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水鄉(xiāng),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
我的家鄉(xiāng)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面,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我讀的小學的西面是一片菜園,穿過菜園就是河堤。我的大姑媽的家,出門西望,就看見爬上河堤的石級。這段河堤有石級,因此得名“御碼頭”,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
運河是一條“懸河”,河底比東堤下的地面高,據說河堤和城墻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的街道房屋。我們幾個同學,可以指認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風箏,風箏在我們的腳下飄。城里人家養(yǎng)鴿子,鴿子飛過來,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幾只野鴨子貼水飛向東,過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
我們看船。運河里有大船,上水的大船多撐篙。弄船的脫光了上身,使勁把篙子梢頭頂在肩窩處,在船側窄窄的舷板上,從船頭一步一步走到船尾,然后拖著篙子走回船頭,歙一聲把篙子投進水里,扎到河底,又頂著篙子,一步一步走向船尾,如是往復不停。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長而極粗,篙頭如飯碗大,有鋒利的鐵尖。
使篙的通常是兩個人,船左右舷各一個;有時只一個人,在一邊。這條船的水程,實際上是他們用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種船多是重載,船幫吃水甚低,幾乎要漫到船上來。這些撐篙男人都極精壯,渾身作古銅色。他們是不說話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為長年注視著流動的水,故目光清明堅定。
看打魚。在運河里打魚的多用魚鷹。一般都是兩條船,一船八只魚鷹。有時也會有三條、四條,排成陣勢。魚鷹棲在木架上,精神抖擻,如同臨戰(zhàn)狀態(tài)。打魚人把篙子一揮,這些魚鷹就劈劈啪啪,紛紛躍進水里,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眨眼功夫,有的就叼了一條鱖魚上來——魚鷹似乎專逮鱖魚。打魚人解開魚鷹脖子上的金屬的箍(魚鷹脖子上都有一道箍,否則它就會把逮到的魚吞下去),把鱖魚扔進船里,獎給它一條小魚,它就高高興興,心甘情愿地轉身又跳進水里去了。有時兩只魚鷹合力抬起一條大鱖魚上來,鱖魚還在掙蹦,打魚人已經一手撈住了。這條鱖魚夠四斤!這真是個熱鬧的場面??创螋~的,看魚鷹的,都很興奮激動。倒是打魚人顯得十分冷靜,不動聲色。
我們有時到西堤去玩,我們那里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邊。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桔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停泊在側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二丫頭——回來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圣境。
(選自《汪曾祺經典作品》有刪改)
泡泡:
作者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他能從鴿子、野鴨、堤岸等這些尋常的景色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好。
小閱告訴你:本文圍繞“水”這一話題,描寫了運河、打魚人等作者記憶中家鄉(xiāng)的事物和獨特的風情,展現(xiàn)了一幅寧靜祥和、別有趣味的家鄉(xiāng)生活美景,文章平和恬淡,詩意盎然,表達了作者對家鄉(xiāng)生活的熱愛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