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悅
內(nèi)容摘要:本文以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為基礎,探討沉河詩歌中意象所表達的存在主義特征。文章從存在主義視域下沉河的詩歌、沉河詩歌意象中的存在主義思想及其詩歌意象的藝術表達手法三個維度進行分析,討論不同階段詩人對自我、現(xiàn)實、以及自我與現(xiàn)實關系的看法,認為詩人主要關注的問題為:人要在日常生活的體驗中批判“非本真”,尋找“本真的存在”,保存珍貴的自我意識。
關鍵詞:沉河 詩歌 存在主義 意象
二十世紀德國戰(zhàn)后社會中出現(xiàn)的存在主義思潮,旨在將彷徨青年的思緒從空中樓閣扯回現(xiàn)實生活,在切身的生存體驗中尋找自我,其核心在于通過對日常生活的思考尋找存在的意義。與此同時,二十世紀中國青年也經(jīng)歷著精神的支離破碎,并且持續(xù)時間更長,直至現(xiàn)今仍然面臨著精神缺失的問題。存在主義在八十年代才大規(guī)模地進入中國,風靡一時又回歸寂靜,它現(xiàn)于各種主義思潮之中,學者們將其提起,卻少有直接對其進行研究。同一時間被忽略的,還有一批存在主義詩人的作品,例如沉河的存在主義詩集《碧玉》。
一.存在主義視域中沉河詩歌意象
作為一種為打破“非實用”而誕生的哲學,存在主義關心個人,關心生活,同時關心人與生活的關系。在存在主義哲學家的影響下,沉河的詩歌從晦澀走向平實,以一種向下落地的姿態(tài)逐步增添對現(xiàn)實生活的考量。
好的創(chuàng)作需要以生活體驗為基礎。讀大學時,二十歲的沉河暫時缺乏這種積累,在嘈雜的學校一角,錢文亮說沉河“如老僧入定,絲毫不為所動”,只在談論書、談論詩歌時展現(xiàn)出異樣的激情。此時的沉河,主要精力用于結(jié)識新朋友、進行“語言游戲”、寫下札記探討詩化的哲學,試圖以陌生化語言強調(diào)存在的含義。直至90年代的到來,詩人第一次踏出象牙塔踩上物質(zhì)的土地,從此才“在內(nèi)心中有了一種痛”。沉河說,是在真正感受到一種痛苦之后,詩歌的創(chuàng)作才有了力量。這時的他,陷入強烈的精神動蕩之中,尖銳地描寫自身的痛感,批判世俗的生活。他寫下《更小的螞蟻》進行控訴:“更小的螞蟻/來自螞蟻世界之外”,“更小的螞蟻/我在最終歸于泥土前遇見/它深刻于我鮮嫩的心肉上/仿佛一顆嬌小的軀體”,詩人展現(xiàn)出如此弱小、細膩的內(nèi)心,在即將歸于泥土、踏入社會之際,感受到如同微小螞蟻在廣袤土地上匆匆爬過一般的孤寂無依。此時的他說自己“一生的工作/只是在自我的愛中徘徊”(《納喀索斯》),以一位“詩意的棲居者”的身份,對現(xiàn)實社會展露出強烈的抵觸,批判與他的精神格格不入的世俗。在《河邊公園》中,詩人在進入社會前,“在此之前的前面看到了/光榮和夢想支撐著我的心靈”,試圖尋找大學時代以來夢寐以求的公園,然而現(xiàn)實的公園里沒有“睿智的老人”,“天才的兒童”,只有“凡庸的空氣”、“嘈雜的聲響”、“臃腫的形體”,因此發(fā)出“而對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不到/我曾經(jīng)看到的一切,我有何話可說”的無奈感慨。
離開大學校園的生活環(huán)境苦悶而焦灼,然而為了生存,詩人不得不與之妥協(xié),接受和融入日常生活的瑣碎。因此,在九十年代末期,沉河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了長時間的停滯。創(chuàng)作的停滯并不代表著思想的沉睡。二十一世紀初,再次進行創(chuàng)作時,與寫作上的成熟相對應,沉河的心態(tài)也迎來巨大的轉(zhuǎn)變。解決問題的方式是直面問題,烏托邦的世界終究不會成立,生活要求對痛楚進行自我的沉積。帶著初入社會時以無力的痛感喚醒的力量,沉河重新以具有穿透力的筆觸描寫細小的事物。他的詩歌從徒勞地在符號里尋找縹緲的哲學魂魄,轉(zhuǎn)移到接受現(xiàn)實生活的洗刷重新淬煉出新的靈魂。他從寫情、寫欲、寫虛幻的少女的身影,變成寫河、寫山、寫故鄉(xiāng)的泥土與房屋。這并不是對描寫平庸現(xiàn)實的妥協(xié),而是一個新的詩歌世界的構(gòu)造。整個象牙塔外的社會,已在這種生命的過程中成為他新的詩意的世界。無論是主動還是被迫,詩人都調(diào)整心態(tài),積極地融入這個社會,仿佛成為“平常人”的一員,卻在生活的細微中感受并確認到自己作為個體的不同。他種花,與它說話,但“不曾說出口。怕人聽見”(《自白之一種》)。實際上,詩人始終在通過對自我的確認與生活進行斗爭,而生活在這時又成為詩人的工具。在越來越腳踏實地貼近現(xiàn)實生活之后,詩人才能越來越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分量:所有由微小事物引起的思考,都是存在的證明。盡管仍然想念“過去的日?!保瑓s也令其回歸于“現(xiàn)實的火鍋”(《與張志揚老師、黃斌、夏宏相聚啤酒屋記》),這個時期的詩人已經(jīng)明白,只有到真實的生活中去,才能看見真實的“我”的樣貌。
二.沉河詩歌意象中的存在主義思想
沉河的存在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始終受到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巨大影響。在胡塞爾及其大批追隨者返回自身,由內(nèi)求索真理之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到對“是/存在”(being)的困惑,提出頭腦的不確定與孤立性,而這正影響了沉河詩歌寫作的核心思想。
首先,由于頭腦的不確定與孤立性導致了思維的差異,海德格爾認為,人作為存在者的特殊性就在于人能夠面向外界追問和揭示存在者“存在”的意義,因此他提出了“此在”的概念。這開啟了沉河對于“存在”最初的思考。其次,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還將“此在”細化,提出“在世的存在”、“共同存在”、“非本真的存在”以及“本真的存在”四種概念。人并非無他人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因此人總是在與他人他物的聯(lián)系中發(fā)現(xiàn)自己本身。而人若是在這種共同存在中流于平庸,成為無個性的“公眾”、“常人”,便失去了“本真”,成為“非本真的存在”,是一種自我的沉淪。因此為了尋找“本真的存在”,這一學派認為,人要經(jīng)歷“煩”、“畏”、“死”,和世界打交道,因?qū)嵲谖镉兴鶡_,因不實在物有所畏懼,為生存而擔憂焦慮,從而了解到人的存在趨向死亡,在做出生存選擇的每一刻產(chǎn)生緊迫感,因此才能展開對生存意義的追求,防止自我的墮落以及社會的庸?;?,尋找存在的“根”。而受到這一學派影響的沉河說,正是生命有了痛和苦的意識,從此才有了個體。步入社會前的沉河是“無知的孩子”,“坐在屋頂下/守護空曠而漆黑的家”(《無知的孩子》),將情感、情緒、思想統(tǒng)統(tǒng)封閉在自己的空蕩蕩的精神世界里,懸浮在空中,沒有因外界而生成的愛恨或者疼痛。直到步入社會,現(xiàn)實入侵了沉河的世界,他才開始發(fā)現(xiàn)思想者“都孤獨地思想”。作為現(xiàn)世的思想者,沉河經(jīng)歷了孤獨的痛苦,看到自己僅僅“是時間的一粒”,生命是如此有限的短暫,“在它出生之前沒有生/在它死之后沒有死亡”(《傷春》)。生命的有限讓他明白個體的弱小,而作為這個弱小的個體本身,有限的生命又如此珍貴。這堅定了他作為個體的尊嚴。這種弱小和尊嚴的沖突,個人的無力與世界的廣博的對抗,使這個“無知的孩子”成為與現(xiàn)實接觸的“有知的孩子”,打開封閉的屋子的大門,這是沉河思想上入世的開始,是沉河對真實的生命進行思索的開始。
進入到紛擾的社會中去,沉河首先開始對“非本真的存在”進行客觀凝視?!斑@是一片生活的青草地/它也可能是一片生活的垃圾場”,而它卻又是“青色的大霧,像他的前途”(《青草地》)。象牙塔上的青年,頭腦中總有抽象的美在閃耀,然而生活雜亂平庸如同不潔的垃圾場,與白紙一般的年輕人產(chǎn)生強烈的沖突,他在這種沖突中感受到迷茫,這種迷茫進而成為一種無聊:“你知道我的精神生活也不過如此”(《虛無的火焰》)。這種“無聊”在日后帶給詩人一種頓悟。在成為一名教師,繼而又成為一名編輯后,沉河深入到社會生活。他真正成為了“共同的存在”中的一部分,同時意識到美和意義不是產(chǎn)生于頭腦之中,而是產(chǎn)生在日常生活里的尋找。此時,“他遠處的人下水了/他身邊的人下水了/這個人在岸上/只為羞澀”(《在岸上》),詩人雖仍然對進入現(xiàn)實感到抵觸,但已然成為岸邊人群的一員,在體驗中反思。在不斷反思自我的過程中,詩人認識到“無聊”正是與社會脫節(jié)的副作用。人做決定,必然在獲得什么的同時拋棄什么。詩人懷念已經(jīng)無法再見的那個潔白純粹的“撲雪的少年”(《昨日大雪記》),卻也在與家人的共同生活中,重新喚醒感性,看到日常的溫情與美好:“當那第一扇陽光射進我的窗里,我被驚動了骨髓?!保ā督o女兒的一二三四五六詩》)詩人在愈發(fā)平和的接受現(xiàn)實生活的過程中賦予了自身存在的意義:即使這生活是“干裂的大地”,他也能成為“春雪”,在這大地上融化(《在冬天想到春雪》)。
三.沉河詩歌存在主義意象的藝術表達
從始至終,處于和世界的對抗中的沉河都是柔軟溫和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六十年代生于潛江、千禧年初來往于江漢兩地的沉河,作為潛江詩群的一員,血液里流動著歷史溫柔的氣質(zhì)沉淀。
千年前,湖北這片土地上誕生了楚文化。這里的人們依水為生,以江河為神,作頌歌祭祀,荊楚文化浪漫而詭譎,詩歌創(chuàng)作飽含水氣與神性。而潛江作為發(fā)源地之一,位處江漢平原,不似他地丘陵起伏,四面環(huán)山,地域上的開闊,使其文化氣質(zhì)也別有開放性。潛江詩人從古至今匯聚到一起,不僅相互支持著使詩歌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延續(xù)到現(xiàn)代社會,更在水霧繚繞的江水邊養(yǎng)成闊達的氣質(zhì)。潛江土地上充斥著個性的荊楚文化,在向世界表現(xiàn)自我時沾染上特有的溫和。
千年后,潛江是湖北省會城市周邊以“水鄉(xiāng)園林”聞名的一座小城。處于發(fā)展階段的小城市階層差異尚不明顯,生活節(jié)奏較一線城市更加舒緩?;蛟S是腳步放慢的緣故,新事物與舊文化的沖撞在這里變得緩和。不似大城市的年輕人在迅速接受新浪潮一次又一次的洗禮中逐漸陷入麻木的境地,潛江青年有更多的時間觀察浪潮席卷的形狀、品味失落感蔓延的方式、尋找在新舊轉(zhuǎn)換的社會上屬于自己的位置。詩歌寫作不再是供奉祭祀的工具,而是向下普及成為記錄生活的日常。詩人們以個人的獨特視角觀察生活、記錄感受,日常之景,不再僅僅只是物的本身,而是承載著無數(shù)相似而個性鮮明的思想與情感的特殊意象。至此,這片土地上誕生了頗具潛江氣質(zhì)的存在主義詩人沉河。
浸染著這樣的溫和氣質(zhì),沉河的思索、反叛和憂傷都變得柔軟。自古以來,中國人慣常使用“風、雪、水、云”等自然意象表達細膩的思緒。從感傷到歡暢,從憂國憂民到尋找自我,這些傳統(tǒng)意象在時代社會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吸收著新的內(nèi)涵,反復被豐富和修改,卻始終含蓄地折射一定社會時期人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使用“興”的方式將愁緒進行刻畫的中國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手法恰好與沉河的情緒暗合,因此詩人常常使用的皆是這等中國式的傳統(tǒng)意象。這使得他的情緒有著一種沉穩(wěn)悠長的古典美感。沉河經(jīng)常寫到水。年輕時,他的世界是水,而他是其中自由年輕的游魚(《關于漫游》),年齡漸長后,這現(xiàn)實的世界也是水,如水一般流淌過,沖刷他的身體,而他不再是水中歡暢的魚。他在這茫茫流水中載浮載沉(《年》),趴在浩蕩的湖水邊留下嗚咽的聲(《深夜回家經(jīng)過的南望山》)。現(xiàn)實生活在他的筆下,溫柔地、卻沒有縫隙地包裹他,給予如此無聲的沉重。生活的重量在緩慢地增加,然而時光又太過匆匆,詩人試圖對抗,卻像“試圖對抗云朵與風/露水與霧氣”一般,甚至難以捉摸。此時的詩人感受到人生如“泥上偶然留指爪”一樣短暫,不免心生惆悵。而詩人的惆悵也同樣是內(nèi)斂溫柔的。有時這惆悵是雪,獨屬于詩人,純白而孤獨,“我的一場雪常常是下個三四年,片片雪花在我的世界堆積”(《小月亮筆記二》)。有時這惆悵是云朵,飄蕩在天空,俯瞰著世界,輕而深刻地留下它的痕跡:“他看到從前的花園,只剩有升騰的蘑菇”(《云朵》),也有些時候,這惆悵成為夜雨,淅淅瀝瀝,是詩人在現(xiàn)實與“我”之間游蕩而生成的不安(《給女兒的一二三四五六詩》)。然而詩人并不同古代的文人一樣試圖在隱逸中逃避塵世,以消極的方式保存自我的高潔,而是希望自己如同碧玉,“入塵不沾染,過水不驚惶?!保ā侗逃瘛罚┍M管身為敏感而渺小的人類,沉河也沒有選擇重新回到精神的象牙塔上,而是沉淀在這生活之中,被打磨成圓潤卻堅硬的玉石。沉河性格中有著傳統(tǒng)文人似的高潔與遺世獨立,他將其看作珍寶的同時也將其看作武器。逐漸融入大眾的生活里,最為本真的自我愈發(fā)閃耀出光芒。尋找“本真的存在”的過程中,沉河真正做到了“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痹谡鎸嵉拇嬖隗w驗里,這鋼鐵社會最終成為沉河的森林,他有著這森林中一整條幽靜的道路,和一整座悄悄的城堡。
二零二零年,沉河寫下新的詩歌《竹籃打水》。比起詩歌,沉河更愿意將其定義為近期的心得。在這首詩里,“我”多年來使用竹籃打水,試圖澆灌河邊孤獨的蘋果樹,而每一次打水都要體會一次什么是空。最后一次用竹籃打水時,“我”發(fā)現(xiàn)了它的空蕩蕩的干凈:“每一次打水/它只是清洗了一次自身”。繁忙來去于生活中,不免磨平當初少年的棱角,在最后和生活的水流和平相處時,“我”終于意識到人生的純凈和永恒。三十多年浮于塵世,沉河的心中終于建起一座小小廟宇,一片烏托邦似的清凈之地。而它并非當年的象牙塔一樣與世隔絕,在傍晚來臨時,他的廟宇將升起一縷炊煙,與其他地方的炊煙一樣,給世界和詩人安慰。
現(xiàn)在,世界仍然是水,沉河重新成為了那條水中自由的游魚。如果說過去的沉河在水中顛沛流離,那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找到了歸途,那就是肉身和靈魂的逐漸落地。當提及“我”在哪里的問題時,沉河說,水在大海里。世界是大海,人活著就無法逃避。而流水不腐,人屬于世界,更屬于自己。應回歸生活,感受生活,反映生活,在肉身的人的渺小中尋找精神的人的強大,在大海之中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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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江漢大學2021年度省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沉河詩歌中的自然意象及其審美內(nèi)涵研究”(S202111072067)的研究成果;江漢大學2021年度校級重點學生科研項目“沉河詩歌中的自然意象及其審美內(nèi)涵研究”(2021zd035)的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江漢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