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嘯南
在順正學(xué)園訪學(xué),接待我的是藤井和子教授。我對她印象實在太深刻了。輕軌快到站時,我就遠遠望到了她,她頭發(fā)微微燙了一層波浪,半卷在耳郭鬢邊,露出修長的脖頸。一襲湖藍色的套裝,上面繡了幾只白鶴,踏著團團錦緞的祥云,在如絲的光照下,整個人美得那樣古典。
藤井和子教授年輕時曾在臺北讀過書,主修中國文學(xué),漢語說得很是漂亮,語速不緊不慢,尾音總是帶著中國南方軟軟的腔調(diào)。
晚餐,她請我吃的蟹宴。對在北方海邊長大的我來說,日本菜總是精致得讓人既不忍心下口,又有點著急。那蟹黃如金子般堆在顆顆白薯做的珍珠丸子上,藤井和子教授吃一顆丸子,便和我輕輕柔柔地說幾句話。我心里正琢磨著,要不要一口把這些小丸子通通吃掉,又有些難為情,抬起眼皮偷偷瞄了瞄坐在對面的教授,卻意外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也掛著一顆珍珠——她竟落淚了。
我一時無措,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又不知是否看錯了,只能問她:“您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嗎?感覺您一天似乎都有些低落?!?/p>
她連忙擺了擺手,一直不停地說著:“真是抱歉,真是抱歉,我失禮了。”
我也不知該不該繼續(xù)追問,日本人情緒大多內(nèi)斂,擔(dān)心會唐突。正在我為難之際,她先開了口:“對不起,我失戀了,我的男朋友昨天給我寫信說要分手?!蔽矣直粐樍艘惶?。失戀了?我分明記得資料里寫得清楚,藤井和子教授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一位六十多歲的女子因這癡纏的戀愛,因無情的分手而坐在我面前梨花帶雨,我年輕的生命確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
我迅即遞過去一張紙巾,以遮掩自己這沒見過世面又庸俗的心理劇場。
“他是我的初戀?!边@位內(nèi)秀文靜的女人接過紙巾,輕輕拭了拭眼角,繼續(xù)跟我說,“去年我去北海道旅行,在酒店門外,我遠遠地看見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向我走來,不知怎的,我的心就開始‘怦怦地亂跳。其實我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你看,命運的神奇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我就是有這樣本能的反應(yīng)?!薄澳愕某鯌??”我有些疑惑。
她突然就笑了,整個人往前傾了一下,破涕為笑。我也跟著笑,撓撓腦袋,雖然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是啊!100米,50米,10米,他就這樣慢慢走過來了。當(dāng)他走過來的時候,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真的是他。他那炙熱的眼神像要把我烤化一樣,我心里小鹿亂撞,都不知道該往哪里看。他先開了口:‘好久不見。”和子教授臉上已緋云朵朵,她用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呀!好熱?!?/p>
我又被她逗笑了,真是有趣的女人。
“我好像被北海道的雪凍住了,愣在那里。我偷偷做著深呼吸,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窘迫。慢慢安靜下來,我悄悄用余光打量他,他還是那樣高大,身材也保持得很好,眼神里的深邃卻和年輕時一樣迷人,只是臉上已滿是皺紋,頭發(fā)也白了大半。我這才意識到他老了,又想這可怎么辦,我一定也老了許多。”她拿起一只雕著玉蘭花的小茶杯,輕抿了一口茶,“我這才回了他一句,‘好久不見?!?/p>
我慢慢聽懂了藤井和子教授的愛情故事。
伊藤文一,這位我未曾謀面的先生,是她的初戀。
他們高中時便彼此喜歡,到大學(xué)后伊藤才主動告白,兩人談起了長達五年的幸福的異地戀。工作后,和子教授希望二人盡快結(jié)婚,建立一個安穩(wěn)幸福的家庭,伊藤卻想赴德國深造,學(xué)成后再考慮婚姻。兩人爭爭吵吵,像所有年輕男女一樣,最終沒能抵過現(xiàn)實與時間。伊藤后來留在了德國,并娶妻生子,五年前,伊藤的妻子因病離世,伊藤落葉歸根。和子教授三十多年里談了三次深刻的戀愛,卻都陰錯陽差沒有步入婚姻。
在北海道,伊藤去滑雪,和子去旅行,兩人重逢。
“伊藤提議在附近走走,他打著一把深藍色的傘,護著我們兩個人。我們一開始很安靜,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那樣靜靜地走,繞著被雪染白了的樹木,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天北海道飄著很細(xì)很細(xì)的雪,我伸出一只手撫摸它們,落在手上,似白砂糖一樣綿軟。他溫柔地笑我:‘怎么還和從前一樣?”和子教授已陷入回憶的溫柔,“慢慢地,他跟我講起他在德國求學(xué)的經(jīng)歷,遭遇的歧視,打拼的辛苦,認(rèn)識了一位中國太太,平淡而幸福的婚姻,孝順的女兒。我們就像老朋友那樣,似乎這一切我冥冥中很早之前就知道了?!?/p>
“所以后來你們在一起了嗎?”年輕的我總是有些著急,想要知道愛情的走向。
“從北海道分別后,我們又一起旅行了三次,以朋友的名義。但都是我主動約他的,哈哈哈?!彼y得地大笑起來,又迅即四處看看,意識到自己對周圍的打擾,馬上捂住了嘴巴,“第三次在橫濱,他單膝下跪,像四十多年前那樣,第二次跟我告白。”
我已完全沉浸在這美好浪漫的故事里。年齡這樣沉重的東西,在愛情面前變得毫無意義。和子此刻分明就是一位鮮活的少女。
“但是,你剛剛說,他為什么要提分手呢?”紙巾一直在她手里輕輕攥著,提醒了我這個問題。
“上個月,他去醫(yī)院體檢,查出了腸癌?!焙妥咏淌谳p輕地說,“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怕連累我。但這正是我最傷心的地方,他到現(xiàn)在還不懂我,我一點都不怕。”她抿了抿淡粉色的嘴唇,“到了這個年紀(jì),能跟他再相遇,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沒有再問什么,也沒有回應(yīng)什么。晚餐離別時,我們輕輕擁抱。
我知道,這個柔柔弱弱的女子,這個六十多歲的女子,面對愛情有千鈞力量。
幾個月后,我因要回北京,前去向和子教授告別。在她家門前的小路上,我遠遠便看到她推著一輛輪椅,上面坐著一位先生。他穿著一件卡其色風(fēng)衣,正指著一樹楓葉,不知在說些什么。只見和子教授笑彎了腰,我揮舞著手臂沖他們大喊:“你好,伊藤先生?!?/p>
我一直以為,這樣熱烈的純粹的愛戀,只發(fā)生在人年少時。我一直以為,成人的愛情隨著世俗的沉淀會是另一種平淡的浪漫。我甚至以為,人生老去,哪里還能奢望生命最初的萌動?
和子與伊藤,以及我此后遇到的許許多多可愛的“老人”,給了我太多關(guān)于歲月不同的回答。
這些回答告訴我:人生最可貴的,原來一直都是愛與希望。
(彭風(fēng)薦自《意林·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