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敏
四
老舍作品中“體面”的意味當然并不總是含混的。在他的體面系統(tǒng)中,愛國這一主題表現(xiàn)得強烈、清晰而連貫。
《趙子曰》中的武端要拆賣天壇,李景純讓趙子曰勸說武端,并稱如果武端不聽從,“為國家保存體面起見,跟他動武也值得的”。在《二馬》中,老舍將在倫敦做工的華人分為兩派:一為講體面的,一為不講體面的,其主要差別就在于第一派真心愛國,“餓死也不做給國家丟臉的事”,第二派是“有工便做,不管體面”?!端氖劳谩分械娜鹦胂螅杭偃糇约菏菃紊硪蝗?,沒有四世同堂羈絆著,自己一定會把血灑在“最偉大的時代”中,那“夠多么體面呢”?瑞宣腦海中的“最偉大的時代”就是抗日戰(zhàn)爭時代;瑞宣要灑熱血于抗戰(zhàn)時代,還是要愛國。
與作為肯定性體面的愛國相對應(yīng),老舍認為否定性體面(不體面)之最大者就是賣國。老舍在《火葬》中寫道:“‘漢奸在文城人們的心中,是最不體面的兩個字?!蔽某鞘翘摂M的,但是老舍的態(tài)度是實在的。在《四世同堂》中,當鄰居們討論如何為被日本人殺害的小崔收尸的時候,孫七說:“日本人平白無故的殺了人,咱們只會在這兒商量怎么去收尸!真體面!”這里的“體面”是反語,真實意思是“不體面”,它所修飾的雖然不是賣國,但也是那些不和日本人抗爭的消極行為。孫七和老舍的價值傾向是一致的,他們都在鼓勵人們愛國。
愛國應(yīng)該是老舍筆下最高等級的體面,這樣說不是因為他寫過劇本《國家至上》,也不是因為他一貫宣揚愛國主義,而是因為他將愛國視為一種體面的時候,其他體面都會服從它。
老舍認同女性的貞潔,從前面所舉《火葬》中他對于面對異族侵略者準備自殺以保存自己貞潔的年輕女性們的“看著”的態(tài)度就可以知道?!端氖劳谩分械母叩谝舱f:“憑本事掙飯吃,總比教人家的婦女作暗娼體面的多!”
在老舍的體面體系中,愛國居于價值頂端,無可替代,不可變通,也不能講權(quán)宜之計,其他的體面就沒有鋼鐵一般的原則了。在讓這些體面屈服或表現(xiàn)出彈性的所有因素中,最常見的是錢或者說經(jīng)濟。小說《月牙》的女主人公做了暗娼之后說:“什么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边@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經(jīng)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面當不了飯吃。 (《駱駝祥子》)窮到無路可走,誰也會去偷,肚子才不管什么叫作體面呢?。ā段疫@一輩子》)除了以上關(guān)于老舍作品中“體面”的論斷,對新中國成立之前作家使用該詞的具體案例進行分析、綜合并剔除其中的意味空洞及含混之處后a,至少還可以對他在這一時期的價值傾向性做出如下判斷:1. 總的來說,追求體面是人類的(當然也是老舍作為其中一分子的北平人的)一種正面品格。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老舍認同他作品中所有人物的體面觀。
2. 盡管老舍經(jīng)常批判他筆下的人物“愛錢”,但他所說的體面大多也是需要經(jīng)濟支撐的。
3. 在老舍筆下,社會地位高的未必體面,低的未必不體面。老舍的體面?zhèn)惱砩踔劣小胺蔷⒅髁x”的嫌疑:他常常肯定特定社會群體中底層人物的體面,卻喜歡對上層人物的體面進行諷刺與批判。
4. 老舍的“體面”,經(jīng)常和一些表達人的正面品格的詞語如“要強”“忠實”“義氣”“信用”“規(guī)矩”“尊嚴”“勤勤懇懇”“有禮貌”等連用,就此可以看出老舍的體面所關(guān)聯(lián)的某些倫理規(guī)范。
5. 老舍對“體面”的否定性用法還包括其他一些倫理規(guī)范如不偷不搶、不應(yīng)該欠賬不還,等等。
除此以外,老舍在第一類意義上使用的“體面”常和“干凈”“富態(tài)”以及它們的近義詞連用。透過這些詞,讀者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窺見老舍所認同的體面的人或事物的外部物理特征。
五
考察老舍“體面”的用法并歸納出他的價值傾向性并不算最困難的工作,但確實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做法:誰能保證他每一種“體面”用法所包含的意味一直不變?實際上,本文前一節(jié)對老舍的“體面”進行分析、歸納并得出結(jié)論,遵循的只是不矛盾性原則:如果在老舍有關(guān)文本中找不到各結(jié)論無法涵蓋的案例,且各結(jié)論的綜合不會導(dǎo)致邏輯難題,這些結(jié)論就被默認為是確定而一貫的。
但即便是在如此寬松的原則之下,老舍對“體面”的使用也表現(xiàn)出斷裂性: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為界,老舍前后期作品中“體面”的用法具有明顯不同。前期使用的“體面”大多意味豐富而含混,而后期“體面”的語義單一而明確。在本文前面的敘述中,老舍前期使用“體面”的例子已經(jīng)舉了不少,下面請看他后期作品中的兩例:幫助人,真體面,甚么活兒我都干?。ā洱堩殰稀罚┦茄?,在這幸福的環(huán)境里,游手好閑就很不體面了。(《新風(fēng)氣》)這個時期的老舍,要否定某種體面也是意思清晰、指向明確,毫不含糊。相聲《掃蕩五氣》指出“處處講排場,要體面,驢糞球兒外面光,專講鋪張浪費,不知克勤克儉”,是應(yīng)該被掃蕩的“闊氣”。在話劇《女店員》中,公私合營商店的陶月明因為在身為黨員的新經(jīng)理和資本家副經(jīng)理之間左右為難,被余志芳批評道:你空長得這樣體面,心里一點也不體面!
這里沒有意味空洞,也沒有互相矛盾的多重價值指向疊加。
除此之外,似是為強調(diào)不同社會階段之間的倫理差異,老舍后期的某些“體面”會強調(diào)自身的“新”并力圖和“舊”的劃清界線,這也是老舍前期的“體面”所沒有的:在社會主義社會里,作什么也不低,伺候人是體面的,不是可恥的。(《從〈女店員〉談起》)你來看哪,新國家的主人多么體面, 工人們個得個兒身強心細肩膀兒寬。(《開國紀念一周年》)諸所長:對!老一輩的人都覺得改嫁不體面,所以李大媽不肯說。不對!李大媽親自宣傳過婚姻法,她應(yīng)當明白了再嫁沒有什么不體面!她呀,假若你猜對了,必定有更深的難言之隱?。ā度腋!罚?/p>
六
盡管缺乏民俗學(xué)、語言學(xué)調(diào)查的支撐,把老舍使用的“體面”定位于晚清以來北京的市民語言體系,是一個較為合理的判斷——如果說一個人的詞匯表是他的后天習(xí)得,那么它的主要來源只能是他生活于其中的某個語言群落。但是“體面”并不是北京方言,想從這個詞直接推導(dǎo)出“京味”或者不假思索地用“京味”為這個詞定性,都是缺乏說服力的。在老舍作品中,使用“體面”一詞的人物的生活地域不以北京為限——他甚至讓英國人保羅也使用“體面”(見小說《二馬》)。那么如何界定它?它是北京市民階層的常用詞,作家老舍對它進行了越界使用?或者說它是現(xiàn)代中國很多地域、階層共用的詞?不經(jīng)過調(diào)查,這些問題都是無法準確回答的,不過有一點是可以斷定的:它至少是老舍自己的習(xí)慣用詞。
老舍雖然也讓自己作品中的知識分子們使用“體面”,但是它顯然不屬于“五四”以來新派知識分子在公共空間內(nèi)熱烈討論的詞匯,也很難說它曾得到舊派知識分子的青睞。只有在“它不是公共空間內(nèi)的知識分子關(guān)注的熱詞”這個意義上,老舍的“體面”才可以被劃歸為市民話語體系——別忘了,老舍也是知識分子,而且是接受過新式教育、曾經(jīng)出洋的知識分子。
這個詞雖然被劃歸市民階層,但它對于作家的意義不容忽視:它不僅展示著被敘述對象的價值取向,也斑駁地反射出老舍的倫理認同;它雖然不能增添作品的地方色彩,但以它為核心構(gòu)建的價值規(guī)范在深處支撐并限制著作品的敘事。因為從整體上看老舍作品具有比較明顯的價值傾向性(愛憎分明),“體面”一詞在他作品中有廣泛的倫理適用性,讀者甚至可以毫不生硬地以它作為關(guān)鍵詞來概括他的很多著名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二馬》寫的是兩代體面的中國人和體面的英國人發(fā)生的文化碰撞;《貓城記》描述了主人公在一個極度不體面的國度的奇遇;《駱駝祥子》記述了北平一個車夫追求體面但最終落空的故事;《四世同堂》講的是北平人在失去體面的北平各自追求不同的體面的事跡……
老舍作品中的“體面”如此重要,但它又是那么普通,平淡無奇。這樣的詞,不僅很難引起一般讀者的注意,連作者對它的使用都顯得很隨意:本文前面已經(jīng)舉出老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的作品中意味含混的“體面”的多種類型與具體案例。這些類型與案例說明老舍對“體面”的使用是不假思索、自然而然的,幾乎所有能給他愉悅感的對象乃至那些能產(chǎn)生和這種愉悅感完全對立的感覺的對象,都可以用這個詞來修飾——因為他可以使用反語的修辭手法或者否定性用法。他在這個詞里面還可以投入從最溫和的調(diào)侃到最極端的愛恨之間的各種層次、各種樣式的或者鮮明或者微妙的態(tài)度。從整體上來看,它的邊界模糊,意味一片漫漶。
是的,“體面”是作家老舍的個人常用詞,它保持著私人的不加雕琢的自由而散漫的狀態(tài),和公共空間中受到“共識”牽制的時代熱詞形成了鮮明對比。對一個作家來說,在對個人常用詞和時代熱詞的使用中表現(xiàn)出某種價值指向差異,是很自然的。然而,在老舍這里,“體面”卻和一個時代熱詞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倫理一致性。
這就是前文提到過的“愛國”(“國家”)。在《老舍全集》中搜索“國家”,得到的檢索結(jié)果比“體面”還要多,分布也極廣,這似乎可以說明老舍對于國家這一話題關(guān)注的程度之高與時間之久。那么,老舍理想中的國家是什么樣子的?他在1933年《東方雜志》“新年的夢想”中這樣說:
我對中國將來的希望不大,在夢里也不常見著玫瑰色的國家。即使偶得一夢,甚是吉祥,又沒有信夢的迷信。至于白天做夢,幻想天國降臨,既不治自己的肚子餓,更無益于同胞李四或張三。擬個五年或十年計劃,是謂有條有理,與中國邏輯根本不合,定會招愛國與賣國志士笑掉門牙。生為胡涂蟲,死為胡涂鬼,胡涂的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大有希望,且勿著急。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天長地久,胡涂的是永生的,這是咱們。
老舍顯然不是在憧憬理想,而是在批判當時的現(xiàn)實。但不要因此懷疑他的愛國熱情:很多批判不過是熱愛的一種形式。即便老舍在《貓城記》中借主人公“我”之口說“毀滅的巨指”按在“貓國”(實指中國)的希望上,他后來也并沒有真的對祖國絕望。
或者說,至少從話語層面看是這樣的,他的以愛國主義為主題的大量作品就是明證,不必細說。但是,老舍的愛國主義確實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更不用說綿密細致的計劃,雖然他也偶爾使用“國家主義”之類的概念。不過,他的愛國主義有一個清晰而穩(wěn)定的特征與行動目標:抵抗外來的侵略和歧視。
帶有這樣特征的國家理想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老舍的父親死于八國聯(lián)軍進攻北京的過程中的事實,以及老舍從小就從母親那里接受的屈辱經(jīng)驗與仇恨教育。作家曾在話劇《神拳》的“后記”中這樣說:自從我開始記事,直到老母病逝,我聽過多少多少次她的關(guān)于八國聯(lián)軍罪行的含淚追述。對于集合到北京來的各路團民的形象,她述說的不多,因為她,正像當日的一般婦女那樣,是不敢輕易走出街門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記住當年洋兵的罪行——他們找上門來行兇打搶。母親的述說,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難以磨滅。在我的童年時期,我?guī)缀醪恍枰犑裁赐坛院⒆拥膼耗У鹊裙适?。母親口中的那些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兇暴的。
盡管這個敘述在老舍的不同作品中呈現(xiàn)出一些細節(jié)差異,但它大體是可信的。說老舍的愛國主義發(fā)源于此,也是比較合理的判斷。這個判斷還可以間接說明老舍的愛國缺乏理論性的原因:它不是從課堂、書本中學(xué)得的知識或理論,而是一種從個人家庭遭際生發(fā)出來的情感與價值指向。
這也提示研究者們,用某種理論去剖析老舍的愛國主義難得恰當,用他的“體面”和“愛國”互參,倒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新意。從邏輯上看,愛國是老舍體面?zhèn)惱淼囊苍S是最重要的構(gòu)成部分:愛國,既意味著它是一種體面,也意味著愛這個國的體面;恨這個國,主要是因為這個國失去了體面。
從總體上來看,老舍認同的體面不是一種破壞性的倫理,它要求的是建設(shè)與規(guī)范,其中即便有追求自由、反抗的成分,也會被位于倫理體系頂端的愛國所限制。作家在《四世同堂》中這樣為祁瑞全定性:被壓迫百多年的中國產(chǎn)生了這批青年,他們要從家庭與社會的壓迫中沖出去,成個自由的人。他們也要打碎民族國家的鑄鏡,成個能挺著胸在世界上站著的公民。他們沒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們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史。他們的心聲就是反抗。瑞全便是其中的一個。他把中國幾千年來視為最神圣的家庭,只當作一種生活的關(guān)系。到國家在呼救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能攔阻得住他應(yīng)聲而至;像個羽毛已成的小鳥,他會毫無棧戀的離巢飛去。
在老舍那里,追求自由、反抗的目的不是個體的幸福而是國家的體面,個人應(yīng)該服從國家的需要。
七
在《駱駝祥子》的結(jié)尾,老舍將“體面的”和“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連用以修飾小說主人公祥子,同時又對他進行了尖銳的批判:
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讀者也許會感到詫異:在上述和“體面”連用的詞語中,“要強的”“健壯的”“偉大的”在任何倫理體系中不都是無可懷疑的體現(xiàn)正面價值的褒義詞嗎?為什么老舍又把祥子痛詆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而不是報以深切的同情?這不顯得有些奇怪嗎?
若用老舍的體面?zhèn)惱韺Α恶橊勏樽印方Y(jié)尾的奇怪之處加以審視,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祥子是體面的,但他那是個人的體面。小說中有多處強調(diào)了祥子的“個”的性質(zhì):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因為嘴常閑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
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里聽,什么西苑又來了兵,什么長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門外又在拉伕,什么齊化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
不大關(guān)心戰(zhàn)爭怎樣的毀壞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他只關(guān)心他的車,他的車能產(chǎn)生烙餅與一切吃食,它是塊萬能的田地,很馴順的隨著他走,一塊活地,寶地。
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
祥子的“個”性是如此之強,以至于當別人建議他“起會”以便早日買上自己的車時,他也拒絕了:起會,會這個窮年月,常有嘩啦了的時候!好漢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買得上車,買;不求人!
祥子作為一個老舍生活中聽來的故事中的人物,自然有其現(xiàn)實邏輯,但讀者不應(yīng)該將祥子完全作為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人物來看待,他究竟是老舍的造物,承擔(dān)著作家賦予他的敘事功能。從前面所引來自《駱駝祥子》的句子可以看出,祥子就是老舍筆下的“個”人、“個”體的一個標本。他在登場之初,就被作家斬斷了幾乎所有社會關(guān)系,有效地承擔(dān)了將作家心目中的“個人主義”對象化的重任,盡管他最后一次失去洋車之后有所改變,明白了“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
讀者當然可以,也應(yīng)該對主張個人奮斗的祥子表示同情,老舍當然也會同情他。但作家對祥子的態(tài)度不會僅僅停留在同情上,因為其體面系統(tǒng)一直都是要求個人服從國家的。老舍在早期的《二馬》中就有這樣的描寫:
馬威不是個傻子,他是個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為國家社會做點事。這個責(zé)任比什么也重要!為老中國喪了命,比為一個美女死了,要高上千萬倍!
類似的例子在老舍作品中比比皆是,無須多舉。然而在《駱駝祥子》中,“國家”話語消失了,只有一個古老城市的底層市民社會在那里活躍著。但是“國家”作為老舍倫理結(jié)構(gòu)的一種重要成分,卻不會消失:它以一種缺席的假象影響著《駱駝祥子》中人物的命運。是的,因為沒有國家的加持,小說所描寫的社會被定性為“社會病胎”,祥子也成了它的“產(chǎn)兒”。小說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是注定的,不可能獲得拯救。
對于這樣的“社會病胎”里的人物,不管讀者認為是偏正面的還是偏反面的,老舍的描寫大多是帶有批判意味的。被祥子出賣的阮明自不必說了——他思想激烈而學(xué)習(xí)不用功,因為失了面子而去告發(fā)曹先生,后來又想“利用思想換點錢”……被祥子視為圣賢的曹先生在作家的倫理視野中又何嘗是完美的?在老舍看來,曹先生只是“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做些別的事的一個中等人物”——他認為“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小說第二十二章敘述祥子碰到曹先生時,后者還這樣談?wù)撊蠲鳎?/p>
那個阮明現(xiàn)在也作了官,對我還不錯。那,大概你不知道這點兒;算了吧,我一點也沒記著它。
老舍的這種敘述在某種程度上是將阮明和曹先生劃歸一處了。
在一般的理解中,文學(xué)家要比日常生活中的人們更喜歡在詞句中玩弄一些小花招。對作品中那些充滿了機巧的詞語盒子,用外力強行拆解是很危險的,因為那不僅可能破壞盒子,更可能破壞盒子里精致、微妙的內(nèi)容;一旦它們被破壞,對作家的理解也就中止了——這個比喻想說明的是使用作家、作品之外的理論對該作家、作品進行解釋可能發(fā)生的危險。要想理解作品中的某個重要詞語和不在場的作者達成虛擬的交流,只能通過分析作品中這個詞語的用法,借助其他詞句反射出它的光芒——如果這個詞語沒有形成意味空洞的話——小心翼翼地揭開詞語盒子的層層外殼,窺探詞語中可能的包裹物。
從整體上看,老舍作品中“體面”的用法足夠多樣、意味足夠含混,但透過這個詞在眾多文本中斑駁的閃光,它對于老舍及其作品的意義還是可以被確定的:這個毫不起眼的詞其實在暗暗支撐著作家的敘事倫理,它說明了老舍對于對象的基于價值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也許是邊界模糊且不成體系的)并能給人帶來愉悅感的外在表現(xiàn)的重視。它的存在也說明老舍及其作品都不完全是一種碎片化的存在,而是具有某種連續(xù)性的。如果不理解這個詞以及由它支撐的倫理體系,讀者在閱讀老舍作品時就可能遇到一些不易理解的難題——盡管表面上看老舍是那樣一個語言明白曉暢的作家,他的作品是那么通俗易懂。當然,這同時也可以提醒讀者:文學(xué)作品之所以存在不合情理之處,可能只是理解力尚未到達那里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