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
車子以120千米/小時的速度勻速行駛,已經(jīng)有雪花開始落下來,他稍微減了點速度,將車窗按下來看了看,一陣冷風襲入,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昨天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晚上有大雪,氣溫會驟降10度左右,他根本沒在意。誰知道這次老天和氣象臺像說好了一樣,合作得親密無間。他趕緊關(guān)上車窗,看了看導(dǎo)航,還好,一個多小時后有一個高速出口,可以去到一個小鎮(zhèn)上休息避雪——當然,可以順便處理單位的幾個表格——該死,連退休了都不能逃脫填表的騷擾,當然,還有那個女記者的提問,也許可以順便回答了,但是,問題是什么呢?李廣是個失敗者嗎?王昭君和女權(quán)的關(guān)系?霍去病和衛(wèi)青是小鮮肉嗎?
還是先把車弄好吧,這么想著他加快了腳步,還好,走了十來分鐘,就看到了一家汽修店,隔壁還有一家小門面,上面掛著“□將軍牛肉面”的招牌,第一個字有點糊了,看不出來是個“大”字還是“飛”字。飛將軍?大將軍?飛將軍李廣?他愣了一下就進了汽修店。汽修店里坐了兩個人正在吃飯,似乎根本就沒在意有個人進來了。
他搓搓手,說:“師傅,車陷了,能不能幫個忙?”兩個人這才抬起頭來,燈光不是很亮,一個是黑臉的中年人,一個是稍微白一點的小伙子。中年人說:
“陷雪里啦?發(fā)動機正常吧?”
“正常,就是輪胎磨損有點厲害?!彼悬c后悔出發(fā)前沒有換輪胎了。
“帶兩塊承重板和鏟子,去弄一下吧?!敝心耆朔愿懒艘痪洹P』镒用?,隨手拿了一頂帽子戴上,他注意到帽子下面放著一本書,但看不清楚是什么書。兩個人踩著雪往車那邊走。
“從哪來的???”
“北京?!?/p>
“北京好啊,來我們這兒干嘛啊,啥都沒有?!?/p>
“去過北京?”
“沒有,想去?!?/p>
“沒去過怎么知道北京好?”
“電視上不老看嗎,就是好。對了,我們這個收費的啊。”
“多少錢?”
“到了看看情況?!?/p>
不管多少錢也得給,只要不太離譜就行。
轉(zhuǎn)眼間就回到了車陷的地方,小伙子繞車看了一圈,又蹲下來摸了摸輪胎:“這兩個輪子都陷得挺深的,那邊兩個倒是沒事,但路也夠滑,不太能吃勁?!?/p>
“能搞定嗎?”
“沒問題,800吧。”
“800就800,能搞好就行。”
“好,我看你也幫不上什么忙,去車里聽我的指揮吧,車里還暖和一點?!币彩?。在外面站了半天還真是覺得渾身上下冷颼颼的。
“隨時招呼我啊?!彼D(zhuǎn)身鉆進車里,發(fā)動引擎,將暖氣開了,打開保溫杯喝了口水,正好看到一包“中南?!?,他想了想,將車門打開,沖著小伙子喊了一句“嘿,煙!”然后扔了過去,小伙子直起腰一把接住,沖他笑了笑,繼續(xù)彎下腰鏟雪。他把座椅靠背往后調(diào)了一下,準備瞇眼休息一會兒。微信偏偏這個時候又響了,一看,還是那個女記者:“老師你這會有空嗎?”他揉了揉太陽穴,現(xiàn)在倒是不疼了,就是眼睛有點脹,副駕上的《北緯四十度》還躺在那里,不過因為進進出出帶來的雪花將封面弄濕了一點點,那上面山脈的暗紋倒是顯得更加醒目。他翻出來通訊錄,找那個女記者的電話。正式的事情,他總是覺得打電話好。呼叫音響了幾下,他看了看后視鏡,有個黑乎乎的身影在里面移動,一個稍微有點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老師好,不好意思打擾您了?!?/p>
“沒事沒事,你有什么問題就問,盡量簡短一點吧。”
“好的好的,那我就直接問了,我錄一下音?!?/p>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后又安靜了。
“老師,可以了,第一個問題是您怎么想起來寫這么一部作品?”
“哦,就是從原來的車轍里滑出去了,對,就是這樣!”他突然靈光一閃。
“您說什么?”女記者顯然沒明白什么意思。
“啊,就是沒有按原來的職業(yè)慣性來思考和寫作,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就是不走尋常路。”
“對,就是這個意思?!?/p>
“那好,第二個問題是,感覺您一直在跟司馬遷對話,同時又對他頗有微詞,有點跟他較勁的感覺,是這樣嗎?”
有人在敲車窗,他按下車窗,修理工看他在打電話,做了一個比劃的手勢,說:“開一下試試?!?/p>
“較勁?”他猶豫了一下。
“跟誰較勁?你加油門啊,穩(wěn)著點!”修理工瞪了他一眼。他趕緊將手機舉起示意了一下。
“不行,你這輪胎磨損太嚴重了,我得回去找點毛氈之類的……”
“老師您那邊是有事嗎?”
“確實有點事,我正在北緯40度這兒?!?/p>
“啊,這么酷!那這個采訪太有意義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興奮起來。很奇怪,似乎被這話筒傳來的興奮感染了,他感覺沒有那么疲乏緊張了,語氣也明顯松弛了很多:
“還真是,我也沒想到在北緯40度接受采訪。下雪,車子出了點小問題?!?/p>
“啊,老師不會有危險吧?”
“不會不會,小問題,很快就能解決。你繼續(xù)問吧,等會車動起來就沒法打電話了。”
“那好,您在作品中寫了很多歷史人物,趙武靈王、李廣、霍去病、衛(wèi)青、王昭君,我就想問問您最喜歡哪一位?為什么?老師可能這個問題不專業(yè)——您就簡單回答一下唄?!?/p>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喜歡誰?確實不專業(yè)。歷史有這么簡單嗎?但如果不是喜歡,又為什么要去寫他們?他頓了頓:
“怎么還在打電話啊,我毛氈都拿過來鋪好了,你再試試吧,油門別一腳踩下去,慢慢加力。”
他點點頭,對著電話說:“抱歉,要不我們下次再聊?”這次可不能再失敗了,還想著快點去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呢。
“好的好的,老師,就最后一個問題了,我看了您書里寫王昭君的那篇,特別感動。您覺得王昭君遠嫁匈奴是幸運還是不幸?”
他吁了一口氣,感覺嘴角有點潮潮的,車窗外的雪花好像小了一點。似乎能聽到手機那邊的呼吸聲:
“這個我真不能替王昭君回答你。不過我現(xiàn)在的位置倒是離王昭君的‘青?!惶h,大概也就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吧?!辈恢蓝嗌倌昵暗耐跽丫龔拈L安出發(fā),走到這里有沒有遇到大雪,如果遇到了大風大雪,她又是怎樣的遭遇和心情?
“無論是文學(xué)還是歷史,都無法代替別人的真實生活?!比缓笏麑⑹謾C話筒的外音打開到最大,放到方向盤旁邊的手機卡座上,大聲說:
“要不我們一起聽聽北緯40度的聲音吧!”
他挺直腰,握緊方向盤,右腳輕輕踩下油門,并慢慢用力,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修理工穿著有點臃腫的棉服立在雪里,好像一個古代的士兵用手示意:加油門,再加一點,再加……發(fā)動機引擎的聲音,輪胎扒地的聲音,修理工喊話的聲音,還有風和雪的聲音,從遙遠的過去奔來,涌過他的耳邊,又徑直轟隆隆地向手機的另一端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