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琪
我從一歲多到小學(xué)時(shí),家租住在仙居街那間狹小的小屋里,小屋的后面,是一個(gè)充滿瓦礫的園子,園子的前面,便是一所高大的房子和院子。房子是二層高的青磚大瓦房,雖然是兩層,木構(gòu)頂上一層我卻從未上去過,大約是放雜物的儲藏間。房子的那邊,還有幾間大房子,與這邊的大屋子圍合成一個(gè)院落,只是從這個(gè)院落的對角拉出了一道墻,將院子一分為二,墻的那邊住著李道六哥哥一家,這邊的大房子和走廊,便是李道六一家的居住和活動空間。
李道六是我小時(shí)候玩伴李春的父親。李道六高大、修長,職業(yè)是鐵匠,靠打鐵養(yǎng)育李春兄妹五人。他家除了這幾間分來的、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房子,家里再沒有像樣的東西,只有一些破舊的木桌椅。那時(shí)李春、李秋兄弟倆年齡有十來歲,下面的老三老四整天拖著鼻涕,老五還在地上爬著,滿臉滿身的灰土。每逢早晨,李春、李秋要到鐵匠鋪,將吊在紅旺的爐火上的鋁飯鍋提回家,那一滿鍋熱氣騰騰的稀飯就是全家人的早餐。
我曾在李道六鐵匠鋪里看到他打鐵的情形?;鸺t的爐火,在手拉風(fēng)箱的鼓吹下,火苗直直地向上竄跳著;風(fēng)箱停息時(shí),火苗也停止了上竄,疲軟著,變得搖曳起來。李道六順手用大火箝夾起火里燒得熾紅的鐵塊,迅速放在鐵砧上,掄起大錘,跟著對面師傅的小錘,用力擊打起來。他滿是肌肉塊的長長的雙臂有力地?fù)]舞著大捶,一下一下地、狠狠地砸向砧上的鐵塊,身體隨著起落的大錘,有節(jié)奏地向前傾動著、搖擺著,整個(gè)身體的力量都慣入大錘。
這樣打了半天,對面的小錘停下時(shí),他手里的大錘也跟隨戛然而止,砧上的鐵塊被火箝一下送進(jìn)水里,“哧啦”一聲響,水受不住似的,面上立即冒出了一股白煙,隨后,又把鐵塊拑進(jìn)火里煅燒,再放到鐵砧上擊打,鐵塊上火星像亮麗的雨點(diǎn)一樣,向四周飛濺墜落。這樣反復(fù)幾次,最后才把一塊生鐵打造成鐵锨、鋤頭、犁耙、斧頭等器具??赡苁谴蜩F噪聲損壞了耳朵,李道六的聽覺似乎不大好,說話也不多。他的性格似乎有些生硬,和圍墻那邊的老大似乎不說話,不知有過什么過節(jié),才造成了把這個(gè)本來完整的院子用一道直直的圍墻拉開,抑或是當(dāng)初政府分房子時(shí)拉的?我直到今天不得而知。他不但自己強(qiáng)硬,對外也不主動搭理誰,一副我靠力氣吃飯,誰也不巴結(jié)的意思。
有一次,大概是和他妻子生氣了,他一手抓起搖籃上的木柄,一下子把搖籃掄起來,向不遠(yuǎn)處的妻子擲過去,搖籃的木把手正好碰到她的頭上,她直直地倒在臺階上,額頭上頓時(shí)鮮血淋漓,而他竟然不上前攙扶一下。
然而,他對我這個(gè)??偷钩錆M了好感,每次見到我,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有次高興了,還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握住我的腰,把我舉到空中,另一只手拤在他的腰上,這樣停留了一會兒,才在我的驚叫聲中放下我。
最讓我興奮不已的,是他總有講不完的故事。不知他的這些故事是從書里看來的,還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反正一講起故事來,他一反平日少言寡語的習(xí)慣,變得津津樂道,滔滔不絕,仿佛這些故事不是他講給我們聽,而是他吃飯時(shí)的一道佐餐菜,會隨著他碗里的飯一起咽下,甚至?xí)兄谙?/p>
我最先聽到岳飛抗金的故事,就是從他那里。那位忠心耿耿、英俊瀟灑、鐵骨錚錚而又充滿軍事智慧的岳鵬舉元帥,在他飯后休息時(shí),被他演繹得生動精彩、酣暢淋漓。
他說,有一位化齋的老和尚,遇到了一個(gè)被狐貍精迷住后沉迷色欲而被吃了心的公子,他的家人正守在他胸前血窟窿的身體旁,哭得死去活來。老和尚看了尸身一眼,對家人說:我有法子救。家人看了一眼這個(gè)臟兮兮的瘋和尚,不屑理他。瘋和尚見家人不信,遂大笑幾聲,化作一陣輕煙,飄然而去。家人這才大驚,忙派人打探,得知瘋和尚的廟就在百里外的山中,忙派公子弟弟去山里尋找。公子弟弟千辛萬苦地見到了瘋和尚,和尚對來者說:要救你哥哥好辦,把你口張開,我給你一個(gè)東西,你帶回去給你哥哥,就能救活他。公子弟弟趕忙張開口,卻不料瘋和尚將一口濃痰吐到他口里,打發(fā)掉他。公子弟弟急忙趕回家里,卻不知道如何辦,這時(shí)想到吞咽下去的瘋和尚的濃痰,越想越惡心,一口吐進(jìn)了他哥哥身上的血窟窿,頓時(shí),那口濃痰變成了一個(gè)魚一樣的東西游動起來,不一會兒變成了跳動的心臟,再過一會兒,公子竟奇跡般地活過來了。
聊齋中那些狐貍精的故事,我們聽了一個(gè)又一個(gè),常常一直聽到半夜。回家時(shí),我們走在黑魆魆的夜幕中,總覺得身后就有影子跟蹤,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正有故事里的妖魔鬼怪盯著自己,不禁毛發(fā)倒豎,卻又不敢回頭看,只得強(qiáng)撐著悚然而行。
沒有故事聽時(shí),我們就看李家的鴿子群,看走廊里高高的木柱頂部的廊架上搭建起來的鴿子窩。白天,我們看到一群群鴿子飛來飛去,永遠(yuǎn)不知疲倦的樣子,還引得別處的野鴿子來這里入伙,成為這里的長期居民。夜里,我們聽到鴿子在窩里“咕咕咕咕”地叫個(gè)不停。不久,我們看見鴿窩里伸出了雛鴿的小腦袋,才知道鴿媽媽有了下一代。李道六說,鴿子從來都是一夫一妻制,一生就認(rèn)準(zhǔn)一個(gè),不像人,隨便多了。
長大后,我走過了很多路,有順利,也有坎坷,因了一些東西,就要放棄和失去另外一些東西;而要去世上獲得一些東西時(shí),往往就要丟失靈魂上的東西。每想到這里,我眼前便浮現(xiàn)出李道六那瘦長而結(jié)實(shí)的身影,想起他講給我的那些英雄和鬼怪故事,還有那在高高的廊架外的天空中來去飛翔的鴿群。