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宜卉
關鍵詞:《紅旗譜》 成長性 革命 鄉(xiāng)土
綜觀相關文獻,關于梁斌(1914—1996)的現有研究主要圍繞其文學成就和精神遺產展開。文學著作研究主要集中于《紅旗譜》《播火記》《烽煙圖》等膾炙人口的著作,其中又以《紅旗譜》研究為最。學者們或聚焦朱老忠、賈湘農等人物形象,或追索革命歷史圖景下的社會轉型,或探討其從書本到熒屏的電視劇改編。也有論者從城市書寫、家庭倫理、女性理想嬗變、土地意識等角度展開探析,較為新穎。而關于梁斌的精神遺產,學界主要論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人民性、時代性,以及由此展演出的紅色文藝工作者的使命擔當;此外,對梁斌的書畫中展現的文人精神也有所關注。
筆者認為,《紅旗譜》的獨到之處還在于其內在的“成長”邏輯,這既包含微觀具體的小說人物的成長,也包括“十七年文學”語境下其敘事語言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誠如有論者所言:“《紅旗譜》的不同凡響的地方, 是將一個中國農民的現代性的本質的生長過程包裹在一個傳統(tǒng)的子報父仇的通俗小說故事中, 以‘成長小說這種現代藝術形式描述了這一抽象本質的生成過程。”b 本文便對《紅旗譜》的展現的成長性進行剖析。
一、離去與還鄉(xiāng):朱老忠的成長
M.H. 艾布拉姆斯認為,“成長小說”的“主題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發(fā)展……主人公通常要經歷一場精神上的危機,然后長大成人,認識到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和作用”c。對于時年十五歲的小虎子而言,父親大鬧柳樹林后過世便是這樣一場精神危機。
小說開篇寫惡霸地主馮蘭池要砸毀長堤上河神廟臺上的古鐘,但朱老鞏敏銳地察覺到馮蘭池想霸占河神廟48 畝官地的心機,便決心要代表村民與馮蘭池拼命。由此,“朱老鞏大鬧柳樹林”作為小說的“楔子”,揭開了20 世紀初冀中平原農民斗爭的序幕。最終陰險狡詐的馮蘭池使用調虎離山計砸毀了古鐘,朱老鞏護鐘失敗,大病身亡,其子女難逃惡勢力的迫害,兒子虎子(即朱老忠)被迫遠走關東逃難。
三十年后,四十多歲的朱老忠攜妻帶子從關東返回鎖井鎮(zhèn)。歷經歲月磨礪,朱老忠蛻去彼時小虎子活潑機靈、單純乖巧的稚氣,成長為愛憎分明、堅韌勇毅的俠義之士。他始終記得父親臨終的囑托,“咱被他們欺侮了多少代……要記著,你久后一日,只要有口氣,就要為我報仇……”父輩的英雄壯舉和悲劇結局,在他心里烙下了對地主階級的強烈仇恨,二十多年飽罹苦憂的生活并未使他忘掉這份血仇。因而,朱老忠是帶著為父復仇的信念和對故鄉(xiāng)的懷戀“歸來”的。同時,走京下衛(wèi)、闖蕩關東的人生經歷還賦予了朱老忠農民英雄的性格氣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義感和“出水才看兩腿泥” 的堅韌抗爭精神。一方面,他俠義慷慨。如他仗義疏財為嚴家蓋房子;拿安家錢為朱老明治病;賣掉心愛的牛犢為江濤出學費;運濤入獄,他幫助嚴志和料理了老奶奶的喪事又和江濤徒步去濟南探監(jiān),“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義忠膽展露無遺?!岸煂W潮”以后,他的這種樂于助人的江湖義氣更是升華為了階級友誼和同志感情。另一方面,他愛憎分明,勇猛向上,正直無私,這從“脯紅鳥事件”、大貴被抓丁、反割頭稅斗爭等事件中可見一斑。此外,“出水才看兩腿泥”作為典型的農業(yè)思維表達,成為朱老忠有膽有識、深謀遠慮的性格凝縮,生動質樸地顯示了其剛強堅韌的斗爭意志和“流水不爭先”的智慧。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闡述了人的“被拋狀態(tài)”和“此在的負擔性質”。在突如其來的精神危機下,朱老忠陷入了“被拋”的境遇,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直面無常的人生,卻也在不可預知的遭際中得以砥礪。偶然與必然、選擇與命運、棄絕與承擔,在時間的分岔點交匯?!半x鄉(xiāng)”與“返鄉(xiāng)”之間,不僅展演了朱老忠在現實與精神困境中的突圍,也描畫了特定時空下無數平凡民眾的無奈、抉擇與成長。
二、引領與覺醒:遇賈湘農之后
出離家鄉(xiāng)三十年的小虎子還鄉(xiāng)時成長為朱老忠,這是小說所展現的人物個體的成長性,它演繹了歷史與個人命運的互動關系。在此基礎上,小說還通過對共產黨領導下朱、嚴兩家的思想覺醒及抗爭方式的轉變,敘寫了人物精神和故事情節(jié)的成長性,由此,進一步呈現了時代與社會的交互作用。
小說通過寫朱、嚴兩家三代人的革命斗爭歷程塑造了三代農民形象,而以遇到賈湘農為轉變的關鍵點,其抗爭歷程又可分為前后兩階段。
朱老鞏、嚴老祥等第一代農民的斗爭發(fā)生在遇到賈湘農之前,體現了草莽英雄的特色。無論是朱老鞏大鬧柳樹林、手掄鍘刀力護古鐘無果,還是朱老明“三告馮蘭池”倒賠得傾家蕩產,都形象地說明了:雖然封建社會下農民自發(fā)反抗的勇氣可嘉,但有勇無謀、單槍匹馬注定會失敗。
共產黨人賈湘農的出現無疑為鎖井鎮(zhèn)農民提供了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理性導引,于是,他們的抗爭動因便逐漸由傳統(tǒng)農民的仇恨和反抗性,升華為由“時代”、政黨所賦予的理想和集體主義精神。第二代農民如朱老忠、嚴志和、老驢頭,第三代農民如運濤、江濤,既繼承了父輩團結正義的精神品格,又接受了中國共產黨的科學領導,因而具有了比父輩更高的革命激情和斗爭能力,開始從自發(fā)反抗走向有引領、有組織的自覺革命。這體現在朱老忠得知運濤偶遇賈湘農、初識革命后的感慨——“撲摸到這個靠山,一輩子算有前程了!”也體現在“脯紅鳥事件”中運濤面對馮蘭池無理討要的義正詞嚴;也表現在運濤在南方參加革命軍時于家書中吐露的志向與豪情——“我要站在革命最前線,去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政客,鏟除土豪劣紳!”還直觀深刻地體現在春蘭大膽穿起繡有“革命”二字衣服引起全村轟動時,江濤對其“不要把革命繡在衣服上,要繡在心上”的叮囑……
“紅旗卷起農奴戟”d,在賈湘農的引領下,朱老忠、運濤、江濤等一大批來自農民行列的青年不斷認識到黨與農民革命的聯系,并團結起來,紛紛加入共產黨, 從事革命工作。由此,小說前半部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族復仇”行為也轉換為鎖井鎮(zhèn)農民反抗地主的“階級革命”新階段。人們開始“覺得前面有希望了,好像有一種什么力量鼓勵著他們往前走”——這種力量是中國共產黨為著人民解放和幸福事業(yè)不懈奮斗的輻射力和感召力;是黨立足人民所盼,廣泛動員、聯結農民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是無數青年將革命激情注入無產階級革命所迸發(fā)出的磅礴偉力;是科學理論指導與實踐斗爭相輔相成、日有所進的動力;也是“反割頭稅運動”的勝利充分表明的:農民只有在黨的領導下不斷提高階級覺悟,拋棄舊的、自發(fā)的個人斗爭方式,走向新的、自覺的、有組織的集體斗爭道路,才能戰(zhàn)勝黑暗勢力,贏得光明和勝利。這便是小說人物和情節(jié)的成長性所昭示的現實意義。
三、突破與創(chuàng)新:革命歷史與鄉(xiāng)土敘事的交融
《紅旗譜》不僅縱向體現了人物、情節(jié)的成長性,還從橫向展現了敘述方式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即貫穿小說始終的融合鄉(xiāng)土民俗敘寫與革命歷史敘事的獨特話語實踐。
由于特定歷史時期共產黨對文藝服務宗旨的要求,“十七年文學”以其站位鮮明的政治話語和壯闊的紅色敘事闡釋了新中國之“新”和政權的正當性,契合了革命英雄主義的氛圍,發(fā)揮了特定時空語境下文藝于政治的引領和動員作用。但對宏大敘事的推崇和呼應、對鄉(xiāng)俗日常的極度疏離,卻也難免壓抑了當時文藝的活力,使之流于單一、空泛和程式化?!都t巖》聚焦新中國成立前夕“重慶中美合作所”集中營的敵我斗爭,描繪國統(tǒng)區(qū)階級斗爭情狀,歌詠英雄人物大無畏犧牲精神和堅如磐石的道德信仰;《紅日》圍繞解放戰(zhàn)爭時期萊蕪、孟良崮兩大戰(zhàn)役,描摹波瀾壯闊的戰(zhàn)斗場面和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跡……對斗爭場面的描繪、對革命英雄形象的摹狀和對革命英雄主義的稱頌是這一時期紅色文學的常見主題。雖然這些文本多少也涉及普通大眾的生活故事,卻較少揭示農民在共產黨帶領下逐步走上正確革命道路的歷程;體現在語言上,則缺乏《紅旗譜》式豐富鮮活的鄉(xiāng)土味、民俗氣和人民性。
由是觀之,《紅旗譜》將鄉(xiāng)俗文化元素融入革命歷史敘事的創(chuàng)新,無疑是在“十七年文學”語境下的一次突破。如陳思和所評:“從民間的角度來解讀《紅旗譜》,就會發(fā)現這部小說在描寫北方民間生活場景和農民形象方面還是相當精彩的……”小說簡樸明快,語言鮮活生動、渾厚樸素,文中處處流溢著鄉(xiāng)土情韻:有鄉(xiāng)野景致,也有民俗人情,亦不乏“鄉(xiāng)土中國”的結構秩序。
養(yǎng)育著鎖井鎮(zhèn)的滹沱河或恣肆奔馳或汩汩細流,鑲綴出冀中原野的盎然生氣,也見證著時代變遷和人事滄桑。那是嚴志和無力抗爭、被迫出賣父輩“寶地”后的懊悔、委屈、痛恨和無奈——他“走著,走著,眼里又流下淚來,一個趔趄,跪在地下。他匍匐下去,張開大嘴,啃著泥土,咬嚼著,伸長了脖子咽下去”,一位中年農民踏在肥厚黑土上捶胸頓足、熱淚橫流的畫面躍然眼前。這種極具泥土味的、貼近平民大眾生活的細節(jié)描寫,直抵人心。那是地主階級的黑暗剝削下愈加迸發(fā)的黎民之性,是廣袤中國大地上無數安土重遷的人民對泥土的珍視、對大地饋贈的敬畏和感激,那是億萬勤勞、善良、樸實的農民與土地血肉相連的深情!為小說增添可讀性和活潑生氣的還有那獨具特色的民俗語匯——“摁窩兒”“鼓搗”行李回家過年,“燒柏枝”“燎草兒”“踩歲”樣樣不落,祈望來年日子“返韶”、人有“轉花兒”、事“怪喜溜”e:冀中年俗接通生活的氣脈,滿漾醇厚的地域風情,彰顯出了民族氣魄。
除了鄉(xiāng)土情味,《紅旗譜》還隱匿著鄉(xiāng)土既有的文化結構和社會秩序。惡霸馮蘭池要“砸鐘賣銅頂賦稅”,朱老鞏和嚴老祥決心代表村民誓死護鐘,暗隱著血緣宗族關系在差序格局下、共同利益前所凝結出的勇氣。而這種肇端于宗法血緣的家國同構傳統(tǒng)也潛在地促發(fā)了朱、嚴兩家等遇到賈湘農之后的革命覺醒及其由“家族復仇”到“階級斗爭”的轉變。從“朱老鞏大鬧柳樹林”到朱老忠決心為父報仇,到運濤、江濤、大貴等從軍入黨投身革命,再到更多鎖井鎮(zhèn)人民集結參與的“反割頭稅斗爭”和“保定二師學潮”……不難發(fā)現,這場以農民為主體的革命呈現了顯昭的代際傳播力和輻射狀的宗族譜系特點。正是上述充滿泥土氣息和煙火味兒的民俗文化描寫,賦予了《紅旗譜》獨到的豐厚情韻和樸質生趣。
在鄉(xiāng)土空間和革命空間交織點染成的畫布上,《紅旗譜》以更接地氣的方式描繪出中國北方廣大農民的生活圖景和思維邏輯,塑造出朱老忠等豐滿立體、個性鮮明的地道農民形象;更自然地回溯中國鄉(xiāng)村革命的起源和廣大農民走上革命之路的歷程;急徐相間地敘寫出農民革命斗爭的壯闊史詩。這種民間敘事和政治敘事的結合,兼顧政治標準與藝術價值,不落時代窠臼。由此,富有英雄主義歷史感、時代感的革命敘事在鮮活生動的鄉(xiāng)村敘事的烘托下變得更切實完整,更有傳播力和感染力;《紅旗譜》也因此具有深廣的審美普適性,歷久彌新。
而這種話語表達的背后蘊蓄著作者的巧思和匠心。梁斌在談及創(chuàng)作經驗時表示,“階級斗爭的主題是最富于黨性、階級性和人民性的”f,“書是這么長,都是寫的階級斗爭,主題思想是站得住的,但是要讓讀者從頭到尾讀下去,就得加強生活的部分”,“我認為民俗是最能透露廣大人民的歷史生活的”。正是出于這種自覺的審美建構,梁斌貫徹著“真正抓住生活寫”g 的創(chuàng)作原則,通過生活的烘托描畫出農民在黨領導下的斗爭風貌,更接地氣地展現了農民與革命的關系,在“黨性”“階級性”之外,又體現了鮮明的“人民性”?!啊嗣窈汀钍冀K是他的生命和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兩個關鍵詞?!県 梁斌懷著對家鄉(xiāng)的赤子深情和深切體察抒寫著對家鄉(xiāng)的眷眷思戀和殷殷寄望,在清爽朗潤的泥土氣息里建構起一個流溢著革命理想和鄉(xiāng)土情結的“紅旗譜式的鄉(xiāng)村”——鎖井鎮(zhèn),在獵獵紅旗聲中娓娓敘寫出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農民踏上革命征途的壯闊歷程,于忠誠篤實的革命理想和紅色寄托中蘊蓄著一名文藝工作者“為生民立命”的使命擔當。
《紅旗譜》融合鄉(xiāng)俗文化與革命敘事,以極具歷史厚重感和青春成長性的方式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絢麗多姿、壯闊雄渾的農民革命的歷史畫卷。小說通過冀中平原兩家農民與一家地主間兩三代的恩仇和爭斗,緊緩有致地敘寫主人公的成長歷程,歷史性地概括了大革命前后中國北方農村和城市的階級斗爭狀況,生動地展示了新舊歷史時期中國農民斗爭的不同道路和中國共產黨領導農民不斷走向自覺斗爭的歷史過程。百載風云,歷歷征痕。泅渡崢嶸歲月,無數文藝作品風行又失落,而類如《紅旗譜》的紅色經典卻業(yè)已成為歷史的坐標,在路口久久佇立,為后輩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