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超乎于法 虛靈于心

逸舟

他繼承江南文人的秀雅書風，以特有的影響力發(fā)揚文人書法藝術思想;他以禪喻書，以強烈的個性開辟了文人書法史上的新篇章。董其昌的書法被視為千年文人書法史的縮影，數(shù)百年來影響不衰。

晚明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變革期，書壇星光熠熠，涌現(xiàn)出不少書法名家，以晚明四家—邢侗、張瑞圖、米萬鐘、董其昌為代表，對明清交替之際的書風變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其中屬董其昌對后世影響最大。

取法乎上? 超越精神

董其昌（1555—1636年），字玄宰，號思翁、思白，別署香光居士，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區(qū)）人。

與一些書法名家天賦異稟、少年成名不同，董其昌的書法之路起步很晚，少年時對書法未窺門徑，甚至字寫得很差。這種情況因為一場考試才有所改變。

17歲時，董其昌參加松江府會試，雖然學問上佳，卻因字寫得不好被主考、時任知府衷洪溪降為第二等。這對董其昌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動，于是他“發(fā)憤臨池”，刻苦學習，先學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又學虞世南，覺得唐書不如魏晉，于是改學王羲之的《黃庭經(jīng)》和鐘繇的《宣示表》《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梢哉f他學習書法的起點是非常高的，正符合學書“取法乎上”的規(guī)律。因而，僅僅3年時間，他便書藝大進，直逼古人。董其昌對書法的藝術追求是一貫且充滿激情的，而且他頗為自負，多年以后，在回憶自己這段學書經(jīng)歷時，語氣中仍然有些驕傲。

不過，董其昌在晚年對自己年輕時的一些輕狂自負行為也有反思。18歲時，他作為知府兒子的伴讀就學于莫如忠門下，從莫如忠學習書法。莫如忠書法宗“二王”，善行草書，深得魏晉之法，在其影響下，董其昌直入晉室，“得其形模，便目無吳興（趙孟）”。直到晚年，董其昌才理解了趙孟的書法妙處，改變了年輕時對其的輕慢看法。“晉人取韻”是董其昌一生遵循的書法準則，也是他認為的最高境界。

董其昌學書雖晚，但起點高、成長快，得到了良好的書法教育。雖然年少輕狂，但是他勤奮好學，勇氣可嘉，敢于進取和超越，超越元人的理念影響了其一生。這種超越精神是董其昌能夠開宗立派、取得不俗成就的基礎條件之一。他有稱雄書壇的氣度，也有敢于超越前賢的氣魄，更有漸修頓悟的治學精神，這些對于書法藝術研究是十分可貴的。

漸修頓悟? 恬淡率真

董其昌的成功除了自身的進取和超越精神，還仰賴于客觀條件的提升與文人圈子的推助，同時也與其漸修頓悟的治學精神有莫大關系。

首先，文人圈子的養(yǎng)成使董其昌拓展了人脈，增長了見識，積累了豐富的書法資源，從而開闊了眼界，獲得了豐富的學養(yǎng)。青年時代的董其昌與莫如忠之子莫是龍，以及陳繼儒、丁立鵬、顧正誼等華亭才子相交好，經(jīng)常在一起切磋書法技藝。入京后他又與朱國楨、袁宗道、陶望齡、焦竑等當朝名士談書論道，互相切磋，書法思想日見提升。

20歲至35歲之間，董其昌在浙江、安徽一帶做私塾先生時結(jié)識了收藏家項元汴，得覽項氏所藏晉唐墨跡，“始知從前苦心，徒費歲月”，書法境界更進一層。中進士后，他被選為庶吉士，在翰林院得遇韓世能。韓世能對董其昌青睞有加，經(jīng)常把珍藏的歷代書法名跡借給他臨寫，其中包括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曹娥誄辭》等真跡。之后，董其昌又結(jié)識了徽州著名藏家吳廷，得以見識和臨寫更多歷代書法名跡。在這些收藏名家的影響下，董其昌也成長為一名書畫鑒定專家，很多人把藏品拿來讓他鑒定，并以此為榮。經(jīng)他鑒定的不乏傳世法帖真跡，如東晉王羲之的《絕交書》、唐褚遂良的《文皇哀冊》、五代楊凝式的《韭花帖》、宋米芾的《西園雅集》等，他則通過鑒定學習書法，獲得了更豐富的學習資源。

董其昌初入書道，便知上追晉人，其書法成長歷程是一個漸修頓悟的過程。25歲時，董其昌去南京應試，見到了王羲之的《官奴帖》（唐摹本），大為震動，自此開始了數(shù)十年的“二王”書風探尋之路。20多年后，已過知命之年的董其昌再次見到《官奴帖》，方才豁然頓悟，云：“二十余年時書此帖，茲對真跡，豁然有會，蓋漸修頓證，非一朝夕?！硌尚男?，頓釋凝滯……”他用了20多年的時間“苦心懸念”，進行書法實踐，探索書法真諦，在漸修頓悟中得“二王”之法，窺晉人堂奧，從而悟道，書法理念日益成熟，形成恬淡率真的書法風格。

頓悟的過程也是不斷超越的過程，董其昌先是超越文徵明、祝允明，進而把超越對象定為趙孟。他敢于批評，提出趙孟書法的不足之處，指出趙在結(jié)體、筆法、章法方面的缺點，認為當時的人一味地模仿趙孟，是被趙書的形式所蒙蔽，未能領會其“二王”根脈的實質(zhì)。進而，他高標自詡，以開闊的眼界突破趙孟的藝術法則，從而打破趙書統(tǒng)治書壇數(shù)十年的復古思想，以“取韻”求神似，以“率真”脫習氣，開宗立派，獨樹大旗，試圖在晚明書壇營造一種新的書法秩序。

40歲以后，董其昌開始推崇米芾，他的書風也在蕭寂淡遠中融入率性曠達之氣，同時，對趙孟也由批評轉(zhuǎn)為欣賞和肯定，對自己年輕時的輕狂之詞進行反思。這種變化，是他在崇尚魏晉、精研“二王”，融會貫通之后的自我覺醒。對他來說，不只要超越前賢，還要不斷超越自我。因而，他的書法作品始終保持一種統(tǒng)一的格調(diào)，卻又隱然有不同的文人氣質(zhì)，呈現(xiàn)出天真、自然、率意的魏晉風度。

以禪喻書? 虛靈其妙

看過董其昌書法作品的人，都會為其淡逸秀雅之氣所傾倒。確實，淡和秀是董其昌書法最明顯的特征。他以高超的書法技巧，在用筆、結(jié)體、章法和用墨等技法上不斷完善，通過淡、秀的審美追求創(chuàng)造淡遠、率真的書法意境。

用筆方面，董其昌對傳統(tǒng)筆法的探求有獨到見解。他從古代法書中提煉出“虛靈”的用筆之法。所謂“虛靈”，就是讓筆在運動中自然地完成各種點畫形態(tài)，從而使筆畫產(chǎn)生生動的變化，虛靜空靈，曲盡其妙。他主張“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以實務虛，以虛養(yǎng)實，達到虛實相濟、形質(zhì)兼美的藝術效果。董其昌關于虛筆的論斷，借鑒了米芾的用筆之法。他在《臨海岳千文》后的題跋中說：“……不使一實筆。所謂無往不收，蓋曲盡其趣。”他更對米芾“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的八字真言大加推崇。用筆往來、收縮蘊含了書法的行筆規(guī)律，董其昌的“虛靈”是對前人成果的轉(zhuǎn)化與發(fā)展，明確了“勁”與“虛”、“勢”與“韻”、“藏”與“露”的辯證關系，讓用筆更符合運動規(guī)律，繼而達到收放自如、動靜相宜的自由境界。

董其昌用筆十分精到，這是他重視古人傳統(tǒng)筆法，從古帖中獲得精微感悟，并將其應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結(jié)果，他的很多作品都體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筆法的精細研究和大膽化用。他的楷書深得顏真卿筆法變化精髓，結(jié)字寬博，主體外張，但摒棄了顏書的筆畫分布均衡與字形方正的特點，再參以歐陽詢的瘦勁險絕、鐘繇和王羲之的遒媚清秀，體態(tài)勻健，筆法渾厚，用筆多澀進含蓄、將放而留之勢，有筆不盡意之趣，顯現(xiàn)出一種欹正相生、俊逸疏朗的新面貌，如《勤政勵學箴》《仿歐陽詢千字文》《自誥身帖》等。

董其昌的行書前期多變，博采百家之長，后期追求簡淡，以禪喻書，融入了哲學元素，以淡墨枯筆營造蕭散淡逸的境界，行氣疏朗，虛靜沖和，追求返璞歸真、消盡火氣的意趣;結(jié)字以欹為正，筆法自然含蓄，寓變化于簡淡之中;行筆“虛靈”無定跡，錯落有致，呈現(xiàn)天真爛漫、真率自然、生秀淡雅的藝術境界。如《臨米芾方圓庵記》《東方朔答客難》《酒德頌》等，既有對“二王”書風的繼承，也有對米芾書風的探尋，章法上氣韻貫通，流暢自然，體現(xiàn)出極高的藝術水準。

董其昌不僅在書法技巧和境界上借古開今，超越前賢，在書法和繪畫理論方面也有極大貢獻?！白猪毷旌笊薄耙远U入書論”“求率真之筆”是董其昌的著名書論，他還首次用韻、法、意三個概念劃定晉、唐、宋三代書法的審美取向，認為“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這是對古代書法的總結(jié)性論斷。關于書法與繪畫的關系，董其昌認為“畫與字各有門庭”，書法藝術的基本構成用筆、結(jié)體和章法之美存在于法度之中，而韻和意的美作為整體的藝術感受卻存于法度之外，闡述了形式與內(nèi)涵的美學關系。他的書法理論在我國書法史上有著重要地位。

由于董其昌身居高位，仕宦時長且長壽，他的書法風格和書法理論對后世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盛行于清代的“館閣體”就是在其影響下產(chǎn)生的。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學董之風盛行，但大多流于形式，沒有人能真正達到他那種境界和高度。

董其昌是繼趙孟之后又一位書畫改革者和引領者，他以強烈的個性開辟了文人書法史上的新篇章，奠定了“云間書派”的基礎。他的審美追求和藝術理念對后世有重要的指導作用和參考價值，書法被視為千年文人書法史的縮影，數(shù)百年來影響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