手的時候找到了一塊地方可以曬太陽,暖洋洋的陽光照在身上,手腳像冰塊解凍一樣從末梢開始向全身蔓延,在麻木中感到一種舒適的愉悅。

      與此同時,他的感官也變得既敏感又遲鈍,身上每一個細(xì)胞都在默默刺激著神經(jīng)。有幾個眨眼的瞬間,他似乎失去了空間感,突然不知道自己是站著、坐著,還是躺著,或者有可能是飄著的。時間變得不再是勻速流逝,它會膨脹,會收縮,會有彈性,往往他還沉浸在上一刻時,突然一個加速又來到這一刻,幾秒前他腦中記憶爆炸后的殘骸一點(diǎn)都不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這種感覺,就好像有人把時間對折了,他直接從這一刻通過平面的對折來到下一刻,跳過了中間好長一段時間。

      這種感受既怪異又新鮮,他不確定是不是沉浸式眼鏡帶來的,只是覺得先前的恐懼感消退了不少,身體變得沉重起來,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

      他拿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離約定時間還差五分鐘。不行,一定要打起精神,千萬不能閉眼,否則就會功虧一簣輸了賭局。

      陳安澤強(qiáng)迫自己站起來,在劇場里來回走動,借此來抵抗睡意。他對這里十分熟悉,以前曾跟學(xué)校話劇社的同學(xué)在這兒排演過話劇。

      當(dāng)他的目光投向舞臺時,原本就昏暗的燈光閃爍起來,像一只驚恐的蝴蝶拼命扇動著翅膀。

      突然,燈熄滅了,涼意伴隨著黑暗如潮水般吞噬了他。

      就在陳安澤驚恐地想要退出劇場時,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幽藍(lán)的光,就像一幕薄紗籠罩著舞臺。

      一個男孩的身影,像水中漾開的墨汁一般,漸漸顯現(xiàn)在燈光里。

      他臉色慘白,眼眶烏黑,額頭破了一個大洞,鮮血不停地從里面涌出,就像一條紅色的小溪,沿著他的身體流到了地板上。

      “林……林……林俊輝?”

      陳安澤整個人都凍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吐出男孩的名字,牙關(guān)打著戰(zhàn),就連看見最可怕的怪物時也沒有這么恐懼。

      “陳——安——澤——”男孩拖長了聲調(diào),嘴角帶著僵硬而詭異的笑,黑色的嘴唇一開一合,“你終于來看我了!”

      “對……對……對不起……”

      陳安澤抖得就像掉進(jìn)冰水里的小狗。

      男孩舉起手中的酒瓶,晃了晃,瓶中還剩小半瓶酒,琥珀色的酒液蕩起了誘人的波紋。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跟我喝完這瓶酒……我一個人待在這兒,又冷又寂寞……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我以為你已經(jīng)忘了我,忘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不……不……”

      陳安澤驚恐地連連后退,但眨眼間男孩就來到了他面前,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個恐怖的血洞,以及血洞里裂開的頭骨、黃白的腦漿和鮮紅的血液。

      陳安澤驚恐地閉上了眼睛,但依然能看見林俊輝。那個恐怖的男孩仿佛鉆進(jìn)了他的腦袋里,就連陰冷的聲音也鉆了進(jìn)來——

      “你不準(zhǔn)走,咱們的酒還沒喝完呢!”

      >> 五

      劇場里突然大放光明,舞臺上出現(xiàn)了兩個男孩,正是陳安澤和林俊輝。

      那是去年感恩節(jié)前夕,學(xué)校準(zhǔn)備排練一出話劇,表演給小鎮(zhèn)居民看。陳安澤和林俊輝都是話劇社的成員,那天他們正在小劇場進(jìn)行演出前的彩排。彩排結(jié)束后,其他一起排練的同學(xué)都紛紛離開了,林俊輝卻被陳安澤叫住留了下來。

      “你瞧這是什么!”騎士裝扮的陳安澤掀開斗篷,像變戲法似的從里衣口袋里掏出一瓶朗姆酒。

      “你在哪兒買的酒?”林俊輝驚訝地問,“二十一歲以下的人不是禁止喝酒嗎,誰敢把酒賣給你?”

      “我從酒吧偷的?!?/p>

      “你膽子也太大了吧,不怕被杰森發(fā)現(xiàn)?”

      “怕什么,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大不了我?guī)退苫顑旱志棋X?!?/p>

      “你偷酒干什么?”

      “跟你一起慶祝!”

      “慶祝什么?”

      “慶祝你終于鼓起勇氣向?qū)W校投訴吉姆欺凌你了呀!”

      陳安澤擰開瓶蓋興奮地說:“今天我看到吉姆被Miss Jones叫到辦公室去了,出來的時候臉色黑得跟吃了屎一樣,肯定狠狠挨了一頓訓(xùn),說不定還會受到更嚴(yán)厲的懲處呢!”

      不同于陳安澤的興高采烈,林俊輝卻一點(diǎn)喜色都沒有,接過酒瓶喝了一大口烈酒,埋著頭悶聲悶氣地說:“我擔(dān)心吉姆會報(bào)復(fù)我,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說過如果把他惹火了,他敢拿槍在校園里來場血腥大屠殺……”

      陳安澤倒抽一口氣,涼意從后背竄起,卻仍硬著頭皮說:“別聽吉姆吹牛,他哪有那么大的膽子!”

      “他真的敢!”

      林俊輝臉色發(fā)白地顫抖著,又喝了兩口酒來壓住內(nèi)心的恐懼。

      “他曾經(jīng)拿一把手槍抵住我的腦袋威脅我,還說他爸收藏了好幾把槍,如果我讓他不爽,他隨時可以偷把槍出來把我干掉?!?/p>

      “他真這么說過?”陳安澤悚然而驚。

      “當(dāng)然。要不然我為什么不敢反抗,就是怕惹毛了他招來可怕的報(bào)復(fù)?!?/p>

      “那你怎么敢向?qū)W校投訴他?”

      “還不是Miss Jones看到我臉上的傷后不停地追問,我心里一慌就說漏了嘴?!?/p>

      “吉姆拿槍威脅你,你怎么不報(bào)警呢?”

      “我又沒證據(jù),報(bào)警有什么用?他最多被警察叫去問幾句話,回來后肯定又會變本加厲地欺侮我!”

      說起被吉姆欺侮的事,兩人都是一肚子苦水,一邊喝酒一邊吐槽,一瓶朗姆酒很快就喝了大半。

      兩人都有了醉意,林俊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舞臺邊緣,把手張開放在嘴邊,沖下面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嘶聲大喊道:“吉姆,你這個渾蛋,渾蛋!我詛咒你下地獄!你一定會遭報(bào)應(yīng)的!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

      他正在肆意發(fā)泄對吉姆的恨意時,小劇場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吉姆那高壯得嚇人的身影像座黑塔般出現(xiàn)在門口。

      林俊輝驀地僵住了,手中提的酒瓶滑落在地上,摔得碎片橫飛酒液四濺,而他整個人卻杵在舞臺上動彈不得,就像被強(qiáng)光直射的青蛙,完全嚇傻了!

      陳安澤卻很快回過神來,第一反應(yīng)就是趕緊逃命,生怕吉姆的怒火殃及自己這條池魚。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丟下林俊輝,飛快地沖下舞臺,離吉姆遠(yuǎn)遠(yuǎn)的,借著座椅的掩護(hù)往劇場外面逃。

      幸好吉姆是匹為報(bào)復(fù)而來的惡狼,牢牢鎖定目標(biāo),徑直朝臺上的林俊輝撲去,根本無暇關(guān)注陳安澤這只小蝦,竟任由他悄悄溜走。

      “陳——救我!救我!!”

      陳安澤的手剛握在劇場門把上,正要推門而出時,突然聽到身后傳來林俊輝撕心裂肺的呼救聲,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便看見吉姆已經(jīng)沖上舞臺,而林俊輝就跟貓爪下的老鼠一樣狼狽地奔跑著,拼命躲避對方的拳腳,恐懼而凄厲的呼救聲令陳安澤膽戰(zhàn)心驚,但他此刻一心只想著自保,哪有勇氣去救自己的好友。

      就在他一咬牙,正要轉(zhuǎn)頭不顧而去時,變故就在剎那間發(fā)生了。

      林俊輝的呼救越發(fā)激起了吉姆的暴戾之氣,“你還敢逃!”伴隨著一串惡毒的咒罵聲,吉姆追趕林俊輝到了舞臺邊上,突然飛起一腳朝對方踢去,林俊輝閃躲不及,被這一腳正正踢中后背,瘦弱的身體霎時從舞臺邊緣飛了出去——

      一聲尖厲的慘叫劃過半空,一聲哐當(dāng)巨響緊跟著響起,然后就像被利剪生生剪斷,所有動靜都戛然而止。

      世界好像按下了暫停鍵,死一般寂靜。

      雖然離得遠(yuǎn),但陳安澤依然清楚地看見,臺下放著幾把用來做表演道具的鐵椅子,而林俊輝的腦袋恰好就撞在其中一把鐵椅上,撞出一個大洞,鮮血流了一地,當(dāng)場就沒了動靜。

      陳安澤嚇得魂飛魄散,抑制不止地發(fā)出了一聲尖叫。與此同時,吉姆兇狠的目光就像淬毒的刀尖,驀地刺入他的瞳孔。

      恐懼瞬間扼住了陳安澤的喉嚨,寒意流遍全身,幾乎能聽見血液凍成冰塊后發(fā)出的清脆刺耳的撞擊聲。

      他顫抖著手拉開小劇場的門,像逃離獵槍的兔子一樣沒命地逃了出去。

      酒精讓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再加上過度驚恐,陳安澤一路跌跌撞撞,沒跑多遠(yuǎn)就接連摔了兩跤,當(dāng)他最后一次爬起來時,人高腿長的吉姆已經(jīng)追上了他,拎小雞一樣將他拖回了劇場。

      看見地上的鮮血和林俊輝僵硬的身體,陳安澤驚恐萬狀、語無倫次地叫著:“是你殺了他!是你殺了林俊輝!天哪!上帝??!這太可怕了!太可……”

      “閉嘴!你這個蠢貨!”

      吉姆一耳光扇在陳安澤臉上,惡狠狠地警告道:“誰看見我殺了林俊輝?明明是你跟他一起喝酒,把他灌醉了讓他失足摔下了舞臺!”

      “不,不是這樣的……”陳安澤震驚又慌亂地?fù)u著頭,“這件事跟我沒關(guān)系,是你踢了林俊輝一腳,他才摔下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都是你干的,你不能誣陷我!”

      “留在現(xiàn)場的是你!跟林俊輝一起喝酒的是你!這件事你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干系!”

      “不是我,不是我啊!”陳安澤突然想起什么,激動地說,“監(jiān)控,對,小劇場里有監(jiān)控!”

      “整個俱樂部里的監(jiān)控早就壞掉了。”吉姆冷笑道,“這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你這個蠢貨還不知道嗎?”

      陳安澤頓時面如死灰。

      由于被認(rèn)為會侵犯個人隱私,俱樂部里的監(jiān)控設(shè)備確實(shí)早就被人暗中破壞了。而在大家對隱私權(quán)的強(qiáng)烈要求下,俱樂部老板杰森也對監(jiān)控被破壞一事采取了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反正修好了也會被弄壞,所以他也懶得再管了。

      沒有監(jiān)控,整個事件就會成為羅生門,陳安澤也無法從這件事里全身而退。畢竟酒是他偷的,跟林俊輝一起喝酒的是他,被別人看見最后一個跟林俊輝待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就算查清林俊輝之死與他無關(guān),但偷竊的罪名也能讓他名譽(yù)掃地。想起父母對自己寄予的厚望,想起人生會留下的污點(diǎn)以及將會遭遇的白眼,陳安澤的心臟驟然縮緊,就像挨了一悶棍的驢子,整個人都蒙了。

      “怎么辦?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他茫然無措地自語著。

      “如果警察問起,你就說林俊輝偷了酒,強(qiáng)迫你跟他一起喝,而他喝醉了以后,瘋瘋癲癲地在舞臺上亂跑亂跳,一不小心就從邊上摔了下去。”

      “可……可這不是事實(shí)?!标惏矟缮n白的臉上爬滿了恐懼,“警察肯定會知道我在撒謊,會查出是……是你殺了他。”

      “閉嘴!”又一記響亮的耳光。

      “警察什么都不會知道!”吉姆骨節(jié)粗壯的大手掐住陳安澤的脖子,瞪著發(fā)紅的眼睛吼道,“方才的事你對誰都不準(zhǔn)說,否則我就要了你的小命!那家伙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跟我們都沒關(guān)系,聽見了嗎?聽見沒有,蠢貨!”

      陰狠的聲音,鐵鉗似的手指,猙獰的面孔,嗜血的眼神……

      陳安澤被掐得兩眼翻白,漲得通紅的臉上布滿窒息的痛苦,他本能地抓住吉姆的鐵腕,卻用盡全部力氣也撼動不了半分。

      絕望和恐懼像巨浪般打來——

      他會殺了我的!一定會的!

      跟以往無數(shù)次一樣,陳安澤在強(qiáng)大的對手面前可恥地屈服了,流著淚拼命點(diǎn)頭,保證自己一定聽吉姆的話,絕對不把今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任何人。

      吉姆終于收回了手,陳安澤頓時像被扒去了筋骨的狗一樣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記住你對我的保證,閉緊嘴巴,別亂說一個字,否則我就殺了你全家!”

      吉姆撂下狠毒的威脅后就徑自離開了,而陳安澤坐在冰冷的地上抖了半天,才鼓起勇氣報(bào)了警。

      警察趕到現(xiàn)場時,看到的是軟得像攤爛泥的陳安澤,這個孩子完全被嚇傻了,在警察的再三追問下,才按照吉姆教給他的說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語地講完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因?yàn)楸O(jiān)控被破壞,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只能全憑陳安澤的口述。他跟林俊輝是最好的朋友,對好友意外身亡的痛苦也表現(xiàn)得十分真實(shí),沒有誰懷疑這個孩子在撒謊。警察做了筆錄,粗略查看了現(xiàn)場后,就按意外事故草草結(jié)了案。

      第二天,陳安澤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又被吉姆拖到僻靜處拿槍抵著腦袋狠狠威脅了一通?!拔野l(fā)誓,如果你敢張嘴亂說一個字,我會讓你全家下地獄!”

      槍管緊壓著額角的冰冷驚悚感,徹底打消了陳安澤因?yàn)槔⒕味胍獙煺f出真相的最后一絲沖動。

      從此,與林俊輝死亡有關(guān)的那段記憶,被恐懼碾壓成一張涂滿鮮血的膠片,被陳安澤膽戰(zhàn)心驚地塞進(jìn)記憶最深處的縫隙里,恨不得它永遠(yuǎn)不再曝光。

      然而,今夜林俊輝卻再次出現(xiàn)。

      不是像以往那樣出現(xiàn)在噩夢中,而是活生生地站在陳安澤面前。

      那種噩夢成真的恐懼感,讓陳安澤心臟的跳動和時間一起停止了。

      >> 六

      林俊輝意外死亡后,在警方的嚴(yán)厲要求下,俱樂部的監(jiān)控設(shè)備又被重新修好了。此刻杰森就坐在監(jiān)控室里,看著那個跟自己打賭的男孩對著空氣突然露出驚恐萬狀的表情。

      “沉浸式眼鏡的效果還真不錯,看樣子這孩子很快就會認(rèn)輸了?!苯苌似鹁票攘艘豢谕考?,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陣驚天動地的狗叫聲又在角落里響了起來。

      “安靜,巴頓!安靜!”杰森呵斥道,“你今晚到底怎么了?為什么突然發(fā)瘋?我叫你安靜點(diǎn),聽見沒有!……”

      看著被拴在角落里,卻拼命掙扯繩子狂吠不已的愛犬,杰森的心情莫名地?zé)┰昶饋怼?/p>

      今晚的巴頓太反常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把肥胖的臀部從皮椅上挪開,走過去察看那只狂躁的小狗。

      與此同時,在小劇場內(nèi),受驚過度的陳安澤狂亂地?fù)]動雙手,大喊大叫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影!都是這該死的眼鏡在搗鬼!”

      他再也顧不上跟杰森的賭局,一把摘下沉浸式眼鏡扔到地上。然而抬頭一看,林俊輝竟然還在他眼前,沖他詭異地微笑。

      “不,不可能,你怎么還在?”陳安澤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都要爆炸了。

      “我就在你的腦袋里,你永遠(yuǎn)擺脫不了我!”

      林俊輝鬼氣森森的聲音鉆進(jìn)了陳安澤的耳朵,像邪惡的羽毛撩撥著他的神經(jīng)。

      陳安澤驚恐地取出耳塞,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而林俊輝的聲音依然像冰冷的毒蛇一樣在他腦袋里四處游動。

      “你擺脫不了我,永遠(yuǎn)!”

      “你……你為什么來……來找我……兇手是……是吉姆……跟我沒……沒關(guān)系……”

      陳安澤哆哆嗦嗦地說著,聲音在恐懼的襲擊下幾乎連不成字句。

      “怎么會沒關(guān)系?你不是見死不救,還跟警察撒謊,當(dāng)了吉姆的幫兇嗎?”

      林俊輝怪笑著朝他腦袋里吹了一口涼氣,陳安澤的頭頓時變得像針扎一樣疼。

      “不,我當(dāng)時是被逼的!如果我不聽話,吉姆會殺死我的!”陳安澤崩潰地痛哭著,“我清醒過來后,覺得很愧疚,也想過去找警察說明真相,但吉姆拿槍威脅我說,如果我敢說出去就殺了我全家。我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你知道吉姆是個惡魔,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放過我吧,求求你!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拿你當(dāng)最好的朋友,你卻幫吉姆掩蓋他殺死我的真相。上帝一定會懲罰你們,雙手沾滿鮮血的罪人,你們一定會下地獄!下地獄?。∠碌鬲z?。?!……”

      看著面容越來越猙獰的林俊輝,陳安澤身體的每個細(xì)胞都在驚恐地尖叫。

      “你不是幻象,你……你真的是林俊輝的鬼魂?”

      “鬼魂”冷漠地看著他,伸出手指在額頭的血洞里沾了鮮血,放進(jìn)嘴里舔舐著,發(fā)出陶醉的嘖嘖聲。而他原本蒼白少年的容貌突然迅速衰老下去,很快便皺紋叢生、臉頰干癟,變成了一個有著長長白須的矮小老人,一雙惡狠狠的紅眼睛,雙手也變成了鋒利的鷹爪,就像陳安澤在電影中見過的那種可怕的小妖怪。

      林俊輝伸出鷹爪,似乎想要撕碎陳安澤的身體,后者嚇得連聲驚叫,踉踉蹌蹌地朝小劇場外逃去。

      腳下的地板好像活動起來,變成不斷翻涌的黑色泥沼。泥沼中似乎有無數(shù)冤魂鬼叫著,伸出血跡斑斑的斷臂殘肢,想要抓住陳安澤的腳,把他拖下恐怖的地獄。

      林俊輝一直緊跟著他,不停地在他前面和左右出現(xiàn),時而化作黑色的蝙蝠,時而變成七竅流血的小丑,時而化作一團(tuán)黑煙的煙怪,時而變成頭上長角的惡魔,時而化作披滿毛發(fā)獠牙突出的獸怪,時而變成尖耳紅眼的邪惡哥布林……

      林俊輝的聲音,陰森恐怖,像躍動著火焰的白燭,在陳安澤腦袋里一刻不停地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你永遠(yuǎn)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

      在這個恐怖的萬圣節(jié)之夜,陳安澤失心瘋似的一路慘叫著逃命,就好像身后有無數(shù)厲鬼追趕一樣……

      最后他像沒頭蒼蠅般撞進(jìn)一個硬實(shí)的懷抱,同時頭頂響起一個得意的聲音:“哈哈哈哈,這個賭局你輸了,孩子!下個周末就到我這兒來免費(fèi)打工吧?!?/p>

      陳安澤抬起頭,看見的卻是林俊輝扭曲的面孔,流血的額頭是最鮮明的罪證,逼迫陳安澤正視自己犯下的所有過錯。

      “不!”他驚恐地掙扎起來,就像被人按住的一尾猛烈撲騰的鮭魚,“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撒謊的……”

      “你在說什么?”杰森皺起眉頭,望著懷中這個失去常態(tài)拼命掙扎的男孩,他不得不花大力氣抓住他的胳膊。

      而在陳安澤的眼中,看見的卻是林俊輝詭異一笑,然后嘴里慢慢長出又長又尖的牙齒,突然眼中紅光一閃,脖子像斷裂般一歪,就朝陳安澤的頭頸狠狠咬了下來——

      “?。 标惏矟煽謶值乇ё∧X袋,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哭泣著求饒,“不要!求求你不要?dú)⑽?!……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林俊輝!……我不是故意要撒謊的……求求你放過我吧!是吉姆!殺你的人是吉姆!你去找他吧!……你的死真的跟我沒關(guān)系,你去找吉姆吧,他才是兇手,他才是兇手啊……”

      杰森震驚地看著懷里這個似乎精神錯亂的男孩,他的額頭布滿虛汗,眼結(jié)膜發(fā)紅,眼球震顫,神情驚恐得就像撞見了惡魔,而他說的話更是石破天驚,令人難以置信!

      杰森當(dāng)機(jī)立斷馬上把陳安澤送進(jìn)醫(yī)院,然后又通知了警方。

      >> 七

      陳安澤被注射了鎮(zhèn)靜劑才昏睡過去。

      他醒來后,覺得異常疲憊,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只剩下大段大段的空白。

      “嗨!”坐在床邊的威爾遜警官沖他打了個招呼。

      “我怎么了?”陳安澤神情呆滯地問。

      “你誤食了大麻。”

      威爾遜警官拿出一顆小熊軟糖,一臉嚴(yán)肅地說:“我們在這種糖果里檢驗(yàn)出了大麻的成分,和你一起的孩子們說,糖果是亞倫給你們的。警方已經(jīng)逮捕了亞倫,他也承認(rèn)了吸毒的事實(shí)。因?yàn)椴粷M你們的打擾,所以他就起了壞心,把這種摻了大麻的糖果給了你們這幫孩子。你誤食大麻后,出現(xiàn)了一些幻覺,情況很不妙,所以杰森把你送到了醫(yī)院?!?/p>

      “原來是這樣?!标惏矟伤闪丝跉?,“我還以為看到的鬼怪都是沉浸式眼鏡制造出來的呢?!?/p>

      “沉浸式眼鏡只是誘因,它通過虛擬的鬼怪誘發(fā)了你內(nèi)心的恐懼,而后在大麻的作用下,你所產(chǎn)生的幻覺也與你最害怕的事情有關(guān)?,F(xiàn)在,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聊一聊林俊輝的意外死亡?”

      “林俊輝”這個名字,就像吸血鬼一樣瞬間吸走了陳安澤臉上所有的血色。

      此刻,病房內(nèi)的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則新聞。

      “自從大麻合法化后,大麻食品也大量出現(xiàn)在市場上,包括大麻酒、飲料、糖果以及含大麻成分的烘焙糕餅等。在過去兩年里,大麻食品的銷售額每年都增長。專家認(rèn)為,規(guī)范可食用大麻產(chǎn)品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可觀的市場,為食品業(yè)帶來巨大的商機(jī)和利潤……”■

      作者 / 霜月紅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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